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中的地理叙事
2017-06-28方小凤
方小凤
“鲁镇”是鲁迅小说中反复书写的地理空间,在《祝福》中,鲁迅将鲁镇的自然环境与气氛置于小说叙事当中,在小说地理叙事书写中构建了自然、风俗、心理空间形态。这与祥林嫂的悲剧命运形成鲜明对照,与故事情节的发展紧密相关,推动祥林嫂悲剧性格的发展,从而表现了作品的深沉主题。因此,“鲁镇”不仅是单纯意义上的地理空间,还拥有了更为深刻的文化与社会的价值与意义。
文学地理学“是一个值得深度开发的文学研究的重要视野和方法。地理是文学的土壤,文学的生命依托,文学地理学就是寻找文学的土壤和生命的依托,使文学连通‘地气,唯此才能使文学研究对象返回本位,敞开视境,更新方法,深入本质”。①其主张从文本作品本身出发,关注文本作品的地理因素,探讨地理因素与文学情节、文学形象与文学主题之间的联系,挖掘出作品呈现的诗意空间与人文意蕴。以文学地理学视角来观照鲁迅之《祝福》,作品呈现出新的研究意义,鲁迅先生的深邃与隐忧也随之益发清晰与明朗起来。
一、风俗空间:祝福景象
《祝福》之题“祝福”,与我们现实生活里所谓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祝愿”有所不同,“祝”,祭主赞词者也,“福”即祐也,意即神灵保佑。“祝福”即指“祭主赞词者祈祝神灵保佑”,是旧时浙江绍兴一带流行的习俗活动,旧历年底地主与有钱人家举行的年终大典,杀鸡、宰鹅、买猪肉,将鸡、猪等煮熟并作为祭礼,“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
“祝福”是作者在《祝福》中构建的鲁镇风俗空间,小说的开始即为我们展现了鲁镇的风俗印象。故事从鲁镇祝福开始,“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在这满天炸响的爆竹声中回到鲁镇的,在鲁镇见到的本家和朋友一切照旧,“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在时光的转换中一年年挨过光阴。鲁镇人家“祝福”之虔诚膜拜是年终常态,“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今年自然也如此。”“年年如此”是时间的重复,“家家如此”是广度空间上的重复,无论是时间跨度还是空间演进,“祝福”的旧风俗一如既往,在鲁镇人们心中扎根。所有人都沉浸在“祝福”的欢乐氛围中,而祥林嫂在这欢乐的祝福中死去。“一方面是非常欢乐的祝福氛围,一方面又是非常沉重的悲痛”②(孙绍振语),“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灯下漫笔》)。“祝福”既然是祈祷人间福音, 那这不幸遭遇的祥林嫂死去却并没有引起鲁镇人们一丝儿的哀鸣,茶房淡然看之为“穷死”,鲁四老爷还将祥林嫂骂为“谬种”。
故事在祝福声中开始,也在祝福声中结束。“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祝福》)对于这样的人间惨剧的发生,鲁镇的人们似乎并没有什么慌乱与慈悲,反而沉浸在欢乐里,连“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而这样昏昏的欢乐“我”也觉得“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这漫天而罩的“祝福”仅仅是“祝福”吗?连同出门在外、见过世面的“我”也一起坠入这弥漫的“祝福”里去了吗?这样的风俗,正是鲁镇人们思想观念牢固的反映,这一具有强势攻推效力的风俗没有因为时代的改变而有所改观,反而坚固强硬地甚至拉同“我”共享了。“我”是真的醉醺醺“懒散而舒适”地不再沉重、不再自责了吗?恐怕不是,这应是“我”内心悲苦、愤恨到无加复加地步后的一种嘲讽与反击。
故事中的主要事件与人物都与“祝福”相关。“端福礼”是“祝福”的典型环节,四叔告诫四婶祭祀时候不让祥林嫂沾一点边,认为“不干不净”是对祖宗不敬。祥林嫂按例去分配酒杯与筷子时,四婶慌忙地一再说“祥林嫂,你放着吧”,而祥林嫂是疑惑地,不知所以地,选择默默地承受了。如果说此时祥林嫂精神上已然受了折损,那么镇上人较先前不同的说话音调与冰凉的笑容则更是雪上加霜了,可祥林嫂却全然不理会,还自顾自地叙说着她的伤心往事。
