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医生的日常手记
2017-06-15蓝燕飞
蓝燕飞
麻疹这个病
人生下地,吃五谷杂粮,经风沐雨,患病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就如麻疹,早年间,算得上是人生必修课。出疹的虽多是八月以上幼童,但孩提时不出,长大了,甚至年老了,还是躲不过,终要出一回,出了这一回,才算是完整人生。这是乡村公认的经验和道理,在医学上也说得通。麻疹作为一种传染病,没有免疫力,始终是易感人群。而获得免疫力的唯一途径,是出一次麻疹。出得顺畅,不过在密不透风的屋子里躲几天,熏几天亦香亦臭的枫树球,喝几碗又黑又浓的苦汤药,即可获得铁甲钢盾,麻疹的箭矢再也无法穿透;出得不顺,小命难保也是有的。
有一年,大妹与二弟同时罹患麻疹,都是高烧合并全身的疹子,二弟的疹子颜色红艳,大妹全身却是紫中带黑。一般来说,疹子黯淡预示着某种风险,父母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偏向了大妹,但红疹子的二弟烧着烧着烧成了肺炎,是麻疹最严重的合并症之一,中医父亲使出了浑身解数,终告不治。小小的临时拼凑的木板箱装着小小的身体,父亲的三徒弟,拎着锄把,一个人把木箱埋到了世山上。世山上的坟好多啊,栗子树也多,茶叶树也多,栗子树高大俊朗,茶叶树娇小玲珑,还有红艳艳的映山红,紫嘟嘟的野草莓,是天然的游乐场,一拨一拨的孩子在此流連、玩耍,那些低矮的坟堆、散乱于野的腐烂的棺材板,也无法阻挡快乐的奔跑。
二弟躺在一棵栗子树下,还是少年的大哥曾经带着我去过一次。他的肩上扛着锄头,锄头把上挂着一只竹箕,竹箕里装了什么?竹箕里一定装了东西,焚化的纸钱还是一些吃的?我完全不记得了。
二弟刚过周岁,还没学会花钱,他能吃的东西也不多。关于这个孩子,我在别的文章里谈到过。所以再次提起,是那些痛点一直在,它蛰伏在体内,就像老伤,一遇阴雨,开始发作。这件发生在我六七岁时的事情,如一只烧红的熨斗,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留下了一个永难复合的伤疤。
此痛绵绵,此恨难消。
恨的自然是麻疹。
好在现在的孩子很少出麻疹了。不出麻疹并不是麻疹已经绝迹,而是疫苗普及了。孩子们可以通过接种麻疹疫苗获得免疫能力。
我国政府早在本世纪初,就向世界卫生组织承诺,要在2012年消除麻疹。
实际情形却没有那么乐观。现在是2016,麻疹不仅未被消除,反如农闲时节怄的火堆,虽然看不到明火,但内部灼热,风一吹,火星四射。
疾病是上帝派来的杀手,与人类如影同行。一只蚊虫、一泓静水,甚至须臾不可缺少的空气,都可能是它的藏身之地。可以说,漫长的人类史,也是与疾病的斗争史,双方斗智斗勇、此消彼长,还真看不出谁是胜利者。连感冒这样的小病,谁敢大剌剌夸下海口,说能消灭它?
但麻疹确实是可以消除的,至少在理论上可以。前提是每个孩子都能及时接种疫苗。
而每个孩子是否都能如国家所愿按时接种呢?
