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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知鸾凤鸣

2017-06-27南山

飞魔幻A 2017年6期
关键词:太子

南山

楔子

斜阳漫漫,已近黄昏,头顶树上的蝉却仍不知疲惫地鸣唱着,细风拂过,偌大的府邸空空荡荡,有一种荒颓的冷清。白晼席地坐在树下绣一只香囊,那香囊的布料是通透的白,上面却点缀着几朵艳艳的红梅,如血地盛开着。

宋禹安过来时,白晼正绣着一朵红梅,等宋禹安蹲下身来轻声说她多年不改喜好时,她方愣愣地抬头。那黑压压的眼眸里竟没有一点光亮,连针扎到了手也不觉,任由血珠流到香囊上去给红梅添色。

宋禹安不動声色地掏出一方素净的帕子包住她流血的手指,认真地注视着她的眼。白晼心里有一瞬的坠空感,飘飘忽忽的,没有着落。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这样温柔而认真地瞧着她,仿佛是洞房花烛之夜刚挑开新娘盖头的郎君。

头上寒蝉依然凄切,如泣如诉。

如果要讲白晼与宋禹安的故事,大概要追溯到多年以前的一个初春,那一年白晼刚刚十岁。白晼的父亲白琋是太子太傅,而宋禹安身为贵族子弟,聪颖好学,被选为太子陪读。

白晼母亲早逝,是父亲辛苦伴她长大。父亲在初任太傅的时候,常常在东宫留到很晚,她每晚都坐在门口等到后半夜方歇。那时她父亲年纪尚不算很大,但因才学渊博,在朝中德高望重,皇上知道此间情况后,特许她在父亲教学时入东宫玩耍,等父亲一起回家。

那一日,阳光甚好,满城柳絮纷飞,她被父亲牵着第一次去到那等繁华之地,金碧辉煌,令人应接不暇。父亲去给太子上课之后,她便被东宫里的婢女领到后花园玩耍。花园里小桥流水,她坐在小河边脱了鞋袜将脚伸进去踢水玩。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天上的游云是一丝一丝的白色。

其实她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醒来后一抬头便看到旁边白玉桥上有两个少年倚栏而立。一个穿着玄色的衣服,站姿甚是随意,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眼睛里全是新奇。另一个穿着深蓝的衣服,漆黑的瞳仁隐在纤长的睫毛里,漠然而冷淡。

不知该说她天真还是迟钝,她坐在原地许久,只是这样和他们对望着,既没有记起来行礼,也没有想到先把鞋穿上。总而言之,宋禹安跟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轻描淡写的四个字——“不知羞耻”。

白晼从未被说过这样重的话,在一愣之后,慢慢站起来,哭得差点晕厥过去。直到父亲过来给洛钧和宋禹安赔礼道歉之后,将她抱到怀里,让她半靠着自己,弯腰给她穿上鞋袜,她仍在小声抽泣。后来,还是洛钧让人拿来一包蜜饯给她,才总算让她破涕为笑。

或许人总是要这样给自己找麻烦,那一天她回去后未记起洛钧的笑脸,却只记得那如芝兰玉树的少年淡漠地看着桥下的她,眼中还有淡淡的嘲讽。

夜里,她趴在窗边望着满天星辰,明明是要就寝的时刻,心却蹦跳得越来越欢快。

时间如流水般从指间淌过,她去东宫的次数多了,与太子洛钧以及宋禹安都渐渐熟起来。洛钧性格外向有些贪玩,但宋禹安与他截然不同,明明只是陪读,念书却比他用功得多,性喜静,不太与人来往。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洛钧跟她嬉闹,而宋禹安站在一边走神或观望。

没有人知道她在大笑时为什么喜欢四处观望,那不过是因为她忍不住想要看他一眼,却怕人窥探出她的小心思罢了。

有一次,太子在皇上问书时未答出来,皇上气恼不已,将她父亲罚俸半年,令太子闭门念书,连宋禹安也挨了板子不得已回府休养。

平生第一次,她独自在府里时,心里所念的人不止有父亲。她将几瓶伤药放在手里反复捏搓,手心里全是汗珠,面前的书摊开几个时辰却一页都没有翻开过。最后,她安慰自己,不过是礼貌性地去看看而已,不要紧的。她努力以这理由说服自己,终于在黄昏时分执意坐上轿子出了门。

