APP下载

“七十年代”灰色生存图景的艺术呈示

2017-07-05王春林

扬子江评论 2017年2期
关键词:供销社蚂蚁

王春林

我们注意到,在谈到小说结构问题时,王安忆曾经特别强调:“当我们提到结构的时候,通常想到的是充满奇思异想的现代小说,那种暗喻和象征的特定安置,隐蔽意义的显身术,时间空间的重新排列。在此,结构确实成为一件重要的事情,它就像一个机关,倘若打不开它,便对全篇无从了解,陷于茫然。文字是谜面,结构是破译的密码,故事是谜底。”①尤其面对一部篇幅巨大的长篇小说,结构问题会在更大程度上影响到我们对于作品思想题旨的理解与把握。《下弦月》的引人注目,即首先与吕新对一种复调性三重艺术结构的精心营造紧密相关。第一重艺术结构,集中体现在章节的设定上。整部小说,由两大部分组成,一部分是从第一章一直到第九章,这一部分的叙述视野主要聚焦于林烈与徐怀玉他们这个家庭。另一部分,则是由穿插于九章之间的三部分“供销社岁月”组成。如果说一至九章是第一条结构线索,那么,三部分“供销社岁月”就是另外一条结构线索。尤其不容忽视的,是这两条结构线索的组构结合方式。每隔三章即穿插一节“供销社岁月”不说,而且每一章也均由三节内容组成。九章下来,共计二十七节。这样一来,整部小说自然也就保持了一种三个“三、三、三,一”的叙述节奏。如此,具体承载传达的深厚内涵且不说,单只是形式层面上,也有着格外令人赏心悦目的异常显豁的美感。第二重结构,体现在上述第一部分也即第一章到第九章的内部。具体来说,这一部分也由两条结构线索组构而成。其中,一条结构线索是林烈出逃后的亡命过程,另一条结构线索则是徐怀玉她们的寻找过程以及日常家居生活。有林烈出逃后的亡命过程,才会有徐怀玉她们特别执著的寻找过程,二者之间,存在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内在逻辑关系。

