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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富仁和基础语文教育

2017-06-21韩卫娟

传记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王老师鲁迅语文

文 韩卫娟

王富仁和基础语文教育

文 韩卫娟

钱理群、孙绍振、王富仁著《解读语文》书影

人们常说,王富仁先生治学有三大领域——鲁迅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和中国文化研究;其实,在基础语文教育方面,他同样用力颇深且成就卓著。著名学者潘新和曾这样评价王富仁先生:“他是文学研究的一流学者,对语文教育的思考也是一流的。” 王富仁老师涉足语文教育主要在两个领域:文本解读和理论建构。哪些作品最值得深入解读?在他看来首先是鲁迅作品和古代文学经典;什么是语文教育最关键的问题?他认为自然是“教师主体性”,也就是如何调动语文教师全部的热情和才华,让他们真正成为教育活动的主导者。

1969年从山东大学外文系毕业,1978年考上西北大学硕士研究生,中间近十年的时间,王老师一直在聊城三中和德州四中做语文教师。“文革”期间的语文课文大致由三部分组成:宣传“文革”的文章、毛泽东诗词和鲁迅作品。王老师觉得,毛泽东诗词是旧体诗,宣传文章不是文学,鲁迅作品在当时代表着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因此,他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鲁迅作品的讲授上。在我给先生做访谈的时候,他颇为自豪地提到:“我一学期当中重点讲的就是鲁迅,《祝福》我曾经讲了三个星期!其他的好几课合为一课,让大家读一遍课文,解释一下字词,这就完了。”1977年前后,王老师参与了薛绥之先生主持的“中国现代作家研究资料”鲁迅部分的整理工作,开始发表与鲁迅作品相关的文章。截止到1987年,大致在《语文教学》《语文教学研究》《中学语文教学》等刊物发表了八篇对鲁迅作品的解读文章,比如他1977年发表的《如何正确分析和评价〈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先生”这个人物》(署名:黻人),针对的正是语文教学中的一个难点问题。王老师的鲁迅研究,很大程度上开始于他的鲁迅作品教学研究。

20世纪末,语文教育再度成为社会关注的热点,更年轻的一代人对鲁迅较为隔膜,颇多批评之声。正是这次语文教育大讨论,让王富仁老师重新回到了语文教育领域。在他看来,鲁迅是自己的精神导师,支撑着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度过了艰难的岁月,他由衷地希望下一代同样能够从鲁迅这里汲取养分。怎么拉近学生与鲁迅的距离呢?最好的办法无疑还是带着他们领略鲁迅的文章之美。为此王老师写作了一系列鲁迅作品解读文章,介绍了《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祝福》《故乡》《狂人日记》等作品。王老师曾说,鲁迅作品是 “可感性与经典性的统一”,他的解读非常注重鲁迅作品“可感性”的一面,从鲁迅作品能够被人感觉和感受的地方入手,展开阐释。在他看来,“《孔乙己》写的就是孔乙己这个人物和周围人对他的态度;《阿Q正传》写的是阿Q和他一生的命运。”而《故乡》,其实可以联系孩子们因为搬家、升学等原因造成友谊变质的经历,让作品变得更为亲近、更具“可感性”。《故乡》其实写了一件现实生活中经常发生的事:“‘我’回到故乡,见到多年不见的童年朋友,却发现由于彼此地位的悬殊,当年亲密无间的伙伴之间已产生了隔膜。” 沿着这样的思路,王富仁先生在细读《故乡》时,分析了鲁迅笔下的三个“故乡”,包括:“过去时”的回忆中的“故乡”;“现在时”的现实中的“故乡”;“未来时”的理想中的“故乡”。而在分析时,十分注重“我们”,也就是作为读者的自己,对每一个故乡的感受,在具体感受的基础上挖掘文本的内涵。