宋府的门前富贵又冷清,看门的家丁点头哈腰地将她迎进去,又颇为惭愧地告诉她家主与夫人皆去了将军府上赴宴,如今还未回转。她年纪幼小,并不大懂得这其中的深意,只是在见到趴在床上浅睡着的还在发着烧的宋禹安时,在惊诧间领会了一点点残酷。

宋禹安病得糊涂,身边却空无一人,白晼来不及和他家下人生气,便吩咐自己人去找盆和毛巾打一盆井水过来。她身体不好,每每生病,父亲皆是亲自照顾,一宿一宿地不睡。这么多年,她虽不知原理,却多少知道一点做法。

她连毛巾也拧不干,却不让人插手,自己又一点点拧了,踮着脚去够睡在床里边的宋禹安,叠成长条放在他额头上。

滚烫的身体骤然接触到一点冰凉,宋禹安迷迷糊糊地扬手向这凉意的来处抓去,却抓到一只柔软的手,他心里一暖,喃喃念着:“娘……”

第一次被人抓住手叫娘,白晼再迟钝也窘迫起来,她奋力挣脱他的手欲夺门而逃,却突然慢下了脚步。那一声柔弱无助的“娘”勾起她的回忆,那些已覆满尘埃的记忆如刀尖般扎在心上,让她的眼泪如盛夏的大雨般,大滴大滴往下掉,止也止不住。

宋禹安醒来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白晼蹲在他房门口哭得惊天动地,而府里一大半人都围着她小心翼翼地安慰逗乐,反而他这个伤者无人过问。

宋禹安承认自己昏了头,他竟挣扎着下了床,在遣散下人后,又将一方洁白的手帕递向了白晼。女孩抬起头,满面泪痕,一双眼睛却清澈见底,如一方水光粼粼的碧潭。她这样无助的模样,竟让他心生怜意。

宋禹安头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对待白晼。他趴在床上,白晼搬了脚凳坐在床下,趴在他床边,两人在渐沉的夕阳中絮絮而谈。也就是在那时,白晼才知道宋禹安也是没有母亲的人。他母亲在生他时难产而逝,他身为庶子长大,走到今天已经历尽艰辛。

她那时就想,她要陪在他身边,一辈子对他好。

她那样纯真地喜欢着他,而她的少年却一无所知。

宋禹安和洛钧决裂已经是五年后的事情了,那一年宋禹安和洛钧都已及冠,她父亲也卸了担子安心在家养老。

那一年,朝中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苧渊侯的一个已到入仕年纪的侄子,在街上打死了人。按照朝廷的惯例应是赔偿损失,父母罚俸,那一次亦是如此做,皇上将这桩小事交给了洛钧去办。

洛钧井水无波地打理妥当后,兴冲冲地跑去和宋禹安说,本指望他能给点鼓励及赞扬,却不料宋禹安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将他教训了一番。

“为官者乃是为天下苍生,为国泰民安,如此品德败坏之人岂能入仕?”

洛钧一愣,缓缓说道自己也知这规定不妥,但这条例已延续百年非一朝一夕可更改,更何况苧渊侯手握重兵,底下封邑也大,恐引起朝政不穩,所以才只判了推迟一年入仕。宋禹安不为所动,执意认为应杀一儆百,以雷霆手段打压此等不良风气,以肃正朝纲。他说洛钧优柔寡断是无能,洛钧说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们谁也不能说服谁,最终大打出手。

打架的场景是如何壮烈,白晼并未看见。等她入宫时,争斗已经进入了尾声。

夕阳西下,天边是一片壮烈的残红。宋禹安被侍卫反剪了双手带走,洛钧站在一大堆侍卫与太监、宫女中间望着他,脸上全是茫然与无措。

两人如儿时般灰头土脸,却不再是儿时那般私下嬉笑逗乐无人理会。

最后,宋禹安回头深深地看着洛钧,是一种极复杂的眼神,其中还夹杂着些许温柔。

“太子殿下,我跟您打赌,总有一天我会废除那些只属于贵族王孙的特权,这天下本是天下人的天下。”