然而,只要更进一步地再细加深究,那么,在第二重结构之中,实际上也还潜隐着另外一重艺术结构。这就是在吕新在文本中专门用楷体字标出的那些部分。这些或长或短的部分,自由地散落穿插于第一章到第九章的故事发展演进过程之中。这些部分的出现,貌似突兀,好像与故事有所游离与脱节。但其实,这些楷体字部分对于小说深刻思想意蕴的表达有着不容忽视的重要作用。因为小说中的故事时间非常短暂,只是集中在寒冷冬日学校放寒假一直到过年这一段有限的时间之内,人物实际上相当漫长的前史,根本就得不到充分展示的机会,所以,吕新才特别设定了这些具有突出“补语”功能的楷体字部分散落穿插于文本之中。究其根本,这些散落穿插的带有鲜明“意识流”色彩的“补语”段落,其具体功能显然是要对故事的前因做必要的补充交代。比如,最早出现的那个段落,其意显然是要告诉读者拄着拐杖的老舅为什么会留在小山家里来照顾小山和小玲兄妹俩。却原来,是徐怀玉和她的好朋友萧桂英要利用难得的寒假时间外出找人,她的两个尚且年幼的孩子也就只好委托老舅来照顾了。再比如,第三章“上深涧,胡汉营”中第九节的一段插入。在描写到亡命过程中的林烈一种自我怀疑心理生成的时候,插入了他关于南沙河改造时一段故事的回忆。在同屋们议论一只善于躲藏的蚊子时,薛运举不由得感叹道:“老蒋舅舅家的那个蚊子,身上有那么多了不起的品质,难道不值得我们大家学习么?”没想到的是,就在第二天,因为有人暗中告密的缘故,薛运举便受到惩罚,被调去挑大粪。关键的问题是,當时屋里的十一个人中,究竟是谁扮演了可耻的犹大角色?“他在心里先把自己排除了,因为很清楚自己没做过那事。接着把老薛本人排除了,因为人不可能自己去告自己吧。剩下九个人,告密者就应该在那九个人里面。可是老孙和老邹也在那九个人里,凭直觉,凭良心,他觉得他们两个都不可能,就把老孙和老邹也排除了。这以后,他却吓了一跳,难道百分之七十的人都有做坏事的可能?如果再把被他擅自排除掉的老孙和老邹也算上,那就是说,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干净?”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毫无疑问,那就是当时在场的这十一个人都脱不了干系。甚至包括视点人物林烈和当事人老薛在内,也不能说就可以被排除全部告密嫌疑。之所以这么说,一是因为视点人物林烈绝对存在着“说谎”的可能,二是因为倘若老薛属于那种被时代严重扭曲异化的人物,那么一种自我告发的可能也无疑是存在的。这样一来,也就不是百分之九十,而是百分之百的人都不干净的问题了。吕新在《下弦月》中的如此一种沉重描写,很自然就让我们联想到了曾经有一段时间被吵得沸沸扬扬的黄苗子告密与冯亦代卧底事件。倘若说如同黄苗子与冯亦代这样曾经入得“二流堂”的大文人大知识分子都一度堕落为令人不齿的告密者,那么普通的芸芸众生自然也就不在话下了。关键还在于,不要说在那个特定的历史年代,即使到了当下时代,告密也依然是一种极其普遍的社会现象。一方面,告密固然是一种人性的卑劣痼疾,但值得引起我们深思的一个问题却是,此种人性痼疾的生成与流行,与一种社会政治文化体制之间,究竟构成了怎样的关系。毫无疑问,告密行为的普遍,与我们所置身于其中的那样一种特别容易滋生告密行为的文化土壤之间,其实存在着不容剥离的内在关联。回到吕新的《下弦月》,林烈、老薛他们本来都是不幸被打入政治另册的异类,本应该惺惺相惜乃至于相濡以沫,但实际的情形却绝非如此。他们不仅彼此倾轧相互拆台,而且往往会不惜抓住任何机会置“同改者”于万劫不复的深渊。对于《下弦月》这部长篇小说来说,因为有了作为“补语”的第三重艺术结构的存在,不仅使作品形式层面上的复调性更加名符其实,而且也极大地丰富了其内在的思想意蕴。

苏珊·桑塔格曾经强调指出:“艺术作品,只要是艺术作品,就根本不能提倡什么,不论艺术家个人的意图如何。最伟大的艺术家获得了一种高度的中立性。想一想荷马和莎士比亚吧,一代代的学者和批评家枉费心机地试图从他们的作品中抽取有关人性、道德和社会的独特‘观点”,“对艺术作品所‘说的内容从道德上赞同或不赞同,正如被艺术作品所激起的性欲一样(这两种情形当然都很普遍),都是艺术之外的问题。用来反驳其中一方的适当性和相关性的理由,也同样适用于另一方。”②在这里,苏珊·桑塔格很显然是在深入探讨着艺术创作过程中意图与呈示之间的关系。尽管说学者们普遍热衷于从人性、道德以及社会的角度对于各种各类艺术作品进行研究,而且客观上说这样的研究也有其相当的合理性,但苏珊·桑塔格之所以要尖锐抨击以上种种研究方式,其意图显然在于要更加强调艺术呈示功能的重要性。其所谓“最伟大的艺术家获得了一种高度的中立性”的核心论点,实际上正是在为艺术的呈示功能进行着强有力的辩护。从这样一种观点出发来理解看待吕新的《下弦月》,一方面,我们固然承认其中肯定存在着作家对于以“七十年代”为中心的那段特定中国历史的批判性反思,但在另一方面,吕新之所以要刻意设定一种如此复杂且相互缠绕在一起的复调性三重艺术结构,其根本艺术追求,却很显然是要依托于自己真切的生存经验,尽可能以“一种高度的中立性”的艺术原则去从存在的维度上真实呈示“七十年代”国人普遍的灰色生存图景。

