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翡翠
2017-06-19古今一
古今一
夜如墨,风急雨如注。
上等兵洪恩,与战友们扔掉锄头、铲子、铁锹,徒手拼命地挖着、刨着,废墟下埋着老师和学生。
与死神赛跑,时间就是生命。
“有人,轻点儿。”一只手、一条胳膊,长发、头脸……一把大雨伞罩过来。战士们急切地、轻轻地把人从废墟中抱出来。
人,已没了呼吸。战士们黯然,洪恩的心轻轻颤抖。他拼命继续挖着、刨着。“有人,轻点儿。”“还活着,快……”
剌啦,一条银色长蛇,把夜空撕裂。一张粘满泥水、年轻女孩的脸映入眼帘,一只手臂向前屈伸着,那么的无助。
洪恩的心在颤抖。他依稀看到自己的小妹,一个人在家照料重病的母亲,也是这般的无助:“哥,下月妈妈透析的钱,怎么办?哥,妈说不想去医院了……”
雨停了,天刚蒙蒙亮。连队又奉命开进一片居民区搜救。
洪恩手持生命探测仪,仔细扫描着每一处断墙、瓦砾堆。突然他脚踩一软乎乎的东西,用手扒了两下,扯出一个牛皮纸袋子。
打开一看,洪恩的眼睛瞪得溜圆,全是成捆的百元大钞。他用力掂了掂,少说得10万吧。心想,自己有这些钱该多好啊,妈妈的病会更好地治疗。
不由得手伸进纸袋,他迅速地瞥了眼周围,战友们正在忙着搜寻,没有人注意。
“要遵守群众纪律,不拿灾区一针一线!”洪恩脑海有个声音响起。他的手哆嗦了一下,又向四周瞥了一眼。
“哥,妈妈的透析费怎么办?”又一个声音回响在耳畔。洪恩使劲甩了甩头:“一捆,就拿一小捆,没人知道吧。”
心跳加速,他似乎听见自己颈动脉的血液在沸腾,咆哮着冲向脑门。
“快过来,有生命迹象!”班长汪明向大家招手。
洪恩拿钱的手一哆嗦,脸瞬间涨红。那一小捆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猛地丢回去,拎起纸袋子跑向班长。
晚上,洪恩把一大纸袋子钱如数上交连队。指导员郑义在全连点名表扬了他。他的脸火辣辣地烧。
“哥,肾源有着落了。”一大早,洪恩接到小妹的电话,布满血丝的双眼瞬间晶亮。
“但是,但是……”小妹兴奋地说着喜讯,接着就吞吞吐吐起来。
洪恩焦急地追问:“但是什么呀?”
“但是……”小妹带着哭腔,“医院说手术要30万!”
“怎么办啊哥,要不我去卖肾,给咱妈筹钱……”小妹一口气说了很多。
“不行!小妹,你听哥说……”洪恩一下子拔高了声音,忽又柔声地宽慰着,“给哥一周时间好么,让哥来想办法。”
挂了电话,心在抽搐。洪恩牵挂妈妈的病情,更担心小妹一时冲动做了傻事。怎么办?医院说最多等一个月时间,到时筹不到费用错过了机会……他不敢往下想。
拳头紧握着,他好想跟连队汇报下自己家的困境。可是,看到灾区的惨烈场景,看到战友们奋不顾身,话到嘴边又难说出口!
“嘟嘟嘟……嘟嘟嘟……”急促的集合哨音响起。洪恩强压心事,随着队伍又出发了。黄金72小时,他们在争分夺秒,大家坚信每多挖一块土,多刨一分地,就可能多一人生还。
这是一处机关办公区域,废墟铺展,满目疮痍。洪恩与战友们地毯式扫描每一个地方,突然在一楼梯塌陷拐角发现了生命迹象。当他们将幸存者送上救护车,每个人眼角挂满泪水。是喜悦,是对生命的敬重!
