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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洞庭的左邻右舍
——近代湖湘文人的家國天下

2017-06-21王水涓编辑田宗伟

中国三峡 2017年5期
关键词:郭嵩焘左宗棠

◎ 文 | 王水涓 编辑 | 田宗伟

南洞庭的左邻右舍
——近代湖湘文人的家國天下

◎ 文 | 王水涓 编辑 | 田宗伟

左宗棠纪念馆 摄影/ 彭宏伟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如同一句千古谶语,每在家国危亡之际提醒着楚人应该担当的责任。岳麓书院赫然写着“惟楚有才,于斯为盛”,也没见有不服的人来踢馆。晚清以降,湖南人在中国近代史上的赫然功绩,似乎也是给前面几句话下的注脚。晚清重臣左宗棠还在做幕僚的时候就被人告了御状,朝廷震怒,“果有不法情事,可就地正法”,左宗棠的同乡郭松焘请潘祖荫上奏折保全左宗棠,奏折中直言“国家不可以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虽是情急之语,也看得出楚人的自信。

左宗棠与郭松焘都是南洞庭湘阴人,求学的时候成为好友,后来相约举家迁往白水洞定居,算是左邻右舍。这一对左邻右舍一生恩怨难断,一立功,一立言,虽然身后境遇天壤之别,却都为读书人的“家国天下”做了最好的注解。

将军豪气贯千古,平生自许武乡侯

若老将军尚在,定是洞庭抗战烽火中的一员悍将。中国文人常常自嘲“手无缚鸡之力”“百无一用是书生”,可是,偏偏是这些无力又无用的书生每每于天下大乱之际挺身而出,一手握笔,一手仗剑,成为时代的中流砥柱。左宗棠抬棺西行收复新疆后的半个世纪,另一场事关家国天下的战火在离他家乡不远的常德蔓延。

烟花三月,洞庭之野到处是养眼的新绿、大片的油菜花、绚烂的桃花。在南洞庭的湘阴寻访一代名将左宗棠的踪迹,很难将眼前的美景与当年的铁血将军联系到一起。

湘阴显然把左宗棠当成文化旅游的第一名片在使用,新建的左宗棠文化广场直接将左宗棠的编年刻印在广场的地面上。左宗棠高大的雕像矗立广场中央,他衣袖所及之处,是几栋正在修建中的楼盘。左公不知道,近年来,就算在他的故乡,楼房和土地才是最值钱的物件,至于读书(以考试为目的的例外)似乎早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左宗棠广场太新,纵然气魄很大,终究像个新贵,寻访先贤踪迹,总还是要找到一两件跟主人有关的老物件才能勉强寄托想象。左宗棠的故居柳庄也是新建的一处人文旅游景点,还没有完全建好,游人稀少,好在搜罗来许多旧式家具作为陈设,才有了些韵味。我们来到柳庄的时候,偌大一个院落群只有一位老人在,收门票的是他,为客人讲解的也是他。虽然操着浓重的湘阴口音,但讲述的节奏把握得极好,加之对左宗棠的生平烂熟于心,讲述起来倒也生动。观其举止,听其言谈,以为至少是教师或者其它政府工作人员退休下来的,后来才知道他半生以刻碑为生,可见,若石匠日日雕琢字句,日久也能添上许多儒雅。

自号湘上农人的左宗棠实在是旷古奇才,却偏偏屡试不第。晚清咸丰元年开始的太平天国运动如遍地野火,大有席卷满清全国之势,左宗棠先是在保卫长沙的战斗中初露锋芒,后来更是成为湘军的重要将领,在满清与太平天国的兵戎相接中屡建奇功。

湘军,又称湘勇,是晚清兴起的湖南地方军队的俗称。就算放在世界军事领域来看,湘军也是一个神奇的存在。从清咸丰元年开始,太平天国的农民大军一路势如破竹,作为正规军的清军全无抵抗之力,当年马背上豪取大明江山的霸气荡然无存。此时,一群同样由农民子弟组成的湘军异军突起,成为抵挡太平天国大军的中流砥柱。

一群临时组建的农人子弟为何如此有战斗力?后来的研究者们多方调研,慢慢理出一些道道来。先是招募:“一是统兵必亲自招募不假手他人,二是严定选兵标准,三是必在湖南原籍招募取具保结。”其次是训练:“湘军的‘训’,罗先生又将它分作‘训家规’与‘训营规’两个部分来加以论述和介绍。所为‘训家规’,就是用三纲五常的封建来控制勇丁,以便于驱使。”(《罗尔纲先生与湘军研究》张一文)给一群山里的汉子讲礼教,这大概是湘军“文人+农人子弟”的创新所在。

左宗棠领导湘军还只是他军事才能的初步显现,他最大的贡献是在暮年收复新疆。正值太平天国运动和同治陕甘回变波及新疆,新疆各地豪强趁机而起,出现了割据纷争,各自为王的混乱局面,沙俄和英国也对新疆觊觎已久,收复新疆势在必行,已年近古稀的左宗棠成为收复新疆的统帅。左宗棠称:“壮士长歌,不复以出塞为苦也,老怀益壮。”“孤愤填膺,诚不知老之将至!”可谓豪气干云!此后,左宗棠一举收复新疆,奠定一生伟业。

