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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风急雨之势 萧散简远之韵
——王安石书法艺术管窥

2017-06-23黄阳兴

中华书画家 2017年6期
关键词:黄庭坚王安石朱熹

□ 黄阳兴

横风急雨之势 萧散简远之韵
——王安石书法艺术管窥

□ 黄阳兴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号半山,江西临川人。北宋政治家、经学家、文学家。宋神宗熙宁年间两度拜相,锐意变革,推行新法,提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著名言论。熙宁九年(1076)罢相后退居江宁钟山,封荆国公。王安石致力于先秦儒学与诸子百家学术研究,博究经史,开创以《三经新义》即重新注释并汇集诸家评语的《诗义》《书义》《周礼义》为核心的“荆公学”。王安石又精于古文,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诗歌更是独树一帜,晚年号称“半山体”。值得注意的是,王安石也是一位造诣颇深的书法家,受到当时书坛名家的赞誉,《宣和书谱》亦载其作品,这一点却常为学界所忽视。

[北宋]王安石 过从帖 26×32.1cm 纸本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目前可知王安石书法仅存其早年《过从帖》与晚年于南京钟山书写的《楞严经旨要卷》。其中《过从帖》又称《奉见帖》,纵26厘米,横32.1厘米,纸本,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该帖是王安石写给一位通判的复函,其文不见于《王文公文集》和《临川先生文集》。帖中笔法精当,沉稳有力,节奏舒缓,韵味清丽,妙趣盎然,有所谓清劲峭拔、飘飘不凡之气势。《楞严经旨要卷》纵29.9厘米,横119厘米,纸本,今藏上海博物馆。卷后自署“余归锺山,道原假楞严本,手自校正,刻之寺中,时元丰八年(1085)四月十一日临川王安石稽首敬书”。卷后有南宋牟献之,元王蒙,明项元汴、周诗等题跋。曾经元代陈惟寅、明代项元汴以及清代安岐、曹溶等鉴藏。由香港王南屏、房淑嫣于1985年4月捐赠。此卷书体正行结合,笔调“意”味甚足,用笔清劲,笔势则于端庄中蕴涵奇纵,灵活精熟,弥漫着一种萧散、奇逸之趣韵。从中可知荆公颇得杨凝式的笔法,极有所谓“横雨斜风”之势,黄庭坚所说的“萧散简远”的意韵也可从中略窥一二。

一、王安石书法渊源及其思想

1.渊源晋宋 近取五代

北宋中期书风逐渐转变,书坛上反对唐代严谨的法度规矩,推崇魏晋锺繇、王羲之、王献之等人个性自由的风骨神韵,同时也汲取盛中唐颜真卿与五代杨凝式等人的艺术成果。王安石的书法远绍晋宋,近学杨凝式。黄庭坚有论书云:

观王濛书,想见其人秀整,所谓毫发无遗恨者。王荆公尝自言学濛书。世间有石刻《南涧楼诗》者,似其苗裔,但不解古人所长,乃尔难道。①

王濛是东晋书法名家,官赠司徒,性放旷,美容貌,善隶书、章草,神韵秀整,唐代张怀瓘《书断》将其列入能品。《宣和书谱》卷七《王濛》中也称“王安石初学其书颇得笔意,论者以谓有横雨斜风之势”②。由此可知王安石书法曾学魏晋之王濛书,由于得其草书的笔势与气韵,因此王安石的书法有晋宋人气质,这一点为诸多书家所认同。

当然,王安石书法所谓“横雨斜风之势”也可能同时受到五代书家杨凝式的影响。杨凝式是五代最具艺术成就与影响力的书法艺术家,其天资警悟,善属文,书法宗师欧阳询与颜真卿,楷法精绝,尤工颠草,笔迹雄强,纵逸遒放,造微入妙,历来被视为承唐启宋转型时期的书法大师,影响宋代书法艺术甚巨③。米芾《海岳名言》赞杨凝式书“横风斜雨,落纸云烟,淋漓快目”,其《书史》中又云:

天真烂漫,纵逸类颜鲁公《争坐位帖》。余家收楮纸上书,纷披老笔,王安石少尝学之,人不知也。元丰六年,余始识荆公于钟山,语及此,公大赏之,曰:“无人知之!”其后与余书简皆此等字。④

