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个郎君扑小乔
2017-06-27阿列
阿列
一
都城外有一片荒野,杂草之下乱石堆叠,石上有一棵参天巨树,树冠如盖枝繁叶茂,树下长着许多茎叶淡紫的屏草,一生一大丛,高矮齐一,远远望去如花如屏。
乔小祜近来每日清早都到树下,小心翼翼地扒拉开草丛,找到其间一株打了花骨朵的屏草,左瞧右看总觉得花苞比昨日又大了一些,欣慰地拿手指尖极轻地碰一下。太轻了,几乎没有什么感觉。
屏草本不开花,几千年才出一两棵异种,乔小祜无意间发现这花骨朵后,心上挂的梦里见的都是它,恨不能把它种到眼睛上,好能时时相见,闭上眼也能看到。
没几日,花苞开始裂开了,第一片花瓣微微舒展。乔小祜把周围的草叶拨开些,日光落在花上,是明亮鲜艳的红色,有些惹眼。她忙又把草叶掩回去——屏草的花可做药、能制毒,让有心人瞧见了会把花采了去。
有心人很快就来了。在春日的暖阳和风里,一群人来到屏草丛,叽叽喳喳地聊了一会儿便开始拔草,一棵两棵三棵,折断的茎叶遍地都是。乔小祜到时,大半的草丛都被扒秃了。因为有大树遮挡着,那群人并未察觉她的到来,依旧各自低头忙活。
忽然,其中一只扛着大铁锤的大妖怪惊喜地嚷道:“找着了!”
乔小祜看见了他手下那株快要开花的屏草。
众人听闻,忙蜂拥过去,团团围住:“太好了!毒可以炼出来了,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话音未落,忽而一阵旋风平地而起将他们吹离了地面,屏草的断根残叶咻咻咻地随风划过他们的身体,留下浅浅的伤口。待风停落地,他们看见一个穿粉色衣裳的姑娘正往远处跑,而那株千辛万苦才寻到的屏草已经不见了。他们很快追了上去。乔小祜腿短跑得慢,眼见就要被逮住,面前忽闪过一道人影,掠过她的身旁直冲到人群里去。她一边气喘吁吁地跑着一边回头,白底蓝纹的衣裳,银白色的长枪,熟悉的身影,是云吾。
她脚步未有丝毫停頓,继续朝城里跑,一口气跑回了家中。
云吾鼻青脸肿地回来时,乔小祜正蹲在廊下给新入盆的屏草浇水,眼睛泛着光,嘴角挂着笑,仿佛在伺候一株会长钱的野草。
“乔小祜!”
“呀,你回来啦。”乔小祜两手撑在栏杆上,向前倾着身子望他。他左眼角有血口,嘴角青了一块……
“要不是我怀疑你这几日出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好心跟过去看看,你今早非得横尸荒野不可。”云吾把长枪靠在砖墙上,打了水往屋里走,“就为了这一棵破草。”
他处理着手臂上的伤口,乔小祜跟着跑进来,抓了一把案上放的酥糖,嘎嘣嘎嘣地吃起来。咔……咔……他黑着脸看她吃完半盒酥糖,沉声道:“过来。”
乔小祜拍拍手上的糖屑:“作甚?”
“帮我拿个镜子,眼角的伤我看不到。”乔小祜走过去拿起药瓶,往手心倒了点药膏:“我帮你不就好了。”说着拿指尖蘸了蘸药,轻轻抹在云吾眼角的伤口上。
云吾坐着,她站着,斜照进屋的日光正好落到她脚边,细小的尘如烟似雾,烟雾中仿若有长长的白龙团在她的裙角不肯散去。她的手上残留着很浓的酥糖香气,混着淡淡药味悉数涂在云吾脸上,云吾忽觉得眼前这姑娘是糖做的,酥酥脆脆,香甜得很。
“行了。”乔小祜满意地看看他脸上不均匀的药膏,“你这两日最好别出门,挺丑的。”
云吾“唰”的一下扯下上衣,转过身道:“还有。”乔小祜替他喊疼,那么大一块淤青,看样子是锤子砸的……她一面上药,一面略带愧疚地说:“我应该回头帮你的。”
“嗯。”
“不过横竖他们打不死你。”说着,乔小祜慢慢地倒药水。没想到手一抖倒多了,粘稠油腻的药水顺着他的背缓缓流下,她慌了,一边鼓着嘴吹气想把药吹散些,一边两只手齐上胡乱地抹。
云吾回头看了看,淡淡地问道:“你是不是糖吃多吃傻了?”
