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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零一生

2014-03-26

中国周刊 2014年3期
关键词:油亮阿姐白天鹅

她心酸于我为疾病所苦,不复童年时的活泼;而我则为她终于没有变成白天鹅而痛惜。

冬季里最冷的几日,正午天色却阴霾得好似傍晚。我走着走着,发现“天外天”酒店已在眼前,招牌上油漆剥落,外墙灰败。开发区有新酒店,但我执意来住这里,想看看阿姐。

阿姐是我童年的第一个保姆。我七八岁时,父母工作忙碌无暇照料家务,央亲戚从老家找个朴实勤快的女孩来做保姆,于是阿姐被带到我们家。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阿姐来时正值春夏之交,她穿了件白色有碎花的麻纱衬衣,深蓝布裤,一条大辫子油亮油亮地坠在腰间。齐刘海,瘦高,白皙,一笑就脸红,十六岁的阿姐,第一眼便很讨人喜欢。

最欢喜的是我。曾经因无人照顾不得不寄居在山上奶奶家,每天坐在门前望着延伸的梯田和重叠的群山,冥思苦想怎么离开。我告诉父母,他们并不相信几岁的孩子会有那么清晰的孤独感和叛逃心。阿姐来了,我不用再担心被寄养,何况是看起来这么温柔美丽的阿姐。

阿姐叫我妹妹。给我做三餐,帮我洗衣服,陪我玩耍,我们很快亲密起来。我问阿姐怎么不读书了呢?阿姐说,考上了高中,但没有钱读。我便很为她遗憾。

阿姐来的第三个月,老家亲戚要进城卖木头,阿姐立即去买了蜜饯、萨琪玛、水果糖,以及两包红梅烟。她将来人唤作幺叔,那中年汉子脸黑黑苦苦的,叮嘱阿姐要好好做工,阿姐应着,问问幺婶的身体,又将买的东西和三百块钱一并拿出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汉子就是阿姐的爸爸。阿姐出生时有人给算命,说她命硬,会克父母,所以自小被抱养到大伯家,对父母只能叫幺叔幺婶。

那年阿姐的工资是一百八十元,因为家务做得洁净,手脚麻利,性格也好,半年后涨到两百元。又过一年,涨到两百五十元。母亲喜欢阿姐,最后索性将她收作干女儿,我心中说不出来多高兴。

阿姐十八岁那年,母亲为她找了份在宾馆里做服务员的工作,仍住在家里,照常帮忙打扫,如此多一份工资。阿姐上工那天,我自告奋勇要为她化妆。偷拿了妈妈的化妆盒,却发现阿姐明眸皓齿,眉宇如画,竟找不到一点需要添补的地方。

彼时我十一岁,已经开始搜罗家中的杂书看,书上不乏灰姑娘变白天鹅的故事,我看了总做白日梦,梦见我的阿姐有朝一日也飞上枝头。果然,阿姐很快从服务员升级到前台,又变作前台领班,要不是我忽然摔断了腿,她不会辞职。

我腿好了不久,家里出了事,母亲放在衣柜里的好几件贵重金饰不翼而飞。因为平日里没有外人出入,外婆疑心是不是阿姐。那日母亲当着家中长辈的面委婉地问阿姐,她的脸一下就红了,说从来不知道妈妈的首饰放在哪里,别的没有多余解释。还是一样地做饭洗衣服,话却少了。又过了半个月,阿姐辞了工。

那年年末,我们终于得知盗窃一事的罪魁祸首是表哥,母亲后悔猜疑了阿姐,四处打听阿姐的消息,得知她去了南方打工。

三年前我回故乡,住“天外天”酒店,一日起迟,打扫卫生的来敲门,我去开,当即就愣住,站在门外穿着服务员制服的,是我的阿姐。她老了一些,还是那么瘦。

我们同时喊出声来,四手交握,她的手冰凉粗糙。我们在床边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她心酸于我为疾病所苦,不复童年时的活泼;而我则为她终于没有变成白天鹅而痛惜。后来,我总是想,要是当年阿姐没有离开我们家,要是妈妈能再为她找一份不错的工作,那她的日子会不会好一些呢。

放下行李第一件事,从背包里拿出买好的护手霜,去问楼层值班处曹敏什么时候上班。里面的人抬起头,诧异地说,曹敏?没干了呀。

啊!什么时候没干的?我问。去年啊,她男人在鄂尔多斯挖煤,工地上缺个做饭的,她就去了。那人说。

鄂尔多斯。慢慢走回房,说不清是感伤还是遗憾,抬眼看窗外,旧城苍茫中,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听得她叫我一声妹妹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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