作为一条结构线索存在的供销社岁月,是《下弦月》中更为重要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倘若说林烈的亡命与徐怀玉她们的寻找过程构成了小说最重要的核心部分,那么,供销社岁月这一部分的存在意义,很可能就是要为整部小说提供某种真实的时代背景性因素。只要是敏感的读者,便不难发现,两条结构线索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关联。如果一定要寻找二者之间的联系,那么,其唯一的关联处,恐怕就只能落脚于故事的发生地也即那个尖蚂蚁供销社。“供销社岁月”部分的故事,自然发生在尖蚂蚁供销社无疑。而林烈和徐怀玉部分,则只有在小说开头不久,说到老舅的工作状况时,专门提及过尖蚂蚁供销社一次:“我要是不受到他的连累,我就能在城里的供销社工作,我是五七中学的前三名,根本不用到关河那么远的地方去。可是现在,就凭这条腿,我连去关河工作的机会都没有了呢,只能去最远最苦的尖蚂蚁供销社了。”除了此处曾经提及过尖蚂蚁供销社之外,林烈和徐怀玉部分便与尖蚂蚁了然无涉。也因此,供销社岁月与林烈徐怀玉这两条结构线索实际上更多呈不交叉的平行方式。具体来说,采用第一人称叙事方式的供销社岁月部分,集中讲述着胡木刀、陈美琳以及叶柏翠书记三个人的故事。叙述者“我”,名叫万年青,身为尖蚂蚁供销社的副主任。需要注意的是,不仅他的命名本身有着鲜明的“文革”特色,而且他的整个叙述过程也带有对那个时代流行文体的一种戏仿特征。具体内容且不必说,单只是章节标题,其突出的戏仿色彩就足可以让人忍俊不禁。比如“三年来我们的形势和困难”,再比如“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都属于对毛泽东一种生吞活剥式的戏仿。借助于这种戏仿式的话语,吕新在“供销社岁月”部分思考表现的是七十年代那样一种特定的时代氛围中人性的禁锢与觉醒。胡木刀是禁锢,陈美琳与叶柏翠书记则是觉醒。胡木刀不过是尖蚂蚁供销社一位普通的售货员,之所以最终酿成所谓的“胡木刀事件”,是因为他的利用工作之便偷吃供销社的水果糖:“最终查明,又据他本人交代,胡木刀自参加工作以来,每天至少要人不知鬼不觉地吃掉供销社里一颗以上的水果糖。”胡木刀事件爆发后,“我们给他算了一笔账,不算不知道,这一算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每天一颗,有时甚至两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两年七八百天,三年一千多天,同志们算一算,日积月累,积少成多,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数字啊!照这样下去,一座金山也能让他吃空,吃塌。”在那个把私字视为洪水猛兽,总是在强调一定要狠斗私字一闪念的革命时代,胡木刀的偷吃水果糖事件,简直具有十恶不赦的严重性质。也因此,胡木刀所面临的巨大精神压力便可想而知。到最后,尚且年轻的胡木刀实在顶不住来自于各方面的巨大压力,被迫上吊自杀。一方面,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够为胡木刀的偷吃水果糖而辩护,但在另一方面,胡木刀的偷吃行为却又无论如何都罪不至死,甚至连罪也谈不上。按照时价,一颗水果糖,充其量也就值一分钱,三年一千多天,算下来也不过十多元钱而已。一个年轻的生命,仅仅因为如此一种并不起眼的错误而付出生命的代价,不管怎么说都是那个畸形时代对于生命的一种无端戕害。所谓“道德杀人”“政治杀人”,其具体所指往往就是这种状况。更何况,胡木刀的偷吃行为,也与那个时代物质的过于贫瘠紧密相关。道理说来其实也非常简单,倘若胡木刀的日常生活状况相当优裕,他又怎么可能利用工作之便去偷吃水果糖呢?也因此,通过胡木刀之死,吕新的批判锋芒就不无尖锐犀利地指向了那个以禁锢的方式无端剥夺了胡木刀年轻生命的畸形时代。

