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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管子》新解(下)

2017-06-27山西尹协理

名作欣赏 2017年16期
关键词:傅山夜行管子

山西 尹协理

傅山《管子》新解(下)

山西 尹协理

傅山是明末清初重要的学者,史称“于学无所不通”,经史之外,兼通先秦诸子,又长于书画医学,与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李颙、颜元一起被梁启超称为“清初六大师”。他精研老、庄,对道家传统思想做出了发展。但他一段时间沉迷于《管子》研究,且多有新的发现。本文深入傅山《管子》研究的细部,梳理其研究《管子》的心理状态、学术路径及其成就贡献。

傅山 《管子》 学术路径 贡献

联系其他古籍对《管子》做出新解

在研读古籍时,联系其他古籍著作中相同或相近字义、词义的论述,对于正确理解正在研读中的古籍的原意自然是很有帮助的。由于傅山博览群书,被后人称为“学海”,因而他在利用其他古籍著作解释《管子》文意时,自然来得更加熟练自如,更能融会贯通。

(一)联系《鹖冠子》对 “夜行”的新解

《管子·形势第二》载:“召远者使无为焉,亲近者言无事焉,唯夜行者独有也。”原注云:“夜行,谓阴行其德,则人不与之争,故独有之也。”傅山眉批:“夜行。《鹖冠子》‘圣人贵夜行’。”(《傅山全书》卷四十七《管子批注》上)“夜行”顾名思义为夜间行走,或在黑暗中行走。傅山所引《鹖冠子》语在该书的《夜行第三》篇中。原文为:“天,文也。地,理也。月,刑也。日,德也。四时,检也。度数,节也。阴阳,气也。五行,业也。五政,道也。五音,调也。五声,故也。五味,事也。赏罚,约也。此皆有验,有所以然者。随而不见其后,迎而不见其首。成功遂事,莫知其状。图弗能载,名弗能举。强为之说曰:芴乎芒乎,中有象乎!芒乎芴乎,中有物乎!窅乎冥乎,中有精乎!致信究情,复反无貌。鬼见,不能为人业。故圣人贵夜行。”这里“夜行”的意思是看不见、摸不着,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的本质和规律,“圣人”对事物内在的本质和规律非常重视。傅山用《鹖冠子》中“夜行”的意义来解释《管子》中的“夜行者”,认为只有“圣人”才能把握事物的本质和规律,显然更符合文义,比原注正确。现代的闻一多先生(1899—1946)注曰:“《淮南子·览冥训》引此三句,高诱注曰:‘夜行,喻阴行也。阴行神化,故能有天下也。’高释‘夜行’为‘阴行’近是。此盖法家尚术之意。”他把《管子》的“夜行”解释为“阴行”,再把“阴行”解释为法家的诡诈之术,还不如原注的“阴行其德”来得简明,更不如比他们早三百年的傅山的解释更符合管子的原意。

(二)联系《文选》对“久”的解释

《管子·度地第五十七》载:“常以朔日始,出具阅之,取完坚,补弊久,去苦恶。”原注在解释后两句时说:“其器既补弊,而久有苦恶者,除去之。”原注把“久”字释成“长久”之“久”,并且以“久去苦恶”断句,又把“久”与“去”颠倒过来,变成“去久苦恶”,显然十分勉强。傅山说:“久即故字,久即旧,义皆通。”(《傅山全书》卷四十八《管子批注》下)把“久”解释为“故”与“旧”,以往的字书不见记载,傅山的依据应该是《文选》中东汉班固的《答宾戏》。《答宾戏》云:“时暗而久章者,君子之真也。”项岱注曰:“久,旧也。”傅山十分喜爱《文选》,并详细批注过《文选》,他以《文选》的注释为依据来解释《管子》,应该是很正常的。后来的陈奂也与傅山持相同的看法,他说:“‘久’读为‘旧’。弊旧,弊坏古旧也。”“尹注‘补弊’为句,‘久去苦恶’为句,失其句读。”他的看法与傅山完全一致,但比傅山晚了二百年。

(三)联系史书与《老子》解释“大德不至仁”

《管子·立政第四》载:“大德不至仁,不可以授国柄。”原注云:“德虽大而仁不至,或包藏祸心,故不可授国柄。”嘉庆年间的王念孙说:“至仁即大德,未有大德而不仁者。《群书治要》引此‘德’作‘位’是也。”“尹注非。”嘉庆年间的孙星衍也说:“《群书治要》引‘德’作‘位’。《长短经》一引亦作‘大位不仁’。”《群书治要》是我国古代治政书籍的选辑,是魏征及虞世南、褚亮等在贞观初年受命于唐太宗,以“务乎政术”“以备劝戒”为宗旨, “上始五帝,下尽晋年”,从一万四千多部、八万九千多卷古籍中“采摭群书,剪截淫放”(魏征:《群书治要序》,《丛书集成初编》本),呕心沥血数年,于贞观五年(631)编辑成书,计六十五部约五十余万言。王念孙与孙星衍所说《群书治要》“大位不至仁”,在该书第四袠卷三十二。《长短经》又称《反经》,是一本实用性韬略奇书,唐代赵蕤著。它以唐以前的汉族历史为论证素材,集诸子百家学说于一体,融合儒、道、兵、法、阴阳、农等诸家思想,内容涉及政治、外交、军事等领域,并且还能自成一家,形成一部逻辑体系严密、涵盖文韬武略的谋略全书,为历代有政绩的帝王将相所共悉,被尊奉为小《资治通鉴》。孙星衍所说《长短经》“大位不仁”语在该书卷一《政体第八》,这两部书中引《管子·立政》的这句话,都是“大位不仁”。从表面上看,这个改动是对的,因为“大德”怎么会“不仁”呢?

