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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灵

2017-06-22侯宏卫

南方人物周刊 2017年17期
关键词:院门老舅羊汤

侯宏卫

老舅近七十岁患癌。生性乐观的他,又坚韧地挺了九年,于立夏前去世。母亲年事已高,为老舅送行落在了我和弟弟身上。老舅出殡前一晚,按当地风俗,晚辈们要去游三遭村,为老舅喊灵。由哀乐车导引,两位手持火把的人,每十余步往地上播撮火,晚辈们则向火里添香,祈祷老舅的魂灵不要忘了回家的路。

朗月不明,阴风习习。上党梆子调以唢呐模仿人的哭腔,更是撕心裂肺,余音在村子上空环绕。“呜哇,呜哇,哇,哇哇,哇,你要记着路,记着回啊!”我嘴里念叨着。

老舅是家中独子,也是家族的顶梁柱,对家人、邻里、朋友豪爽仗义也是名声在外。我们相距遥远但往来不断。去年,我回家看他,他还陪我大杯喝酒,我甚至以为病魔被老舅吓退了。春天的时候,儿子终于成婚,我计划陪儿子媳妇再来看他,让他高兴高兴,没想到他突然病重,只得作罢。

有人说,外甥像舅,恐怕多指脾性和行事风格。老舅突然走了,才想到,他对我的确影响很大。

青少年时遇上“文革”,父亲命我避祸老家。那个时期舅舅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在我身上打下抹不掉的烙印。

那会舅舅是村支书,这没有品级的官,却也没能逃过被批斗游街的命运。初学两手拳脚的我,有了拼命劫法场的冲动,被几个姨娘死死拖住才罢手,跑到窑洞崖顶上生闷气。

“这有啥嘛,不就是给村上人办点事,咱也没有昧良心。”舅舅搂了我的肩,“别听那帮后生瞎咋呼,这就是一时起哄,明天早起太阳还不是照常升起。”舅舅荣辱不惊的乐观大度,立刻让我扎起的毛和顺了。后来长大读到苏轼的《留侯论》,对舅舅更加敬重,自己这辈子却没太学得来。

或许因了我路遇不平敢于两肋插刀的侠气,也得了舅舅的喜欢,没几日,他邀了我几个表哥表弟骑车去十几里外的镇上,下馆子喝羊汤吃锅灰。在那个吃不饱的年代,这就是过年的惊喜。

老家的村子坐落于上党盆地边缘,到喝羊汤的镇子由南关要下七八里的大坡。土路,还有几处急弯。他把我搁在车杠上,叫我握紧车把,一溜向下冲。有兄弟提醒他慢点,他神态自然又有些俏皮傲然,“有咱过不去的?只要有路,放得下咱的车轮子。”这种刺激,或许更会刺激人的自信。我后来骑车西行采访采风,也多少有点这种冒险行事的影子。

我成亲,又一次听命于父母回老家。从小到大,总不下二十次遥迢千里奔赴老家,几乎从未拂逆过老人家的意。其中对舅舅的思念和感恩是主要原因。舅舅腾出他的窑洞,布置得喜气洋洋安顿我两口子。母亲60岁生日,舅舅带了老家的主要亲戚赶来合肥祝寿。他还在老家为我父母操办了金婚典礼。我看了录像,院子里拉了横幅、支着大锅,置办了酒席。他在满院父老乡亲面前的主持像模像样,倒是父母的人前讲话有点荒腔走板。朴素的金婚仪式中,可以看出老父母发自内心的高兴和舅舅的真诚。

喊灵队伍从老舅家住的崖坡往下走。院门前有棵老槐树,树下有一口辘轳井,它记录了我儿时的许多童趣。那矮矮的院墙隔不断邻里呼来喊去的热忱,特别是早起,人们会左右窑洞打招呼问候,然后端了盛满稠饭的海碗圪蹴在各家院门前,边吃边海聊。下到沟底,原来只是几家窑子或平房,今天成了村子的主干道。而崖坡上的窑洞,也多改成了深宅大院的楼房,院门上题着各种吉宅的字样,透出些俗气的富足和隔膜。村子几十年的变化太大,不变的是老舅在家乡的坚守。他在上世纪70年代已跳出農门:先是率领民兵连投入国家铁路建设,后被县交通局选留,但他退休后还是选择回到老家养老。

从崖坡到沟底,再从沟底回到崖坡,我带了熟悉又生疏的眼神搜寻,回忆和舅舅相处的时光。“呜哇,呜哇,哇哇,哇”,喊灵的唢呐吹得凄凉而激越。老舅终究没了,喊是喊不回来了。老舅没了,乡愁似乎也就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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