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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军进剿

2017-06-27北京李洁非

名作欣赏 2017年16期
关键词:乌兰太平军永安

北京 李洁非

官军进剿

北京 李洁非

拜上帝会“根机不可被人识透”“待等妖对妖相杀尽惫”之“避吉”策略,相当精明。十月,去年以来大扰境内的几股悍匪,经官军以九牛二虎之力围剿,巨首陈亚贵、钟亚春次第就擒,郑祖琛等方捷闻于朝,拜上帝会便乘隙而作。

策略精明外,运气亦复不错。先是林则徐即将行至省内之前,病逝于普宁,继而提督张必禄甫至浔州,也一命呜呼。诏起张必禄本是剿讨旧匪,而于途中接报:旧匪已平,新匪继起。巡抚郑祖琛“飞咨该提督,亲行统带,驰赴浔州,相机督剿”,此处“浔州”,指的就是洪、杨。换言之,此时张必禄的任务,业改为专门镇压金田,但人刚到位便即暴卒。

敌我犹未对垒,一方帅、将俱损,吉凶立判。

关键在于林、张均系能吏。后来官军迄至南京失守,屡战屡败、望风披靡,直接原因正是文武疆吏失策无能、畏葸塞责。其危害性,尤以起义初起时突出,彼时叛众人少、规模小、物资匮乏、没有据点,从扑灭角度说难度最低。错过这样的时机,待及太平军攻占永安,明显迎来一个转折点,后围攻省城桂林,虽不克,太平军却借此表明其已不再是在山坳中东躲西藏之流寇,摇身一变,成为可与官军正面作战的强大军团,旋突出广西,挺进湘鄂,局面遂一泻千里、不可收拾。而纵观广西阶段官军的作为,可以概括为十二个字:主帅平庸、将弁怯懦、内耗严重。其中,主帅一端尤为根本,倘若林则徐不死而履其职任,时势或将不同。此种可能性,由日后清廷以曾国藩“统辖江苏、安徽、江西三省并浙江全省军务,所有四省巡抚提镇以下各官悉归节制”而终于平定太平天国,得到证明。

在林则徐死后继任钦差大臣者,始终未得佳选。

第一个是前任两江总督李星沅。他十一月二十日从长沙启程赴任,二十八日入广西境内,十二月初抵桂林就职。十一月二十九日,李星沅前脚刚踏上广西土地,洪、杨就给他一个下马威,在金田痛击总兵周凤歧部,击毙副将伊克坦布等。此事虽与他指挥调度无关,但毕竟令他到广西的开局糟糕至极。而他就职后,也的确处处显得束手无策。新任巡抚周天爵到任前,据后来赛尚阿给咸丰皇帝的报告中评论:“从前李星沅到粤,于前任巡抚未免有所回护,不肯和盘托出,以致蔓延弥甚。”谓其对已经革职的郑祖琛,仍然有所依赖,遇事不能明断。周天爵到任后,与向荣每每意见相左,似此巡抚、提督间的矛盾,本来正该由钦差大臣抉择,而“星沅调和之,仍不协,军事多牵掣”,可见其为人含混,少魄力。随着局势毫无起色、每况愈下,北京终于不掩失望,“诏斥其推诿”。其实这也难怪,当时李星沅身体已非常不好,荷此重任,有心无力;翌年四月十一日,他奏请将钦差大臣关防交周天爵护理,第二天便死在武宣军营。这是连续第三位为广西而病故任上的大臣,由此可见清廷的用人窘境,所用或能用的人,居然都是年老多病之辈。而李星沅虽死于任上,较诸林则徐、张必禄,却不能说是“鞠躬尽瘁”,因为他是用失败来为生命画上句号;他在遗疏中说:“贼不能平,不忠;养不能终,不孝。”满心愧赧。

此前,见李星沅办事不力,朝廷动了换人之念,准备让赛尚阿来接替,调李星沅回湖南“防堵”。眼下,李星沅既死,赛尚阿犹在途中,乃命巡抚周天爵“暂署”其职,这就是第二位钦差大臣。