乔小祜“哼”了一声:“嫁给你八年,吃你点糖怎么了!”
云吾叹气道:“重点不是糖,是你傻。”
他话刚说完,后背淤青处便被人狠狠一戳:“闭嘴!”
二
云吾梦见了八年前露泛将乔小祜嫁给他的陈年旧事。
露泛是妖界出了名的刺客,想雇她的人很多,想杀她的人也不少。乔小祜刚到出嫁的年纪,露泛便火急火燎地将她带到云吾家里,要两人择日完婚。乔小祜一向很听阿姐的话,阿姐说她嫁给云吾对三人都好,她便嫁——她不想再看到阿姐为了救她受伤,那时她想,拖累一个陌生人总比拖累胞姐要好。
云吾起初是不愿意的,甚至因着这不愿意,皱眉嫌弃地将乔小祜看了好久,仿佛这事是乔小祜的过错。成亲是喜事,哪能算过错?乔小祜牵着阿姐的手,有些畏怯,面上还是不甘心认怂地瞪了回去。
“你只要护她周全,日后要再娶几个都不打紧。”阿姐的手很暖,手掌上有厚厚的茧,长期握剑留下的,像是被蚊子咬出的包。
“那我得护她一辈子?”云吾显然还是不乐意。
“你不娶,将来她出了事,我就把她的尸骨埋在你床下,每夜到你窗前哭祭。”
阿姐一向说到做到,这话让乔小祜也不由得一哆嗦。云吾的眉皱得更紧。
“就当还我当年救你的恩情。”露泛又道。
乔小祜看见云吾的眉松开了,可是眼底却起了一层阴霾,她不知这阴霾为何而来。云吾的声音也像阴沉沉的天气一般:“我娶。”
露泛想让更多人知道她的妹妹嫁给了云吾,从此是云吾的人,她的恩仇不用再牵着她的胞妹,若真要牵扯,那就把云吾也一并扯进来吧。婚宴办得很热闹,请来了许多大妖,乔小祜怯生生地立在云吾身边,一起拜了天地星辰、祭了山河川岳。
云吾梦里觥筹交错的声音被摇散。他睁开眼,烛火不知何时又被燃起,乔小祜披头散发站在他的床头,瞪大着一双眼盯着他,盯得他后背发毛。
“怎么了?”他一手撑着直起上身,薄被滑下,乔小祜的目光移到他大开的衣襟上。
云吾扯了扯衣裳,又问道:“大半夜的不睡觉,闹什么?”
“我梦见你拿着长枪刺死了我。”乔小祜的声音低低的,左手按在自己胸前,“穿透了心口,钉在家里的大木柱上,越挣扎越痛,你就站在我面前笑。”她顿了顿,放下手去,“笑得像要开花了。”云吾不知怎么劝解她,想了半日憋出一句:“梦是反的。”
“所以,应该是我杀了你?”乔小祜的眼睛亮起来,“我怎么可能打得过你?”
沉默了好一会儿,云吾最后长长叹了口气,道:“去睡吧,别乱想了。”
“心有余悸,睡不着。”乔小祜跪坐在地上,下巴抵着手背趴在他枕边,“你睡吧,我看着,以防你半夜提抢来杀我。”
云吾不再和她纠缠 ,翻了个身闭上眼,片刻之后又坐起来,揉了揉额头:“你这样我如何睡得着?”