黄庭坚也曾云:

王荆公书字得古人法,出于杨虚白,虚白自书诗云:“浮世百年今过半,校他遽瑗十年迟。”荆公此二帖近之。⑤

可见其书法的一部分正是从杨氏处得来。蔡京之子蔡絛《铁围山丛谈》一书载其曾在北宋秘阁中亲见王安石的学术手稿,云“《周礼新义》笔迹,犹斜风细雨,诚介甫亲书”⑥。蔡氏家族与王安石有姻亲关系,是变法的坚定支持者,蔡京之弟蔡卞是王安石之女婿,后亦官至宰辅大臣,同时又是书法家。由此“犹斜风细雨”的《周礼新义》亦可窥王安石书法的大致风格。

当然王安石取法王濛、杨凝式的说法也存在一定争议。如宋代学者张邦基对王安石书学的来源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王荆公书清劲峭拔,飘飘不凡,世谓之横风急雨。黄鲁直谓学王濛,米元章谓学杨凝式,以余观之,乃天然如此。⑦

“清劲峭拔”“飘飘不凡”正是王安石书法自然境界的流露,然其书法笔势等自古人法度中来盖不虚也。又据北宋中后期书家李之仪《姑溪居士集》卷四一《跋荆国公书》云:

鲁直尝谓学颜鲁公者,务期行笔持重,开拓位置,取其似是而已,独荆公书得其骨,君谟书得其肉。君谟喜书多学,意尝规摹,而荆公则固知其未尝学也,其运笔如插两翼,凌轹于霜空雕鹗之后。

根据黄庭坚的说法,王安石学颜真卿书而得其骨,笔者以为此说是有所根据的。从当时书法的学习风气上看,颜真卿备受推崇,王安石应该会有所规摹,再加上王安石曾品评颜氏书为“绝伦”,至少说是观摩品味过颜书。又黄庭坚与王安石交往甚多,其说固非空穴来风,则王安石学颜书不足为怪,且谓王安石得颜真卿之“骨”而显清瘦未尝非是。李之仪称赞王氏“运笔如插两翼,凌轹于霜空雕鹗之后”,可见其对王安石书法极为推赏。然而李氏并不同意黄庭坚的说法,指出王安石之于颜真卿“固知其未尝学也”,这可能是从书帖中得来,未必真见过王安石学书的经历。

此外,还有一种观点认为王安石曾学北宋沈辽笔法。沈辽(1032~1085),字睿达,北宋中期文士、书法家,文章豪放奇丽,尤长于诗歌,书法名重一时,最善行笔。首倡此说的似为南宋学者王明清,其《挥麈录》中称赞沈辽云:“长于歌诗,工于翰墨。王荆公、曾文肃学其笔法,荆公得其清劲,而文肃传其真楷。”⑧沈辽与北宋名家如苏轼、黄庭坚、米芾、李之仪等也都有交往,苏轼有所谓“出私意新之”的评论。米芾曾于宋仁宗前评书云:“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乏逸韵;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臣刷字。”⑨此虽戏言,却也可反映出北宋中期诸书家的用笔特色。沈辽文学才能最初为王安石所赏识,熙宁变法中因政见议论不合而渐趋疏远。现代亦有学者认为,从行笔上看,王与沈相似处颇多,故王安石学沈辽笔法之说并非空穴来风⑩。

然而此说甚为可疑,曹宝麟指出,王安石年长沈辽11岁之多,且其经学、文学、书艺诸才华都为时贤高度赞誉,而沈辽属晚辈,诗歌尚且受王安石赏识,何以书法需要向沈辽问道?再者,苏轼、黄庭坚、米芾等与王安石相交甚多,只云学王濛、杨凝式而只字未曾云及与沈辽有关系,故荆公学沈辽笔法之说无可征信。笔者也以为,此说盖宋人所编纂、误传或附会所致,经不起考究与推敲,故不足信。

2.“尚意”与“不必勉强方通神”

王安石关于书法艺术有自己的审美观念,首先一点即是“尚意”,这也是北宋中期文艺变革时代的一大主流审美取向。据米芾在钱塘官舍处所撰《论书格》一文中称:

唐末书格甚卑,惟杨景度行书与颜鲁公壁拆屋漏同意。王荆公文尝谓此书“意之所至、笔之所止则已,不曳以就长、促以就短”,信斯言也!