(四)联系《庄子》解释“左操五音”

(五)依据史实对“假度”进行解释

(六)联系《周礼》将“正”释为“征税”

《管子·轻重丁第八十三》载:齐桓公根据管子的建议,派了四位大臣去四方考察“称贷之家”即高利贷者放贷的情况。四位大臣回来报告说,各地的高利贷者放贷的利息都非常高,最高的利息与本金相同,最低的也要收二成利。而且百姓为了能交税,还不得不借高利贷。管子说:“不弃我君之有萌中一国而五君之正也,然欲国之无贫,兵之无弱,安可得哉?”对于“不弃我君之有萌中一国而五君之正也”一句比较费解。嘉庆、道光年间的吴志忠说:“‘弃’乃‘意’之误。”咸丰年间的丁士涵说:“‘之正’二字当是‘五王’之误。”清末民初的姚永概则认为:“‘弃’乃‘幸’字之伪,二字形近致误。”现代学者马非百同意吴志忠关于“‘弃’乃‘意’之误”的看法,并说:“不意”“犹俗之言‘没有想到’矣。”但是,他不同意丁士涵关于“‘之正’二字当是‘五王’之误”的看法,认为“之正”二字没错(见黎翔凤:《管子校注》卷二十四,第1475、1478页;马非百:《管子轻重篇新诠》,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637页)。真是众说纷纭。

比他们早二三百年的傅山的解释值得重视。他说:“‘不弃我君之有萌中一国而五君之正也’,义似谓四方之萌(民)不弃捐我君,尚能应其征供也。‘正’即‘征’也,谓征取也。《周礼》:‘载师国宅无征。’注:‘税也。’郑司农云:‘任也。谓任土地以起税赋也。亦通作正。’‘若有甲兵之事,司马不正。’叶氏曰:‘征者,正取于民。’”又说:“文法之古拙至矣,后人那复能?四方各有一称贷之家,中坐齐公一君,是共有五君。萌(民)各归依其所称贷者,而其所营,皆归于四方称贷之家矣。”(《傅山全书》卷四十八《管子批注》下)傅山认为,“不弃”是指“四方之萌(民)不弃捐我君,尚能应其征供也”,所以“弃”字可以不误。又说“正”是指“征税”,并引《周礼》为证。马非百先生解释此句说:“此盖言东西南北四方之民皆为各区域称贷家之高利贷所剥削,每年除对国家负担租税外,尚须负担从百分之二十至百分之百之高利贷的利息,是一国之民不啻同时有五君之正矣。丁氏说非。”(马非百:《管子轻重篇新诠》,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637页)马非百关于“‘弃’乃‘意’之误”的看法与傅山不同,但后面的看法与傅山基本相同,遗憾的是他应该没有能看到傅山的解释。

联系医学知识和民俗对《管子》做出新解

傅山是穷苦百姓的“神医“,他长期生活在平民中,对医学和民俗有深刻了解,他在注释《管子》时,也利用了这些知识,对理解《管子》原意颇有帮助。

(一)用医学知识解“行夏政,阉”

《管子·幼官第八》载:“春行冬政,肃。行秋政,雷。行夏政,阉。”原注在解释“行夏政,阉”时说:“春既阳,夏又阳,阳气猥并,故掩闭也。”(见黎翔凤:《管子校注》卷三,第146—147页)原注的意思是:春天阳气盛,夏天阳气更盛,春行夏政,是阳气与阳气合在一起,所以就“掩闭”了。阳气与阳气合在一起怎么就“掩闭”了呢?这个解释显然难以说通。傅山对此重新做了解释。他眉批说:“春行夏政,则洩之太早,而阳气尽矣,故如阉。”(《傅山全书》卷四十七《管子批注》上)从中医学的原理分析,夏季人体的各项机能特别活跃,性腺也不例外,此时人的性欲非常旺盛,致使人体器官长期处于亢奋状态,就会产生疲劳而早泄。傅山认为,社会也一样,如果春天行夏政,那就会使整个社会兴奋得过早,时间过长,必然会早泄。傅山的比喻,显然比原注的解释更贴合文意。