乔小祜“哦”了一声,道:“我去外头。”
她走后很久,云吾依旧不能入眠,披衣开门望向对面。长廊下乔小祜正举着灯笼细细地看那一盆屏草,屏草花已开,原以为是红色,花苞内的花瓣竟是雪一样的白,两团挤在淡紫色的叶下,像一对白绒绒的小兔子探出脑袋好奇地瞅着四周。
“不就是一株破草。”云吾自言自语道。
这株破草于乔小祜而言却是心尖肉一般。
露泛当年对云吾说的“日后要再娶几个都不打紧”,一直扎在乔小祜心里,起初只是对于要与人共侍一夫的不悦——虽然她也没怎么侍过云吾——随着日子越过越长,这句话成了她心上的一根刺,又慢慢扎根长成荆棘,一条、两条……一大片,刺得她难受:她不是云吾心甘情愿娶回家的,总有一天云吾会看上别的姑娘,会欢天喜地地娶别的新娘子回来,不像当年两人成亲时,他站在摇晃的烛影里,眉头眼角都是愁。
乔小祜听说屏草若能开花,结出的一双果子可使吃下的两个人恩爱一辈子。她仔细思考过,如果是他们两个人吃了两个果子,会不会从此以后云吾爱上了自己,再看不上其他人?倘或有多出来的屏草果,她很乐意试一试,可屏草开花太难得了,果子更是可遇不可求。如今她好不容易碰上了,得好好养着,待来日哄云吾吃掉,她就不怕云吾瞧上别的女子了。
她把灯笼放在盆边。橘黄的灯光柔柔地笼着花团,把它们照成晚霞,伸手轻轻一捏,晚霞是凉的,像是冷泉凝成的。快快结果吧,乔小祜想,在云吾跟别人跑掉之前。
三
都城连下了三天暴雨,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雨滴声,仿佛空中有无数张嘴在哇啦哇啦地吵架,嘈杂凌乱。听不清它们吵什么,只是吵,从天上一直骂到屋檐上、雨槽里,甚至落了地,也还要溅起水花发出小小的声音,不甘心地、微弱地再嘶吼一句。
乔小祜把屏草移到了房里。花已经凋谢了,叶间挂着一对青涩的米粒大小的果子,乔小祜几乎天天盯着那俩青果,云吾双臂抱着胸站在槛外望她,轻咳一声引来她的目光,而后缓缓开口道:“我出门一趟,回来得晚的话不用等我。”
“我等你干吗,又不睡一块儿。”乔小祜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云吾要出门,急急追到门口,朝大雨中撑着伞的男子喊,“这么大的雨水,你要去哪儿?”
“见人。”说着,云吾慢慢地走出大门。
乔小祜愣在原地,疑惑地想,好心多问一句,骂我作甚?
当夜云吾果然很晚才归,一进大门便惊奇地看到自己房中亮着灯,推门瞧见乔小祜坐在灯下低头不知画些什么。他把伞收起来靠在门口,抖抖衣上的雨水方进屋。
“不是说不用等我吗。”他走过去,却见乔小祜慌忙地拿袖子压在书册上。
乔小祜心中虽虚,面上依旧装出气汹汹的模样,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你中午为何骂我?”云吾一呆:“我骂你?”说着瞥一眼桌上的书,春……春宫图?他脸一黑,抽起书扬了扬,“哪儿来的?”
“从你的书堆里翻出来的!”乔小祜胸一挺,“你居然私藏!”
云吾的脸黑得烛光也照不明:“那箱书是前任屋主留下的,我一直没动,你……”他随手翻了翻,见乔小祜在每一页上都画上了藏在屏风后或假山中偷窥的人,画功不错,只是那人长相衣着和他有点像……
他正要發火,乔小祜忽然跳起来指着他大骂:“你去喝花酒!居然偷偷摸摸自己去!”说着揪起他的衣襟,指着上面一片被脂粉染了色的地方嚷道,“看!”说着还踮起脚尖嗅了嗅,“是胭脂!”云吾的黑脸瞬时变得惨白:“友人喝醉了,靠了一下而已……”
“靠!而已!”乔小祜踩到椅子上,大声嚷道,“擦脂抹粉香喷喷的友人!”