杨景度即杨凝式,王安石对其书法的品论也全在一个“意”字上,即“意之所至,笔之所止则已”,这与唐代崇尚法度、筋骨不同,是宋代书法艺术的精神追求。正如苏轼所言“吾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米芾也云“要之皆一戏,不当问工拙。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宋人对“意”的追求达到了痴狂的境地,这是变革时代书法的审美取向,也是中国艺术审美自中晚唐以来长期受禅宗思想影响的深刻反映。苏、黄、米三人,尤其是苏黄两人的思想和艺术创作与禅宗的渊源甚深,王安石亦然,因此,王安石对书法达“意”的品评也同样让米芾觉得是“不刊之论”。

鲁公之书既绝伦,岁久更为时所珍。荒坛坏冢朽崖屋,剥落风雨埋煨尘。断碑数尺谁所得,点画入纸完如新。延陵公子好事者,拓取持寄情相亲。六书篆籀数变改,训诂后世多失真。谁初妄凿妍与丑,坐使学士劳骸筋。堂堂鲁公勇且仁,出遇世难亲经纶。挥毫卓荦又惊俗,岂亦以此夸常民。但疑技巧有天得,不必勉强方通神。诗歌甘棠美召伯,爱惜蔽芾由思人。时危忠谊常恨少,宝此勿复令埋堙。

诗中品论书道谓“但疑技巧有天得,不必勉强方通神”,即是强调书法要“自然得体”,浑然天成。在王安石看来,书只有师法自然、不矫揉造作方能“通神”。该句灵感显然是改自杜甫论书名句“书贵瘦硬方通神”,突出地体现了从唐人尚法度到宋人尚意造的书法审美观念的转变。苏轼也曾作诗评论书道云:“杜陵评书贵瘦硬,此论未公吾不凭。短长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同样是针对杜甫的书论而发,由此可以看出,宋人旗帜鲜明地举起了尊重个性、张扬自由的书法观,从而摆脱了唐以来法度的拘泥,趋向于随心所欲的自然情感的流露。相对于欧阳询“每秉笔必在圆正”的法度,宋人则崇尚每挥笔必在“本心”的意蕴,故谓书画为“墨戏”。黄庭坚甚至云“柳与欧为丑怪恶札祖”。苏轼同样推崇魏晋书风:“予尝论书,以谓锺、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墨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而钟、王之法益微。”由此可见,北宋中期以来士人以魏晋书法为圭臬,高举“尚意”的旗帜,重视情感的宣泄,主张个性与神韵。

王安石的论书一如其论诗,主张内涵意境。王安石书法的这种态度也影响了其家族成员的书法风格。宋代哲学家王雱是王安石最具才学的儿子,据明代学者王鏊称:

昔人论荆公多淡墨疾书,类忙时作,今观元泽书亦然,盖点画转折意到而已,未尝有法而亦不可谓之无法也,其得于家传者耶?议者又谓公书类王濛,又谓类杨凝式,又谓萧散之趣,公所自得非有所本也,不知元泽尚进于是耶。

王雱博综经史,通达儒道,著述颇多,然英年早逝。王鏊谓其书法与王安石相类,所谓“意到而已”,应该是来自家庭的亲传,也尤为明显地体现了禅宗思维方式在艺术创作中的渗透。需要指出的是,据笔者所见文献,宋人并未提及王雱有书学才能,倒是南宋出现了不少模仿王安石书法的作品,难辩真假,笔者甚有疑问,而王鏊并未说明此卷作品的来源。

王安石是位杰出的政治家,面对北宋中期“冗官”“冗兵”“冗费”的严重积弊与社会危机,主张革新时弊,“变风俗”“立法度”。经学上则主张破除汉唐章句注疏之学的禁锢,倡导性命义理之学。王安石的书法也并非刻意去追求笔法力度,而是任自然的体现。南宋政治家与文学家周必大云:

予阅王荆公帖多矣,大抵始谨末必纵,盖平居好深湛之思,孰肯致意于尺牍。此又其暮年者,尤宜坦率耳。

王安石胸怀远大的政治抱负,自然较少着意于笔墨工拙,而主适用于“补世”。故王安石的书法也重在“不必勉强”,而倡导任其自然、率意而为、不拘泥于法度、不墨守于陈规。晚年闲居金陵钟山,书亦“坦率”。

