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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置一鼓

2017-06-15解良

鸭绿江 2017年6期
关键词:新宾老歌首歌

解良

博客好久没更新,忽然发现一篇博文下有一条留言。这是一条不同寻常的留言,仿佛从一个遥远的地方迂曲传来故人的遗声。我人在异乡,心已火速返乡。

我这篇被人留言的博文写的是一位诗人和一首歌。诗人在半个多世纪之前为我家乡新宾写下一首歌,轰动一时,不久人去歌息,杳沉远方。现在,终于有了他的回音——诗人的侄子辗转读到我的这篇博文,以“留言”馈答我,我感到这一刻很庄重,仿佛站在回音壁的这端,心跳停止,贴墙倾听,一曲清歌穿越了半个多世纪厚的环形围墙,又回到故乡。

新宾是个好地方,

森林茂密河流长。

上好的土地到处是,

为什么不能多打粮?

这首歌名叫《新宾是个好地方》。

上个世纪80年代末,在新宾小城,年轻人涂歌巷舞,压根不知道家乡还有过这样一首老歌。县直机关有位老干部与人闲聊提起这首老歌,我插话进去,叩以往事,像似在地摊上淘宝,我从岁月深处捞起这支沉甸甸的老歌,带出的陈年往事如一地新鲜的沾泥絮。

在1958年早春,一批省城的知识分子遵照中共中央《关于下放干部进行劳动锻炼的指示》,下放到新宾农村劳动锻炼。知识分子几个人一组,被派往最偏远、最艰苦、最贫穷的山村,进村就把自己的行李铺在农民的土炕上,与房东同吃同住同劳动。在这批知识分子中有一位三十多岁的诗人,脸颊清瘦,不戴眼镜,操山东口音,名叫井岩盾。我没有查找到这批下放来新宾劳动锻炼的知识分子名单,只知道同来的还有时任东北作家协会副主席的著名作家师田手。1958年中国作家协会编发的一本内部刊物《作家通讯》记载,当年下放到农村劳动锻炼的作家有周立波、赵树理、李准等三百零三人,井岩盾和师田手均在其列。

诗人井岩盾入村后,白天随着房东一道去互助组做农活儿,重活累活抢着干,劳筋苦骨,夜里还要走家串户,访贫问苦,写下思想改造的心得体会,诗心不歇。新宾这个县份地处辽东,山高水长,林茂土沃,粮食亩产却很低,残酷的现实让土里刨食的农民欲温饱而不能。早春季节青黄不接,吃不饱肚子的农民用一根绳子勒紧裤带,干活冒虚汗,没囊劲,诗人与农民“同吃”是要向房东交钱交粮票的,付出了钱和粮票照样饥肠辘辘,这让他内心越来越纠结。进入春耕时节,大跃进劲风吹来,“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的口号鼓舞人心,诗人为之振奋,深感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忍饥挨饿的农民兄弟急需精神鼓舞,于是,辗转灯下。

诗人是读书之人,在新宾山乡锻炼月余,对本地的人文地理、风土民情有了一定的了解。这里是清王室的祖地,是旧时柳条边封禁的“龙兴重地”,禁止外人到此垦殖,造成本地农业相对落后,交通闭塞。民国年间本地流传着两句顺口溜:“出入新宾难又难,必须带足住店钱。”这里不通火车,出入境的主要公路即清代皇帝当年回乡祭祖所走的“御路”,这条路被群山重围,爬岭下坡盘山沿河,像兔子一样绕山转。民国未年,县内只有一台私人经营的烧木炭的汽车从事捎脚拉客,这台汽车从县境边界到达县城要走两天时间,比马车快不了多少。车到岭下,车上的人必须下来往岭上推车,逢暴雨和下大雪,这台汽车就趴窝,从前的御路上马蹄不踏,车轮不碾,所以顺口溜才劝外乡人来新宾必须带足住店钱。新中国开国几年之后,这个县份终于有了一个火车站点──经省政府协调,新宾用本县北部的一块肥地与邻县换来一块跑火车的地段。这地段叫南杂木,距县城一百六十华里,沈吉线列车在此蜻蜓点水般一吻,吻出1.75公里的铁路后便掉头北去。诗人来新宾就是坐火车由省城抵达南杂木的,在进入新宾的山路上目睹了令人震撼的一幕:由于火车通不到本县腹地,全县有一批下山的木材积压运不出去,县政府一声令下,全县的农民兄弟用马车、牛车、手推车和爬犁沿着峡谷中这条崎岖的山路往南杂木运木材,成千上万的男女老少足足运了半个月,终于在这一年的早春将积压的木材全部运抵南杂木。诗人被沿途万余农民运木材的热火朝天的场面感动,深信农民群众若被发动起来力量会大于呜呜哞叫的火车。曾经写过诗歌《春耕之夜》的他,胸中的激情在这个春天的夜晚如种子在土壤里萌发。乡置一鼓!他想起徐光启写的《农政全书》,奋笔写下一首歌,把这首歌当成一面激发农民干劲的鼓:“晨鸣鼓,众皆会,及时力服田。”熬了一夜,诗人拿着写好的歌词去找同来新宾劳动锻炼的师田手,请这位曾在三五九旅文工队做秘书、创作出诗集《歌唱南泥湾》的作家谱了曲,遂将这首取名《新宾是个好地方》的歌发表在新宾当时的县刊《苏水奔腾》上,在当地流传开去。