云吾头疼地扶额:“你的好友不也都擦脂抹粉。”
乔小祜鼓着腮瞪了他一会儿,跳下椅子跑掉了,跑出门后还用力地摔了门,“砰!”房梁上似乎震下了些灰尘。
乔小祜忍了几天,忍无可忍——云吾日日往外跑,饭都不在家吃了!她便出门向人打探云吾这几日都往哪里去。好歹在城里混了八年,跟街坊邻居都熟识,在他们的指引下,乔小祜穿过两条街、拐过一条深巷,来到一间瓦房前。灰色的墙头从里颤巍巍地探出一丛绿竹的梢,木门紧闭。引乔小祜来此的大娘面色神秘地道:“新搬来个美妇,妖艳得很。”
乔小祜沿来路缓缓走出深巷,在街边卖头饰的摊子看到个穿浅蓝罗裙的女子,鬓边簪着一朵新摘的芙蓉花,腮上擦着白里透红的粉,唇色是艳丽的滴水的,比发间花还要诱人。大娘努努嘴,低声道:“就是她。”
就是她,把香香的脂粉抹在了云吾的衣襟上。
乔小祜忽然蔫了。这样娇艳的女子,莫说云吾,她看了都心动。她想,因此和云吾闹什么?当年成亲时便已清楚,她嫁他是为了利用,他娶她是为了报恩。她还要呕什么气?阿姐早就说过,云吾在娶妻纳妾一事上是自由的,她没法插手。
那女子走远了,大娘也离开了,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依旧热闹,人声像前几日下的暴雨,嘈杂得令人心烦而无可奈何。乔小祜茫茫然站在这声音之中,忽然觉得无比委屈。
“小祜?”云吾提着酒菜在街对面喊她。她似乎没有听到,迈开双脚往家里走。云吾追上来,空着的手搭上她的肩,生生拖住她的步伐:“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游荡,做什么呢?”
她没有回答,余光瞥到他手上的食盒,愣住。云吾拉着她一齐往家里走:“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买了些你爱吃的菜……”后面的话乔小祜没有听清,她似乎又活了过来,转了转眼珠子,问道:“我的生辰?你还记得。”
她心里死掉的期望又挣扎着动起来。
傍晚吃完饭,她借口约了好友溜出门,穿过两条街一条深巷,翻过高墙,蹑手蹑脚地趴在透着烛光的窗户纸上。窗户缝不小,她眯着眼看见里头的美人正在穿衣裳,裸露的腰间有个红色的图纹,一边如火,一边似水。
腰真细……乔小祜的耳根烧起来,明明是来向对方问个明白的,怎么成了偷窥的……她抬起手正要叩门,大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她一惊,慌忙躲到窗边的竹丛里。
月色很好,竹影绰绰,踏着细碎皎洁的月光缓步走来的人,她再熟悉不过,是云吾。
云吾敲门进屋,将门掩上,窗子上出现模糊浅淡的两道人影,像两把尖刀子绞入乔小祜的心。她忽觉得自己好笑得很,还要问明白什么,一切都很明白了,谁他娘的没事在黑漆漆的夜里和个美妇私会。乔小祜在深巷里慢慢走着,风很凉,她紧了紧衣裳,心想,云吾的衣襟又要香喷喷的了。
四
屏草果长成鸽子蛋般大小了,颜色慢慢转红,金色的日光斜斜穿过叶子照下来,点亮了叶下两盏小灯笼。微风中它们晃悠悠地摇着圆滚滚的脑袋,晃得乔小祜眼睛酸痛,一闭眼就涌出泪来。
云吾出门前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乔小祜最近不爱搭理他,他没个话头,在廊下站了很久,末了只低低喊了一声:“小祜。”
乔小祜抬起眼,一言不发。
“明天带你去找露泛。”云吾把心头的话理了又理,最后挑出件自认为最要紧的事,“你想她了吧。”他以为乔小祜最近的低落都是因为思念阿姐。
大门一合,乔小祜立马起身回房,背上早就准备好的行囊。
“我自己去找我阿姐。”她冲着云吾的房间喊,“谁要你带!一刀两断吧!”
