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长洪:供给侧结构改革的十大“痛点”
2017-06-30
在去年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上,习总书记提到的五大任务:去产能,去库存,去杠杆,降成本,补短板。去产能就是去掉过剩的产能,去库存主要指房地产,杠杆就是刚才我讲的企业的负债太高,降成本主要是针对企业的,补短板就是把我们市场最缺的东西补上去,这是五大任务。
把这五大任务分解到各个部门去,更具体一点就涉及这些问题:
第一,工业去产能。主要是钢铁、水泥、煤炭等产品,因为原来刺激出来的现在卖不掉了,因为房地产不再需要这么多的钢铁、水泥、煤炭。但是,去掉这些产能很难,谁也不愿意去。一个企业生产出来的钢铁卖不掉,他要关了行不行?第一,工人不干,第二,老板不干。工人是怕失业,老板呢?老板在想,别人怎么去产能我不管,只要我还能够生产,银行还得给我贷款,我还能够在那转;第三,政府也不干。为什么政府不干呢?因为你虽然卖不掉,但是你只要在生产,就在支撑着我的GDP,我也可以有税收;最后是银行也不干。企业要关张,我的银行就成了不良资产,风险就暴露了。所以,跟它有关的所有利益相关单位的都不愿意,这件这事就难办了。所以为什么提到去产能,人民日报发表文章说,光靠市场手段不行,需要行政干预?就是因为谁都不愿意去。但是,我们不仅仅提出工业去产能,还提出要结构升级,要搞中国制造2025,还得有创新。这就意味着,工业产业不但要“除旧”,还要拿出新的东西来,这就更不简单了,可以说是难上加难。所以供给侧结构改革的推行难度是很大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第二,农业供给侧改革。就是说,粮食、经济作物、饲草料,三元种植结构要协调发展,不能光种粮食,要考虑到现在供给端这样一些结构上的变化。国内缺什么?有些经济作物和饲草的产量不够,咱们畜牧业用草是供不应求的,需要从国外进口。内蒙等一些畜牧大省的草原都在退化,生态在退化,所以现在得想办法种草,然后再与农业、旅游、减排、文教等等相融合。
第三,房地产。房地产要去库存,我看最难。中央提出房地产去库存的意思是要三线、四线城市的房地产库存,一线城市比如北上广深,就算房子没人住也有主,真正过剩的是那些三四线城市。我看过很多县城,有的县城的规划面积都达到了一百多平方公里,盖了很多的楼,都卖不掉。一百多平方公里是什么概念?在90年代,中国大多数省会城市也就是一百多平方公里,一个县城规划那么大的面积干什么呢?盖了那么多的楼谁来住?有钱人都跑到省会城市、地级市去生活了,谁还在县城买房?这些库存怎么去?国家统计局算出来的房地产库存是七亿平方米,社科院有个专家算的是二十一亿平方米,口径不一样,算出来的库存也不一样。去库存又怎么去呢?中央政府的想法是,让那些进城的农民工来买房,那么问题就来了。农民工是不是应该买房?应该买。但是他有没有钱买呢?怎么让他有钱买,来消化这个库存呢?或者让他租,他能不能租得起,开发商、物业公司愿不愿意以他能接受的价位租给他?政府这个补贴能不能补得起?这些都还没有好好的设计,所以这个去库存任务,我们看十三五期间能不能解决。上一届政府,温总理曾经说过狠话——我任内一定要解决高房价问题。但是直到他卸任,这个问题也没有得到解决,一直留到现在。现在谁还敢说能解决高房价问题?北京的房价,四环以内至少都达到40000元每平米了。
第四,土地。现在,不论是要搞转型升级,搞新经济,还是要解决房地产的问题,都连带着土地的问题。听说,现在北京延庆的地价都达到了四万元每平米,这是在北京的远郊区县。土地为什么这么贵?因为现在我们土地出让的方法就是招拍挂。招拍挂也是被逼出来的方法。过去不是这样,过去我们都是行政划拨,政府定的这块地就可以拿来盖房子。后来叫协议转让,土地价格是政府跟开发商商议的结果。但是后来滋生了腐败,官商勾结等等。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开始搞招拍挂,价格就越拍越高,实际上是把七十年的不动产的累进数全给算到了价格里。我们的房地产跟国外不一样,在美国,买房就是买地。它有两种模式,一个是你买了这块地,然后自己在上面盖房子。另一个是买房子连带着买了这块地,土地和房屋都是私有的,房主只需要每年缴纳不动产税,也就是土地的增值税。而我们购买的是房屋七十年的使用权,现在还说要交房产税,交房产税有根据吗?买房的人只是买了七十年的使用权,还交什么房产税呢?然后,七十年后怎么办呢,问题又来了。所以,土地的问题很复杂,那么这个供地方不搞招拍挂,用什么方式能行呢?怎样能使它的价格降下来?这又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现在,全世界的大城市里,柏林的房价是最低的,德国人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呢?就是房子不允许空着,你必须卖出去,或者租出去,在一定时限内,如果你的房子卖不掉或者租不掉,就由政府强行收购。我们要是采取这条,立刻房价也能下来。所以德国的大众创业、万众创业就很活跃,为什么呢?这么低的房价,全世界的精英人才都跑到那儿去买房了。所以咱们这样高的房价,对于创新、研发的危害也都很大。你想搞事业,首先要解决住的问题。住都住不起,何谈创业、事业?