这首歌给了我一种难言的听受,它先是噫嘻我家乡这片美丽富饶的土地,继而呜呼为什么不能多打粮?我清歌浅吟,感觉自己发出的是一阵阵被饥饿折磨的痛吟。

父亲时常唠叨关于我四岁的一个桥段,1960年挨饿,身为小职员的父母天不亮就悄悄离开县城,偷摸去几十里外刨小块地,将一岁的女儿送托儿所,把四岁的儿子锁在家里,留给儿子的只有一盆面糊。父母深夜返家,我已经睡熟,盆里的面糊被我舔得溜干净,连一丝舌痕都没剩下。四岁的往事在我三十岁酒足饭饱的身体里早已失忆,这时的我亲近小说胜过吃饭,此时正在读刘恒的《狗日的粮食》,咀嚼着一个汉子用一袋粮食换来一个瘿袋女人的苦难故事,低吟着诗人留下的这首歌,方才身临其境地感受到当年我挨饿的父老乡亲们对粮食眼巴巴的渴望,体验到勒紧裤带是一种什么滋味,直至听到一个农民为填饱肚子偷了几棒苞米锒铛入狱从铁窗里发出的吟啸。于是,对人类赖以生存的粮食又亲又恨。饥饿不仅让人冒虚汗,没有囊劲,饥饿也能产生力量。

饥饿的力量来自人们想要“吃饱”肚子的强烈愿望。饥饿的力量,激发了上万人唱起《新宾是个好地方》这支歌,震撼了我家乡一片又一片上好的土地。“上万人”这个数字不是浮夸,它来自随后召开的全县大跃进誓师大会——大会在县中学操场上举行,与会的上万名群众是排着队唱着这首歌入场的。这是那位机关老干部口述的历史。

这时我是在县委政研室当干事,不久就在乡间访问到一位承包了责任田的老农,他确定自己当年参加誓师大会入场时唱的就是这首歌。我请他唱当时唱的歌子,他蹲在地头,手里卷着喇叭烟,唱到半道断捻了,直拍后脑勺,还是唱不全。当年唱过这首歌的上万人大多是农民,星散在山乡僻壤,人至中老年,唱歌不是他們的强项,不能像现在的大爷大妈在广场上那样鼓腹讴歌。都说岁月难忘,承包了土地的乡下农民“耕耘忘帝力”,迁忘过往苦难中的一些细枝末节也在所难免。我又问,您老几年文化?他说自己是从旧社会过来的,没念过书,1956年村里办扫盲班他才学会写自己的名字。那您怎么会唱这首歌呢?他说,是县上派了中学生一村一村教的。回到机关,我前后院打听,又访到一位当年身为中学生下乡去教唱这首歌的中年干部,他为我唱出《新宾是个好地方》最完整的版本。

