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乡村伦理研究论纲
2017-06-29王露璐
编者按: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是现阶段国家社科基金中层次最高、资助力度最大的项目类别。项目涉及我国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发展中具有全局性、战略性、前瞻性的重大理论和实际问题。项目研究具有复杂性、前沿性和综合性。本刊自2017年第1期起设立“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成果推介”栏目,每期推介1~2篇作品,以服务党和政府决策、传承优秀传统文化、推动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发展。
本期刊发王露璐教授的《中国乡村伦理研究论纲》一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乡村伦理研究”的阶段性成果之一。中国乡村伦理是中国伦理学论域的重要组成部分,本文系统阐述了中国乡村伦理研究的重要理论意义和实践价值,概括了中国乡村伦理研究的四个着力点,提出了中国乡村伦理研究的基本立场和方法。对于构建中国特色的伦理学理论体系和实践模式提供了重要参照。
摘 要:乡村是中国政治、经济、文化和道德生活的根基,也是中国伦理文化孕育和生成的基础。中国乡村伦理的系统研究以乡村家庭伦理、经济伦理、生态伦理、治理伦理为重点,聚焦中国乡村伦理的传统特色、历史变迁和现代转型,厘清中国传统乡村伦理与现代乡村伦理的关系,把握中国乡村伦理发展的历史脉络和一般规律。在此基础上,探讨中国乡村伦理的理论和实践特质,构建既传承中国传统乡村伦理又契合当代市场经济发展要求的现代乡村伦理观念和道德规范,重塑能够促进乡村发展并回应农民诉求的乡村伦理秩序。
关键词:乡村伦理;地方性道德知识;伦理共同体
一、“回到”乡村与“进入”乡村:中国乡村伦理研究的必要性及其理论与实践价值
梁漱溟曾经指出,乡村是中国社会的基础和主体,中国的文化、法制、礼俗、工商业等,无不“从乡村而来,又为乡村而设” [1 ]。中国传统社会组织构造是由乡村渐发端倪并逐步发展生成的。因此,乡村是中国传统伦理精神形成和孕育的根基。从一定意义上说,家庭和乡村,构成了中国伦理精神的两大源泉。
中国传统乡村社会以自给自足的生产方式和相对封闭的生活方式为基本特征,在此基础上产生了具有自身特色的乡村伦理关系和道德生活样式。借用费孝通对中国社会所作出的“乡土性”概括,笔者将这种具有“乡土”特色的中国乡村伦理称为“乡土伦理”。易而言之,乡土伦理的基本形态和特征是基于“乡土中国”之乡土特性的。无论是勤勉重农的生产理念,还是信任互助的人际交往,抑或是村规民约的制度设置,传统乡土伦理都显示出封闭、稳固和平衡的基本特征。正是此种契合了“乡土中国”特征的“乡土伦理”,维系着传统乡土社会的秩序。
1840年的鸦片战争打破了中国传统社会的封闭与稳定,中国社会走进了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型期”。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的农村改革进程,更是通过农业的技术化、农村的城镇化和农民的流动性、市民化极大地改变了中国乡村社会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也引发了乡村伦理关系和农民道德观念的变迁。今天的中国乡村社会较之传统乡土社会已发生了质的变化,作为传统乡土社会主导关系的血缘与地缘关系受到冲击,越来越多的农民冲破血缘和地缘关系的限制从事市场化、职业化的生产劳动;随着乡村市场化进程中财富的积累和身份的改变,农民用新的社会分层逐步改变传统的差序格局;农村城市化、城乡一体化进程的加快,使乡村社会从传统的熟人社会转变为“半熟人社会”。与之相对应,乡村伦理关系和道德生活出现了新的变化。敢于冒险、开拓创新、求富争先的现代经济理性意识不断提升,农民的信用意识、契约意识、责任意识大大增强,法律意识、自我意识、权利意识得以强化,而传统乡土社会勤勉重农的价值取向、村规民约的道德感召力和约束力都呈现式微之势。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伦理“回到”乡村,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回到费孝通所说的“乡土中国”。