第五,财政。营改增的办法是不错的,这是其一。按道理,营改增以后,可以降低企业负担。其二,减少行政收费。中央政府算出来的,减少行政收费以后,会减少五千亿的收入,所以今年要搞赤字预算,其中有一部分是要补这个“窟窿”。但是前几天我看的数据又让我感到含糊,怎营改增了之后,财政存款反倒增加了?这说明税收并没有减少啊?那么给企业的好处在哪里呢?所以我还是没有太明白,这个事情还得跟财政部好好讨论一下。本来是要给企业减负,让它增加一点活力的,但是从结果看,税收并没有减少。
第六是货币。货币、金融的情况实在是太复杂了。金融方面的供给侧结构改革面临两个任务,一个是降杠杆(率)。所谓的杠杆率是权益资产与总资产的比率,比如说我有一百万自有资金,通过借贷或是融资,我创办了一家企业,后来通过评估,评估我的企业资产是两千万。那么,我的自有资本,也就是我的权益资本是一百万,企业估值为两千万,杠杆率是20倍。杠杆率高的好处在于,经济发展得非常快。这几年我们国家的经济发展这么快,就是因为杠杆率很高的原因,100万的自由资本就能搞到兩千万的家当出来,怎么能不快呢?但是快的问题在于,企业不禁折腾,市场稍有风险,这个企业就转不动了,坏帐一大堆,风险就累积起来了。所以为什么企业的坏账最后会在银行反映出来,所以为什么银行不愿意企业去产能,道理就在于此。企业正常转,银行的风险暴露不出来,企业的欠款还不能算不良资产,但是企业一关张,银行的这些风险就全部暴露出来了。因此,杠杆率高是一个“定时炸弹”,怎么去杠杆呢?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企业把一百万变两百万,权益资本增加为两百万,那么杠杆率就变成了十倍;另一个办法就是说,企业总资产的增长和权益资本的增长是不一样的,如果权益资本增长快,总资产的增长慢,杠杆率也能下来。这两个办法可以归纳为一句话:增加权益资本的增加量。endprint
但是,权益资本的增加量怎么增加?就要通过金融市场去改,通过股票市场或者债券市场,或者通过其它投资渠道,使这个企业的扩张不是通过融资,而是通过自有资本的增加来实现。出路就这一条,要不然杠杆是去不了的。这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的解决也是很困难的。第二个问题,现在企业都困难,不管中央政府采取什么货币政策,企业都说我享受不到。尤其小企业贷款难、贷款贵更是这几年普遍存在的问题。到底什么原因呢?因为银行之间相互拆借,相互卖理财产品,这样它的流动性才能出来。银行的流动性现在也是来之不易的,卖理财产品它能多赚点钱。那么甲银行买乙银行的理财产品,那么乙银行手里就有了点钱。这个钱是有成本的,然后它再拿去放贷的时候,还要在人民银行规定的基准利率上上浮50%,那么它的年化利率就到了6~7%。然后,它贷给企业的时候不,是给现金,而是给银行票据,三个月才能够兑现,企业如果急着用钱就只能贴现,贴现又要加上两个百分点,所以到企业手里,贷款利率就变成了8~9%,甚至是9%以上,它资金价格就上去了。中小企业更是这样的待遇,大型国有企业有国家信誉作担保,银行相对更愿意与之合作,但中小企业没这样的有利条件,所以资金价格就很高。那么,现在企业做什么能够达到8~9%的回报率呢?除了房地产还能有什么?所以问题又出来了。
所以,在金融领域,供给侧改革要解决的问题就是两个,一个是去杠杆,一个是降低资金成本,使资金能够支持新经济的发展。那么,这两个任务仍然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并且难度很大。就是现在可以说都在这么喊,但是从基本面还看不出什么苗头,你看地王的价格不断出现,这些都不是好事。
第七,要发展公共产品、公共服务,补短板,这也是难度最大的一块。比如在现在这种供需错配的情况下,社会最缺的是什么?是城市生活缺的公共产品、公共服务无法满足人们社会生活的需求。我们的公共产品、公共服务,一方面是不够,一方面是质量不行。并且,只有公共产品、公共服务是城市区别与农村的重要标志,城市跟农村除了是否有耕地之外,就要看公共产品、公共服务的完善程度了。现在,城市公共产品与服务的质量怎么样?完善不完善呢?可以说,全中国的公共事业都不完善,诸如环保这一类问题就更不用说了。比如前文所述的医疗问题、教育问题、环保问题等等。诸如北京的雾霾,垃圾处理方式,都是城市严重的问题,全国所有的城市都已经被垃圾包围了。所以广州市市长说他要当垃圾市长,就是说要解决垃圾围城的问题。因为垃圾要进行清洁处理是要焚烧的,要建焚烧厂进行高温处理,温度非常高,要几千度,但是谁去建呢?建完以后怎么处理?因为垃圾得分类,我们也喊了很多年,但都无疾而终,为什么难度这么大?因为我们不像国外都是独门独户,一家一个house,谁家的垃圾没分清楚,非常好识别,也好处罚。但是我们的居民都住在大居民楼里,过去是大杂院,都是公共垃圾桶,分不清楚是谁的责任,所以咱们做这个事情难度要比国外大。另外,我们的文明程度还不够,大家从观念上就不重视这个问题,不觉得是个问题。