3.书法作品及其他

王安石的书法作品包括公私文件、诗歌卷纸、书信等。因王安石颇好禅学,故常书写佛教经卷,尤以晚年居多。王安石书作当时多为士大夫收藏,其也常常书写诗歌赠送好友、同僚及学生,这些都见诸于宋人文集的一些题跋中。

王安石《题徐浩书法华经》云:“一切法无差,水牛生象牙。莫将无量义,欲觅妙莲花。”说明他曾观摩过徐浩的书法。徐浩是盛唐时代与颜真卿齐名的书法家,八体兼善,影响甚大,代表了当时朝中“院体”书法的典型特征,法度严谨,肥厚圆劲,成为一时之尚。

除了书法艺术之外,王安石也关注绘画。王安石非常欣赏徐熙野逸的风格,推崇名僧惠崇一类的禅画家,其诗云“画史纷纷何足数,惠崇晚出吾最许”。书画家李公麟也是王安石退居金陵时的座上客,来往甚多。

王安石还曾亲自书写《咏石榴》诗中“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一句于所持扇上,诗书共赏。另外还将自己欣赏的诗人句子书于所执扇上,如当时米芾、俞秀老的诗句就被王安石亲书于扇上,以供吟咏。这种将诗歌书于扇上的风气在宋代也十分盛行。诗、书、画三种艺术兼而运之,正是北宋文人士大夫以“意”“韵”为核心之笔墨戏的重要体现。总之,王安石各类书法作品当时传世颇多,一些并刻石以供流通,当时士人常所能见。

二、北宋书家对王安石书法的品评

1.北宋三大家对王安石书法的品评

(1)苏轼:荆公书得无法之法

宋人论书很注重精神气度,提出书法要有神、气、骨、肉、血,五者缺一不可。另外,苏轼倡导“书如其人”的观念:“古人论书者,兼论其平生;苟非其人,虽工不贵。”苏轼与王安石之间的交往尤以钟山之会最为后世称道。据宋代潘淳《潘子真诗话》中记载:

东坡得请宜兴,道过钟山,见荆公。时公病方愈,令坡诵近作,因手写一通以为赠,复自诵诗,俾坡书以赠己。仍约东坡卜居秦淮,故坡公和诗云:“骑驴渺渺入荒岐,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径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由此可见,王、苏二人之间有书艺之赠。又苏轼《跋王荆公书》文中云:

荆公书得无法之法,然不可学,学之则无法。故仆书尽意作之似蔡君谟,稍得意似杨风子,更放似言法华。

很明显,苏轼赞赏王安石之书超胜于法度之外的“无法之法”,这种书法又是个人体悟中得到的,因此不可学。苏轼本身也自称“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又黄庭坚也云“老夫之书,本无法也。……亦不计较工拙与人之品藻讥弹”,在这一点上,宋代书法名家的态度毫无出入,一致标榜“无法”,实际上则是达到了“出入于法度之外”的境界。

(2)黄庭坚:王荆公书法奇古,似晋宋间人笔墨

[北宋]王安石 楞严经旨要卷 29.9×119cm 纸本 上海博物馆藏

荆公率意而作,本不求工,而萧散简远,如高人胜士,敝衣败履,行乎大车驷马之间,而目光在牛背。

从黄庭坚的书论中可以知道,王安石正是通过淡墨疾书表现了一种萧散高远的意趣,“淡”与“疾”合璧则充满禅意。“率意而作”正是王安石书迹的妙处所在,关键在于“意”,而终能“萧散简远”。

北宋熙宁年间,金陵丹阳之间盗墓者挖开了陶弘景的墓,墓中出土了刻于砖瓦上的文章,其文尤高妙,黄庭坚云:

王荆公常诵读之,因书于金陵天庆观斋房壁间,黄冠遂以入石。予常欲摹刻于僰道。有李祥者闻之,欣然砻石来请。斯文既高妙,而王荆公书法奇古,似晋宋间人笔墨,此固多闻广见者之所欲得也。

以“奇古”“晋宋间人笔墨”比拟王氏书法,足见黄庭坚对王安石书法的喜好。北宋文人在书法艺术理论及诗文风格上崇尚“晋宋间人”超越世俗的人格理想与气韵风骨,本质上是追求个性解放与自由独立的艺术精神。同时,黄庭坚也对士大夫盲目学王安石书法给予了批评:

士大夫学荆公书,但为横风疾雨之势,至于不著绳尺而有魏晋风气,不复仿佛。学子瞻书,但握笔取妍,至杨方驾则未之见也。

在黄庭坚看来,学书端正则窘于法度,从这一点上看,王安石“有古人气质”。黄庭坚《与俞清老书》云:“惠及荆公遗墨,入手喟然,想见风流馀韵,昭庆、定林之间,无复斯人矣!”黄庭坚另有《跋王荆公惠李伯户钱帖》《跋王介甫帖》等文。

苏轼、米芾、黄庭坚三大书家中,黄氏是江西修水人,与江西临川人王安石算是同乡,也是最推崇王安石书法的一位。据曹宝麟先生解释:

从今日尚存的王氏《楞严经》手迹来看,黄庭坚元祐时被苏轼诮为“树梢挂蛇”的伸脚挂手习气,正是来源于王安石。后人总不理解黄庭坚何以赞王氏不绝口,甚至认为是“献谀”,其实他们哪里能够窥透个中底蕴。黄庭坚对王安石书体一直情有独钟,哪怕是晚年,有时仍不能忘怀,这完全是源于早岁的记忆。

黄庭坚高度肯定、赞扬王安石的人格魅力与艺术才华,早年尤为倾慕,学术上也极为赞同王安石《虔州学记》中所表达的重要经学思想,以为能“讲明学问之本”,并抄写推荐给当时士大夫。

(3)米芾:文公与杨凝式书,人鲜知之

米芾是宋代书家中评书极为苛刻的一位,性格怪癖,怀才自负,声名籍甚,论书以得“趣”为上。米芾《书史》中说,自宋初以来学书者“惟趣时贵书”,这种风气很不好:

宋宣献公绶作参政,倾朝学之,号曰:“朝体”;韩忠献公琦好颜书,士俗皆学颜书;及蔡襄贵,士庶又皆学之;王文公安石作相,士俗亦皆学其体。自此古法不讲。

但米芾很佩服王安石的书法,以为得杨凝式之精髓,故其《海岳名言》中云:

半山庄台上,多文公书,今不知存否。文公与杨凝式书,人鲜知之。余语其故,公大赏其见鉴。

又北宋中后期文学家、书法家李之仪《跋元章所收荆公诗》一文还记载了一段王安石与米芾之间交往的趣闻:

[北宋]王安石 楞严经旨要卷(局部)

荆公得元章诗笔爱之,而未见其人。后从辟金陵幕下,既到,而所主者去,遂不复就职。荆公奇之,总不可留。后亲作行笔,录近诗凡二十余篇寄之,字画与常所见不同,几与晋人不辨。顷见此字,乃知荆公未尝不学书者也。元章怀旧恋知,故过其坟,为之形容,读其诗可见其意也。

文中称王安石的书法“几与晋人不辨”,说明其笔法功力深厚、意态娴熟。宋人蔡肈《米元章墓志铭》曾云王安石“于人材少所许可,摘取佳句书之便面”,说明王安石很是赞赏米芾的诗文。

总之,纵观苏、黄、米三大书法家的评论,其核心还在于肯定王安石出入法度的精神气质、萧散简远的晋人风韵。一言以蔽之,王安石书法乃在于“意”“韵”两字。

2.北宋其他书家或著述中对王安石书法的评论

(1)朱长文:介甫相国笔老不俗

北宋中后期评书家朱长文(1039-1098)对王安石的书法也甚是推重,其《续书断》云:

今列于廊庙,布于台阁,复有数公。有若韩魏公骨力状伟,文潞公风格英爽,介甫相国笔老不俗,王大参资质沉厚,邵兴宗思致快锐,宋次道、陆子履碑刻遒丽,滕元发、王乐道尺牍流便,王才叔以婉美称,苏子瞻以淳古重,及蔡仲远、沈睿达之徒,皆彬彬可观。

文中所提到的包括王安石在内的韩琦、文彦博、邵亢、宋次道、陆子履、滕元发、王乐道、王广渊、苏轼、蔡仲远、沈辽等士大夫皆以善书名,朱长文将之一并列出加以品评,称王安石书法“笔老不俗”,说明当时士人对王安石书法的赞誉。