轻歌梦回,当年那一幕幕如火如荼的场景在我眼前音符般跳跃起来。大跃进声势浩大地走进新宾,一首像“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走路不小心,苹果碰着头”这样的打油诗都能像蓝图一样鼓舞人心,《新宾是个好地方》这首歌更具有号召力,县里决定把它当成发动群众参加大跃进的号角,给县中学下达了普及这首歌的任务,县中学把唱歌好一点的同学集中到一起,学会这首歌后,像火种一样将同学们撒出去,一人一辆自行车,驮着歌在乡间田野飞奔,让歌声在全县上百个沉寂的村庄里此起彼伏。在不久后举行的全县大跃进誓师大会上,教歌同学成为一个个方阵的领队,带着队伍高歌入场,渴望粮食亩产“大跃进”的农民兄弟激昂地唱着这支歌,脚步铿锵踏地,踏起的尘土在风中飞扬,把县中学操场变得像风烟滚滚的战场,只可惜这样宏大的场面在包罗万象的县志里却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不知道诗人井岩盾此刻是否在现场,感受他的歌如“乡置一鼓”,农月晨鸣,万人呼应的场面?

后来,这首歌被禁唱,传说诗人井岩盾被整风补课,有漏网右派之嫌,被调走了。唱歌的农民兄弟不知所以然,歌子唱也唱了,即便犯了啥毛病,也是县上让唱的,屋檐下长冰溜子——根在上边。再说了,法不责众,上边也没有追究他们的责任。县里的干部们猜测井岩盾犯“错误”是因为这首歌的后四句:

要是在那旧社会,

可以咒骂国民党。

如今是咱新社会,

再不打粮为哪桩?

我一直也没能查到井岩盾先生当年是否被定为右派的史料,不知“右派”一说的真伪。民歌,人民之歌。《新宾是个好地方》是一首地道的民歌,它来自当地的民情,又与时代相契合。1958年3月22日,毛泽东主席在成都会议上提出搜集民歌,并指出:“中国诗的出路,第一条是民歌。”《民间文学》从三月号起开始选登各地大跃进民歌。4月14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大规模地收集全国民歌》,提倡采用“革命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导向性的舆论与理论无疑对井岩盾先生的创作产生了影响。也许当时有人将这首歌的后四句视为反动,我倒觉得这是诗人在安慰新宾吃不饱肚子的广大农民兄弟,旧社会不能多打粮,根子在国民党的统治。如今是咱们自己的新社会了,新中国各项事业蒸蒸日上,粮食增产指日可待。同时,又像在大声激将这片上好的土地,你再不打粮为哪桩?没道理,说不过去嘛!后来,我辗转了解到诗人的人生履历,更坚定了这一点。

诗人井岩盾原籍山东东平护驾村,父亲是当地有影响的书香门第。1937年日本侵略山东,国难当头,深明大义的父亲对当时只有十六岁的井岩盾和弟弟们讲,我老了,走不动了。你们都打日本去,留在家里,日本人让你们做事更不好办,井家绝不能出汉奸。宁死不当亡国奴的井岩盾毅然离开家乡,投身革命,成为一名革命的知识分子。

1937年,十六岁的井岩盾弃济南乡村师范学校而去,投身湖北参加抗日救亡运动,转年加入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1940年初到达延安,进入鲁迅艺术学院文学系学习,聆听过毛泽东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和文艺家的殷切教诲,次年六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开始了诗歌创作。从鲁艺毕业后曾到部队和地方工作,1942年在陕北农村任乡文书。这期间他创作出《伐木歌》(由著名作曲家郑律成谱成歌曲)《黄昏》《冬夜》《不要责备我吧》等大量诗歌作品,形象地反映了延安火热的斗争生活及革命战士的乐观主义精神。抗战胜利后,他于1945年赴东北任嫩江省白城子区区长、区农会主任,投身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后调到辽西省委担任陶铸同志的秘书.接着调东北局宣传部文委和鲁迅艺术文学院工作,1950年调到东北作家协会从事专职创作,与作曲家刘炽创作出《工人大合唱》。朝鲜战争爆发,他又奔赴朝鲜前线做战地通讯员,出版《临津江边的通讯》。1957年至1958年任辽宁省《处女地》月刊(今《鸭绿江》)副主编,是著名的现代作家。他的著作《辽西纪事》《在晴朗的阳光下》《摘星集》,还有曾在全国产生广泛影响的中篇小说《瞎月工伸冤记》,及通讯特写《后五道木事件的教训》等,无不关心广大农民的疾苦,他在著作中使用的许多东北方言被收入汉语辞典。如,小打小闹、坐地户、隔眼,等等,说明他对东北农民十分熟悉。他敢问新宾上好的土地为什么不能多打粮,足见他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夙夜匪懈却又填不饱肚子的农民兄弟爱之深,情之切。这份爱,这份情,已经得到了时间的验证。

