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骚抒愤
2017-06-22胡山华
胡山华
【摘要】《屈子行吟图》是明代人物画家陈洪绶的代表作之一,而它亦是历代屈原画像中经典之作。其利落大方的线条以及上锐下丰的夸张造型的艺术表现使屈原深沉傲岸的神态和孤高清倔的气质跃然画面,达到了传其神韵的艺术效果。而陈洪绶于《屈子行吟图》中的屈原形象上亦寄寓了自身对世事的愤慨和人生前途的悲悯,既表达了其对屈原人格情怀的个人领悟,又抒发了其未及弱冠的年少孤愤。
【關键词】陈洪绶;屈原;屈子行吟图
战国末期楚地的屈原历来不仅被奉为辞赋之祖,在文学史上有着崇高的地位,而诗人忠贞高洁的品质以及悲剧性的命运也使他成为了后代士人们唏嘘感叹、寄情托志的主要对象。正如唐代的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所言:“记传所以叙其事,不能载其容,赋颂有以咏其美,不能备其象,图画之制,所以兼之也。”①《屈子行吟图》创作于1616年,陈洪绶年方十九,未及弱冠。求学于名儒刘宗周门下,期间与同窗好友共品屈原之作,颇有所感,挥毫而做。《屈子行吟图》中清癯高古的孤崛形象成为了一种典范,直接影响着后世屈子形象创作的模式。
一
《屈子行吟图》,纵19厘米,横13厘米,呈现的是屈原被放逐江南,忧思徘徊的形象。画面上屈原孤身一人,迈着艰难的步履神情忧愤地缓步而行,颇有《渔父》中形容的“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的形象。图中清晰可见高冠与腰间斜佩之长剑,这与《涉江》里“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巍”的自我描写较为相合。陈洪绶给人物主体营造了一个荒野的自然环境:屈子在画作中被置于一个微有倾感的斜坡之上,山石寥落,草木隐约。人物主体虽身在画面中心,但所占画面比例却并不大,四周被一派旷寥萧瑟的图景所环绕。图中诗人面露忧思,愁眉垂目,颇有屈原怀忧之态。纵观《屈子行吟图》,蹒跚于荒野中的诗人,衣袍鼓起,蹒跚前行,有清癯挺秀之态,清白高洁之质,但是却于天地间茕茕而立,形影相吊,四顾茫然,仿佛于其中可见屈子“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孤倔脱俗之气。
《屈子行吟图》作为一幅不加设色与环境景物衬托的白描创作,图中以线造型,黑白映衬直接凸现了其独特的线条之美。陈洪绶的线条“遒劲而有生命力。他的线条不是尽情描绘客观的真实,而主要还是写意境,传精神。”②他著称于世的线条有两种典型类型:清圆爽劲与瘦硬方折。《屈子行吟图》中屈子衣袍转折,线条勾勒都多见方笔,线条简练利落,有一种去除精致流转的朴拙大方,也更彰显出了屈原的瘦硬枯槁与卓然不群。而这种方折之笔可以说恰是陈洪绶线条表现的争奇求新之处,已经颇有其后来成熟老辣线描的风范。
除了线条之外,陈洪绶一直以来也以其人物造型的奇特夸张而著称。《屈子行吟图》中的屈子站立直行,双手相环,面容清瘦,而其丰满的衣袍加重了下半身的体积感,头上的高冠则更拉伸了诗人头颈纵向感,两相映衬更显出人物消瘦枯槁,孑然孤立之态。其纤瘦的面庞加之高冠形成的延伸在故意夸大的衣袍衬托下带有了一种上锐下丰的变形意味,而这也是后来陈洪绶惯于采用的夸张形态之一。显然,陈洪绶《屈子行吟图》人物之形态可以说已经不是一种写实形象,而是在其主观创作意图的影响下进行了艺术性的重构处理。虽然屈子形态有变形的意味,但却在其独特的人物造型上体现出了陈洪绶对屈原人格情怀的个人领悟。
二