改革开放以来,价值多元化成为社会文化生活领域的重要趋势,道德领域也出现了种种矛盾和冲突。由于中华民族的传统伦理思想在漫长的小农生产和生活方式的演进中逐渐生成,在乡村社会具有更加深远的影响,因此,伦理传统与现代理念间的冲突与矛盾在乡村社会也更加凸显。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为核心的党中央提出了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全面深化改革、全面依法治国、全面从严治党的战略布局。应当看到,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关键在于农村小康的实现。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需要中国特色的乡村伦理文化,其生成既无法排斥市场化乃至全球化进程中的“现代性伦理话语”,也不能脱离其长期孕育的作为“地方性道德知识”的地域伦理文化资源。基于此,重新认识并准确描述当代中国乡村的道德现状及其问题,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乡村伦理文化,探寻转型期中国社会新的伦理精神源泉,既是当代中国伦理学研究不可回避的重大理论问题,也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乃至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亟待解决的重大现实问题。
自20世纪初起,国内外学者就已经开始关注乡村伦理问题,并形成了较为丰硕的研究成果,也为以后的系统研究提供了有益的理论和方法资源。然而,较之其他学科对中国乡村的理论关注和取得的成果,伦理视角下的乡村研究相对薄弱,在某些领域和具体问题上,伦理学还处于“尚未进入”或“准备进入”的前理论状态,存在研究内容不够均衡、研究成果较为零散、研究方法交叉不强、体系建构相对滞后、田野调查规范不足等问题 [2 ]。从学术层面上看,中国乡村伦理研究的理论价值在于:其一,乡村是中国政治、经济、文化和道德生活的根基,也是中国伦理文化孕育和生成的源头。因此,回归“乡土”面向乡村,是转型期中国伦理学体现实践性乃至获得生命力的重要源泉。深入探讨中国乡村伦理的历史传统和当代问题,对于深化有关中国乡村伦理的传统、发展、嬗变和转型的研究具有开创性价值。其二,中國乡村伦理研究有助于我们厘清中国传统乡村伦理与现代乡村伦理的关系,准确把握中国乡村伦理发展的一般规律和历史脉络,深刻理解中国乡村伦理的理论和实践特质,并在此基础上凸显这一研究的方法论意义。走进“乡村”的伦理学应当以一种“自下而上”的方式获取新的道德知识资源,这一方法不同于传统伦理学“自上而下”的、从理论出发的严密逻辑推演和论证,而是既坚持道德生活史的基本立场以真实还原和描述乡村道德生活的历史图像与实存状态,又通过逻辑推演与学理论证将琐碎而平凡的道德生活经验提升为具有普遍意义的理论范式 [3 ]。其三,通过对中国乡村伦理的系统研究,准确、完整、全面地概括我国乡村伦理的传统特色、历史变迁和现代转型,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乡村伦理研究的理论体系,既能显示伦理学研究的“中国问题意识”,也能够更好地凸显当代中国伦理学学科体系的“中国特色”,打造伦理学研究的“中国话语”。
转型期的中国乡村社会,从伦理视角看,与传统乡村社会生产、生活和交往方式相契合的“乡土伦理”逐渐“退场”,带来了乡村伦理关系和道德生活的巨大变化。然而,与“新乡土中国”相契合的“新乡土伦理”尚未真正建构并“出场”,由此产生的乡村社会伦理“缺场”现象,也带来了乡村伦理传统理念与现代意识间的种种矛盾和冲突。而其所导致的乡村伦理共同体的断裂和乡村伦理文化的流失,不仅使仍旧居住在乡村的广大农民产生了诸多道德困惑,也引发了整个社会关于“留住乡愁”的探讨。正如习近平所强调的,“新农村建设一定要走符合农村实际的路子,遵循乡村自身发展规律,充分体现农村特点,注意乡土味道,保留乡村风貌,留得住青山绿水,记得住乡愁。” [4 ]从这一意义上说,中国乡村伦理研究不仅在学科层面上有助于伦理学更好地“进入”乡村,亦在实践层面上有利于探寻留住“乡愁”的伦理路径。
二、伦理学何以“进入”乡村:中国乡村伦理研究的四个基本方面