休息时,洪恩有心事,独自坐到一废墟堆旁吸烟。不经意间扭头扫了一眼,一块厚重的水泥板下,压着一张几近解体的豪华写字台,还挂着半截抽屉。好奇心让他猫腰过去,伸手一扒拉,花花绿绿的钱币从抽屉散落,还有一枚钻戒指、两串金项链、一个小红盒子,滚落下来。
洪恩一下子蒙住了。谁这么奢侈?我这是发了啊!洪恩感到脑子有点乱。他使劲咽了口唾沫,伸手去抓那些钱,突然手一转将戒指和项链抓起,极快地塞进口袋。
长舒一口气,才漫不经心地拿起那个小红盒子。打开的瞬间,洪恩定住了,他微张着嘴、喉结蠕动,似要窒息。
“金翡翠,就是金翡翠。”洪恩轻轻从盒子里拿出一枚橘黄色的玉镯,晶莹透亮、高贵典雅,阳光下黄雾萦绕,美丽动人。他清晰记得,15岁那年,爸爸带他去参加一个玉石展会,有尊橘黄小玉佛惊艳全场。后来,爸爸告诉他,小玉佛是难得的极品黄玉——金翡翠,有价无市。
有了它,妈妈的病就有救了。洪恩决然把金翡翠放回盒里,装进了贴身衣兜,随后又把钻戒、项链掏出来,大声喊道:“快来啊,这里发现了东西!”
“小妹,钱有着落了。”洪恩一直担心着妹妹,刚返回宿营地就打电话。妹妹问他钱从哪里来,他说,救了一个大老板,知道咱的难处,愿意捐款资助。
“真的吗,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呢?”
面对小妹的质疑,洪恩很生气地说:“哥什么时候骗过你,我会拿妈妈的命开玩笑吗!”
见哥哥这么严肃,她知道是真的了,心里很高兴。可是,放下电话一个人蒙着被子哭了好久好久。
而此刻,她的哥哥更是心中煩躁。刚刚连队又强调了群众纪律。他怀里的金翡翠,就像一枚定时炸弹,让他备受折磨。
夜,已深了。洪恩怎么也睡不着。好几次,他真想把金翡翠交给连队。可是,妈妈的病痛,妹妹的眼泪,还有那肾源……让他无法付诸行动。
唉,一声长叹,洪恩穿上衣服走出帐篷。他把金翡翠仔细地包好,埋藏在一处隐蔽的地方,这是妈妈的救命钱啊!
拂晓,天空乌云滚滚。
洪恩随连队向宿营地西南30公里处的山谷开进,任务是搜救一群游客。到达目的地,那些客栈已化为废墟,有几家还被垮塌的山体掩埋。
很快,挖出了5具尸体。
洪恩的班负责搜救被山体掩埋的地带。他们不停地清理着碎石、泥土,又挖出两具尸体。这时,大家发现在客栈残墙与垮塌山体间,有一很深的夹缝。生命探测仪显示,有微弱生命迹象。
“我个子瘦小,我下去看看。”洪恩自告奋勇。连长和指导员也走了过来,紧急商量后,洪恩带着防护器具,被战友用绳索一点点送下去。
洪恩越往下,发现空间变大,落地可弯腰行走。他打开头灯,在狭小的空间搜寻着。猛不丁,一阵大地震颤,来时的缝隙被泥石封堵。
洪恩打了几个摆子,一屁股坐倒在地。完了,被活埋了。他惊恐而又慌乱,深呼吸再深呼吸,深呼吸再深呼吸,深呼吸再深呼吸,反复按照班长传授的秘诀,一点点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他开始四处张望,有人,一块大水泥板下压着一个人。走近一看,是个老人,嘴角挂着血渍,早已离世。他头皮发紧,脸麻麻的。
这时,有一只手颤巍巍地从老人身下伸出,惊得他头发瞬间炸起,猛然后退几步。“救——命,救命——”他隐隐听到呼救声。是活人,他稳住心神,定睛一看,老人身下还压着人。
洪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水泥板挪开,把离世的老人搬离,下面俯卧的人身子蠕动了下,就不动了。洪恩长舒一口气,汗水已湿透脊背。
洪恩把人反转过来,让头枕在自己大腿上,拧开水壶,轻轻喂进一点水。过了一会儿,又喂了一些水,人慢慢睁开了眼。这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大约四十岁年纪。见到洪恩,吃力地张开干裂的嘴唇,挤出一丝笑,眼里满是感激。