作为一个老疾控,对此有着太多的无奈和感慨,有些话,如鲠在喉,却不知道如何说出来。
因为疫苗的介入,麻疹的发病率确实大大降低,但零星的病例一直有。前些年,国家有个标准,麻疹发病率必须控制在十万分之零点五,铜鼓十四万人口,算下来连一个都不到,应该是零病例,让人不郁闷都不行。不知道上面到底要什么,科学还是数字?如果是前者,他们肯定清楚传染病的传播与流行规律。清楚控制传染源、切断传播途径、保护易感人群,三个环节只要有一个没做好,就难以阻断疾病的传播。就如麻疹,作为传染源的麻疹病毒一直存在,它的传播途径是飞沫、空气,人类唯一能够掌控的是保护易感人群。而这点做得到底怎么样?是否有一本清晰的账?如果要的是后者,不过游戏耳,数字游戏在我们国度,个个轻车熟路,游刃有余。
麻疹等十几种疫苗早在2008年列入国家免疫规划,作为民生工程,是免费接种的。按说,所有的适龄孩子都可以完成。但是(又是但是,生活中但是多了就是无奈多了,多少是非都是从但是而来),但是,不少家长不带孩子来,你就一点办法都没有。虽然可以电话催、可以上门请,但收效甚微。一般来说,需要上门的家长都是油盐难进,软硬不吃的。话说重一点:带孩子接种疫苗是父母的责任与义务。他一句话甩过来,堵得你透不过气:接种证上明明白白写着:接种自愿,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说轻一点,更是水过鸭背,毫无用处。
这样的家长十个里头总有二三,其他的满打满算,接种率最多也就70%。
分析起来,这不来有很多原因。首先是家长的老观念,别看现在都21世纪了,还有不少家长振振有词:“我们小时候一针都没打过,现在不活得好好的?”除此之外,五花八门的借口还很多,孩子老生病啦,路途远啦,没时间啦,甚至天总落雨……当然,导致接种率低,卫生部门也难辞其咎。这几年,疫苗的问题出得不少,从生产厂家、运输、管理、接种,各个环节似乎都有漏洞,弄得人心惶惶。本来好好的孩子,打一针,打出了问题,谁还愿意冒这个险(接种疫苗不像救命,那么紧急必须,至少看起来如此)?他不相信你,信任缺失,就难办了。而这个问题,又不是靠抓几个人就能够解决的。就像一个病入膏肓,全身溃烂的人,你指望通过截肢挽救他,有多少胜算?
疫苗关乎人的生命,应该不是普通商品,但疫苗确实成了商品,在一个匆匆出台的管理办法引导下,可以自由流通,疫苗贩子应运而生。就如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权力利益的勾结,贪婪的本性,监管的不力,如此情境下,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
我们身陷其间,自然要咽下一些难咽的东西,胃肠消化不了,最终成为横亘在大地上的一块结石。
消除、消灭某种疾病,实在是个美好的愿望。
一个美好的愿望从产生到达成,有很长的路要走,这段漫漫长路,只能一步一步踏实地踩在大地上,才能抵达。偷懒惜力、急功近利,想借助现代工具像飞机啦、火车啦、汽车啦,甚至脚踏车,都是欲速则不达的最好注脚。
因为疾病枕戈待旦、虎视眈眈、见缝插针,随时可以打一个反击战。
一男童刚学会走路,被麻疹盯上了。他的接种证,如贫瘠的荒野,稀稀拉拉,只接种过两针乙肝疫苗,应该八个月接种的麻疹一栏,自是空白的。孩子发了已经不是每个人都要发的麻疹,父亲免不了埋怨祖母,说为什么连预防针都不带孩子打?祖母一脸委屈:打不打不都得听你老婆的?
终究是孩子遭罪。
絮絮叨叨的祖母心疼死了,牙齿打落了,却咽不进肚子里,哽出一句话:肯定是传到贵州人的。
贵州人是她家的房客。这些年,走的人家不算少,但眼前的情景还是超出了想象,真正是一贫如洗。狭小的空间,一张床占据了大部分,没有橱柜,也没有箱子,一根横贯两墙的铁丝,挂满了棉的、单的,长长短短的四季衣裳。二十六的女人,却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五岁、四岁、三岁、两岁,像楼梯一样。四个孩子都是脏兮兮的,面目不清、头发打结、衣衫褴褛,土豆一般在地下滚,他们光脚踩在春天微凉的地上,小小的脚板蒙着污垢。
母亲说,两个大孩子在浙江打过预防针,小的就没打了。她说:我一分钱都拿不出来。
我看到唯一的桌子上有一只电饭煲、一只电磁炉,原来这间十几平方米的房子,不仅是卧室,还是厨房。时间已经十一点多了,电饭煲冒着热气,走过去,开盖看,却只有半锅半干半稀的烂粥饭,地下一只脸盆里几根已经开杈的野蕨苗。
女人说,这是他们一天的菜。