(2)李之仪:荆公飘逸纵横,略无凝滞

李之仪(1037-1117),书法家,笔画遒劲,存世墨迹有《汴堤帖》《别纸帖》等。苏轼谓其书“入刀笔三昧”。李之仪对王安石的书法也很是推崇,李氏《姑溪居士集》卷三九《跋山谷书摩诘诗》云:

鲁直此字,云比他所作为胜,盖尝自赞,以为得荆公笔法,自是行笔既尔,故自为成时之语。至荆公飘逸纵横,略无凝滞,脱去前人入一律而讫能传世,恐鲁直未易到也。

在李氏看来,王安石的书法“飘逸纵横”,脱落前贤,自成一体,而黄庭坚“以为得荆公笔法”,而实则尚未达到这样一种境界,又云“鲁直晚喜荆公行笔,其得意处往往不能真赝”。

又李氏《姑溪居士集》卷四○《跋荆公〈金刚经〉书》云:

骨多肉少则瘦,肉多骨少则肥。惟骨肉相称,然后为尽善。或谓荆公知骨而不知肉,今见此经,则知传者不识荆公书,遽以常所见清劲为瘦也。

“骨”与“肉”的品评在书论中影响很大,“骨”多指“清瘦”,“肉”则多指“圆劲”。李之仪以为王安石的书法“骨肉相称”,与流俗所谓“荆公知骨而不知肉”的看法不同,因其闻见广博。

又《姑溪居士集》卷四一《跋荆国公书》云:

此其晚年所作,纸上直欲飞动,信所谓得之心而应之手、左右逢其源者也。

李之仪还见过不少王安石书写的奏章墨迹,在其文集题跋中也多有记录。

(3)《宣和书谱》:自是一世翰墨之英雄

北宋宣和年间内府藏有王安石书法《集句诗笔》一卷。《宣和书谱》卷十二评王安石书艺云:

凡作字,率多淡墨疾书,初未尝略经意,惟达其辞而已。然而使积学者尽力莫能道,岂其胸次有大过人者,故笔端造次便见不凡。而评其书者,谓得晋宋人用笔法,美而不妖娆,秀而不枯瘁,自是一世翰墨之英雄。

诚哉斯言,一如苏轼所说“书初无意于佳乃佳”的境界,又如米芾所谓“都无刻意做作乃佳”。刻意追求法度的书风已经被宋人所抛弃,取而代之的是源自本心性情的自然流露。故王安石淡墨疾书,“未尝略经意”,而胸次见于笔端,蕴涵晋宋气象,“美而不妖娆,秀而不枯瘁”,故“自是一世翰墨之英雄”。当然也必须注意到,宣和年间王安石及其学说被蔡京等政治阴谋家所利用,王安石几被描摹成与孔子并立的圣人,故对其书法的评价也有一定的政治烙印。

三、南宋以后对王安石书法的品评

1.南宋理学家对王安石书法的品评

两宋文人的政治斗争、立场与观念深深影响了对王安石书法艺术的评论。南宋时期,理学崛起,由于学术上、政治上彻底否定王安石变法的思潮兴起,王氏从此开始蒙受上千年的骂名。以理学家为代表的士人阶层对王安石任由个性、疾风劲草式的书体风格多有批评,体现了书风由北宋尚意到南宋理学尚正的审美嬗变。

(1)张栻:与人书帖例多匆匆草草

南宋初年名臣兼理学名家张栻(1133-1180)喜欢收藏王安石字画,也多有赞许。其收藏王安石晚年书帖,甚为称赞:

丞相于天下事多鉴以己意,故于字画独能行其所无事如此。此又其晚年所书,尤觉精到,予所藏他帖皆不及也。

张栻与同时代之理学家朱熹、吕祖谦齐名,并称“东南三贤”。张栻理学上承二程,推崇周敦颐《太极图说》,主张格物致知,知行互发。然而张栻又谓王安石的书法多是忙中所为,以致后世书家往往沿袭称引。其《跋王介甫帖》云:

金陵王丞相书初若不经意,细观其间,乃有晋宋人间用笔佳处。但与人书帖,例多匆匆草草,此数纸及予所藏者皆然,丞相平生何有许忙迫时耶?