中国乡村伦理研究是一个庞大的学术系统工程。从时间维度上看,自先秦直至现代,中国乡村伦理在不同历史时期既有共性的特征,也呈现出不同的时代特点;从空间维度上看,中国乡村发展极不平衡,乡村伦理的区域性和地方性特点丰富多样、差异明显;从涉及领域上看,乡村家庭关系、经济发展、社会治理、民主政治、生态文明等方面均有大量值得探究的伦理问题,而乡村改革进程中的分配公平问题、人际信任问题、道德秩序问题等,更成为乡村发展中亟待解决的重要问题。因此,尽管伦理学“进入”乡村需要构建一个较为完整系统的研究体系,但是,完整系统不等于也不可能是面面俱到。无论从中国乡村伦理研究力图体现的“中国特色”和“乡村特色”,还是基于当前乡村伦理问题的现实性和急迫性,乡村家庭伦理、经济伦理、生态伦理和治理伦理,都可以而且应当成为伦理学“进入”乡村首先关注的四个基本方面。
1. 中国乡村家庭伦理研究
家庭是社会的细胞,中国传统家庭伦理对传统乡村社会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在传统的农业社会,经济生活和家庭生活是统一的,传统农民的生产活动和家庭生活是不可分割的整体。这也使家庭(家族)的道德教化和养成成为传统乡村社会道德传承的重要方式。对于一个农民而言,“做事的本领和处世之道是同一种经验:在他的孩提和少年生活中,耕作技术与家庭的田地联系在一起,像语言或礼节等其他职业生活和社会生活‘技术一样,耕作技术是在田地里学到的,并纳入一种生活方式” [5 ]。中国传统家庭伦理基于封闭的自然地理环境、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家国同构的社会政治背景、群体本位的价值导向等社会历史条件而产生,以父子人伦为主轴,以孝为核心,强调家庭本位,强化父慈、子孝、夫义、妇顺、兄友、弟恭等道德范畴,对传统乡村社会的发展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中国传统乡村家庭伦理根植于农耕文明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在近代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历程中,传统家庭伦理文化在“古今”、“中外”的思想碰撞中被裹挟着进入了现代化的浪潮之中,开始了传统家庭伦理的现代转向和变迁。这一变迁过程大致经历了三个时期:近代社会阶段(从鸦片战争后至五四新文化运动)、新民主主义革命与社会主义制度建立和发展阶段(中国共产党成立至“文革”结束)、现代改革开放阶段(1978年至今)。在这一过程中,家庭伦理精神从传统的家庭本位价值取向转向个人和家庭双重价值取向;夫妻人伦规范从夫权中心转向平等伙伴;父子人伦规范从单向度的孝发展为双向度的爱 [6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广泛推行以及新时期农村土地流转等政策带来了生产方式的变化,市场经济的迅速发展使得功利化倾向渗入乡村社会生活中,中西方文化的交流带来农民思想的解放,频繁的社会流动使得交往对象和交往范围急剧扩大……这些都使乡村家庭结构、关系和功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也带来了乡村家庭伦理关系的调整:经济上的独立提高了家庭成员的独立人格意识,降低了对家庭的依赖感,导致婚姻关系和亲子关系的松散;大量农民的异地务工,带来家庭(家族)道德教育和传承的式微;计划生育政策及新的“二孩”政策的施行,使传统生育观和孝亲观念面临新的挑战。概而言之,乡村婚姻家庭领域出现了很多新的道德冲突和问题。尤其是引起全社会广泛关注的留守儿童问题、农村养老问题等,不仅是关系到家庭和谐和个体幸福的问题,更是关涉到整个社会稳定和未来发展的重大现实问题。
在这一背景下,如何正确看待乡村家庭伦理在乡村社会发展中的变化,如何发挥其在新农村道德建设中的突出作用,如何构建适应经济社会发展要求的现代乡村家庭伦理体系,尚未引起理论和实践层面足够的重视。这就需要通过对乡村生产、生活方式变化及其所导致的家庭结构、关系和功能变化的探讨,阐释传统家庭伦理的现代发展,把握乡村家庭伦理的发展规律,为新时期城镇化背景下乡村家庭伦理建设提供理论依据。
2. 中国乡村经济伦理研究