屋里没人,她得不到回应,可乱喊一通心里到底好受了些,抹抹眼睛也走出门去。路上遇到相识的人与她打招呼,她没怎么理会,只低头专心地走,脑子里乱哄哄地闪过云吾的脸、美妇裸露的腰、腰间的图纹……
她猛然顿住脚步,妖皇暗中养着一帮叫不容的死士,不容的图纹阿姐曾画给她看过,一半如火一半似水,专行刺杀之事。他们变换姓名和身份游走各界,无爱恨、无悲喜,面上装出来的喜怒哀乐都是为完成任务的手段,那妇人找上云吾……
乔小祜转身便往街对面跑。云吾今早肯定又去找她了,天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对云吾下手……
云吾缓缓踏过城南郊外的枯草,草底有黑乎乎的小虫子穿梭来去,五十年前他的挚友便孤零零地躺在这一片荒草中,被虫蚁吃尽了皮肉。他带着韩灼柳找到好友的尸骨,装在小坛子里埋进高山的黑土中。
韩灼柳是好友遗孀,几日前忽而上门,说终于查到了害死好友的凶手,是妖后的兄长、当朝大将军。云吾几次三番与她商议计策,商量来商量去,韩灼柳一个弱女子肯定打不过妖将,还得他出马。韩灼柳几十年来煞費苦心,在朝中结识了许多高官,消息来得又快又灵,很快打听到妖将每年七月十八都会在城南五十里外的古亭中孤身会一女子,不带任何侍卫。云吾想,这倒是个好机会。
古亭很快出现在眼前。云吾并不刻意藏匿气息,从石阶走上亭内时,妖将正好回身,见到身后人是云吾,眼中的欣喜顿时化作惊异错愕,随即又变为失落。
“灼柳让你来的?”妖将手按上佩剑,开口问。云吾提抢的手紧了紧:“五十年前你杀了她夫君,我替她、替她的亡夫我的好友来向你讨个说法。”
“替她?”妖将冷笑一声,眺望着身旁的茫茫黄草,“当年我将她献给妖皇,妖皇为盯住你好友整个师门,暗中命她嫁了过去。你好友,大概就是那个以双刀为兵、喜穿红衣的少年刺客吧?五十年前,是灼柳亲自将他骗到这里的。”
云吾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并不相信他所言。
“她把我约到这儿,我原以为是有什么要紧事,原来不过是想要我的命罢了。”妖将的语气不甚在意,仿佛他的命一点儿也不要紧,又仿佛在嘲笑一个区区云吾并不能拿自己怎样。他微微偏身,面朝妖都方向,继续道,“五十年前,有人花大价钱雇她的夫君刺杀妖皇,她得知后立马禀告了我……她的夫君死在她的面前时,她脸上一点情绪都没有,不容死士都是无爱无恨的,对谁都一样,甚至对我也一样。妖皇如今用不到我了,要烹狗藏弓了。”
风钻进亭子里,凉飕飕的,断草吹到脚边,又被拂走。云吾淡淡地道:“我今日来,只要杀你,不管其他。”
“不管其他?你依旧不相信韩灼柳是不容死士吧。”妖将忽而弯着唇一笑,目光落到云吾身上,“你八年前娶的妻,是露泛的小妹乔小祜吧。”
云吾握枪的手忽而用力。
“露泛是个好阿姊。”妖将按着剑的手也未移开,十分缓慢地抽出一小截剑身,“这些年来众人皆以为乔家宝物九连灯藏在露泛的左眼里,对她的追杀无止无休,其实啊,”他故意顿了顿去看云吾,果见云吾脸色十分难看,“你大概也晓得的,九连灯在乔小祜身上。”