左宗棠去世后的56年,离中国历法的一个甲子还差4年的1941年,日寇攻占了左宗棠的故里湘阴,两年后,一场比起左宗棠一生征战都更加惨烈的战争在离他家乡不远的西洞庭打响,被称为“东方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

左宗棠故居湘阴柳庄 摄影/彭宏伟

1943年,中国的抗日战争已经坚持了6年之久,中日军队在湖南战场也已经相持达5年之久。后来的研究发现,1943年日寇之所以大举进攻常德,跟常德是“中国的谷仓”有直接关系。常德地处西洞庭之滨,物产丰富,日寇觊觎已久。后来,有英国媒体把这次日寇进犯常德称为“中国饭碗之战”。

常德会战历时一月有余,中国军队21万余与日寇及日伪军10万余在洞庭湖西展开了惨烈的攻防战。此役,中国军队伤亡6万余人,第150师师长许国璋、暂编第5师师长彭士亮、预备第10师师长孙明谨等将军于此役中殉国,消灭日寇4万余人。

战争之惨烈抗战以来少见,战后多家外媒描绘了他们眼中的常德会战。“这里举目尽是烧焦的围墙、残破的砖瓦和灰堆而已……要想在这个曾经有过16万人口的城里寻一未经摧残的东西,实在难乎其难。”(《纽约时报》)“在这城墙的战斗,日渐惨烈,甚至好像在欧洲中世纪时代那样,以手格手,以颊撞颊作殊死的血战。”“人类的持久战争是有限度的,当战至最后的300将士,余程万将军决定退出常德城垣,以求报国于他日……假如连这少数人都不能生还,那么保卫常德的英勇事迹将随他们英勇的死友埋葬于废墟之下,泯灭而无闻于世。”(英国《伦敦新闻纪事报》)就算左宗棠在世,也当为拼死抵抗日寇的江东子弟点赞。

烟花三月里的柳庄一派新春气象,抬棺西行的左公成为了历史故事里的主人公,那些惨烈的战事也化作一些文字和照片出现在各种媒体上面,或许只有洞庭的水以其博大和深邃,将这些生动的往事深藏起来。

在公司管理上,王卫最关心的就是整个信息系统的“底盘”。王卫希望自己能静下心来,倾听更多优质的声音,敢于否定自己的态度和能力,去服从更优秀的人。“以前的成功是未来更成功的壁垒,如果你不打破它,就不会得到更大的成功。”

学问半通官半显,一生怀抱几曾开

当年的独醒客能否看得见身后一百年蓬勃的开放改革?从湘阴到长沙,再到帝王的南书房和英伦三岛,他放下千年士人清高自傲的身段,热眼向洋,力推以开放之思想面对国门外的大千世界,是近代洋务思想家和职业外交家先驱,却在有生之年难得有个知音之人。

郭嵩焘

在湘阴寻找郭嵩焘的故居要比找左宗棠故居曲折太多。按照提前做好的功课,按图索骥找到湘阴县城西的西正街普田巷。以为以郭嵩焘的大名,大抵随便找个人打听一下都知道他的故居所在,没想到一连问了几个人,都茫然不知。于是再问普田巷,倒是有人知道,几经转折找到了这条小巷子,小巷子里的人无论老幼居然还是不知道郭松焘故居在何处。于是不停在老旧的小巷里穿行,不停地用手机借助强大的网络,得出一些新的线索:因庭院内种有两株石榴树对着书斋,故名“面榴轩”。“面榴轩”紧邻西城门,东邻普田巷,北靠冯家坪,即现在滨江大道西正街口副食品公司宿舍与原城西学校南端教学楼所在地。好在很多人对副食品公司宿舍是知道的,回到最先打听去处的地方,居然就是副食品公司宿舍所在。问这里的居民,都不知道郭松焘,对这里曾经的两棵石榴树倒是有印象。于是,对着90年代初建成的已经老旧破败的副食品公司宿舍一通拍照,算是完成了寻访郭嵩焘故居的任务。

虽然说是完成了寻访的任务,却没有获得寻访的喜悦。信步走到湘江边上,江面上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货船,一只破旧的船舶斜靠岸边。时光退回143年,郭嵩焘正对英国泰晤士河上的蒸汽轮船充满好奇,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驻外使节,他大概也免不了一个普通人对一个新世界的好奇。

郭嵩焘一生都极为推崇王夫之。王夫之与顾炎武、黄宗羲并称明清之际三大思想家。当曾国藩率领湘军与太平军激战正酣的时候,他每天晚上都要读数页王夫之的著作。太平天国之乱平息之后,郭嵩焘主持重建长沙城南书院,在书院中为王夫之建了新祠——船山祠,他笃定地认为,王夫之创立的学术将为湖南读书人揭开复兴序幕。后来,维新变法的主要人物谭嗣同将王夫之誉为湖南改革的先驱,甚至在王夫之的理论中找到了支持民主的依据。