她的男人到山上干活去了,摸黑才能回来。山上的活都是吃苦受累的重活,但据说一天能够有两百多元的收入。两百多元,一家六口的吃应该不成问题。
女人说,今年雨水多,拢共就没晴过几天,男人又没有什么手艺,别的钱赚不到。自己被四个孩子绊住了脚,也干不了什么。
而且,除外吃,他们总得有些别的花销和打算。孩子们眼看着大起来,一张床就不够了,屋子也太小,四个孩子还要上学。
女人表情平静,说起话来轻言细语。只在说出那句话时脸微微发红,那句话让人心酸。我一分钱都拿不出来。
拿不出一分钱,她就不敢走进公家地。经历过两个大女儿的接种,她知道,预防针有的免费,也有的是自费的,自费的二类疫苗最便宜的也要几十元,虽然是自愿的,但医生每回都会问,打还是不打?就像老被人追着问,有钱还是没钱?她觉出了尴尬丢脸。现如今,她又添了两个儿子,她拿不出一分钱了,索性不打了。
某幼儿园一幼儿因为高烧,全身出疹,临床诊断为麻疹,经实验室采集血样、咽拭子,确诊为麻疹,已经住院治疗。
处理措施其实很简单,隔离治疗,对密切接触者开展查漏补种。查漏补种,顾名思义就是发现并补上漏洞。但是问题来了,班上五十多个幼儿,接种证上赫赫然全部接种过麻疹疫苗。就是说,没有漏种者,按说,没有漏洞是好事,但面对这样的好事,谁都高兴不起来。
为了提高接种率,国家也是想了一些法子的。新入园、入学的儿童必须提供合格的接种证,发现未种、漏种,及时补上。可惜最好最后的一道防线,在偏僻的地方依然形同虚设。按规定,如果没有接种证,没有疾控部门的接种合格的大红章子,是不能到学校、幼儿园报到的。但是,现在私立幼儿园如雨后春笋,能不能生存,生存的好坏,全在生源的多寡。为了在生源战中立于不败之地,什么花样都想出来了,包括接种证改为入园入学后再查。关卡的作用消失殆尽,能够做的唯有一针一针对照,漏种的先填上,然后发出补种通知,但能不能落到實处?落到实处的占几成?谁也不知道。
说起来国家对疫苗接种也是重视的,从省到市,督导、检查层出不穷,但万变不离其宗,有一个硬指标是不可或缺的:接种合格率90%以上。就是说,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全程免疫才算合格。全程免疫包括十五种疫苗,二十三针次。大城市我不知道,如果以县为单位,恐怕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达到要求。怎么办?首选当然是该接种的孩子都能来接种,于国于民于自己的职业良心都是再好不过,但皆大欢喜的事情哪里有?
主观为仅存的一点职业操守,客观为孩子,单位每年都要组织三次查漏补种活动,倾巢出动,声势浩大,却收效了了。我们采取的是笨方法,挨家挨户上门。现在的住宅楼越建越高,一天下来,也是腰酸腿疼的。一件事情做多了,做久了,自然积攒了些经验,上楼前个个仰天瞭望,看看哪家晾有孩子衣裳,再上。虽然如此,吃闭门羹白跑的事情还是免不了。而且家长的态度虽谈不上有什么敌意,不合作却是家常便饭。他以为找上门去的总没好事,也是,这些年上门最多的是计划生育,要不就是收这费那费,甚至拆你的房子。他不相信,你会有如此好心,完全为了他的孩子。如果家长抱着孩子在楼下玩,你说再多的话,都是空话白话,他只一句:楼太高,不愿爬。干净利落、理直气壮。如果父母在玩牌,更是懒得理你。那脸色是真的难看,冷语是真的难听:自己的孩子自己会管。言下之意,我们全是多管了闲事情。
他不来,检查要来,做不了实事,那就做点对付检查的事,活人哪能够被尿憋死?
其实检查者也心知肚明,在他心里,或许根本不希望查出什么问题,查出问题来,一层一层都难交差。因为多数县都已经通过了国家90%的达标,现在突然说,接种率不够,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弄来弄去,孰真孰假,真真假假,神仙都辨别不了。国家花了那么多的钱,到头来却是一笔糊涂账,连真实的接种状况都是一摊浑水。
一个不切实际的指标,除了逼人作假还能起到什么作用?
其实要掌握真实资料也并非不可能,只要去掉那个硬指标,只要不设那个脱离实际的指标,那看到的山或许就是山,水可能就是水,水落石出的基础上,有的放矢提出建议,反而能够起到真正的督促作用。长此以往,接种率慢慢就上去了。
这样简单的最基层的医生都能够想到的道理,上面那么多的博士、硕士,怎会不明白?莫非他们以为所有数据都真实可靠?假若他们相信了自己看到的,那么有些政策就是在“山在虚无缥缈间”“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情境下出台的。假若他们不相信自己看到的,只是眼一闭,大笔一挥,不是更加可怕?