以自给自足的生产方式和相对封闭的生活方式为基本特征的中国传统乡村经济,产生了与之相契合的、具有“乡土特色”的乡村经济伦理,对中国乡村经济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改革开放以来,在中国农村经济改革及其所带来的日趋深刻的变化中,传统乡村经济伦理的传承和变迁已经并将进一步影响我国乡村社会经济的发展。被视为中国改革之發轫的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从根本上改变了计划经济体制下农村低效的生产方式和平均主义的分配方式,极大地调动了农民的积极性,促进了中国乡村经济的巨大发展。在这一过程中,农民安土重迁、惧怕变革等保守意识被逐渐削弱,自主自立、求富争先、开拓创新等理念日渐增强。乡镇工业的异军突起,“农民工”这一新型劳动大军的迅猛发展,使大量传统农民转变为职业工人,这种角色转换带来了生产、交换(交往)、分配、消费方式的变化。今天的农民产生了与市场经济相契合而难以在农耕活动中生成的效率意识、时间意识、信用意识、契约意识、责任意识和权利意识等现代伦理观念,也由此改变了乡村社会的伦理关系和道德生活样式。与此同时,农民传统经济价值观与现代经济价值观之间的冲突也日益凸显,乡村经济发展中的分配公平、诚信缺失等问题,也成为亟待解决的伦理难题。
由是观之,中国乡村经济伦理的研究重在考察乡村经济发展与伦理道德的互动关系,重点关注乡村生产、交换、分配、消费四个环节中的伦理问题,尤其是乡村市场化进程中生产方式的变化和利益调整所带来的农产品生产和经营的伦理规约、乡村分配正义、农民经济价值观变化等问题。具体而言,中国乡村经济伦理研究主要涉及的问题包括:其一,中国乡村经济伦理的传统特色与历史变迁。通过阐释中国传统乡村社会一般特征和中国传统乡村经济伦理在生产、交换、分配、消费方面的主要特征,展现中国乡村经济伦理思想的发展历程及其在不同历史阶段的主要特征。其二,中国乡村经济伦理的发展规律。借鉴伦理学和其他相关学科的理论成果,深入研究乡村经济发展与伦理之间的关系问题,系统梳理把握中国乡村经济伦理的发展规律,寻求推进中国乡村经济伦理发展的指导原则。其三,当代中国乡村经济伦理的现状分析。通过实证调查和数据分析,全面掌握我国乡村经济伦理发展的现状,初步描绘中国乡村经济伦理的“图像”,分析乡村经济伦理存在的问题及其原因。其四,现代中国乡村经济伦理的重建路径。汲取传统乡村经济伦理中的有益成分,不断借鉴和融合现代理念,实现中国乡村经济伦理的不断提升与优化。在具体操作路径上,需要根据中国乡村经济伦理建设的现状,不断转变农民经济价值观念,提升农村经济政策的道德含量,优化农业经济发展的道德环境,从而为乡村经济发展提供有效的伦理支撑和精神动力。
3. 中国乡村生态伦理研究
伴隨着国家环境保护相关法规制度的完善和公众环境意识的提升,我国城市环境在整体上趋于好转。与此同时,转型期乡村市场化、城市化、工业化进程的快速推进,却使得我国广大农村的生态环境趋于恶化,农民成为环境污染的主要受害群体。从一定意义上说,近年来我国城市环境的改善建立在农村环境恶化的基础上,由此,环境公平成为当前城乡关系中不可忽视和回避的重要问题。应当看到,在现代化进程中,中国乡村一直面临着“经济发展不足”和“经济发展不当”的问题。前者表现为乡村经济发展落后,农民的生活水平低于城市居民的生活水平;后者表现为以破坏自然环境的方式发展经济,造成乡村环境污染加剧。如何处理好乡村发展与环境保护之间的关系,化解“绿水青山”和“金山银山”之间的冲突,实现乡村发展和乡村生活的“生态化”,既是当前乡村发展中亟待解决的问题,也是整体上建设生态文明的重要环节。
中国传统乡村的农业生产和生活模式本身是生态化的,大体形成了一种“天人合一”的状态。然而,随着乡村城市化、工业化进程,传统的农业生产方式受到侵袭,乡村环境污染和破坏问题逐步凸显并日趋严重。乡村生态问题的产生,既有农业的市场化和乡村工业化的推进所造成的污染增加和转移,更深层的原因在于价值导向上的误区。长期以来我国经济社会发展中形成的农村与城市的现实差距,尤其是牺牲农民利益的做法,使得人们形成了这样一种价值观念:工业经济是一种优于农业经济的经济发展方式,城市生活是一种优于农村生活的“好生活”。正是这种错误的价值观念,引导人们总是向往和认同工业经济和城市生活,歧视和排斥农业经济和乡村生活。
中国乡村生态伦理研究的最终目的是促进乡村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生态转型,因此,应当着力解决三个主要问题:第一,如何通过乡村生态伦理的研究和实践,助推乡村经济突破单一的工业化模式而向生态经济转型,实现乡村生态经济发展与自然环境保护的统一,真正实现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是中国乡村生态伦理研究必须面对和解决的首要问题。第二,通过乡村生态经济责任承包等具体的制度设置,强化农民对发展生态农业经济的主体道德责任,转变生活方式,提升生态伦理意识,履行生态责任,实现生态责任与经济效益的统一,是中国乡村生态伦理应当研究解决的又一问题。第三,中国乡村生态伦理的研究与建设必须转变人们的价值取向,树立一种“美丽乡村的生态生活优越于城市生活,生态经济价值高于工业经济价值”的理念,从而吸引更多的人投身于美丽乡村建设,致力于生态化的农业经济运作。