从道光三十年底迄咸丰元年底,走马灯似的来了三位钦差大臣,结果太平军愈挫愈勇,从幼嫩弱苗长成挺秀新树。清方国中无人的窘状一目了然。其实,这三位钦差,樗栎材质固已明验,但比起太平军出广西后所遇到的程矞采、徐广缙、陆建瀛辈,尚非寙楛之尤。他们各有各的问题。李星沅驾驭力弱,本身又年迈体衰;周天爵不善团结,水至清无鱼;赛尚阿八旗贵胄,最无能,他本来运气不坏,有望鼎定战局,最终却因无能功败于垂成。然而除了自身缺陷,他们真正的共同问题是,所面对的对手非等闲草寇。

这是一群有能力打江山并几乎做到了改朝换代的人。若是打家劫舍、大秤分金银的土寇,李、周、赛固然庸碌,想亦不难荡平。不幸的是,太平军达到了中国农民起义的最高水准,拿明末李自成相比,洪、杨方方面面都在其上。广西阶段,对此最有验证意义。出广西后,从湘楚而皖苏,太平军一路摧枯拉朽,极易使人误会它的成功纯属清廷过于腐烂所致;然而看看广西阶段,自能断定太平天国崛起绝非占了清廷朽衰的便宜,而是自身确有遒劲强大处,官军在广西战绩虽谈不上骄人,却还不像后来那样一触即溃,大致还能与太平军抗衡一番,有时局面甚至占优,纵然如此,太平军仍数度绝处逢生,反获大捷。

所以,对向荣不同时看到他作为良将与作为老兵油子的两面,不能中鹄;只言其一面而忽视另一面,皆非事实。到曾国藩、李鸿章以及湘军淮军起来之前,从广西而江宁,向荣基本上一直是清方主将乃至主帅,桂林之后、长沙之前数月除外,其间官军虽落下风,但向荣勉力支撑,致局面未往太平军一方完全倾倒,殊为不易。应该说,在太平天国保持上升势头的前半期,向荣就是清朝军事上唯一挑得起大梁的人物。

认明此点,始能对太平军实力有正确评估。正如亲尝厉害的乌兰泰所指出,“金田会匪”完全不同于“流匪”,所谓“伎俩凶悍”,是战法出色、打仗极有一套。这才是官军难以匹敌的主要原因。且不说官军整体上深陷腐败、老化以及制度陈旧等困扰,即以其最强战斗力,例如向荣、乌兰泰那样的精兵,与太平军交手,也仅有支撑的份儿,毫无战而胜之的把握。从纯军事角度言,太平军之强劲相当惊人,包括后来洋人介入,以最先进兵器装备、按西式操典训练组成雇佣军洋枪队,乃至英法正规军直接参战,太平军也未落下风。实际上,太平军真正被击败,不是军事原因,而是其自身发生各种变异。这一点,在天京之变以前无从谈起。

李秀成述洪、杨逸出之大概:

永安,即今蒙山县,明置为州,清缘之,民国改为县。简又文陈其沿革及地理:

太平军乘夜翻山出紫荆,向荣、乌兰泰及其他各将率兵追击。地形复杂,道险路阻,太平军神出鬼没,“倏遇倏失”,加上天气也时常作梗,追击并不利。八月二十日,向荣与巴清德部好不容易在平南官村遇见太平军主力,却又遭到对方夹攻西王、南王,己方则火药尽被雨水淋湿,枪炮俱不能用,被痛殴,军仗锅帐尽失,“几不能军”,落荒退回平南。自从洪、杨以瓮中之鳖溜之大吉,向荣已然郁闷非常,眼下又被人家以逃亡之师打得全无还手之力,真是叫作心灰意冷。他退到平南,便屯众于此,称病不前。只有乌兰泰,自将一军尾于后,奋行三百里,越岭赶赴永安。

太平天国等级观念极重,而首次明确于制度即在永安。最有名的就是封王之举:

这些名号本来早有,先前《天兄圣旨》已屡现“东王”“南王”等称,此次再封,应该有一种正式仪注的意义,作为制度昭告天下。同一道诏旨,还规定:

对于诸王以下人等,亦以爵秩许愿为约定:

此为太平天国官制之初订。

在《天父下凡诏书一》对周锡能案处理过程的记录中,洪秀全、杨秀清所居处称“殿”,诸王居处称“各王府”。很可能也是在永安开始使用的名词,以城中屋宇规制可以支持此类概念的缘故,正如洪大泉述洪秀全所居州衙被命名为“朝门”那样,而所有这类称呼,均意在彰显正规的“朝廷”意识。

又一特别迹象,是“小天堂”的提出。

“小天堂”缘何而来?这是太平天国为了抚慰众心,就其革命目标做出的重大妥协。就原始教义言,太平天国体现的是一种神圣、非世俗理想,徒众用奉献、牺牲、吃苦,来换取升入“天堂”“上高天”,从而长生不死、永安无苦。但这样的目标,过于遥远,过于抽象,过于虚茫,且完全杜绝人之常情,真正能够为它而熬受、挺住各种磨难的人,必微乎其微。何况拜上帝会内现实,上下并非一律平等、同甘共苦,有些人鲜衣怒马、食精饫肥、妻妾成群,却一味勒束旁人无私敛欲、克己清心,一年半载犹可,时间一长,势必不能服众。所以太平天国领袖们发现,仅靠“天堂”诱惑,无法支撑事业发展、维持信心和纪律,而亟须树立一个现实生命可以指望、触碰乃至切实拥有的美妙前景,作为广大徒众勠力奋斗的目标。“小天堂”就是这样提出来的,我们看到,天王诏旨就此许下的愿景,没有一丝一毫虚无缥缈的内容,全都关乎荣华富贵、升官发财一类世俗欲望。当然,“天堂”的存在并未因此取消;但在进入未知的“天堂”以前,洪秀全保证,只要足够忠荩,每个人可于有生之年得享“小天堂”的快活。

永安半载,想必还用了不少时间做权力消长之角逐。权力角逐虽然随时皆可展开,但毕竟有其最为适宜的空间。戎马倥偬之际,彼此或能以小黠小慧方式折冲,若想真正摆开架势论一论长短,却有待条件比较齐备充足的时候。而城市正是最适宜表现权力消长的场所。太平军进驻永安后,这方面的记述突然增多起来。除了十月封王、规定后宫贵妇称谓外,还有另外一些迹象。

十月二十五日,诏命:

这是对洪秀全头上光环的削减,虽然理由极充分,但其名誉略为降格乃是事实。反观另一头面人物杨秀清,势焰却在上涨。封王诏旨规定:

杨从排名老三变成老二,是金田起义前夕的事;现在,他又更进一步,被明确宣布“东王”并非与西、南、北、翼各王平行,而是更高的王,其余各王均为其部属。所以,审理周锡能案的记述中出现了“九千岁”的称呼:

通篇如此。此前“九千岁”之称,史上仅一见,即明天启年间权宦魏忠贤。然而,魏忠贤“九千岁”,乃是奄党私相腴奉之辞,非正式爵名。杨秀清“九千岁”,可是明白载于官书、堂皇呼于朝堂的正式称谓。也就是说,永安诞生了两千年帝制史上独一无二的“九千岁”。在独夫本质的君主制内,此事之骇人听闻,怎样形容都不过分。个中含意,以及那位“天王大道君王全”对此做何感想,皆不难于揣见;事实上,“九千岁”之所戟指,必乃“万岁”,后来到天京,杨秀清果然对“九千岁”不满足,求封“万岁”,洪、杨终于火并。

周锡能事,为永安时期要案。事情本身,仅关图谋叛变、颠覆,但杨秀清的处置过程,宜别有深意。从道光三十年四至十月金田团营,到眼下永安时期,“天父”未现其身业已年余,此时却突然下凡。盖周锡能一案,说小不小,说大亦不大,串通未遂,奸细实指三人周锡能、朱八、陈五,破获后明正典刑即可,未必值得惊动东王大驾,亲自出马,大费周章,乃至闹出“天父”下凡这般动静。杨秀清如此重视,必视其有显著的利用价值。首先可想见的是“立威”——既欲为全军立军威,同时亦借此事彰东王个人之威。此一用心,一望可知。然细味之,并不到此为止。“天父圣旨”是太平天国官书,均经“旨准颁行”始得问世,相当于“中央文件”;而迄今为止,只发现有两个时期的“天父圣旨”,除了天京时期外,便是这件处理永安周锡能案的《天父下凡诏书一》。从这一点来看,对周锡能案的处理绝不仅是一桩孤立的案件而已,而是对于太平天国的历史有其特殊意味。考虑到天京时期的“天父圣旨”笔笔牵及洪、杨角力,这份永安“天父诏书”的背后,很可能也暗藏权力斗争话语。