更糟的是这样的指标不止一个,也不止一个行业。
因为身处这样的大环境,所有的人都陷在深深的淤泥中,无力自拔。虚构不再仅限于小说,所谓现实比小说更荒诞,谁都不需负责,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没有谁为此不安,更没谁为此买单。
最后吃亏的还是我们的孩子。
基层接种机构其实是有苦衷的,我们自比是个放牛伢子,上面挥动着手里的长鞭,在放牛伢子的身后、头顶吆喝,生怕放牛伢子偷了懒,这本来也没什么错,但是那只牛是否也要管一管?牛不吃草怎奈何?草地怕也要看一看,是不是水美草肥,若是地上竟没有草,只是一片荒野,放牛伢子再怎么卖力,这牛也是放不好的。
唉,说这些有什么用?眼下火烧眉毛,那一班的孩子,谁有好法子甄别哪是真正接种过的,哪是漏种的?
那些漏种的孩子极有可能传染上麻疹,或许已经传染上了,只是还在潜伏期,没有发作而已。他们又将成为新的传染源,向更大的范围扩散。发展下去,卷土重来的麻疹来一个暴发流行,也是完全可能的。
捕蚊记
单位今年有个登革热项目。登革热是登革热病毒引起的一种急性传染病,一般流行在热带地区,通过蚊子叮咬传播,可以导致内脏大出血。全球每年感染者超过一亿,将近半数的感染者无治身亡。
单位主要提供发热者的血清及蚊子样本,供省、国家疾控中心研究用。
西斜的落日经过一天的烧灼,变得十分柔和与艳丽。仰头看,彤云镶金,群山沐浴在晚照夕光中。
傍晚七点,天还是明亮的,夜幕迟迟不肯落下。
第一次去捕蚊,不免有点兴奋。中国疾控中心的李博士在暑气渐消的黄昏向我们示范如何使用捕蚊器。捕蚊器简单而原始,已经使用了几十年,但据说效果不错。我看着手里的玻璃管,一个长约一尺左右的圆柱体,顶端向内凹陷,底部有一小孔与橡胶管相连。用起来也挺简单的,顶端罩住目标,在橡胶管那边吸一口气,那只蚊子基本逃脱不了被捕获的命运。
大家都有点跃跃欲试的架势,好不容易天黑了下来,兵分几路立刻出发。专家们虽然来自城市,却比我们更知道蚊子的藏身之处。已经提前布置好,目标是猪圈或牛棚。但牛栏与猪圈却比我们想象中的稀少。记得小时在农村,家家都养着一头乃至数头的猪,现在却满不是那么回事。十户人家只有三两户养猪。原因当然是养猪不划算,买一头仔猪要五六百块钱,而卖一头肥猪获利不过千元,还不能有一点闪失,不能发生意外与疾病。养猪既然成了一项高风险作业,养的人自然就少了。出乎意料的是牛栏也少,基本是六七户人家共养一头。我们先到一户路边的人家,牛栏空空如也。原来牛还在河滩上。不由暗自笑起来,觉得牛不仅憨厚,有时也像个顽皮的孩子,但再怎么贪玩,不回家的原因恐怕还是主人对它不够尽心吧。
一行人,只得继续往前走。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但天并不是黑得严丝合缝,依然有熹微的光芒,群山的轮廓隐约可辨,那些散落在大地的灯火微弱而温暖。它们与天穹繁密的星辰遥相呼应,令人心生感动。
小路长满了野草,如一块随地逶迤的毡毯,走在上面非常柔软。乡村如此静谧,它是一个奇特的吸收器与放大器,电视的声音好像已经被大地吸收,而蛙鸣与虫声却被无限放大,它遥远而真切,触动着我们最柔软的情思。
渡过一座小木桥,又走了大概两百米,一幢黑黝黝的房舍伫立在野地里,走近前去终于见到了一头牛。这是一头黄牛,身量不大,当五六只手电齐刷刷地指向它,它的眼里射出了诧异的光芒。但牛是个沉默的家伙,似乎有着良好的教养。它贴着墙壁站在那里,未发一声。
当然这并不是真正的牛栏,而是一所废弃的房屋。门窗俱无,完全是敞开的。门前禾场上有两棵不辨面目的树,几根晒衣服的竹架,还有一只接收电视信号的“锅子”,主人却不知去向。