他为这句话挨了侍卫重重一记耳光,手劲之重让他嘴角有了些血迹,但他只作不觉,昂首挺胸向前,好像不是做阶下囚,而是走上了一条辉煌的大道。自始至终,他都没有侧头看白晼一眼。

洛钧站在原地极严肃地目送他离去,然后用一种冰冷如刀的眼神环顾四周,而后轻轻说道:“方才那句话本殿下没有听过,你们也没有听过。关于此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们自己清楚。若有违者,休怪本殿下无情。”说完,他扭头看了白晼一眼,似乎想对她说什么。然而,他犹豫良久,最终也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吩咐下人送她出宫。

白晼心中有许多话要说,但在那一天那一刻看着洛钧离去的背影,却莫名地觉察出一丝悲凉来。她突然明白过来,她再不能这样随便地入东宫来了,这是属于太子的宫殿,不是酒楼茶馆,是一种权威的存在。

回去后,白晼求父亲救宋禹安。这位昔年的太子太傅坐在棋盘前安然收子,棋盘上交错零落的黑白一左一右进入各自的棋盒,他只淡淡地告诉她:“他有自己的路要走,旁人惊扰不得。”白晼没有听得很懂,但父亲不会出手的意思已经很清楚,她恹恹地归房,一夜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第二天黎明,她终于决定再去一趟东宫去求洛钧。她起身时天上隐隐星辰未歇,府中偶有杂役活动的声响,她疾步绕过人声,从后门往东宫而去。

她一路如以往那般畅通无阻,只到了东宫门前却被拦下。侍卫的脸冷漠无情,看不出更多的意思,白晼没有任何办法,她有点想哭,却又拼命忍住眼泪。她深吸一口气,望着东宫朱红的大门,终于长跪下去,重重叩首。

她朗声道:“臣女白晼求殿下看在过往情分上,出手相救。”

额角淌下鲜血,她却仍死心眼地一遍遍以头相击。

在重复第十次时,一只修长温热的手扶住了她的额头,她盈盈抬首,眼中含泪。洛钧发未梳,一身单衣,披着一件外袍站在她身前,右手上还有从她额头上沾的殷红的血。他看着她的目光如黎明的天色,明暗交织的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

“宋禹安无需本殿下相助,他自有他的归处。”他如此说道,“反倒是你,晼晼,你可有想过你的归处?”

他们如多年前般对视,身后晨光熹微。洛钧扯下自己身上的外袍,蹲下身去轻轻披在了她身上。

“若你当真如此喜欢宋禹安,就该与我划清界线。”他轻叹一声,“以后不要再来了。”

白晼似懂非懂。

那天正午,皇宫有消息传出,二皇子洛允入御书房面圣,力陈宋禹安之才,与皇上争执数小时,最终宋禹安得以被释放。

宋禹安是被二皇子洛允带上仕途的,在官场中他处处维护、提点与辅佐二皇子,饮水思源,诚然是个忠心耿耿的臣子。白晼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昔年对洛钧说过的话,他说洛钧永远是他的太子殿下,但如今两人却形同陌路。

洛钧也一反常态,在打压二皇子的人时,并没有忽略过宋禹安,反而把宋禹安当做重点防护对象。朝上两人你来我往,刀光剑影,明里暗里皆是权力的争夺。

宋禹安确有大才,其实论能力,洛钧是比不过他的,更何况还有一个有贤能,且支持者众多的二皇子站在他身后。他逐渐崭露头角,除却洛钧几次一针见血的打压外,仕途还算是坦荡。

白晼深在闺中,从宋禹安与洛钧分道扬镳后足有一年多未见过他。再相见,就已经是丞相胡忠翎被下狱的惊世大案。

胡忠翎乃是陈安侯之后,贵族入仕,处世灵活,颇有些手腕,再加上有家族势力推波助澜,一路官至丞相,却因一件小事落在了二皇子手上,被宋禹安连些早处理妥当的陈年旧事都一并牵了出来,罗列出了大大小小几十条罪状,用词用语犀利冷冽,没有转圜余地。

胡丞相或许是有点树大招风,但到底树大根深,哪里是如此容易就跌倒的人?不过一个月,一桩极其惨烈的人命案便被扣在了宋禹安头上。死者是正在遭受宋禹安审问的一名犯人,本来已经问得差不多了,却突然惨死在狱中,身上血迹斑斑,没有一处好肉,明显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丞相党众在朝上大义凛然,慷慨陈词,将那犯人的死状描述得绘声绘色,连皇上都不禁皱了眉头,当即下令将宋禹安禁足在府,彻查此事。