对古代经典作品的解读也是如此。《古老的回声——阅读中国古代文学经典》一书收录了王富仁老师20世纪90年代初期写作的一系列古典诗文鉴赏和解读文章,成为很多一线语文教师的必备参考书,后来也被列为“中国中小学教师基础阅读书目入选图书”。和读鲁迅的方法相似,王富仁老师在读古代作品时,同样十分注重自己作为读者的独特感受。在“自序”中他说:“作为一个人,总想感觉到自己,感觉到自己心灵中的东西,而感受别人,感受别人的作品,又是感受自己、感受沉埋在自己心灵深处的思想、感情和情绪的唯一途径。” 他带着强烈的生命体验和情感温度沉浸到古典诗文当中,用现代的思维、现代的情感体验,找寻与古典作品进行精神对话的可能。比如说,他分析《孔雀东南飞》时,关注的是女主人公刘兰芝的内心体验——“悲苦”,以此质疑了该作品的爱情主题,将讨论的重点放到了女性人生价值的实现等更具现代意味的话题上。这组文字让人耳目一新,也给基础教育领域的老师和学生提供了“如何读古典文学作品”的示范。这种示范,连同鲁迅作品的教学解读一样,是中小学语文教师在文本面前发挥主观能动性的重要途径,也是王富仁在语文教育理论建构方面提出“教师主体性”理念的前提和基础。

1997年末开始的语文教育大讨论中,一位叫王丽的中学教师,之前是北师大童庆炳教授的教育学硕士,她走访了多位高校学者,王富仁老师也是其中一位。她将访谈文字整理成《只有真实的表达,才有健康的人格》一文发表在《北京文学》1999年第1期,王富仁在其中指出,语文教育存在的最大问题是语文教育观念的问题,语文课要教给学生用自己的思想、感受、情绪来说话写作的能力。这次访谈激发了王富仁老师重新关注语文教育的热情。此后,他和钟秉林教授、童庆炳教授、钱理群教授等,多次去教育部参与语文教育的研讨。同时,他也将自己的思考,以“教师主体性”为核心,建立起一个严谨的分析框架,大大改变了语文教育研究长期以来停留在随笔感悟和经验介绍的局面。

前面说过,对于文学作品,王富仁老师十分强调“可感性”,在解读作品时,又十分强调读者个体对于文本的“感觉”,在建构以“教师主体性”为核心的理论框架时,王富仁老师看重的是则是与“感觉”相联系的“爱”。他认为,爱是教师具有主体性的前提。这里的爱,并不完全等同于教师职业道德修养中经常强调的“爱岗敬业”的“爱”,而是源于长辈对晚辈的一种直觉、感性基础上的“直感”之爱,也就是发乎性情、出于本能的爱。他认为:“教育的潜能在很大程度上并不是知识本身的潜能,而是教育者对被教育者的扎根于本能中的爱的潜能,这种潜能是在教育者与被教育者的身心联系中以无法完全预期的形式表现出来的。” 真正的教师,正是以此为基础,通过与学生的互相了解、接触,逐步与之建立起“关爱”的共生关系——“人类的全部教育学,都只有在教师对学生的这种关爱之情的基础上才能真正建立起来。”

王富仁和他的学生在一起

这种“爱的本能”,在王富仁老师与后辈的共处中显露无遗。记得有一次跟王富仁老师一起吃饭,老师带着小孙子王吉木同行。吉木当时四岁,胡乱扒了两口饭就拽着我跟他一起玩。我们玩捉迷藏,吉木有时藏在桌子底下,有时藏在门后,找到他之后我俩便一起哈哈大笑。有一回,怎么也找不着他了,却见王老师正襟危坐、满脸含笑、躲躲闪闪的样子,绕到老师身后一瞧,果真是他把小孙子藏了起来。王老师乐得开怀大笑,其他老师——罗刚老师、李怡老师和沈庆利老师等也一齐笑了起来。饭毕,大家共同举杯感谢王老师,王老师回谢之余,居然带着大家一起向小吉木举杯。王老师看小孙子时那种慈爱的眼神,让人难以忘怀,其实正是“爱的本能”的绝妙演绎。王老师对于后辈的提携更是不胜枚举。我在博士论文进行过程中,曾给王老师做过一次访谈。王老师在汕头,我在北京,只好电话采访。王老师当时已经身体欠佳,咳嗽声不断,却不以为意,不厌其烦地回答了我诸多问题,时间长达两个多小时,临末,他嘱咐我好好做论文,还不忘让我转达对沈庆利老师的问候。

我知道,这种慈爱和谦逊地对待后辈的方式,与溺爱无关。王富仁老师这种对于幼者的态度,包括他的语文教育研究,都是基于鲁迅的精神内核的,即鲁迅在五四时期主动承担起来的历史使命——“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孩子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王老师说:“教育是我们中华民族发展的命脉。”和鲁迅一样,王富仁始终考虑的是,我们下一代的青少年如何生存和发展,如何建立起自身的幸福感,成为顶天立地的“大写的人”的根本性问题。在他看来,强调青少年学习孝顺、尊敬长辈,其实是一种自私狭隘的行为,是我们民族的悲哀,长者应该为幼者活着,而不是相反。