如果说胡木刀之死,意味着那个时代的人性禁锢,那么,陈美琳与叶柏翠书记两位女性的故事,则意味着人性一种难能可贵的觉醒。陈美琳是一个容貌美艳动人的售货员,她的突然被调动到尖蚂蚁供销社工作,对于“我”来说,所引起的惊喜程度竟然超过了新买的拖拉机。面对着惊若天人的陈美琳,“我”一时手足无措,居然会自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白日做梦”,会怀疑县里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吕新这种表现陈美琳美艳动人的艺术方式,很容易就能够让我们联想到荷马史诗中对海伦之美的表现方式。特洛伊人在被海伦惊艳之后,普遍认为为了她而进行一场战争是值得的。而陈美琳所唤起的,则是“我”被惊倒后的喷嚏连连。但其实,陈美琳的突然被调动到尖蚂蚁供销社工作,带有明显的受惩罚被发配意味:“你想想,平白无故的,她为什么会发配到我们这个又穷又远的地方来?那是因为她在原来的地方实在再混不下去了,要是还能勉强混下去,你就是八抬大轿也别想把她抬到我们尖蚂蚁这个地方来。”而且,据可靠消息,“陈美琳早就订过婚了,她的那个男的被判了刑,目前正在监狱里坐着。”此后发生的事情,果然证明此前关于陈美琳的各种传言都所言不虚。来到尖蚂蚁供销社时间不是很长,陈美琳就再一次犯了事,就因为与同事小伍偷情而被小伍的媳妇莉莉抓了个正着。这一次事件之后,陈美琳遂再度受惩,被发配到了更其偏远的皮条窑供销社去工作:“皮条是什么?就是蛇,书上叫它蛇,我們叫它皮条。皮条窑是个什么地方?就是陈铁牛曾经说过的比我们尖蚂蚁还要不好地方,还真是让陈铁牛说中了。要说发配,皮条窑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发配人的地方。”令人颇感惊异的是,当事人陈美琳自己竟然可以做到处变不惊:“陈美琳穿着一件棉袄,围了一条红围巾,我注意到她脸上的抓痕基本好了,这时节她的脸看上去是雪白的。”正如同朱槿她们一样,吕新对于陈美琳的描写也属于点到为止,留了很多空白。尽管其人生故事并未充分展开,但在那样一个人性被极端压抑禁锢的年代,陈美琳面对性的开放与坦然姿态,其实表现出了一种极其明显的对抗意味。身为条件特别艰苦的尖蚂蚁公社的书记,叶柏翠曾经是一个立场坚定的革命者。她的正常人性的觉醒,一方面固然与陈美琳事件的影响有关,另一方面却主要是因为她明确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升迁无望。对于一位如同叶柏翠这样的基层官员来说,所谓的升迁无望就意味着她遭受了严重的打击。伴随着政治色彩的逐渐褪色变浅,紧接着占据了她身体空间的,就是曾经被政治和革命压抑太久了的正常人性需求。这一点,正如同叶柏翠自己所明确意识到的:“有些东西,无论你藏得多深,多隐秘,还是能够被看到的,而有的东西,不管你表白得多么动听,多有力,没有还是没有。”正是因为叶柏翠书记的内在精神世界首先有所松动变化,也才有了她和万年青之间情感越界故事的最终发生。与身为普通售货员的陈美琳相比较,革命者或者说基层官员叶柏翠书记的人性觉醒无疑更显得难能可贵。但在这里,需要特别强调的一点却是,无论是面对陈美琳,抑或还是叶柏翠书记,我们在作出评价时都应该避免从道德的层面做简单的是非判断。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把这些勇敢的女性看作是“黑暗王国里的一线光明”。