胡翎安是洛钧用得最多的人,此事算是二皇子党与太子党的第一次正面交锋,输则失半壁江山,估计至皇帝死都不会再有翻身的力气。能不能得登大宝,这一仗至关重要。

中间种种暗流涌动,白晼并不知情。她在深闺中消息不灵通,等她偶然得知此事,已经是宋禹安被押入监牢候审的时刻。那一日她正与几个女伴一起试胭脂水粉,闻言手里的胭脂盒砰然落地,里面浅红色的粉末撒落一地。

她提着裙子便跑,只留身后的疾呼,那大概是她最勇敢而无所畏惧的年华。她匆匆跑到大理寺,查办此事的洛钧正在里面办公,见到她眸色一沉,便挥手令人将她赶出去。

她挣扎着大喊:“洛钧,宋禹安的为人你最清楚,他并不是这样的人……”

她话还未说完,便遭旁边侍从呵斥:“太子殿下的名讳岂是你叫的?不知死活!”

洛钧出声喝止了下人欲掌掴她的行为,从书案后站起来,缓步走到她跟前。他用帕子替她抹去脸上如连珠子的泪水,手却在她脸上停驻了许久。直到白晼再次低声恳求她放过宋禹安时,他方不动声色地将帕子放回怀中。

“来人,”洛钧转身回到书案前,声音轻淡,“好生将白小姐送回去。”

她当时不明白为何洛钧要将“白小姐”三字咬得格外重,也不知那几个送她归府的下人为何前后态度截然不同。等她知道时,一道明黄的圣旨已经抵达了白府。

太子成年必须立妃,而皇上在众多大家闺秀中挑中了与太子一同长大的白晼。她有着不凡的家世,父亲在朝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却没有实权,实在是没有比她更适合做太子妃的人选了。她跪在父亲身后听见宣旨的公公用尖细的嗓音念的一长串溢美之词的后面,连着的却是她和洛钧的名字。

她怔怔地抬头,泪水已经夺眶而出,一瞬间的惊愕让她没来得及三思,便喃喃念着:“那宋禹安怎么办?”

幸而父亲接旨的声音如滚滚雷声将她的问句淹没,面容和蔼的公公依旧弯着眉眼道着恭喜。烈日炎炎下,她匍匐在地上久久未起身,始终未将那一个“谢”字说出口。

在如流水的准备婚事的琐事中,白晼等来了宋禹安即将出狱的消息。

阴云密布的天气里,洛钧造访白府,一日山珍海味延绵不断,她拘谨地坐在下首,大半的时间用来神游。她这几日都被父亲命人严加看管,不准她踏出府门一步。父亲曾抚上她的发顶,说这天下终归还是洛家的天下,圣旨一下,有如一把大刀悬在脖子上,稍有违抗,即命赴黄泉。

在热闹的宴席上,洛钧言语圆滑又隐隐透着犀利,作着官样文章,不曾看过她一眼。

直至夜深时,太子扶醉而归,她被命令送他出门,在繁复华贵的轿辇前他忽然回头看向她,眼眸清澈,步履沉稳。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轻轻一笑,那干瘪的笑意里隐藏着些许苦涩,他说:“宋禹安大抵是要被放出来了,他们胜了。”

在她瞬间生动起来的眉眼里,他自嘲地笑笑,回身上轿,再不愿看她一眼,一路向皇宫而去。黑夜里,只有车轮行驶在石板铺就的路上留下的一行喑哑的声音在回响。

宋禹安从大理寺出来是个黑沉沉的雨夜,白晼早早在大理寺的门前等候。她撑了一把素白的上面绘着一枝红梅的油纸伞站在雨中,过了许久,宋禹安的身影方随着缓缓开启的大门逐渐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不知是近乡情更怯还是别的缘故,她只抬头仰视着一身粗布麻衣,灰头土脸的宋禹安。隔着大雨,宋禹安面色惨白,她看到他脖子上还有半条鞭痕隐隐露了出来。她的心脏像被挤压般难受,手指紧紧攥着伞柄,她其实想笑的,但努力几次都以失败告终。最后,还是宋禹安先开了口。他撑着门框,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声音亦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你实在没有必要……”