云吾向前一步,妖将跟着退后一步,亭子不大,越发显得杀气翻腾。
“露泛为了护她这妹妹,用心良苦。”妖将敛了笑,“妖皇大概也看上九连灯了。韩灼柳要的不止我的命,还有你夫人的。她这算盘打得好,你与我纠缠在这里,她自去找你的夫人。”
长剑出鞘,铿然有声,云吾在他拔剑的同时身形一动,手中长枪破风而去,如白龙出云携风带雨,白龙夺命,风雨也追魂,令人无处可避。妖相的剑宛如长虹直插云霄,汹汹气势却在半路折了下来,枪尖轻而易举切断了宝剑,贯穿妖将的身体。
妖将的剑招出了一半便收。云吾有些不解。妖将若以命相搏,自己确实得在此多耗些时间,可他却不抵抗挣扎了,虚晃的招式似乎只是为了逼迫自己出手。
“君要臣死……”妖将一手抓着枪杆,一手以剑撑地,“露泛的父亲与我曾是故友,最后却死在我手上……你若能救下乔小祜,也算我做的一点补偿吧。”他慢慢垂下头去,声音越来越低,“只是没想到是你……”
云乔抽回枪,转身便急匆匆地往城中赶去。身后黄草遍地,亭中倒在血泊里的将军手里还死死握着佩剑,剑柄上刻着个小小的“柳”字。
五
“小祜,从今以后你跟着云吾,阿姐身为刺客,仇敌越来越多,不能再继续带着你了。”
“那倘或云吾待我不好,我能去找阿姐吗?”
“不能。”露泛帮她把被风吹乱的鬓发拢到而后,笑着说,“他要待你不好,阿姐自来寻你,宰了他给你出气。”
乔小祜捂着右肩上的伤拼命地跑,脑中不知为何浮现当年出嫁前露泛对自己说的话。
云吾对自己不好吗?也不见得。她刚嫁过来时,他的态度冷冷淡淡十分疏离,但还算客气,乔小祜也不去招惹他,两人的房间隔着小院子,各过各的。那时她在城中没有亲友,终日闷在屋子里剪纸、看书、学术法。有一回,邻居来串门,站在院中说说笑笑,其中有人嚷道:“云吾,你的小娘子怎么不领出来让我们瞧瞧?那日灯光昏暗,人又多,我都没看清长什么样。”
云吾的声音对她而言很好认:“小祜有些怕生……”他话音未落,乔小祜的房顶便被一阵风顶破,瓦片如雨点噼里啪啦掉得满地都是。众人慌忙躲闪,云吾却急急地往乔小祜屋里冲,门一开,胸口被正往外跑的乔小祜狠狠一撞。乔小祜往后踉踉跄跄差点摔倒:“啊,对不住,这驭风术太难了……”她一探头,望见满院子的人,连忙又缩回云吾身后,“你这是喊了人要群殴我?”
云吾当然不会打她,八年了,她做过多少祸事,云吾气极了也只是说她两句,话还不敢说太重——乔小祜性子一上来,好几天都不搭理他。
云吾待自己其实不错。乔小祜伤口上的血从她的指缝间流出来,像一条条从高山淌下的小溪流,蜿蜒而下濡湿她的袖口,一片红。她还没跑出巷子,已被韩灼柳追上,将尖刀刺穿她的左肩,这下她没手捂伤口了。
“拿风吹我,驭风术是云吾教你的?”韩灼柳手中两把双刃短尖刀沾满了血,血光中映出她一双微眯着的狭长的眼。
乔小祜忍着疼平地召风,韩灼柳吃了一次亏已长记性,足尖一点轻轻一跃躲开,绕到乔小祜身后:“露泛难道没有教过你,面对不容之妖时,同一招式不要使两次?”