尽管说吕新关于以上各位人物的点染描写的确已经相当出色,但真正占据《下弦月》文本核心部位的,却依然是小说的第一章到第九章,也即以林烈和徐怀玉为中心人物的那个部分。在这一部分,作家所主要聚焦关注的乃是因为思想问题被打入政治另类的一批知识分子在那个特定历史时期的苦难遭遇。仅仅从题材书写的角度来考量,小说中的这一部分描写,很容易就可以促使我们联想到吕新那部曾经获得过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的中篇小说《白杨木的春天》。虽然二者之间并无直接意义上的内在关联,但把二者并置在一起,我们却不难从中强烈感受到吕新的确在朝着某个既定的历史反思方向持久地发力。虽然叙述者并没有明确交代林烈到底是在什么时间因为什么样的具体问题而被打入政治另册的,但如果我们依据文本中所透露出的若干蛛丝马迹,却还是可以做出相应准确的判断。我们注意到,在第七章林烈与黄奇月的对话中,曾经刻意强调:“老黄,十多年了,我就没有顺利过一天,一直都是这样,我不能不往那方面想。”与之具有明显互证效应的,是第四章里的一段交代性叙述话语:“十几年前被下放到这里,几年后多了一个孩子,一家人离去了,回了城里,人家以为他们一定过好了,能回到城里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谁能想到他们却连当年都不如。”这里提到的当年那个下放的村庄,就是上深涧,那个孩子,就是年仅十岁的小山。从一九七〇年上推十多年,也就是五十年代后期。这就意味着,林烈政治上的罹难,应该就在那个时候。联系当时的具体时代背景,林烈极有可能有着一种右派身份。但是,从林烈最小的女儿小美年龄只有四岁来加以判断,一种实际的情况很可能就是,虽然政治上已经被打入了另册,但林烈却并没有失去自由身。他的失去自由身之后的身陷囹圄,应该是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之后才发生的事情。否则,我们就无法解释小美的来历问题。同样的道理,也是依据文本的相关描写,我们便不难断定,林烈之所以会在劫难逃地被打入政治另册,一方面与他过于认真偏执的性格紧密相关,另一方面却也的确存在着所谓的“思想问题”。首先是性格原因:“这些,他原来确是不懂,往往总是开门见山,直抒胸臆,让别人下不来台。”“要知道,那仇恨原本不属于你,但就因为你过于不懂事,过于不会说话,张口就来,最终又非你莫属。”更具体地说,他的政治罹难,与彻底得罪了顶头上司岳维寿有关:“他傻,当即就剖肠豁肚,开门见山,给岳维寿本人提了一个意见。”没想到的是,“突然有一天,啪的一声,夹子落下来了,顿时血流成河,有的被夹住了手脚,有的被夹住了喉咙,更有人来不及挣扎一下就断了气。”然后,是他思想上的犯禁。这一点,集中体现在他两年前在南沙河学习班学习的时候的一次私下讨论所引发的对于“文革”发生问题的深入思考:“事情的顺序应该是自上而下地开始的。就像一座塔,先是在最高的塔尖上有了一些细小的动静,最高处有人在掰手腕,但没有人注意,事实上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从一座塔的塔尖上掉下来几粒沙子,谁能看见,谁又能注意得到?令人吃惊的是它的所有的步骤或者说方法,就算是从上而下地开始的,那也应该是一层一层地下来,最终到达塔的底部,然后再从底部向周边蔓延,燎原,这才应该是正常的步骤和次序。但是这一回,奇就奇在它直接从塔尖直达底座,底下哄泱泱烧着了,然后火势和浓烟才又一层一层地往上走。”在“文革”这一事物正在生成演进的过程之中,即能够同步地对“文革”做出如此深刻的一种认识,将其放置在七十年代的历史语境中加以考量,犯禁意味的存在毋庸置疑。生性既不识时务,且还有犯禁思想生出,知识分子林烈在那个特定历史时期的命运遭际很显然就是在劫难逃,其身陷囹圄是一种必然的结果。身陷囹圄的林烈,之所以要不管不顾地出逃亡命,是因为他亲眼目睹了同犯被活活整死的一幕惨剧:“本来并不想跑,更不想这样四处亡命,可是马志明的死给他送来了震耳欲聋的一击,无论任何时候,脑子里都回荡着嗡嗡的巨响,就像有人在他的耳边用铁锤敲击钢板,让他一想起来就感到恐惧,日夜惊慌不安,被无边无际的嗡嗡声包围着,笼罩着。因为他相信,他要是不跑,结果最终一定也会像马志明一样。”与其坐等厄运的降临,莫如做拼死的挣扎,为了活下去,林烈只好冒死出逃。然而,在那样一个铁板一块的禁锢时代,如同林烈这样的知识分子的出逃亡命,无论如何都会特别艰难。唯其如此,林烈才会产生如此这般真切的感受:“你在那黑压压的穹顶般的锅下面行走,奔逃,走啊走,却总也走不出那口巨型锅的外面去,这种时候,你还有什么奔头和希望,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那灰暗和幽冥中反反复复地兜圈子,打转转,千方百计,只要不被人发现,不被抓住,就是好的,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胜利。”时间一长,林烈甚至会对自己出逃的决定也产生强烈的怀疑:“逃跑,挣脱锁链溜出来,原本是为了更好地存在,为了能够更长久地活下去,但是现在看来,更像是跑到了另一条绝路上。”林烈之所以会生出如此一种强烈的绝望感,乃因为他在自己出逃的路上只感到处处危机四伏,看不到有些微的希望光芒存在。