(二)联系民俗对《管子》“卯合”的解释

《管子·幼官第八》载:“十二始卯,合男女。”(见黎翔凤《管子校注》卷三,第147页)这里的“十二”,是当时齐国的节令,以十二天为一节,春八节,夏七节,秋八节,冬七节,一年三十节,每节十二天,全年共三百六十天。原书对“卯合”无注,后人的解释绕弯很多。清末的戴望说:“宋本‘始卯’作‘始毋’。”陈奂接着说:“毋,当作毌,音贯。古毌、卵声同。”“盖其字或作毌,或作卵,又误卵作卯。”(见黎翔凤:《管子校注》卷三,第149页)绕了好大一个弯。然今人多从此说,如赵守正的《管子注译》说:“卯,疑为卵字之误。始卵,即动物开始产卵。”(赵守正:《管子注译》上册,广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73页)谢浩范与朱迎平的《管子全译》明确认同陈奂的看法,并说:“始卵,谓开始产卵。动物交尾产卵多在春秋二季。”(贵州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98页)傅山是引用民俗来理解,他说:“卯合,至今乡俗犹谓迎亲房中合卺为卯筵。”(《傅山全书》卷四十七《管子批注》上) “卺”是古代结婚时用作酒器的一种瓢。合卺是夫妻结婚的一种仪式,把一个匏瓜剖成两个瓢,新郎新娘各拿一个饮酒,称为饮合卺酒。傅山的意思是说,《幼官》的“卯合”应该就是一直流传至今的“合卺”,只是现在不大讲究季节了。按照傅山的解释,就不需要绕那么大的弯了。

余论:傅山与乾嘉学派《管子》研究的异同

笔者认为,傅山与乾嘉学派在《管子》研究上的相同点,是都处于《管子》研究的初创阶段,其成果形式主要是“批注” “评注”与“杂记”,而不是如郭沫若《管子集注》和黎翔凤《管子校注》那样完整地整理《管子》的著作。在《傅山全书》中,我们可以看到,傅山对诸子以及经学、史学、文学等几乎所有著作的研究,都是先点读,再把辨字、注音、校勘、评论等在原书上写出批注(眉批、旁批、根批、封面批、卷首批、卷尾批等),然后再将这些批注整理成评注,如我们现在还能见到的《管子批注》《管子评注》《墨子校注》《庄子翼批注》《荀子批注》《荀子评注》《淮南子评注》《文选批注》以及读诸子的杂记等。傅山的《墨子大取篇释》虽然是对《墨子·大取篇》全文完整的阐释,但也只有一篇,而不是《墨子》全书。乾嘉学派诸位学者的研究方法与傅山基本相同,虽然比傅山晚了一二百年,但对《管子》的研究,并没有出现一部完整的古籍整理著作。

傅山与乾嘉学派在《管子》研究上的不同点,应该有以下四点:第一,傅山对《管子》的研究方式比较全面,批注、评注、杂记都有,而乾嘉学派作为整个学派来说,虽然也是如此,但具体到每一位学者,就不一定是这样的了,其中比较多的,是杂记的形式。第二,傅山对《管子》研究的内容,包括了断句、辨字、读音、校勘、释义等各个方面,虽然乾嘉学派作为整个学派来说,也都有这些内容,但具体到每一个学者,就不一定都那么全面了。第三,傅山对《管子》的注释,除个别地方比较详细外,绝大部分都十分简单,其优点是简洁明了,一点也不啰嗦。而乾嘉学派大多引证详细,资料丰富,但缺点是啰嗦冗长,有的长而不得要领,这一点我们在本文中已能窥见一斑。第四,傅山对《管子》的研究,首先重视的是《管子》的思想和政治主张,还有做人的方法,即“修身经世”,而乾嘉学派一般不大涉及思想和政治,只是在文字训诂上做文章。只是到清末如阮元等才涉及义理。这一点,应该是傅山与乾嘉学派最大的不同。所以乾嘉学派的著作在当时就能刊印出版,而傅山的著作在当时却无法问世。

总之,我们常说,傅山在文字学、音韵学、校雠学、训诂学、考据学等诸多方面都做出了杰出的贡献。我们又说,傅山是乾嘉学派的先驱。从本文搜索的傅山对《管子》的整理与研究中,我们完全可以看出,对傅山的上述评价一点也不过分。而且与乾嘉学派的某些考证相比,傅山的考证简洁明了,一点也不繁琐。更为重要的,就是傅山首先是个思想家,并且是一个与其他思想家不同的平民思想家。傅山对《管子》的研究,是建立在“诸子平等”和“经子平等”思想基础之上的,反映的是市井平民的平等思想要求,而乾嘉学派的学者一般不是思想家。

②黄怀信:《鹖冠子汇校集注》,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24—30页。

③《闻一多全集》第十册《管子校勘》,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63页。

④⑤黎翔凤:《管子校注》卷十八,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059页,第1062页。

⑦《读书杂志·管子杂志》卷十一,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14页。

⑨《群书治要》,商务印书馆《丛书集成初编》本,第534页。

⑩《长短经》,岳麓书社1999年版,第115页。

作 者:

尹协理,山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副所长。主要著作及编著有《王通论》《王通评传》《宋明理学》《白话列子》《傅山年谱》等。

编 辑:

张勇耀 mzxszyy@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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