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谱写了人生最壮美的华章
——琐忆王富仁先生
2017-06-21沈庆利
文 沈庆利
他谱写了人生最壮美的华章——琐忆王富仁先生
文 沈庆利
上图:王富仁与学生合影,1998年摄于北京西山(二排左一为王富仁,前排左一为本文作者)
2017年5月2日,是一个需要铭记的日子。当晚7点多,我接到同事李怡和刘勇老师的电话,得知王富仁先生遽然离世的消息,真可谓天地失色、山河同悲。我急忙赶到王老师住处,与王师在北京的几位弟子一起见证了王师遗体被收殓和送入中日友好医院冰柜冷藏的过程。当我看到王师静静躺在担架上,多么希望他只是暂时的小憩!不敢相信那样刚强坚定、谈笑风生和镇定自若的王富仁先生,真的已永远离开了我们。
我与王师相识、相交和相知二十余年,说起此生此世最应感激的人,除父母之外便应是吾师富仁先生了。如果不是当年有幸考入王师门下,并在他的鼎力支持下留校任教,我的人生历程绝对是另一番模样。王师去世的这几天里,我耳畔总回响着王师生前那些铿锵有力的话语,既有讲台上发出的振聋发聩之声:“中国需要鲁迅!”也有王师在私下闲谈中的连珠妙语:“思想是写出来的”“学问是压不住的”……可惜我早生华发,体弱多病,在学术上难有长进,愧对王师的厚望和期待。如今我把自己关于王师的点滴印象记录下来,以供有心之士更全面而完整地了解王师其人其事。所忆所记或许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王师在学术上的成就和思想领域的影响,自有学者们的讨论和评判。作为一名与王师相交、相知多年的学生,我只想还原一个自己眼中“原生”状态的王富仁形象,还原他作为一名普通人的生命形态,以及作为当代中国人文知识分子的独特的家国情怀——他平凡中的不凡,世俗中的超俗;他的宽容大度和内在的傲骨;他那坚挺的腰板和背后的无限沧桑与荒凉!
他是诲人不倦的“宽师”
第一次见到王师是在1996年的春天,当时是为了报考他的博士。那时的王师全家住在北京师范大学丽泽8楼的一套面积六七十平米的三居室内。尽管那只是匆匆一见,却没想到王师如此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使人一见如故,全然没有传说中的“大学者”派头。更没想到的是像我这样素无学术背景,也无社会背景的人,也能顺利考中王老师的博士。当那一年的“五一”长假期间,我跟王老师打电话得到已被录取的消息时,似乎整个世界都乐开了花。
经过多年的观察,我发现王师真的可以说是“有教无类”,不拘一格地培养和提携人才。他招收研究生从来不看重所谓背景,尤其不看重今天已被奉为“金科玉律”的大学资历、论文发表等“铁门槛”,他甚至不在意学生是否认同于自己的观点,是否与他的学术旨趣相通。他更看重的是学生的独立个性和独立见解,以及对文学的感受和热爱程度。他甚至招收了不少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的“张狂之士”和“边缘人物”:有的没有读过正规大学,没有正式的职业;有的在性格上还颇为“顽劣”,甚至给他带来了这样那样的“麻烦”。但王师恰恰是在处理这些“麻烦”的过程中,享受到一种教书育人的快乐。
他的众多弟子中,既有后来成为学界领军人物的佼佼者,也有屡无建树、成就寥寥者,但王师一视同仁,绝无二致。他不以成败论英雄,也不以贵贱看人生。他是典型的“宽师”而非严师。他有时候拍案而起,怒目相向,但大多是面向强权和霸道者们的据理力争,却很少对自己的学生发火,相反有时却颇为“护短”。记得多年前我旁听一名同门的博士论文答辩会,有一位评委老师提出了一个颇为“刁钻”的问题,答辩人还没来得及回答,作为导师的王师却先做了自我检讨,认为这是因为导师没有及时提醒学生,才造成了学生在写作时的疏忽。有评委老师顺便插了一句:“干脆你替学生答辩得了!”于是引起满堂的会心一笑。更多的时候王师总是在给学生以鼓励,他总是想方设法地唤起你内心深处的信心和希望。
博士论文的写作,对不少学生都是一次严峻的挑战,有人还因为过度焦虑而产生一些心理问题,王师总是耐心地加以开导和化解。在指导论文写作方面,他简直是循循善诱的典范。他告诫学生在未下笔之前,绝不要给自己提过高的要求,不要自己设下“创新”“优秀”一类的门槛,以免对写作产生“望而却步”的压力。他常常开玩笑地提示学生:“写论文要善于没话找话。”这一“秘诀”或许有些偏颇,却对刚入道的年轻学子甚是有用。他还一再强调文本细读的重要性:“你借用的理论永远是别人的,对文本的解读才是你自己的。”