4. 中国乡村治理伦理研究
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引发了众多学科关于治理理论和路径的热烈探讨。2015年中央一号文件进一步提出创新和完善乡村治理机制,凸显了乡村治理问题的重大现实意义。应当看到,伴随着城镇化进程的不断加快,乡村治理面临着新的挑战。传统的乡村礼治秩序难以料理市场化条件下愈加复杂的乡村利益关系和矛盾,新型的法治秩序又尚未获得足够的认同,由此造成了当前乡村社会秩序维系中的诸多冲突和问题。因此,从根源上说,建构与当前中国乡村市场经济发展及工业化、城镇化相适应的现代乡村治理伦理,并由此重塑能够促进乡村发展并回应农民公正诉求的乡村伦理秩序,是实现具有中国特色的“乡村治理现代化”的理论和实践根基。
中国传统乡土社会以“礼”来维持和保障秩序,是一种典型的礼治社会。在漫长的封建统治中,“皇权不下县”的国家机构设置使中国传统乡村社会最基层的自治管理程度远远高于城市,实现这种自治管理依靠的“伦理”则往往表现为各种成文或不成文的村规民约。而村规民约的制定和执行,主要依靠家族、宗族或村中声望较高的长老、族长或士绅。并且,“维持礼俗的力量不在身外的权力,而是在身内的良心。” [7 ]也正因为如此,无论是李大钊、毛泽东等进行的农民运动研究和实践,还是梁漱溟、晏阳初的乡村建设运动,都始终强调通过农民的“解放”和“改造”来“创立新的生活方式,建设新的社会结构。” [8 ]即以主体的伦理改造重建乡村治理的根基。
中国乡村治理伦理的研究,旨在从伦理的视角阐释中国传统乡村社会的组织结构、乡村治理的基本特征及其现代转型,分析当前乡村治理中存在的伦理问题并提出有针对性的解决路径,从而构建切实可行的乡村治理伦理范式。首先,价值目标是治理的根本。中国乡村治理伦理的价值目标是实现广大农民的利益,这一目标的实现在宏观层面需要国家政策对农业、农村、农民的保护和倾斜,在中观层面体现为新农村建设目标的具体实现,在微观层面则表现为农民物质和精神生活的全面提升。其次,制度操作是治理的核心。中国乡村治理既需要依靠正式的规章制度,也需要以各种传统习俗、地方习惯为代表的“地方性道德知识”所形成的非正式制度安排。并且,这种非正式制度被容纳和汲取的方式会直接影响治理的效果。最后,路径选择是治理的关键。治理主体的多元性和治理制度的多样性决定了乡村治理伦理路径的复杂性。政府“自上而下”的治理方式与正式的法律和制度相结合,形成了乡村治理的“法治”逻辑和路径,而以村庄领袖、乡贤、村民等为基础的治理方式与非正式的风土民俗相结合,形成了乡村治理的新型“礼治”逻辑和路径。乡村治理伦理应该在两者的紧张共生中寻找合理的平衡点,从而探索出一条乡村治理伦理的合理路径。
应当看到,中国乡村社会的家庭关系、经济发展、生态保护和社会治理不可分割且有着密切的内在关系,这也使中国乡村伦理研究的上述四个方面有着紧密的内在逻辑关联。费孝通在其经典著作《乡土中国》中,开篇即明确提出:“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 [7 ]华夏文明是建立在自给自足的农耕生产和生活方式基础上的农业文明,乡土关系则是中国传统农业社会中的基本关系。这种乡土关系既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包括人与自然即农民与其耕种的土地之间的关系。血缘和地缘、差序格局等关系,是由这一基本关系派生的。对土地的依赖和以土地为根基的经济行为,使血缘关系成为中国传统乡村社会的主要纽带。长期定居、依附土地而缺乏流动的农耕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使得以血缘为纽带的家庭、家族和宗族得以繁衍和维持,并在血缘和地缘的人际关系基础上,形成了以“差序格局”为基本特征的乡土社会基层结构。可见,中国传统乡村社会的生产、生活方式,使其家庭伦理、经济伦理、生态伦理和治理伦理呈现出典型的“乡土”特色,并产生相互间的密切关系。伴随着转型期乡村工业化、城市化和农民市民化、流动性的加强,传统的乡村生产、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大变化,乡村家庭结构、关系和功能的变化,乡村分配模式的改变和农民经济价值观的变化,乡村生态环境与经济发展之间的冲突,乡村秩序维系方式的改变,既是生产、生活方式变化的结果,又相互之间产生密切的关联和紧张,既带来一定的沖突与矛盾,又由此产生推动乡村发展的某种张力。因此,中国乡村伦理研究必须始终关注和反映这种内在的逻辑关系。
三、伦理学如何“进入”乡村:中国乡村伦理研究的基本立场与方法