王富仁老师与学生合影

王富仁老师的语文教育研究,其实也可视为知识者“爱的本能”的展现。因为爱所以有责任有担当,他说:“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不论在什么时候,不论在什么情况下,总得要说点什么,写点什么。知识分子就是说话的,一句话不说了,一篇文章不写了,也就不再是知识分子。” 后来又不无幽默地强调到,“我这个人太好说话,懂得的也说,不懂得的也说。”

在《教师主体论——以中学语文教师为个案》一文中,王富仁老师分析了孔子和苏格拉底时期的“教育元模式”,认为他们能够从学生的需求和成长出发,自主地确定“教什么,怎么教”,这是“教师主体性”的真正体现。而随着社会的发展,国家需要教育为其培养具有统一意识形态的学生,职业需要教育传授给学生对口的知识和能力,教师的主体性就慢慢丧失了,教师成了“人才加工机器”的一个环节。在王富仁所说的“国家主义教育模式”的背景下,语文教师不能自主选择教材、不能决定教学内容和教学进度,其有限的主体性,就体现在他的文本解读能力方面。正如周庆元所说,“教师是探求真理的导航,他是船长,他的主体性的强度、深度和开放度,包括启发学生主体兴奋的即兴度,决定了课堂对话的水准。” 而语文教师具备感受作品独特魅力的主体性,才能将作品加工成教师自己理解出来的、适合学生学习和成长的文本,在学生和课文之间,搭建起一座精神的桥梁,带领学生进入与文本对话和沟通的全新境界。

王富仁老师的有些观点语文界不一定接受,但很有震撼效果,比如在《情感培养:语文教育的核心——兼谈“大语文”与“小语文”的区别》一文中,他提到,古代诸多学科混为一体的语文教育属于“大语文”,当前多学科教学情形下的语文教育属于“小语文”。“小语文”可以让语文与其他学科划清界限,明确自己的疆域,很多其他学科的知识,比如高考阅读中的自然科技文、社会科学文等,就不应由语文来负责教授的。这样一来,语文学科名正言顺地“减负”,只以“情感培养”为主要任务,一直以来有关语文的“工具性”与“人文性”的争论被王富仁老师彻底解构了。自然,这很难实现。可他提出问题、思考问题的方式,却会令这个领域的研究者沉下心来细细品味一番,正如潘新和评价的,“他的思路让我们开窍”,“他使我们认识到原来还可以这样考虑问题,还可以推出与我们所有人相反的结论”。这正是王富仁先生在语文教育研究中不同于其他所有参与者的地方。

在王富仁老师的遗体告别会上,我再遇小吉木,他长大了一些,在爷爷盖棺的那一瞬间,咧开嘴哇哇大哭了起来,引得在场的人无不声泪俱下。小吉木,做爷爷的孙子,一定是件无比幸福的事情吧?有一天你长大,慢慢明白了爷爷的关怀和寄托、人格与魅力,你突然意识到,爷爷的逝世意味着中国又走掉了一个真正醒着的人,一个真正心系整个中国文学、文化、教育乃至全中国发展的人,你还会再次痛哭流涕吧?

澳门大学杨义教授曾为王富仁老师撰写挽联“鲁迅研究之重镇,理论思维之高人”。算上语文教育,王富仁老师至少在四个领域建树卓著,但他那种带有温情和个人生命体验的理论思辨能力却一以贯之。他对鲁迅作品、对古典作品的解读自然彰显了他的学术功力,但他能将文本解读这种技术性工作,与教师作为知识分子的历史责任感、与他们个人价值的实现、与师生两代人之间精神的交流与传承熔铸为一体,着实展现了大师级的眼光和修为,为语文教育研究别开一境界。

王富仁老师已去,但他关心的语文教育尚任重而道远,希望有更多学者能如王富仁老师这样,投身基础教育领域,也像他那样,基于鲁迅幼者本位的观念,真正将教育视为中华民族发展的命脉,将语文视为青少年情感和人格塑造的关键。

正如中国的未来一直需要鲁迅,基础语文教育的未来,一直需要王富仁。

王富仁老师追悼会现场

责任编辑/崔金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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