朱熹曾引此论,并云:“此虽戏言,然实切中其病。”笔者以为此言未必可取,盖有政治学术观念不合之讥。事实上,王安石的风格正体现其率意而书的独特性,本于其心而不论工拙,更不谨守于法度,故“得无法之法”,似横风斜雨,不造作,虽不端正,但意气盎然。

(2)朱熹:荆公“躁扰急迫”

朱熹是南宋集大成的理学家。余英时曾指出,朱熹所在的南宋时代,“王安石的幽灵也依然依附在许多士大夫身上作祟……朱熹的时代也就是‘后王安石时代’”。当然这是从政治文化角度而言,然而这一政治倾向却深刻地影响了艺术的审美情趣。

朱熹的书论与其理学观念完全一致,重道义而轻艺,守法度而轻变化,倡导书法要体现儒家“温良恭谦让”的冲和气质与涵养,更要端正严谨而力求稳健。朱熹强烈批判北宋中期兴盛的张扬个性的“意造”审美趋向:

字被苏、黄胡乱写坏了。近见蔡君谟一帖,字字有法度,如端人正士,方是字。

今朝蔡忠惠以前,皆有典则。及至米、黄诸人出来便不肯恁地,要之这便是世态衰下,其为人亦然。

由此可见朱熹注重的是“典则”规矩,批判“黄、米欹倾侧媚、狂怪怒张之势”的书法,认为这是“世态衰下”的典型表现。朱熹认为,古文家曾巩的书法作品风格简严静重,“亦如其为文”。赞扬王羲之《十七帖》从容衍裕,气象超然,真所谓“一一从自己胸襟中流出者”。由此可见,朱熹的书法理论思想与其“文皆从道中流出”、“文与道两得而一以贯之”的思想是一致的。朱熹追求“发而皆中节”的中和气象,其自身的书法也显示出一种雍容大度、温润丰腴的特点,达到了儒家所谓“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但其局限也正在于重规矩而轻“心欲”。

朱熹父亲朱松是宋代学者,十分喜好王安石的书法,并竭力寻访收藏,晚年得王安石所书《进邺侯遗事奏稿》帖。朱松还常临摹王迹,甚至一些摹本足以乱真,从中亦可透出南宋时期士人对王安石的书法仍有偏好者。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八二《题荆公帖》云:

先君子自少好学荆公书,家藏遗墨数纸,其伪作者率能辨之。先友邓公志宏尝论之,以其学道于河洛,学文于元祐,而学书于荆舒为不可晓者。今观此帖笔势翩翩,大抵与家藏者不异,恨不使先君见之,因哽咽而书于后。

此段评论很值得玩味,朱熹父亲朱松好专研经史子传,考其兴衰治乱、应时合变,其“学道于河洛,学文于元祐”,河洛是指二程之学,朱松曾从学于理学大家杨时的得意门生罗从彦,文学则以元祐派为皈依,但朱松偏偏却“学书于荆舒”,乃至友朋都“不可晓”。而朱熹则发现王安石的一些书法作品笔势翩翩,有其胜人之处。由于父亲的喜好和收藏,朱熹对王安石的书法了解甚多,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八三《王荆公进邺侯遗事奏稿》跋文云:

先君子少喜学荆公之书,每访其迹,晚得此稿。……独爱其纸尾三行语气凌厉,笔势低昂,尚有以见其跨越古今、斡旋宇宙之意。

又《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八三《再跋王荆公进邺侯遗事奏稿》中则云:

此纸词气激烈,笔势低昂,高视一时,下陋千古。而版本文集所载,乃更为卑顺容悦之意,是以自疑其亢厉已甚而抑损之,其虑深矣。然论其实,似不若此纸之云发于邂逅感触之初,尤足以见其胸怀本趣之为快也。

两跋所论,均兼书法笔势与文词两方面评论。王安石该稿件语气激烈之文辞与翩跹低昂之笔势的结合,与文集中所录“卑顺容悦”之意迥异,朱熹认为是“发于邂逅感触之初,尤足以见其胸怀本趣”,尤其“稿纸尾三行语气凌厉,笔势低昂”,有一种“跨越古今、斡旋宇宙”的胸襟。朱熹还尝取该奏稿与弟子们论读。事实上,朱熹早年极为服膺王安石的胸襟抱负,认为王安石与神宗一样有“不世出之资”,道德文章可嘉,而“只缘学术不正当,遂误天下”。