中国乡村伦理的研究目标和主要内容,使其在基本立场和方法上既与已有的研究有相似之处,又呈现出自身独特的研究路径与方法资源。换言之,伦理学“进入”乡村应当秉持的基本立场和采用的方法资源主要包括:
第一,坚持唯物史观的基本立场,从中国乡村社会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及其所决定的经济关系中把握中国乡村伦理的基本特征和发展规律。恩格斯曾经指出:“人们自觉地或不自觉地,归根到底总是从他们阶级地位所依据的实际关系中——从他们进行生产和交换的经济关系中,获得自己的伦理观念。” [9 ]也就是说,道德受一定社会的经济发展水平和经济制度的制约,其产生、内容及作用范围由社会经济关系和作为经济关系表现的利益及利益关系决定。因此,只有从经济关系特别是利益关系的变动中,才能找到把握道德变化发展规律的正确路径。从中国乡村社会发展不同时期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中理解乡村经济关系和日常生活的基本特征,从而把握乡村伦理关系和道德生活的变化,揭示中国乡村伦理发展的基本规律,是贯穿中国乡村伦理研究的“一根红线”。易而言之,无论是对中国乡村伦理传统特色、历史变迁和现代转型的概括以及对中国乡村伦理发展脉络和一般规律的把握,或是对乡村家庭伦理、乡村经济伦理、乡村生态伦理和乡村治理伦理的具体研究,都应始终贯穿着唯物史观的基本立场和思路。
第二,借鉴道德叙事学(moral narratives)的方法,秉持“村庄进入”与“主体贴近”的思路,通过深度访谈的定性研究与问卷调查的定量研究相结合的田野调查,揭示村庄这一伦理共同体的道德传统与特质。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乡村发展极不平衡,区域性和地方性特点丰富多样,地域伦理文化传统亦呈现出明显差异。因此,在研究中国乡村伦理时,选择具有典型意义的若干村庄作为研究对象,是使这一研究更具可行性和可操作性的合理路径。费孝通早在1939年就对村庄研究的方法论价值进行了阐释:“为了对人们的生活进行深入细致的研究,研究人员有必要把自己的调查限定在一个小的社会单位内来进行” [10 ],“被研究的社会单位也不宜太小,它应能够提供人们社会生活的较完整的切片” [10 ],因此,“把一个村子作为单位最为合适” [10 ]。今天的中国乡村已然发生了巨大变化,但村庄依然是中国乡村的基本单位。村民们在共同的日常生产与生活中仍会自然地产生出一种基于心理认同和身份认同的村庄共同体意识。近年来,不同学科的村庄研究对这种村庄共同体内部的伦理认同基础和表现、共同体内部的人际信任度和凝聚力等问题进行了分析,其思路、方法和成果对于中国乡村伦理研究具有重要的借鉴和参考价值。
第三,选取不同区域具有典型意义的若干村庄作为田野调查个案,处理好“地方性道德知识”的个别探究与中国乡村伦理的整体把握之间的关系。如何处理好中国乡村伦理研究中“地域特殊”与“整体一般”之间的关系?从一定意义上说,中国乡村发展的不平衡性及其丰富的地方性特色,使这一问题既成为中国乡村伦理研究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同时又是面临困境的焦点与难点问题。一方面,离开基于田野调查对村庄共同体伦理关系和道德生活的真实还原,中国乡村伦理研究无疑将成为空洞的概念堆砌或是远离乡村的道德想象;另一方面,田野工作在时间、人员、精力等方面的可行性,使其永远无法穷尽所有的村庄而只能局限于有限的村庄个案,因而无法充分反映中国乡村社会的地域差异性,也不足以构成判断和应对中国乡村社会复杂性的充分论据。换言之,即便我们通过规范而严谨的田野工作获得了若干“乡村伦理的村庄图像”并基于此建构了若干“地方性道德知识”,却依然无法由此而自然地得出中国乡村伦理的整体性认识和规律性判断。其原因在于,“中国乡村伦理”显然并不等于若干“地方性道德知识”的简单相加。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乡村伦理的研究可以完全放弃“地方性道德”知识的探究而另辟蹊径。尽管田野调查中村庄样本的有限性限定了问题的讨论域,其所得出的结论和判断既无法“放之中国而皆准”,更无法直接运用于某一特定的村庄。然而,不同区域具有典型意义的若干村庄在地域分布、生产模式、经济状况、文化传统等方面的差异性和代表性,仍然可以为呈现当前中国乡村社会的道德问题和规律提供具有典型意义的田野论据。