《屈子行吟图》并非是对屈原具体作品的衍生之作,而是在对屈原本身以及作品情怀融通领会后对诗人自身形象的呈现,其成功的艺术刻画也恰传达出了绘者对文本背后诗人人格灵魂的一种直视。图中绘出的不仅是屈子的孤崛,亦是陈洪绶的情绪写照。在一段反映其作画情景的文字中,陈洪绶的孤愤之情就已经显露出来了。陈洪绶创作《屈子行吟图》的情景与寄寓曾在一段记载中被清晰呈现出来:“丙辰,洪绶与来凤季学《骚》于案石居。高梧寒水,积雪霜风。拟李长吉体为长短歌行,烧灯相咏。凤季辄取琴作激楚声,每相视,四目莹然,舟畔有寥天孤鹤之感。便戏为此图,两日便就。”③这段材料首先描绘了一种“高梧寒水,积雪霜风”的景物萧瑟孤寒之感,而陈洪绶与来凤季的写诗唱和亦是在挑灯夜深之际,期间琴声楚歌,刻画了一种文人式的旷寥悲情。他与友人拟李贺诗作,李贺虽有鬼才之称,但却怀才不遇,英年早逝。而后人感慨凭吊于他者,亦多有怀才不遇之意。而“学《骚》于案石居”的陈洪绶与来凤季相望时的“四目莹然”恰显示了其于《离骚》的共鸣之意。年仅19岁的陈洪绶也许之于李贺会有惜才之感,但是对《离骚》的共感则似乎还包含了对其所处时代的喟叹。于是在其意气激荡下,挥毫而成《九歌图》,以浇胸中块垒。而自然直抒胸臆的《九歌图》也就呈现一种浸润着幽愤的孤崛奇伟之貌。
陈洪绶生活在一个特殊的时代,他出生成长的过程恰逢遇晚明万历至崇祯的末世乱局,更经历了明清易代的坎坷跌宕。一个朝代的没落与终结的过程中既有社会政局的大动荡,亦有沉浮于其中个人的沧桑,作为画者的陈洪绶亦是通过其画笔寄寓其人生情怀。他在晚明的风云变幻之际以其手中的丹青妙笔图绘了屈原作品,而在其“载容备象”的笔触下似乎更有一种时代的重叠与共鸣。
陈洪绶,能诗擅画,可谓是天纵奇才,他四岁画关羽像,令人叹为观止。少年时临摹李公麟《七十二贤图》,让画家蓝瑛称赞不已,曰:“使斯人画成,道子、子昂均当北面,吾辈尚敢措一笔乎!”④他师从学识渊博、品性高峻的刘宗周,同窗亦是耿介正直,心忧天下。深受师友改革时弊的激愤感染,其刚直倔强的性情让他对此义愤满胸,既期望能有所作为,但又没有力挽狂澜的出路。这种时事趋势与个人志愿碰撞的煎熬苦闷在遇到“伏清白以死直”的屈原时候不仅寻找到了一个全其情志的出口,更在屈原身上寄寓了对自身人生前途的悲悯。但这种情绪的激发对于一个还没有展开仕途历程的年少士子来说一部分是来自对不堪现实的愤感,另一部分亦是源于其性情中的自傲感。毕竟,此时刚刚开始放眼天下的陈洪绶对于屈原的感慨、对于世事的悲愤似乎更多是其在人生展望中的悲怆感,属于一种对世事和人生的普遍性喟叹,并不是基于与其自身实际遭遇的抒发。
一直以来,屈原大多被从忠贞高洁的一方面来理解,而经过宋代理学的阐发后,屈原就更成为了一种忠臣圣贤的典型。但也有后来者在缅怀屈原时抒发一种士不遇的情怀,显然,正值于年少意气激越之时的陈洪绶,相对于忠贞高洁之士的毁堕悲剧,这种悲“士不遇”的感叹似乎会更能得到认同。屈原在作品中曾反复申诉其“内美修能”,强烈表达了愿为楚王奔走先后,将楚国引出险隘困境的意愿,其有志难伸的感受往往在后世“怀才不遇”的士人那里得到强烈的共鸣。而其“怀计谋而不见用”的遭遇对于有异才而待施展的陈洪绶来说则似乎有一重自伤的意味。此外,在屈原身上似乎还有一种抗争不群的狂狷之态,汉代的班固就曾经认为屈原“露才扬己”“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沉江而死”。而陈洪绶身上也具有这样一种秉性,其既有“沉沦前世事,诗画此生欢”的颓放,亦有“虽千金不为搦笔”的不羁。这种本性中不愿被拘束的倔强狂放性情遇到卓然独立屈原的狂狷,自然发出了内心的鸣响,而这或许是对陈洪绶于1616年的激越楚声中的另一种共感吧。
注释:
①张彦远.历代名画记[M].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
②翁万戈.陈洪绶[M].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
③孟远.陈洪绶传[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4.
④黄涌泉.陈洪绶年谱[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