一头牛站在黑暗中,看到几个陌生人,连动都懒得动一下。这头冷漠的牛却让我们大喜过望,因为牛的身上叮满了蚊子,墙壁上密密麻麻也是蚊子。一群人涌进去,没惊动牛,却把蚊子吓得到处乱飞,在手电的光柱里恰似漫舞的尘埃。
牛的脚下,牛粪堆积有十几公分高,一股难闻的臭味弥漫不散。我们都脚穿雨靴,雨靴清一色男式,我34码的脚套进去空空荡荡完全找不着北,走起来好像醉酒一般每一步都不能踏实地踩在大地上,十分吃力。因此当李博士说,这里留两人,其余的继续往前走时,我要求留下来。同时留下来的李博士很有敬业精神,他毫不犹豫地踩进牛粪里,土生土长的我脚步却有点犹疑。我选择了相对干净的地方,也开始工作。蚊子确乎不少,但也有自己的智慧。手電的光亮或许还有人发出的迥别于牛的气味,让肆无忌惮的蚊子变得谨小慎微起来,停留在墙壁上的蚊子越来越少,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短。而看似简单的捕蚊真正做起来并不轻松,左手持捕蚊器,右手举着手电,嘴里还含着一截橡胶管,时间一长,肌肉开始不合作,面部的、左手的、右手的,一齐酸胀起来。
几只花脚蚊子把我弄得手忙脚乱,它们狡猾而可爱,所谓的停留完全是蜻蜓点水似的,在它们眼里,一个穿得怪诞的人,也许是十分可笑的。它们愿意和这个半老的人玩一玩游戏。那一面陈腐之墙麻麻点点,蚊子在手电光晕里穿梭往来,我身无双翼,无法和它追逐嬉戏。再说,我还没傻到和几个小蚊子较真、治气,懒得理它。放过这几只,照样可以捕获别的傻一点的蚊子。这面墙壁我已经来来回回地搜寻了好几遍,每一次都不会落空,已经有数以百计的蚊子成为我的囊中物。按要求,我们抓捕的对象是伊蚊,但是,十几分钟的速成培训,收效甚微。加上手电的光亮十分有限,我无法准确地辨认它们。因此,一网下去,伊蚊也好,按蚊也罢,我照单全收。对蚊子们而言,今夜的墙壁就是战场,弥漫着酷烈的硝烟。除非它们不停地飞翔。而一只蚊子的飞翔时间非常有限,它不得不依靠墙壁,作飞行间的短暂停留,这熟悉的沾满了沧桑烟尘的墙壁,却在这个晚上出卖了它们,成为蚊子们的坟墓。当然如果它们再聪明一点,把疲惫的翅膀落在更高一些的地方,它们的命运完全可以改写。
两只蜘蛛,一上一下地趴在那里,和不停地起飞与降落的蚊子相比,它们实在太安静了。一动不动,对身边的人蚊角逐视而不见,一些陈年的细小的蛛丝破絮般在夜风中舞蹈,好像是蜘蛛的住宅广告。好几次,我将捕蚊器对准了它们,只要深吸一口气,蜘蛛顷刻命丧黄泉。但蜘蛛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防范,它从容、无辜的样子,让我顿生恻隐之心,因此到了最后关头,还是松开了手。
松手与捕获都是一念间,它们不需要任何理由。但是对一只蜘蛛或者蚊子,却是生或者死的大事情。不过我们对比自己弱小的动物忽略久矣,要想平等地对待它,绝非容易的事情。对一条虫子,我们首先需要甄别的是,它到底是益虫还是害虫?我们完全把人类自己当作了自然的主宰,以自己的好恶功利地对待那些弱小之物,很难把它当成一种与人类平等的生命。
转念又想,平白无故谁愿意跳到牛粪里去抓几只蚊子呢?而且抓蚊者有博士、专家。还不是因为蚊子充当了某种不光彩的角色。
但蚊子也许只是依照自然法则,度过一生。至于光彩或不光彩不过是人类强加给它的定义,和蚊子本身实在没什么关系。
房子比人更不经老,当我踏进永宁街111号,看到当年鲜亮的红砖外墙,已经被风雨剥蚀得面目全非:勾缝的白水泥脱落后,墙面显得凹凸不平,背阴处的青苔,如一块块头癣。
这幢建于上世纪80年代初的建筑,外面看一个整体,却是由四栋独立的房子组合而成。内部结构有点像四合院。
刚结婚时,我曾落脚于此。这是铜鼓房产局建的第一栋三层楼房,坐落在饱经岁月沧桑的老街,被一片灰扑扑的低矮的木板房簇拥着,宛若一只美丽的凤凰。里面的住户多为教育、卫生部门职工,算得是个体面的住处。