第四,运用建立在伦理学、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人类学、民俗学等交叉透视基础之上的跨学科视景透视,同时注重凸显伦理学的基本理论视角。中国乡村伦理发生、发展和变迁,始终无法脱离中国乡村社会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及其所决定的乡村利益关系的变化和发展。换言之,我们无法想象独立于乡村经济、社会和生活之外的所谓抽象的“乡村伦理”或“乡村道德”,也无法构建作为独立的知识系统和知识体系的所谓“乡村伦理学”。由此,只有把伦理学的知识体系与其他相关知识体系结合起来,才能避免中国乡村伦理的研究流于抽象和空洞,也才能形成对中国乡村伦理的客观、全面、准确的阐释。
中国乡村伦理研究所面临的问题是复杂的,无论是从时间上对其在不同历史时期的纵向梳理,还是从空间上对具有丰富地域特色的“地方性道德知识”的探究,或是从领域上对乡村家庭伦理、经济伦理、生态伦理和治理伦理的阐释,都必然涉及社会学、經济学、政治学、人类学、民俗学等相关学科的理论和方法资源。易而言之,任何一种单一的学科视角和方法都无法给出全面的理论分析和具有实践操作性的对策路径。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强调中国乡村伦理研究的跨学科视角与方法,并不意味着中国乡村伦理的研究可以失去伦理学这一基本的学科和理论视角。换言之,中国乡村伦理的研究,既应当坚持道德生活史的基本立场,又必须超越琐碎而平凡的道德生活经验;既需要借鉴和使用众多学科的理论和方法资源,又必须始终体现伦理学学科视角和理论方法的主体性。失去了伦理学的基本理论立场,中国乡村伦理的研究或将停留于对乡村道德生活或问题的简单描述,或将沦为单纯的史料整理及文献堆砌。显然,这样的中国乡村伦理研究既不能准确地分析问题,更无法体现其应有的理论价值、学科价值和实践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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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utline of the Research Chinese Rural Ethics
WANG Lulu
Abstract:Chinas rural areas are the foundation for its politics,economy,culture and ethics,and are also the cradle for Chinas ethical culture. The systematic research of Chinese rural ethics focuses on family ethics,economic ethics,ecological ethics and governance ethics. It will formulate the traditional features,historical evolution,and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Chinese rural ethics,clarify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raditional rural ethics and the modern rural ethics,and grasp the regularity of Chinese rural ethical development. Based upon those investigations,the project will explore the theoretical and practical characteristics of Chinese rural ethics,build up modern rural ethical values and norms which not only inherit the tradition but also fit the modern market economy,and remodel the rural ethical order which not only promotes rural development but also responds to the demands of rural farmers.
Key words:rural ethics;local moral knowledge;ethical commun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