当然没有!乔小祜趁着她还未出招,再次召风,这回风却是从她站着的地方扶摇而起,将她迅速带离地面。韩灼柳来不及追,将手中刀迅速掷出,割开旋风一把刺入乔小祜的腿,一把划过她的脖颈。她重重摔在人家的房顶,瓦片碎开硌着她的背,好疼。
这一带的房子都已废弃,闹出这么大动静,也没人来救她。
日光灼灼,她看见韩灼柳跃起的身影,纤细的腰、细长的腿、鬓边微颤的芙蓉花,融在亮白的太阳里。那身影如掠空鹰隼向她扑来,她害怕地闭上眼,听见尖锐的利器划开风的声音,面前一阵寒气袭来,有难闻的血腥味。
韩灼柳离乔小祜不过几尺之距,双眼大睁,一杆长枪从她的喉咙处伸出来,指着乔小祜的鼻尖,血滴滚下,落在乔小祜的衣襟上,晕开后像团团胭脂。云吾气喘吁吁地抓著枪尾,手上用力一挑,韩灼柳便如落叶般被甩了下去。
“小祜……”云吾向前走了一步,原本就已腐朽的房梁断裂,屋子轰然坍塌,乱瓦杂草以及躺在其上的乔小祜一齐掉了下去。
露泛收到乔小祜的书信后日夜兼程往都城赶。乔小祜在信中说,云吾有了新欢,她不愿意再在都城住下去了,要去找阿姐。昨日她忽又收到云吾来信,信上将他如何受骗、乔小祜如何受伤的事解释得一清二楚,乔小祜好几日不和他说话,也不吃饭,闷在被子里不肯让他给伤口上药,无奈之下他只能请露泛来劝劝。
大门虚掩着,露泛一手缓缓推开门,望见了院子里正在熬药的云吾。他坐在矮凳上,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掀开盖子看看药汤还剩多少,神情认真专注。露泛二话不说,脚刚踏过门槛,手里细长的弯刀便挥出一道新月般的刀气直取云吾。他反应过来,向后一跃一躲,看清来人的脸后,原本碰到墙角长枪的手又缩了回去:“露泛……”
炉上的药罐啪嗒碎掉,药汤落到火里,滋啦滋啦地响。露泛第二刀已到云吾面前,他向左边俯身一避,只是躲,并不还手。乔小祜听见院中瓶瓶罐罐碎掉的声音,忙从床上爬起,鞋都没穿便跑出来。
“阿姐!”她欣喜地朝露泛扑过去,露泛毫无防备,手中刀已出,收势不及,眼看就要砍到乔小祜。云吾动作比她俩都快得多,伸手一捞把乔小祜压在怀里,再转身以背挡住刀气,后背的衣裳登时出现一道鲜红的血口子。露泛收了刀,面无表情地道:“还知道护着,早干吗去了?她若真死在韩灼柳手上,你就抱她的尸首去吧。”
乔小祜还没反应过来云吾为她挡了一刀,推开抱着自己的人,跑到露泛面前一把抱住她,头在她胸前蹭了蹭:“阿姐,我很想你。”
露泛在云吾家中住了三日,乔小祜天天和她腻在一块儿,连喝药时都是笑眯眯的。临走时她独自去见了云吾,将弯刀“啪”地拍在桌上,长眉一挑:“小祜闹了半宿,哭着要和我一起走。”
云吾满面愁容,一手搁在桌上,一手握拳抵着膝盖,不说话。
“她的心思你该知道。”露泛靠在桌子另一边,“别的不提,就说那屏草果,她辛辛苦苦地养着,不过是因为信了以前听来的谣言。”
云吾抬起眼问:“什么谣言?”