“我一直喜欢你。”她打断他,声音在沙沙的雨声里有些模糊,“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宋禹安看着她,半晌没有作声。

这可怕的沉默像支利箭向她而去,她垂下眼,转身离去。有府上寻觅她几个时辰的家丁恰在此时赶到,她收伞上轿,动作优雅,一气呵成,全然是个大方得体的大家小姐。

宋禹安望着她的背影,自始至终未曾再开口。

自此,到她隆重出嫁,举国欢庆的那一天为止,她都再未见过他。

等真正站在洛钧的身边后,她方真切地了解到胡忠翎的倒台对于洛钧以及宋禹安的意义。胡忠翎在上刑场时还高声喊着让太子救他,皇上虽然上下封了口,让事情到此为止,但从他对洛钧日渐冷落的态度,已能看出他心里的结论,更不必说二皇子洛允还时不时地煽风点火。次年二月,太子因失德被迁出东宫,与此相对的是二皇子党的崛起,而其中翘楚宋禹安更是将朝中空缺已久的相位揽入怀中。

宋禹安成为丞相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皇上呈上一封万言书,以昔年丞相胡翎安为例,力陈贵族子弟不经科考直接入仕的种种弊端。

此事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大大小小几百位官员分作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是家族势力宏大的贵族子弟,另一派则是以大理寺卿陈蔚为首的科举出身的寒门子弟。

两个月之后,在两派人马的针锋相对中,皇上终于拍板,让宋禹安放手进行改革。这一次改革不仅规定所有人不分贵贱都必须经过科举方能入仕,还废除了贵族的种种特权,骤然激起千层浪。

在科举派的眼中,最具有说服力的则是宋禹安贵族子弟的身份,但在另一派眼中,这却是宋禹安最大的软肋。不久,宋禹安的家族加入了贵族的反抗队列里,不仅帮着他们召集兵马预谋造反,宋禹安的一位长辈更是悲愤地在他面前触柱而亡。

白晼的父亲前太子太傅白琋曾星夜入丞相府,第二天午时方出,出来后便明确了自己的位置。他并不赞同宋禹安的改革。

白琋虽然不再任官,但依然很有话语权,自他站队后,朝中的争论点就全在他身上了。

终于,一月后,皇上决定就改革一事在金銮殿正式展开一场辩论,一方是宋禹安与元熙十七年状元出身的大理寺卿陈蔚,另一方则是前太子太傅白琋。

约莫快午时,白晼命人去金銮殿外等待結果,而她则熬了一壶酸梅汤用冰块镇着。

但这一等就等到了黄昏,融掉的冰块将桌面弄得一塌糊涂,她将头伏在桌上浅浅睡去。

她隐隐听见洛钧新纳的良娣正在弹着琵琶,曲子绵长凄婉。弹到情深处那曲子却忽然断了,她还在心里念着应当是断了弦,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那良娣该去给菩萨上炷香去去晦气。

后来,她便被下人慌乱地唤醒了。那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人,此时眼泪都已经在眼里打转:“太子妃,老爷出事了,太子妃……”

白晼迷迷糊糊地看着她,恍恍惚惚地站起身来,却趔趄一步险些跌倒。耳边琵琶曲又起,音色更优,那该是洛钧又新赏了一把琵琶。她没有说话,眼里的泪水却没有忍住,掉落下来。她踉踉跄跄地往外跑,胡乱奔着却辨不清方向,好在丫鬟一路指引方到了太医院。

似乎已经过了很长时间,太医院门口鲜有人烟,然而却能听到里面隐约有悲声。她站在外面许久,也没有力气往里踏一步。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忽有两个人并肩疾步而出,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却骤然停下脚步,正是宋禹安与大理寺卿陈蔚。她望着久未谋面的宋禹安,一行清泪无知无觉地淌下,旁边还有人带着悲声在说话,“辩论完毕,老爷从金銮殿中走出来,长叹了一口气,就忽然倒在了地上,等太医赶到已经没有了呼吸……”

眼前天旋地转,她想起幼年发烧时父亲彻夜守候给她讲故事,想起父亲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念《论语》……