虽然朱熹对王安石的书法时有赏鉴,但对其书法总体上是持否定态度的。朱熹曾于庆元丁巳十月庚辰,在比较北宋韩琦与王安石书法后大发感叹地写道:

张敬夫尝言,平生所见王荆公书,皆如大忙中写,不知公安得有如许忙事。此虽戏言,然实切中其病。今观此卷,因省平日得见韩公书迹,虽与亲戚卑幼,亦皆端严谨重,略与此同,未尝一笔作行草势,盖其胸中安静详密,雍容和豫,故无顷刻忙时,亦无纤芥忙意,与荆公之躁扰急迫正相反也。书札细事,而于人之德性其相关有如此者,熹于是窃有警焉,因识其语于左方。

理学家倡导“规矩”“方正”,书法气象要从容优雅,自义理中出,与唐代推尊法度的观念相左,更与北宋诗文改革中尚“意造”观念相背。朱熹推崇韩琦书迹“端严谨重”,体现出“安静详密,雍容和豫”的艺术风貌,赞赏朱敦儒“超然远览,追踪元常于千载之上”的风格。其伦理道德说教的意味到此已经十分浓厚。但事实上,朱熹的书法仍然存留宋人尚意的烙印,今存《城南唱和诗》《卜筑帖》《秋深帖》等全是行草书。其早年虽规摹唐人,结体疎瘦,然笔力较弱,也不谨守法度,晚年则多随意而更有韵味。

2.南宋及元明清书家之评论

朱熹的理学观念影响深远,其对王安石的评论为后世许多士人所传承发展。“后之所论亦大不过此,或云变法之坏而攻及其人。”元代名士王恽《跋荆公墨迹》即云“虽风骨遒劲而笔势散落无绳削可据”,故与王氏变法一样,“一念之差至于笔墨间尚能仿佛其为人如此,后之学者处心择术当如何哉”。

尽管如此,全面否定王氏的变法革新并未完全左右士人对其艺术成就的评价,南宋诸多士人对王安石书法还是持肯定和赞扬态度的。文士周必大跋文云:“王荆公楷法如此者绝少,端明胡公已茂,所谓不敢易心为之者是也。”诗人楼钥则称:“公之书自有来处,非无意于工者。”文学家刘克庄跋荆公一帖云:“此帖颇残而清腴劲峭之状、回斡开阖之势居然不可掩。”认为其得王濛草法,“惟深于帖者知之。”

元代书法家黄溍语云:“荆公书风神闲逸,韵度清美。”明代中期内阁大学士、文学家杨士奇则云:“公书气韵飘逸,势若率然,而未尝无从容整暇之意,亦自成一家。”诸如此等可谓比较客观地评论了王安石的书法。

(作者单位:深圳博物馆)

责任编辑:陈春晓

注释:

①[宋]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八,《题绛本法帖》,《四部丛刊初编》影印本。

②[宋]佚名《宣和书谱》,上海书画出版社,1984年,第59页。

③台静农《书道由唐入宋的枢纽人物杨凝式》,载《台静农论文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31-366页。

④《米芾集》,黄正雨、王心裁辑校,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30页。

⑤[宋]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九,《题王荆公书后》。

⑥[宋]蔡絛《铁围山丛谈》卷三,冯惠民、沈锡麟点校,中华书局,1983年,第58页。

⑦[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一,张知甫点校,中华书局,2002年,第34页。

⑧[宋]王明清《挥麈余话》卷一,收于《挥麈录》,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230页。另南宋学者董更《书录》卷中也沿用此说谓“王文公、曾文肃师其(沈辽)笔法,王得其清,曾得其楷”,说明这一观点影响了不少宋元明清学者的记载。如明陶宗仪《书史会要》卷六《沈辽》中亦承袭此说(上海书店据1929年武进陶氏逸园景刊洪武本影印,1984年,第252页)。

⑨[宋]米芾《海岳名言》,《米芾集》,第206页。

⑩可参考陈志平《沈辽与北宋书坛》,《中国书法》2006年第7期,第27-33页。又见陈志平《黄庭坚书学研究》,中华书局,2006年,第26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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