又喂了几口水后,洪恩将随身带的压缩饼干捏碎,泡在水壶盖里和成稀糊糊,一点点喂进男人的嘴里。半块压缩饼干下肚,男人似乎有了力气,挣扎着坐了起来。这男人的身体素质真不一般啊,洪恩心想。
男子扭着头四周看了看,当看到老人后,眼泪一下子涌出。他想过去,但努力几次,没能站起来。
洪恩想过去帮一把,猛然又一阵地动山摇,狭小的空间塌陷了多半。好在老天开恩,给洪恩和那个男子留了点容身的空间。
又过了两天,洪恩带的水不多了,压缩饼干还剩两块。
这两天,洪恩知道这个男子叫邓天南,是一家企业的老总,他原本带着老爹来旅游散心,不想遇上了大地震,危难关头是老爹扑上来救了儿子一命。
不知过了多久,俩人摸黑吃掉最后的压缩饼干,静静等待救援或者死亡。
“大兄弟,我估计是见不到天日了,爹走了,老婆早离了,孩子也跟着去了香港,没有什么牵挂了!”邓总叹息一声,又问道,“你呢,怎么样,父母都好吧。”
很长时间,洪恩才说:“妈得了尿毒症,晚期,刚找到肾源,手术要30万,我答应小妹,筹钱给妈做手术。”沉默好大一会儿,又低沉地说:“看来这次凶多吉少啊,我对不起妈妈和小妹!”
“你爸呢?”
“我爸,他是个玉石匠,后来疯狂爱上了赌石,家被败光,跳楼自杀了。这些年,是妈妈一人拉扯我与小妹,吃了很多的苦,日子刚好转了,她又得了绝症。”
“别灰心,会好起来的……”
“嗯,会好起来的……”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聊着、聊着,渐渐都没了声音。
洪恩躺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身体在轻轻抖着。
漆黑的废墟下,水没了,吃的没了,空气越来越稀薄,他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流逝;他还看到了那只金翡翠玉镯,就拿在黑白无常的手里,一下子箍住他的魂魄,越勒越紧……
他挣扎,猛地坐起来,浑身疼得要散架。睁开眼,他看到指导员走进来,心里特别温暖。指导员告诉他,连队紧急向上级汇报,调来两台挖掘机日夜奋战了三天,才把他救出來。
“就救了我一个人吗?”洪恩突然想起了邓总。
“还有一个人,情况比你糟糕,直升机直接送走抢救了!”指导员微笑着说,“连队已报请团里给你立功。”
立功,洪恩心里咯噔一下,一股莫名的愧疚在胸口燃烧,他感到对不起连队,也辜负了组织的培养与信任。终于,他鼓起勇气一五一十向指导员说了金翡翠玉镯的事。他请求给自己处分。
“知错就改就是好同志。”指导员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好好养伤。
一周后,'洪恩回到了连队,通信员一把搂住他:“大英雄回来了,伤好了吗?刚刚指导员还让我统计捐款呢,除了一排还在外没回来,已收到21215块了……”
洪恩心里一股暖流在涌动。一连几天,连队官兵除了忙着救灾,就是关心他妈妈手术费的事,刚返回的一排长,还把准备给女朋友买订婚戒指的钱塞到他手里。
战友们的捐款杯水车薪,虽然妈妈治病需要更多的钱,但他不后悔上交了金翡翠。这些天,指导员没有提他违反群众纪律的事,反而在为他妈妈手术费积极想办法,他的心每天都盛满感动!
是夜,他一个人走出帐篷,面向家的方向双膝长跪:“妈妈,请原谅儿子,没有能力为你解除病痛;也请原谅儿子,儿子差点犯了大错误!”
第二天上午,洪恩正与战友们奋战在堰塞湖,将一处处险情排除。突然小妹的电话打过来:
“哥,你说的那个大老板,帮咱妈办好了住院手续。”
“啊!大老板?”
“嗯,哥。手术费都交齐了。”
……
挂了电话,洪恩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