如果说宋代的范仲淹、滕子京以及再往前的杜甫、屈原都只是表达了忧国忧民之心,现实生活中往往缺乏扶危济困之力,晚清时期的郭嵩焘、曾国藩等文人士子面对天下大局的变革,以中国读书人从未有过的勇气,实践着自己的士人理想。

1875年2月,英国通译马嘉里(Augustus Margary)在云南遇害,引起了不小的外交纠纷,清朝要派出一位公使前往英国,这个人就是郭嵩焘。郭嵩焘在英国参观医院、学校、邮局、铁路,与植物学家胡克(Joseph Dalton Hooker)、实验物理学家丁达尔(John Tyndall)交流。郭嵩焘的英国之行给他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对两千年来中国读书人来说,是一次革命性的出行。但他的同胞们可不这么看,当他从上海返乡,他的湖南老乡竟然以“禁止洋人和洋人船只入境”为由不让他的汽船停靠。不仅是普通百姓不理解,湖南的乡绅和官员也因郭嵩焘出使英国对他十分敌视,他们甚至鼓动年轻学子烧毁了郭嵩焘在湖南的宅邸。

湘阴西正街普田巷郭嵩焘故居所在地,上世纪90 年代成了该县副食品公司的宿舍。 摄影/谭勇

回到湖南的郭嵩焘纵然十分不招本地士绅喜欢,他还是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建新校、建禁烟公社、推动湖南的改革运动等,一直到他去世的时候,也没有完全得到人们的理解。

千年闭关的帝国要有开放的胸怀面对世界谈何容易?郭嵩焘说:“体察天下大势, 与洋交涉已成终古不易之局。”“能知洋情,后知所以控御之法,知洋情,所向皆荆棘也”“通知古今之宜”“熟览中外之势”“彼之所长,循而习之,我之所短,改而修之”,以过人之胆识旗帜鲜明地提倡热眼向洋、寻求民族振兴之路。他的开放思想对晚清以来中国政治、经济和外交都产生了深远影响,而他自己却背负着独醒之累,完成了千年来中国士人的华丽转身,只是他的那个时代,鲜有人能欣赏这种华丽。他自己的题像小诗这样写道:“世人欲杀定为才,迂拙频遭反噬来。学问半通官半显,一生怀抱几曾开。”也算是中肯的总结。

作为近代洋务思想家和职业外交家的先驱,郭嵩焘发中国十九世纪末维新派之先声,痛恨反手关家门,力主开眼看世界,是超越时代的先行者。上世纪九十年代,推改革之国策,成当世之强国,郭嵩焘当年是否想到过呢?

湘阴、长沙距离岳阳楼都不算远,想必郭松焘应该是去过这座以“忧乐情怀”著称的天下名楼,当然,也许他终生忙于改革的推进和社会实践,没有闲暇登楼远眺,但都不影响人们将这座中国读书人的精神圣殿与一代先贤联系到一起。

洞庭湖湿地万鸟齐飞翔 摄影/彭宏伟

晚清以来,国门既开,西学东渐,中国的读书人面临着先贤们从未遇见之大变革,此时的天下,或许早已经不是范仲淹《岳阳楼记》里的天下,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士子之心应该是一样的。

左宗棠去世之后,郭嵩焘写了两幅挽联,其一:世须才,才亦须世;公负我,我不负公。其二:平生自许武乡侯,比绩量功,拓地为多,扫荡廓清一万里;交谊宁忘孤愤子,乘车戴笠,相逢如旧,契阔生死五十年。前一联事涉彼此恩怨,没有送出,后一联凝练地概括了左宗棠一生最大功绩以及彼此的交往情谊。“流传万代千龄后,定识人间有此人。”这是郭嵩焘去世前的自题画像诗,气度一点不输于左宗棠的“平生自许武乡侯”。这两位洞庭湖畔的左邻右舍终于还是相逢一笑泯恩仇,成为中国近代史上的两座高峰:一位凭着铁骑的勇猛捍卫了家国天下的尊严,一位凭着个人的勇气力推家国融入世界。

在更长的历史时期里,中国文人的家国天下更多体现在忠君爱民,“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更多的时候,千万读书人只是为一人一家的天下而奔忙,还往往难以施展抱负。到了近代,世界格局突变,中国的读书人再难以只是终老书馆,或者如左宗棠为保卫疆土殚精竭虑,或者如郭嵩焘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引领开放的大局,都是之前的读书人难以想象的。

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洞庭湖水却未必一定长流,沧海桑田,山水最不可靠。若果有一天洞庭湖不在,湖畔的岳阳楼会不会孤独?好在有那么多读书人的故事可以讲给人听。左宗棠、郭嵩焘之后,更多的湖湘文人创千秋之伟业、建不世之功勋,真正把家国天下写进了万万人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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