“屏草果总是一对一对地结,若两人各食其一,则可对彼此生出情意,终生恩爱不移。”露泛双手环胸,下巴微微一抬,“当年我逼迫你娶她,委屈了你,何尝不是委屈了她?如今我可想明白了,你若真厌弃她,倒不如我带她走,省得她在这儿受气掉泪。追杀我的人虽多,我却不怕,她大抵也是不怕的……”
“不可!”露泛话未完,云吾已急急打断她,“不可……”
露泛眼中微微有笑意。从云吾为乔小祜挡刀时她就知道,乔小祜是走不了了。
“看上九连灯的那些人,朝堂上的、妖界各地的,都找上了白影。”云吾抬手揉了揉眉心,“小祜不能跟你走。”
“哟,白影,”露泛眼中笑意更深,“妖界第一刺客,来去都只见一道白影不见其容貌,被他盯上的人只有死路一条。”说着,她拿起刀往外走,“那小祜还是留在你这儿吧,我可打不过白影。”
月光照着露泛离去的身影,云吾想起五十年前他为救好友太过急切,误入敌方法阵,杀尽阵中妖魔后满身是血地倒在阵中,阵外候着的杀手趁机蜂拥而至。那夜的月光也是如此皑皑如雪,露泛迎着月光挡在他面前,乔小祜蹲下来戳戳他的脑袋,小声地说:“哎,你别死,阿姐和我救你来了。”
杀红了眼的他微微抬头,看到的却是乔小祜眉弯眼弯的笑脸,比白月光动人。
六
乔小祜最近愁得药都喝不下。她偷偷听到阿姐和云吾的谈话,方才知道九连灯藏在她眼底,想抢夺的人雇佣了白影来刺杀自己。白影她听过,妖界第一刺客,据说没人能从他手里逃脱。云吾大概也不能。
今早云吾没有端药来,反而捧了个小碟子,碟子上有一对红通通的果实,乔小祜一眼便认出是屏草果。云吾把碟子递到她面前,道:“挑一个吃吧。”
乔小祜一把抓起两个,正要往嘴里塞,被云吾一把按住:“留一个给我。”
“留给你干吗?”乔小祜不解。
云吾从她手里拿走一个,放下碟子道:“种在我家的,我就不能吃一个?”
屏草果甜甜的,咬下去满嘴清香。
乔小祜看他吃完,把手中剩下的一个也递过去:“喏。”云吾不接,她的手便执着地伸着,不收回。“云吾,”僵持许久,乔小祜手酸得很,“我要走了,你别告诉我阿姐,你和阿姐我都不想连累。白影若真的来,就告诉他你已经休了我,再无干系了。这果子你留着,日后遇上喜欢的姑娘,就哄她吃下……”
云吾点点头:“我也打算送你走,荒海东南有座孤岛,人迹罕至,我送你去那儿。”
乔小祜压着哭声道:“好。”
出行那日天气晴好,乔小祜被大兜帽遮住半张脸,低头看着自己一前一后的鞋尖。船到了,她走过木板,掀开帘子看见舱中坐着的女子,登时一愣:“阿姐?”
船开了,云吾跟着走进来,向露泛略一点头:“没人跟来。”
露泛舒了口气,朝乔小祜招招手:“过来。”
乔小祜只当云吾暗中告知了阿姐,气得直瞪他。
“到了荒海,妖界势力再大也不敢惹事,今后可以过安生日子了。那孤岛可是我花了全部身家换来的,你们……”
露泛话还未完,被乔小祜一把抱住胳膊:“阿姐,白影会追过来的!听说那是个疯子,哪儿都敢闯……”
露泛听完却笑了,对云吾道:“她说你是疯子。”
乔小祜僵在原地,云吾?白影?
“他们找了你的夫君来刺殺你呢。”露泛道,“那些人做梦也没想到白影就是云吾。”
“我也没想到……”乔小祜喃喃道。
她听见身后响起了清晰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只手掌在她面前摊开,屏草果鲜红莹透,像装满水的红灯笼。
“再不吃要坏了。”云吾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