我在这里住了两年多,熟悉它的每一角落,今天走进它,却陌生得心惊。只见墙面上的斑点如老态龙钟之人喘息间不停地咳嗽喷出的秽物,院子里静悄悄的,楼与楼间拉着的铁丝上挂满了衣裳,阳光下,一地碎影乱舞。
眼前的老迈与破败,记忆里的鲜亮与活力,彼此观照,却难以替代与复返,让人徒生感伤。在岁月面前,人与物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一楼的住户门前,一截明沟,里面汪着半尺深的水。水为人家排出的生活污水,是孳生蚊虫的好场所。弯腰细看,水里一团团浮游物,正是我们要找的幼虫。
还是那个登革热项目。这个项目已经做了好几年,除了捕蚊,还需要入户调查。入户调查说起来简单,只需要登记住户家里有无囤水的缸、池、桶、盆,并把长有幼虫的阳性数标明即可。但是,这年头,骗子横行,骗术五花八门,人们的警惕性自然比较高,不会轻易放人进屋。因此,每敲一次门,我们都要介绍自己,说明来意,得到主人首肯,才去旮旯角落察看。
烈日当头,上午九点已经热浪灼人。我与C却都兴奋起来。明沟一目了然,自然比挨家挨户敲门费尽口舌来得简单和痛快。
我们颈脖上挂着单位的工作牌,手里拿着纸笔,一段一段看过去。有人从屋里出来,关切询问,结果引来了更多的人,很快把我们围在了中间。
这些人,多是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们七嘴八舌,不过,我还是弄明白了。原来沟里的水排不出去,时间一长,自然臭了。蚊子成团,苍蝇扎堆,家里老鼠蹿上蹿下,也不怕人,晚上睡着了,敢咬人。
我说,你们向房管局反映过吗?
反映不顶用。都反映好几次了。房管局收房租挺上紧,要他们解决问题,就难喽。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好几年了,一直老样子。
那你们每月交多少房租?
一个平米两块五。
我忘了当初的租金是多少,但我知道這里的房子大的不过五十多平方米,最小的只三十平方米。两块五一平方米的租金,已经算是很便宜的。
他们也深知这个,一说租金,就笑起来。说,租金倒便宜。不过,一码归一码,不能因为租金少,就不管不顾。
我环视四周,除了一截明沟,一条出脚门路,一楼住户每户都搭了个简易棚子,材料有木板的,也有砖混。显得挤挤挨挨。
以前的那种疏朗有致荡然无存。
一个穿着花绵绸衣裤的大妈说:同志,你们一定要帮我们反映反映。你们看看,家家门口的沟都积着水,肯定是哪里堵住了。现在是晴天,积水还少,下大雨,沟里的水都满出来,流得一地,流出来的水,那个脏啊,你想,都沤臭了的,烂布头啦、卫生巾啦、菜脚啦,有次还有个死老鼠。
我们只能点头。这个头点得带点欺骗的性质。我们和他们一样,说的话都是轻如鸿毛,与尘埃一道,不知被风带往何处。但是,如果连头也不点,他们又会怎么想?只是点了也白点,这是作不得数的。肯定还有人在他们面前点过头,做出过承诺。但是,点头与承诺最后都是一纸空文。
我赔着笑脸,无话找话:在这住多长时间啦?
一个须发俱白的老头,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说:上十年了。我们这里都是从林场搬来的。林场说散就散了,田没一丘,山都卖给私人了,在山里待不下去了。再讲,伢崽都在外面呢。
专心填表的C一直没说话,这时,问了句,伢崽和你们一起住?
老头说,伢崽另外置办了房子,带儿带女的,我们也不去吵扰他们。这个房子里住的都是些婆婆老儿,没见到几个年轻人。
旁边一个矮小的婆婆接腔说:在山里多少好处,空气好,菜园子里的菜吃不完。现在,都要在市场买,贵不说,味道也没自己种的好。
我和C都没接话。不敢接话。好像随便一说,就会引出问题来。而这些问题,又岂是我们能够搞掂的?