无论是林烈的出逃与亡命,还是徐怀玉的苦苦寻找与勉力支撑,抑或是无名寡妇的受辱,朱槿的落魄,胡木刀的自杀,所有这些都强有力地印证着小说结尾处的那句感叹:“世界,你这个苦难的人间啊!”苦难,当然是这个世界的本质,也是人类生存的本质。吕新的一个难能可贵处在于,在充分凸显世界苦难本质的同时,他也利用理性叙事话语的巧妙穿插,强有力地传达出了一种对于长篇小说这一文体而言非常重要的命运感。比如,第七章第二十节的这样一段叙事话语:“当一种意想不到的生活在外面叫门,猝然来临时,你只能紧跑着恭敬地迎出去,并伸出双手接住。命中注定它就是来找你的,你不接让谁接呢?它像蟒蛇一样盘在你的门口,冰冷,无声,你得把它小心地抱回去;它像炽热的炭火一样熊熊地来了,你得伸出双手把它捧住,不能让它灭了;更多的时候,它让它炸雷一样在你的头顶上面咔嚓咔嚓地响着,炸着,提示着,又用簡短的或长长的弯弯曲曲的闪电一次次地把你晃醒,为的就是让你伸手接住这个东西,你接住了,认领了,它们才能再往别处去。”这样的一种叙事话语,只有与林烈徐怀玉他们所经历领受的苦难命运联系在一起,才能够令人信服,并取得相应的叙述效果。也因此,作家才会借助于林烈的口吻继续他对于吊诡命运的思考:“老黄,你不觉得所有的人其实都是在摸黑赶路么?要是很早就提前看见自己的经历和最后的结果,知道好运气自己是一点点也没有,那会有很多人不敢再继续走下去,也会不想再继续走下去。比如我,我要是早知道要经历后来的一切,我宁愿自己的年龄就停留在十七八岁以前,不再往前走,就在那时候就提前夭折了多好!”事实上,任是谁,都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尤其是不可能重新选择一次人生。当然,也同样不可能让生命仅仅停留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你就得摸着黑往前走,就不仅得承受命运所赐予的一切,而且还得以自己的方式对命运做出积极的回应。也因此,林烈的这段言辞,也可以被看作是存在主义哲学家蒂利希所谓“存在的勇气”命题的一个颇为恰当的注脚。究其根本,倘若没有足够的勇气,恐怕真的无法直面类似于林烈这样的苦难存在境遇。