那么,要解决这些公共产品、公共服务的问题,首先遇到的问题是,如果按社会资本来投资,那么就存在股权结构问题,最后应该由谁来控股,政府要回答这个问题。然后,公司治理的问题,政府也要回答,能不能按照董事会的结构进行。第三,如何定价?公共产品定价在全世界都是最难的。“公共产品”四个字的意思就是不能完全以盈利的方式定价,不能因为城市里缺少这项服务,就放任投资方卖高价,那就不符合公共产品的定义了。但是如果让投资方它回收不了成本,让它亏损,当慈善家,那么谁来投资?所以有关公共产品的定价问题,应当设定一个合理的回报区间,但不能高盈利。这样一来就非常难了,公共产品定价是全世界最难的问题,包括水价电价,包括地铁票价。北京的地铁过去是2块钱,后来因为补贴打不平成本,只能涨价。我听说,地铁票价要打平成本,就要提到16元。但是谁敢涨到16块钱?不能,因为它是公共产品,是大众交通工具。但是一直实行2块钱也不是办法,所以北京市政府进行了折中,现在是按照距离,大概是从2块到6块。我估计将来还得调整,因为它的补贴是有限的。
这样的问题都属于现在要破题的,包括垃圾处理的问题,包括医疗、教育的问题,都是一样的。比如我们鼓励民间资本投资医院,但是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医生、护士能不能够用境外的人?因为国内的医护人才不够,学医学很苦,大家都去学金融、财经,谁也不愿意念那些最苦的专业。医学院最苦,时间又长,毕业以后干活儿又累,所以人才短缺。那么,是否允许民营资本建立的医院从国外聘请医护人员?假如政府不得已同意了,又存在一个管理问题,外国人员的居留管理问题,又要涉及到公安部的审核。还有,能不能从境外进口药品器械?现在中国实行的是政府药品器械集中采购,如果民营医院可以,那么国内的医院行不行?这都是医疗、药品流通体制里现成的矛盾。如果国内的医院不行,那就是两种体制,如果都不行,那么民营资本就不会往这个方向投资。第三个问题,民营医院能不能覆盖医保,如果不行,就不是国民待遇,如果行,医保能不能控制得住?我们现在的医保资金都是赤字,情况很復杂。
可以说,每一件事都很复杂,用习总书记的话来说,好改的都改完了,剩下的全是硬骨头,都不好改。包括现在说的京津冀协同发展,让北京人走出去。北京人谁走出去?他为什么都愿意扎堆在这里?不就是因为公共产品、公共服务做得比较好、比较多吗?这个道理很简单,这就是公共产品、公共服务。这些没跟上,叫人家到河北去,他怎么会去呢?而且医疗、卫生、文教等等,都不是一天能够解决的,也不是拿钱堆出来的,这里面含有历史的积淀。所以,个个问题难度都很大,这个任务在十三五期间都未必能完成,但是方向一定是正确的。
这些问题都解决了,还要解决观念的问题。不要以为老百姓的观念都是对的,特别是中国的医疗。中国的教育资源太少,包括美国都不够,但是医疗却是过度医疗。如果不这样,患者家属可能还不愿意。前几年我在英国访问,我们代表团团长一到伦敦就开始拉肚子,吃了带去的药和在伦敦同仁堂买的药,都没管用。到了曼彻斯特,还不好转,没办法了,去了曼彻斯特大学的附属医院。这那所公立医院里,分为三个区,分别是红灯区、绿灯区、黄灯区。其中,红灯区是收治濒死的患者的,并且不分国籍。绿灯区通常收治普通的感冒、发烧,并且需要预约。预约的时间往往很长,一般来讲,等约上了医生,患者往往病都好了。黄灯区就是患者需要马上处理一下,不处理可能会导致更严重的问题,比如伤口、流血,至少需要包扎处理的这种。那么拉肚子也属于这一类,所以他就被收在了黄灯区。经过了一系列的检查,医生说,你的身体机能很正常,你可以走了。随行人员就问,要不要开点药?医生说不用,虽然很难受,但是会好的。同样的情况,如果在北京,肯定至少是两瓶点滴挂上了。事实上,那个人虽然没有再吃药,但是过了几天确实好了起来。这就是国外的医疗观念,他们鼓励你调动自己的身体机能去对抗一些疾病,而不要依赖药物。类似的观念,中国人可能很多都不能接受,这也需要一个观念的转变过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