细读《天父下凡诏书一》,审案缘起及全部过程,由杨秀清一手握定和主导,对洪秀全只是奏闻而已。杨秀清利用该案,调动冯、韦、石殿前听命未提及萧朝贵,或病中,大弄权柄,威福备至,且借“天父”之名呼洪秀全前来质问:

由此可见,亲审周锡能,一石数鸟,难怪杨秀清会把这样一件事推至“天父下凡”的极致,倾情演绎,载诸史册。如果我们说,永安虽小,天京之变实预演焉,应不得谓之捕风捉影。

江忠源,湖南新宁人,举人出身,对曾国藩执弟子礼,时为在籍知县。赛尚阿督师广西,他应调以所练乡勇五百人赴粤,隶乌兰泰。这是湖南团练地方武装亦即所谓“湘军”,最早现身对太平天国作战。

永安围城战,和任何此类战例一样惨烈,太平军的表现殊堪惊人。围城末期,赛尚阿曾发给北京一份生动战报,在详叙攻守双方种种艰难困苦之后,写道:

这段清方统帅的描述,字字对太平军赞赏有加。彼军心军风若此,难怪啃不动。不过,官军倒也不是我们想象中的绿营,充斥着作威作福的兵痞,他们的吃苦耐劳,亦逾常人:

洪秀全似乎很享受永安城的时光,就这样在重围下待着,直至咸丰二年春季。彼时城内弹尽粮绝,炮轰之下处处瓦砾,士卒躲在地道内搏饭以食。到了这般光景,太平军始“窜志已萌”,打算离开。正月间,太平军频频出击,意在试探敌方包围圈各处情形,来确定突破口。当时,连旬暴雨,殊为罕见,赛尚阿奏称“平地水深尺许”,“并无片刻晴霁”。二月十七日凌晨三更,趁大雨,太平军弃城从东面轻松突围。次日乌兰泰、向荣在古苏冲追上太平军后队秦日纲部,歼其众二千余,捕获“天德王”洪大泉。向荣旋回师永安,收复其城。乌兰泰引兵继续追击,却遭太平军大队伏击反攻,天津镇长瑞、凉州镇长寿、河北镇董先甲、郧阳镇邵鹤龄四大总兵,及成林、田学韬两员参将,纷纷毙命,丧师逾四千,乌兰泰本人亦坠涧伤退,损失之惨为进剿以来之最。

太平军从容而去。对这一幕,我们似习以为常。其以奔命之残师,反戈一击,重创官军,起码已是第三次。

①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金田起义前后清政府档案史料》之《郑祖琛等奏郁林等股前往金田并张必禄病故折》,《太平天国文献史料集》,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年版,第64页。

②《钦定剿平粤寇方略》卷二百七十六,《续修四库全书·四○九·史部·纪事本末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484页。按:该上谕发表日期为咸丰十一年十月癸酉,亦即1861年11月20日,而著述者多有误者,例如罗尔纲、谭其骧为顾问,郭毅生主编的地图出版社1989年版《太平天国历史地图集》作:“1862年1月30日,清王朝命曾国藩为协办大学士,统辖江苏、安徽、江西、浙江四省军务。”(第141页)不知所据为何。

③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金田起义前后清政府档案史料》之《赛尚阿奏报抵粤日期折》,《太平天国文献史料集》,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年版,第161页。

④⑤⑦⑧《清史稿》卷三百九十三,列传一百八十,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1753页,第11753页,第11753页,第11753页。

⑥《中兴别记》卷二:“戊辰,钦差大臣李星沅卒。”第22页。

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金田起义前后清政府档案史料》之《徐广缙等奏复两广剿办各股情形折》,《太平天国文献史料集》,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年版,第160页。

作 者:

李洁非,文史学者,历年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明清史研究等。

编 辑:

杜碧媛 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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