她往后退了一大步,忽然嘴角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灿烂地笑了,但到了后来泪水却越淌越凶,情绪已经难以分辨。宋禹安遥遥看着她,表情模糊在一地冷冰冰的霞光里,但她却觉得那神情满含着悲悯,像看着一个无可救药的傻瓜。

她终于明白过来,宋禹安永不会像她喜欢他一样,如此回复她的心意。他有他的抱负与宏图,而她的父亲,那也是他的恩师哪,竟成了他的拦路石。

他这样冰冷而无谓,好像一切都不可惜,包括此刻她父亲的尸体。这真叫人绝望。

在她倒在地上时,她模模糊糊地看见宋禹安向她走来,而她的丫鬟却已将她交给了刚刚赶到的洛钧。宋禹安似乎在她耳畔低声说了一声“抱歉”,然而还有什么话比“抱歉”更无力?他有他的志向,有他的抱負,她没能在这志向里占得一席之地,她唯一的亲人,她的父亲亦为之死。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

太傅白浠的猝死让皇上悲痛不已,不仅废除了白浠极力反对的大部分条例,还让洛钧重新入主东宫。这从儿时就摆下的擂台终于落幕,没有人真的得到,亦没有人真的失去,唯有白晼一人,终于一无所有。

她不再哭泣,却整日痴痴地呆坐,有时唤她要很长时间才慢慢回神,看人的目光亦是呆滞的。白晼的情况让洛钧暂时放下了那些貌美如花的姑娘,只日日陪在她身边。他为她画像,为她抚琴,亦涂花脸只为逗她开心,如此日复一日不知疲倦。

在某一个雪夜,洛钧将她带到花园,此时雪已歇,白皑皑的天地里一轮明月悬空。洛钧将大氅披在她身上,兴奋地去为她折一枝红梅。雪天路滑,他跑得急了险些跌倒,白晼看着他的背影不禁叫出声,洛钧却还是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这次出来一个人也没带,没有人上去扶,她只能上前去扶他起来。

洛钧的眼睛亮如天上星,愣愣地看了她半晌后,从地上一跳而起,抱住她喜极而泣。冰凉的泪水滑入她的脖颈,她浑身一颤,终于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些什么。

“晼晼,你好了,你终于肯开口说话了……”

他一个人抱住她絮絮叨叨,她抬头望着天上明月,忽然想起来,其实只有他一个人会唤她“晼晼”,从小到大,在他嘴里,她都是“晼晼”,从未变过。

那一夜,他们头一次同衾而眠,白晼睡在洛钧的怀里,能感觉到身后人温热的呼吸,亦能感觉到背后的依靠,一夜无梦到天亮。

她开始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朝堂上的事洛钧从不跟她谈起,她亦从不关心。

洛钧再没有去管过那些身段妖娆的良娣们,他本是喜欢着白晼的,只是白晼心里并没有他,而如今白晼的眼里是他,那么他就不会放弃。

白晼很快有孕,太医诊出时,孩子已近四个月。

八月初是太后寿辰,宫里决定晚上要开宴席,放焰火。本来洛钧已经奏请了皇上和太后让她在东宫休息,但因她喜欢那满天璀璨,不得已将她带在身侧。

在宴席上她看见了宋禹安,第一眼看上去,很难将他与多年前那个青涩的少年联系起来。他清瘦了许多却目光炯炯,举手投足间还带有几分倨傲。他每说一句话,下面应和者皆数不胜数,皇上亦多称赞二皇子洛允,事事都先听他的意见。

在第一束焰火在天上绽开的刹那,他与她不经意间遥遥相对。他眼里映着漫天烟火,看着她,又看过一眼洛钧,良久后方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

白晼夹了一筷子鱼肉,心里有微微波澜,却未曾在意。

不知这是不是事发的前奏。不久之后,在一次秋狩中洛钧一句话触怒了皇上,父子俩置了一夜的气。第二天一早,洛钧没有准时向皇上请安,二皇子便在御前拐弯抹角地暗示太子有不臣之心。

那一队侍卫闯入东宫时,白晼正在选做香囊的料子,还来不及诧异就已经被人拦住了前后。十几个人气势汹汹地进洛钧殿里翻拣,不一会儿竟拿出一只扎着针的,写了皇上生辰八字的人偶。巫蛊!白晼脑中“嗡嗡”作响,竟有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做了这种手脚,一心要置洛钧于死地!