“捐门槛”是“祝福”延伸出来的迷信思想,是“吃素,不杀生的”善女人柳妈好心为祥林嫂指出的一条路。“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善良纯朴的祥林嫂对这一荒谬愚昧的思想竟是深信了,恐慌了。“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苦恼并熬出黑眼圈的祥林嫂,第二天就去求捐献了。捐献以后祥林嫂就像得了些灵气,“眼光也分外有神”。可是祭祖时节,四婶慌忙大声说的一句“你放着罢,祥林嫂”,给了祥林嫂当头一棒。以为自己辛苦“赎罪”,可以重返社會,可以解除阴司的逼迫,可两年的心血,全部的希望,就在这声断喝里化为乌有,“脸色灰黑”“失神”,自此成为死亡的边缘人,精神全面崩溃。
祥林嫂与“祝福”之风俗紧紧相联。故事主人公祥林嫂一次次来到鲁镇,并在鲁镇凄然死去。第一次来鲁镇时,“祝福”时节鲁四老爷因祥林嫂的勤快与肯干竟没有添短工。因二嫁不能端“福礼”,“捐门槛”后依然不被接受,祥林嫂这个不幸、悲惨的女人,最是应该得到“祝福”与运气的,却终在“祝福”中悲凄地死去了。鲁镇的风俗表面来说是“祝福”,深层来讲却是围绕“祝福”而生的牢笼与枷锁,祥林嫂只是这牢笼与枷锁中的一个牺牲品罢了,一生悲苦。鲁镇人紧守着这牢笼与枷锁自闭而活,似乎也有属于他们的快乐与幸福,正如祥林嫂自己拼死守节、深信二嫁有罪一样,一起把风俗迷信奉若神明,而这正是逼迫祥林嫂走了绝路的不二杀手。
二、自然空间:雪意寒情
伴随着“祝福”风俗空间延伸与扩建,那漫天纷纷扬扬而来的鲁镇之雪进入了读者之眼。这雪花首先是自然界的雪花。寒冬雪日,是作者特意营造的自然意态与空间形态。“雪”意象还涵盖与承载着命运的残酷,照见这人世间的罪恶与混沌,也象征“祝福”欢庆之下现实世界的苦寒与企求精神世界的清洗。
“重视环境展现,把环境的展现放在小说创作的首要位置,是《呐喊》《彷徨》的一个重要艺术特征。”③《祝福》中有4次对“雪”的描绘。第一次,“我”回到鲁镇,“祝福”伊始,大雪即刻追随而来。“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雪大,与祝福的年景一般隆重,丝毫没有雪景的美意,而是“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阴暗、狂乱与寒冷。刚才还是“祝福”的热烈,鲁镇人们忙于祝福的场景,紧接着雪“将鲁镇乱成一团糟”。“热”与“冷”的交织,正如鲁镇之人的麻木与冰冷。傍晚之时,生活无保障、带着人世悲苦的祥林嫂就在这苦寒之雪夜孤独凄凉死去。这雪的寒冷与阴暗不正是祥林嫂的人生写照吗,不正是处在“祝福”风俗逼迫与大“雪”环境压迫下的祥林嫂悲剧象征么?生活如乞丐,情感冰冷如大雪,人生阴冷莫过于此。
第二次描绘,“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尽管祥林嫂的死引来鲁四老爷呼为“谬种”的定性之声,但于鲁镇的人来说就如风吹过一样不留痕迹。而于“我”来看,则是风雪般浓重的哀痛,“我”在这积雪厚厚的夜里暗自神伤和无以言说的愤激。这样想来,这漫天大雪降临似乎真的将这浑浊之世清洗与洁化。
第三次的描绘则是祝福前夕,祥林嫂无事可做,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文中写到“微雪点点地下来了”。祥林嫂悲惨的故事经周遭人们咀嚼赏鉴后已成渣滓,因此这“微雪点点下来”不仅是象征着祥林嫂命运的悲苦,还象征了鲁镇人间的冷漠,他们的冷漠一点点累聚最终汇成天地间冷冷的风雪埋葬了祥林嫂。
最后一次对“雪”的渲染在小说结尾,“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这一次的描写同样是伴随“祝福”景象中铺开,爆竹夹着雪花,雪花中含着新年的喜庆与热烈,一边是如爆竹炸响的热烈气氛,一边是如飞雪寒冷的悲伤故事凄凉谢幕。真正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写雪,而不单纯在写雪,写雪声,也不单纯写雪声。自然之雪落地尚有雪声,而生存于世的祥林嫂连这飘飞凄寒天地的雪花都不如,她的死未能引起人们的半分怜悯与反思,可见人们对她的冷酷与残忍。这雪与雪声昭示的雪威与雪势,就如天地间人的冷漠,铺天盖地而来,淹没了善良穷苦的祥林嫂。
三、心理空间:精神反思