他的厚爱绝不限于自己的学生。只要能够做到,王师总是不遗余力地助人、帮人。对于任何人的请求,王师几乎“有求必应”;即使无法帮到你,他也愿意默默地站到你背后,给你以尽可能的支撑和扶持。无论在任何时候,他都努力想做一名子女心中的好父亲,学生心中的好老师,友人心中的“好兄长”。对于工作他更是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即使已经重病缠身,不得不在北京接受化疗,他仍然惦记着汕头大学的教学工作。身体稍稍恢复后,他便立刻赶回去坚持上课。不过如此刚强和一丝不苟的个性,再加上他那深刻厚重的忧患意识,或许也形成了他生命中的某些不可承受之重。他的人生历程和人际交往,或许难免夹有因憨厚质朴而“轻信”于人的纷扰和遗憾。但他洞达人性也理解人性,更宽容人性。他最珍惜人与人之间“惺惺相惜”的感情和相知相助的友谊。
人无完人,孰能无过?记得有一年我们聊起单位里的某些“陈年往事”,他颇为感慨地说:能够与共事多年且利益交关的同事,建立起知根知底的深厚友情,可能比较困难,却也最为宝贵。即使是对个别意见不合、利益冲突的人,他也愿意作出默默的付出;不管别人待己如何,都一如既往地善待他人。这一宽以待人、严以律己的儒家风范,在我看来几乎就是王师身践力行的座右铭。王师以自己的独特方式,既向这个充满堕落和黑暗的尘世发出了深邃有力的批判,又充分体现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宽广胸襟,确实令人“高山仰止”!
他是感时忧国的“鲁粉”
王师曾被誉为“当代中国的鲁迅”。作为他的学生我不敢有这样的赞誉。但王师作为新时期以来鲁迅研究界的一位代表性学者,身上处处闪现着鲁迅的影子。鲁迅的硬骨头精神,鲁迅的风度和气度,鲁迅那刚直不阿的性格,鲁迅式的感时忧国和深邃尖锐的独立批判精神,以及“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情怀,甚至鲁迅式“专和黑暗捣乱”的坚韧和悲壮,都在王师这里有着鲜明生动的体现。套用一句网络流行语,我更愿意把他称之为不折不扣的“鲁粉”:他对鲁迅的崇敬和敬爱深入骨髓。无论是他那不修边幅却瘦削挺拔的身躯,还是瘦削的脸庞不时闪现出的刚毅倔强的神情,都颇有“鲁迅遗风”。
与鲁迅先生无私关爱后辈、无私帮助后进类似,王师也充分展现出一种兼具“慈父”与“仁兄”之特征的人格面向。他喜欢跟年轻人打交道,更愿意做他们的良师诤友。他家的会客厅常常“高朋满座”,无论是来自四面八方的故人、友人,还是素不相识的年轻学子,他都“来者不拒”。我至今对多年前在王师家听其“谈文论道”的一幕幕场景记忆犹新:一间小小的房间、一张不算明亮的茶几、几只矮矮的坐凳;然后是一杯清茶、一包香烟。在“云山雾罩”之间,主客相对而坐,或解疑答惑,或随意交流;时而纵论古今,时而笑傲人生。每至说到投入动情处,王老师更是神采飞扬,神思万里,不时发出醍醐灌顶之语,让人茅塞顿开,不知不觉已过半日,大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觉。而在奖掖学界后进方面,他更是有口皆碑。
他喜欢与人交流,渴望思想碰撞的火花,不过在他的内心深处,想必也有鲁迅那样“先知先觉者”的特殊孤独和无可言说的生命悲哀。这种孤独和悲哀,即使在他最亲近的人、最信赖的人面前,他也不愿意有所表现。
与其说王师关注于“学术”,不如说他更关注人的尊严、人的自由和权利。而他言谈话语间,也常常流露出对“学院派”的批评。他对中国文化未来命运的关切和忧思,促使他在晚年大力倡导“新国学”。据我所知殷海光、张东荪等近现代中国哲人的著作,是他晚年翻看最多的书籍,他的启蒙思想也深受这些前辈哲人的影响。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里,笔者与其他师友几次与王师见面,无论是在饭桌前还是在病榻上,他都谈笑风生,所谈所论几乎全是我们这个民族曾经走过的道路和未来的发展方向等“国家大事”,给人的感觉永远是那么精神矍铄。令我不无惊讶的是,除鲁迅之外,王师谈论最多的就是毛泽东。他对毛泽东的崇敬和理解,与对鲁迅的敬爱几近相似。由此我也更能理解王老师一再强调自己既非“左派”也非“右派”的真正含义。