地理位置没有变,还是茂密的森林,悠长的河流,上好的土地,我家乡的农民早已不再为温饱忧愁,反倒担心下一代的肥胖问题。漫步山乡村野,田园秀美,花红柳绿,一曲《好日子》走到哪儿都能听到。我做县文联主席后,一直想举办一场家乡老歌演唱会。

还记得我那年访问过的乡下老农,虽咬不准《新宾是个好地方》的歌词,调子却顺嘴流出来,从头哼到尾,让我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这首歌当年被禁唱后,悠长的曲调儿一直在民间流传,像山谷里的小溪涓涓不息,尽管它没灌过唱片,也未被著名歌星唱起,却能唤起老农那一代人大半生的回忆,那些浸透着酸甜苦辣的岁月无疑是留给年轻人的一笔精神财富。我酝酿着,筛选出家乡各个时代人们耳熟能详的老歌,请回老歌的词曲作者、演唱者和当事人,唱老歌,讲往事,用一首首老歌和隐藏在老歌背后的那些被当事人憋在心底、哽咽在喉、说出来便眼泪汪汪的故事,把新宾经历的各个时代串联起来,让更多的年轻人了解家乡已经逝去的苍凉、沉重、生疏的历史,温故而知新。

遗憾的是老歌的词曲作者星散四方,大多联系不上,如诗人井岩盾,新宾这边一直没他的消息,查找又难觅知情人,那时互联网还没有现在这么发达,“百度”不到他。

在我博文下留言的人署名井庆坦:

两年来,我一直多方面搜集伯父井岩盾的生平资料,为他二十余万字的传记文学寻觅补遗。因他四十四岁那年就离世了,对他50年代在新宾的情况了解甚少,今在您的博文中看到这段资料,甚感欣慰。我已把這段资料下载了。由衷地感谢您的提供……

诗人的侄子为我留下地址、电话和电邮,我内疚没有更多的资料提供给他,家乡的档案馆、图书馆、文化馆对诗人井岩盾下放来新宾劳动锻炼一事没有任何记载,连当年刊登诗人那首歌的县刊《苏水奔腾》也没有留下一本,也许公存或私存这本杂志的单位和个人担心这首歌中有“反动”的词,所以在“文革”中将杂志付之一炬。而当年编辑《苏水奔腾》的孙瑛老师头些年还在,我再想找他的时候老人家已经走了。我从井庆坦先生那里得知诗人井岩盾四十四岁即离世的消息后,又到网上去查,这时,诗人离开新宾后的人生轨迹已挂在互联网上。井岩盾先生1959年调至北京,任中科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参与了《十年来的新中国文学》的编写工作,写出《论文学的真实与虚构》以及评论刘白羽散文和郭小川诗歌的文章。1964年9月27日突发脑出血,英年早逝,《光明日报》发了讣告和治丧委名单。查到这些内容之后我仍不甘心,又从老诗人樊发稼发于2016年4月8日的博客里得知井岩盾先生八十七岁的遗孀李凤麟去世的消息。再往下找,找到了井岩盾的长子,鲁迅文学院原培训部主任、图书馆馆长井瑞先生,在井瑞先生怀念母亲的文章里,我了解到井岩盾先生葬于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1992年骨灰从骨灰室移葬到骨灰墙前。

他们死了,没有墓碑,

没有任何纪念的标志,

可是,那生命的火焰啊,

并没有从他们劳作过的土地上消逝……

这是井岩盾先生1942年春天作于延安、发表在1943年5月29日重庆《新华日报》上的一首诗《磷火》,诗人透过孩子的眼睛写磷火之美,留下一幅生命之火燃烧不息的壮美画图。诗人与我家乡的缘分只有一次劳动锻炼,他留下的这首歌一如他赞美的磷火,留在新宾这片上好的土地上,燃烧着一代人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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