好在吕新的《下弦月》在充分展示七十年代苦难生存境况的同时,却也有著对于世间温情与相濡以沫一面的点染与表现。这一点,在林烈,就是黄奇月的存在,在徐怀玉,就是萧桂英与石觉的存在。先来看林烈。身为政治另类,在那个处处凶险危机四伏的年代,林烈的亡命之途绝对称得上是步步惊心。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愿意帮助他去供销社买烟的人,结果却是一位可耻的告密者。若非林烈一时警觉,那一次他就在劫难逃了。所幸的是,就在林烈因此而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却无意间撞上了曾经的熟人黄奇月:“没错,面前的人就是黄奇月,真的是黄奇月,当年他在上深涧下放时的第一生产队队长……他感到喜忧参半:喜的是碰到了一个当年的熟人,而忧的也正是终于碰到了一个认识他的人,这个人很知道他是谁。”没想到,林烈的担心纯粹是多余的,正因为黄奇月“很知道他是谁”,所以才慨然地伸出了援助之手,林烈也才有了一个暂时的安定居所。需要注意的是,这位黄奇月,虽然担任过生产队的队长,但他其实却与庙堂无涉,而只应该被理解为与民间有关。这样看来,林烈与黄奇月之间的关系实质,归根到底还是得将其搁置到民间与知识分子的框架中来加以理解阐释。再来看徐怀玉。身为一个柔弱女子,拖累着三个孩子的徐怀玉,之所以能够在非常艰难的困境中勉力支撑下来,与萧桂英和石觉他们的理解帮助紧密相关。不能不稍加留心一点的是,萧桂英、石觉他们与徐怀玉之间,其实存在着一种同病相怜的渊源关系。“怀玉和萧桂英,她们是中学时的同学,曾经在一个宿舍里住过两年。”徐怀玉失去工作前曾经是一位教师,萧桂英同样也是一位教师,只不过因为受到丈夫胡少海问题的影响由中学被贬到了小学而已。林烈身陷囹圄后亡命在外,胡少海则也同样因为被打入政治另册而处于被监管的状态之中。石觉同样是一位被打入了政治另册的知识分子,用他自己的话说,曾经三次被捕,三进三出。三十八岁才结婚的他,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妻子宇文秀就不幸因病而弃世,给他留下了一个只有三岁的小石头相依为命勉强度日。正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究其根本,萧桂英与石觉他们之所以愿意出面帮助徐怀玉,与他们都有着一样的社会政治身份,处于相同的生存境遇密切相关。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否认的一点是,不管再怎么苦难的人间,也都得想方设法生存下去。而要生存下去,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必须有作为苦难对立面的世间温情与相濡以沫的一面存在。黄奇月、萧桂英以及石觉这几位人物在《下弦月》中的重要意义,正突出体现在这一点上。

总之,依托于三重艺术结构的设定运用,吕新采用散点透视的方式在广大读者面前点染勾勒出了一幅七十年代的灰色生存图景。这一幅艺术图景中,既有近景,也有中景、远景。倘若说林烈、徐怀玉他们的故事属于核心的近景,那么,由胡木刀、陈美琳、叶柏翠书记以及“我”所构成的供销社岁月部分,就是中景,而朱槿与无名寡妇他们,则很显然就是远景。近、中、远三种景观有机组合的结果,自然也就是吕新这一部旨在剖析呈示“七十年代”国人普遍的灰色生存图景的优秀长篇小说的最终生成。

【注释】

a王安忆:《雅致的结构》,《雅致的结构》,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16—17页。

b[美]苏珊·桑塔格:《论风格》,《反对阐释》,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30、31页。

猜你喜欢

供销社蚂蚁
小镇供销社
蚂蚁为什么能认路
一个乡镇供销社的兴衰
忙碌的蚂蚁们
我们会“隐身”让蚂蚁来保护自己
蚂蚁
安徽省某县域电子商务平台搭建方案研究
当前供销社财务管理存在的问题分析
中国乡村之声
浅谈财务管理在黄骅市供销社资产管理中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