她挣扎着要上前申辩却徒劳无功,她被人推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那些人要离去。

其实从旁观的角度来看,事情很简单,只看洛钧的太子之位被废,谁会得利就是了。白晼牙关都在打战,腹如刀绞,身下被血晕开一大片,让一群下人急成一团,她却非要强撑着站起来。她走到门边,声音还有一点打颤:“宋禹安,你全忘了!你只记得太子,却忘了洛钧……”

一句话便让外面已经离去的人都变了脸色,那带头的男人回过头看她的眼中已经是寒光点点,但到底还是没有做什么,终于还是渐行渐远。

多年纠缠,终于已是穷途末路。

洛钧被囚禁在一处前朝就已经荒废的王府里。第二年的盛夏,皇上身边的德公公带了一杯毒酒独自前来。这件事她并不知道,那天清晨洛钧为她煮酒,他与她交杯而饮。饮毕,他在她眉心一吻,轻柔地让她再睡一觉。

等这一觉睡醒,就已经是傍晚,荒凉的府邸死一般的寂静,她在洛钧的房门前与德公公打了个照面。在与这个已年过半百的老人擦肩而过时,她腿一软便跪倒在地。她嘴唇哆嗦着唤洛钧,然而却只有德公公的脚步声响起。

她瘫软在门边,死死咬着嘴唇,喉头有些哽咽,脸上却全无泪痕。

“他们都骗我,如今连你也骗我,”她低声说道,“你也骗我……”

尾声

当天傍晚,宋禹安过来时,见到的便是已经处于半疯状态的白晼。她坐在树下绣一只香囊,听到他的声音很久才缓缓抬起头。她看著他,只是看着他,好似并不认识他,也好似她还未回神。他用一方雪白的帕子温柔地替她包住被针扎到的手指,注视她很久之后,终于忍不住抚上她的脸。

“跟我走吧,”他看着她低叹一口气,“如今再不会有什么变故了,我会给你一个新的身份,一切从头再来。”

“晼晼,我会待你好。”

白晼任由他抱住她,他一身朝服未除,显然是刚刚面完圣便过来了。

她显得很平静。

“宋禹安,过了这么多年,你还记得你入仕的原因吗?”

他身体一僵,便听到她在讲:“为官者乃是为天下苍生,为国泰民安,如此品德败坏之人岂能入仕。”

这是他当年与洛钧争执时的话,他忽然整个人如置冰窖,如今再听这句话字字都是刀。这全是他自己一步一步走成的路。当年与洛钧肆意争执的少年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置对方于死地。

他默认良久,再开口声音竟有几分艰涩:“晼晼,我没有办法,这本是一潭浑水,又如何独善其身?老师的事情也好,洛钧的事情也罢,我没有回头路……”

“宋禹安,”她突然打断他,声音轻得有些飘渺,“我的父亲因你而死,我的丈夫死在你的手里,连我未出生的孩子都死在你手里……我这一生都毁在了你手里……”

她叹了一口气,从他的怀中直起身来仰望着他,目光灼热,一如年少。

“太迟了,宋禹安,”她脸色苍白,嘴唇绀紫,“你若是早些来到我身边该多好……我盼了那么久……”话未说完,她嘴角便有一滴暗红发黑的血液流出来,一张口,吐了宋禹安一身。他震惊异常,想要叫人却被她拦住了,他看见她微微笑着,眉目如画,竟是那般动人。

她原来已经如此绝望,她已经决意不原谅他,不给他补偿的机会。

在看到洛钧的尸首后,她便已经决意不会独活。她早已吞下毒药。

她努力伸手去抚他的脸,却在指尖刚触及时颓然垂下,带着那还未来得及散去的笑容倒在了他的怀里。

香囊掉落在地,滚入尘埃,而她面容恬静,如同熟睡。

宋禹安深吸了一口气,将她紧紧抱住。

蝉鸣声不绝,尖锐刺耳犹如法场。

原来所有错过的都是彻底错过了,是再也不能挽回的。那年雨夜他未曾回答那个女孩的告白,从此便再也不会有回答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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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湾的春天》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