在小说中,故事建构了风俗空间与自然空间,在两重空间并置的情景中,还呈现了第三重空间——心理空间。心理空间的完成是依托于小说中“我”得以实现的,“我”的存在是作品不可忽视的空间,小说的故事情节主要通过“我”而获得叙述生命。而作品中“我”的情绪时时存在,孤独与彷徨感则在情绪空间的层层剥开中愈加明显,凸显了作品的叙述张力。
“祝福”之际,雪花大作,“我”回到四叔书房时,即表示“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是什么事情导致刚回到鲁镇的“我”这么决绝地表示要离开,这一心理的产生来自于怎样的现实心理映照?往回溯源,大概还得回到“我”所见到四叔书房布置场景。“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壽字,陈抟老祖写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我又百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四叔书房布置和收藏彰显主人的心思与文化情趣,四叔是讲理学的老监生,而书房里显示理学风格的“一边对联已经脱落”,所见的三部书也“似乎未必完全”,这些可以看出这讲理学的监生对传统的传承已不再完整,那对“理学”的坚持也许只剩下那可怜又荒谬的“文化教条”。再加之,鲁镇风气依旧,一切未因时代变化而有些许的改变,因此,在这不断铺开的心理空间叙写中,“我”决定离开定是必然的。
况且,想到祥林嫂的事,也使“我”不安。濒临死亡的祥林嫂,希求从“我”这里获得些关于“魂灵有无”的答案。“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鲁镇的人依然是信灵鬼之说的,“我”的一番思量下,不愿增添“末路人的苦恼”,道出“也许有吧”的猜测。可祥林嫂的接着两问,竟使“我” “支梧”“胆怯”,最后以“说不清”而逃。祥林嫂对鬼神的疑惑,也许是既希望其有,又害怕其有。希望的是终于可以和一家人团聚了,害怕的是阎王分锯。作为祥林嫂眼里的“读书人”“见多识广的出门人”,“我”是她寄存希望的最后挽救者,在几经盘问之下给了一个最保险的答案,仿佛是胆怯的自保,不致招来“怨府”,又仿佛是最初答案的圆场。
虽是如此,“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这不安愈加强烈了”。这不安起缘于“我”模棱两可的回答会带给这末路人怎样的心路历程,这是内心害怕确证的事实。因此,“我”听到祥林嫂死了的消息,先是惊惶,随之又以要来之事以过去来“宽慰”,不过偶然之间还会有负疚。
祥林嫂的死,有多方面的因素,“我”到底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对祥林嫂一死应负有怎样的责任,这大概就是“我”不断地“不安”的原因所在。要说起来,鲁镇人的冷漠才真是一把风霜剑,没有谁曾觉得对祥林嫂有不安与内疚,他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新年的欢乐,这才是可怕的地方。而作者的反思表明,就连“我”也是这凶手中的一员,每一个人心中都有足以“杀死”人的冷漠。
“鲁镇”以其所特有的歷史地理印记而成为了鲁迅作品的隐喻,成了他表达“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与心灵挣扎、矛盾之痛的重要阵地,以一方天地而折射整片国土的视角形态,直接凸显国民精神的麻木与愚昧,也昭见他“荷戟独彷徨”的坚执与反思。用地理空间来写故事的文学自觉,使鲁迅的作品打上了特有的印记,焕发着智性的光彩与觉者的深痛,催促着后人对此无数次的返回观察与理性回思。
参考文献
①杨义:《文学地理学的三条研究思路》,《杭州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7月第4期。
②孙绍振:《经典小说解读》,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第24页。
③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273页。
[作者通联: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