我还记起十余年前曾听一位外国留学生说起,尽管她不是中文专业,却仍选修了王老师的鲁迅研究课,而且很喜欢听。但她的汉语听力很弱,听不懂王老师那夹杂着山东方言的话语。我很是诧异,就问她:“听不懂怎么还喜欢听呢?”她的回答是:“我只是想听一听他的声音,让我感觉很踏实很振奋。”这话给我很深的印象,也让我时时在耳边回响起王师那略显沙哑的苍凉嗓音。在当今这样一个魅音、媚音及靡靡之音不时缭绕的时代,王老师生前奋力发出的鲁迅式的“呐喊”或“彷徨”之声,实在弥足珍贵。
1999年,北京师范大学博士论文答辩会(前排右二为王富仁、后排左一为本文作者)
他是看淡生死的勇者
王师常常烟不离手,他的亲人朋友曾不止一次劝他为了身体健康而戒掉吸烟这一“恶习”,他的回答颇为幽默:“我已经习惯了边思考边吸烟。不吸烟的生活虽然健康,却无法思考。不思考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到王师这里已转化成一种“不思考,毋宁死”“不工作,毋宁死”的人生态度。他将思考与写作几乎当成了自己人生的终极目的。
在得知自己罹患癌症的病情后,王师表现得非常淡定从容,既不回避,也不刻意渲染人生的悲情。偶尔出于礼貌回答友人的关心,他则乐呵呵地说:“我是研究鲁迅的,鲁迅才活到五十五岁,我已经活了七十多岁。跟他相比,我赚大发了!这辈子还奢求什么呢?”说这话时,我注意到他脸上挂着一种孩童般的满足和安详。事实上他早已神定气闲地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他最后死得安详从容,也死得坚定顽强。他看淡生死也超越了生死。在蓦然离去、溘然长逝的同时,也把最深厚的爱和最美好的祝福留给了这个世界,留给了他的亲人、爱人,以及所有识他、不识他的人。
纵观王师一生,可以说既刚正不阿、铁骨金梁,又洒脱超然、不计荣辱;既不循规蹈矩,厌恶繁文缛节,又敢爱敢恨,敢作敢为,勇于担当;他捍卫着人的生之尊严,也尽力维护着人的死亡尊严;他尊重人生的独立个性和自由,也珍惜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形象;他爱自己也爱别人,爱家庭也爱国家。他曾奏响人生最华美的华章,此生此世绝对可以无怨无悔。
中国社会向来就不乏世事洞明、看穿人生却无所作为,甚至“浑水摸鱼”、玩弄人生和人性的各类“智者”,也有着太多只能发出无可奈何之悲叹的“忠义之士”,但像王师富仁先生这样言行一致、表里如一地践行着自己的信念,不折不挠地追求自己理想的知识分子,却是少之又少。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的名言:“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王师富仁先生毫无疑问便是这样一位“真的猛士”。我还想起鲁迅先生所说的:中国自古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护法的人,他们怀持一种“确信”而非自欺的精神,为着民族的进步而进行了前仆后继的奋斗。这样的人足可称之为中国民族的真正脊梁。王师富仁先生也当之无愧地属于这“民族脊梁”中的一位。
王师生前曾在一次演讲中提及: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世界的匆匆过客,只有死亡是绝对的。事实的确如此,人生天地间,原本已过客,能生就生,当死则死,绝不消极厌世,也不畏死惧死,更不贪生怕死、苟且偷生,此乃“大丈夫”也!但从另外一个角度,尤其是从宗教文化的立场而言,其实这个世界也没有绝对意义的死亡。佛教称死亡为“往生”,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则强调灵魂的“永生”。——如果我们相信茫茫宇宙中的“能量守恒”和能 量不死,当然也有理由相信肉体这一“臭皮囊”去除之后的灵魂不死,精神永存。我深信王师富仁先生绝不会离我们远去,正如他的精神将长存于世一样。
愿王老师一路走好,在天堂安息!
王富仁先生
责任编辑/崔金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