但是,眼前的团团幼虫确实让人不爽。因为谁都明白,只要假以时日,它们就会长出翅膀,在老人们的日子里横冲直撞。
艾 滋
老人站在门边,他的脸上堆着一层笑,那笑像是贴上去的,有点小心翼翼,似乎风一吹就会跑掉。他张望了一会儿,见魏医生在,一边和他打招呼,却并不进来。他说:魏医生,你出来下。魏医生刚走到门口,他就将手里的一个竹篾篮子递过来:家里没什么拿的,几个自家鸡下的蛋,你莫嫌少。
在医院,有的病人痊愈后,会送一些自家产的像蜜糖、鸡蛋、茶叶、茶油给医生以表达心中的感激。但疾控中心的医生从未享受过这种待遇。魏医生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脸一下涨得通红,他两手做推拒状,双腿往后退,结果撞到自己的办公桌上。他一屁股坐下去,扭头对跟进来的老人说:你先拿申请到乡上盖好章,我再帮你送到民政局。老人笑得更厉害,洞开无遗的口腔里,几颗稀疏的门牙,焦黄焦黄的。他频频点着头:好,好,好,多谢你,魏医生。一边说着,一边紧走几步,把手里的篮子放在桌上,拿上申请表转身就走。魏医生追出门去,在走道上好一阵推搡,方见魏医生空着手进来。
我笑着说,这老人好生面熟。魏医生答:可不,去年冬天下乡时,我们去过他家。山背村的老谢。
哦,怪不得。我一边点头,想起那次下乡的情景,不由感叹唏嘘。
每年国家都会下发一些物资:被子、棉衣、雨靴……救济麻风病、结核病、艾滋病病人。初冬的阳光软软的,绸缎一般,披在大地上,闪闪发亮。一条灰白的小路,如一根绳子,把我们牵到一栋老旧的房屋前。乡间现在都在搞新农村建设,不管是不是好大喜功,客观上确实让乡村有了新的面貌。集中在村头的两排楼房暂且不说,那些散落在山脚、溪旁的民居,通常被粉刷一新,朱红的大门、雪白的墙壁、黑色的瓦楞,在清澈见底的溪流和蜿蜒起伏的山冈映照下,如一幅画卷。因此,这栋房子就显得特别。它在小河的那边,离群索居,孤独孑立。
三几丈宽的河面上架着三根并排绑在一起的圆滚滚的杉木,亦舟亦桥,它离河面的距离虽只两米左右,走起来却晃晃悠悠,有点眩晕的感觉。杉木桥头,一丛高大的芭蕉树,阔大的叶片已经枯成土黄色,破絮一般挂着。硬化的水泥路止于河边,过了河,是一条比田埂宽一点的土巴路,路旁倒伏着缭乱的枯草。田野空旷,只有枯黄的稻茬和稻茬间觅食的几只芦花鸡。房屋在山脚下,宽有三四十米,是个大屋,它看上去颓废没落:外墙斑驳,屋顶的瓦块掉了不少,漏下斑斑点点的阳光,瓦楞上的荒草,在微风中轻摇慢摆。和很多乡村老屋一样,它只剩下老迈的躯壳,曾经的热闹繁华、欢声笑语随着搬走的人家去了新的场院,现在它门扉四开,一眼可以洞穿,门内和门外的禾场都是空荡荡的。沿着爬满绿苔的阶沿,一直走到尽头,方有了一点人家迹象。透过敞开的大门,可以看到一张吃饭的四方桌,桌上一只说灰不灰、说黄不黄的电饭煲。魏医生说,老谢就住在这。敲了敲开着的门,大声问:有人吗?无人应答,却有一条黑狗汪汪叫着,跑将过来。我们齐刷刷矮下身子,做捡石头状,好歹把狗吓住。等了好一会儿,才见老谢顺着我们刚刚走过的来路颠颠地走来,他边走边喊:来啦来啦。
老谢戴一顶灰布帽,圆团团的脸上堆着笑。他说,在对河打牌,远远看到家里来人,才赶紧回来。魏医生是老熟人了,他问老谢:小谢回来没?老谢说,已经两年没回来了。魏医生哦了一声,又说,如果他回来了,要他到疾控中心来一下。民政局明年有个救济项目,如果没回来,明年春上你来一下,看能不能报上去。老谢欢喜异常,满口答应。
我们一行四人,各管一行,平时多是单独行动,难得一起下乡。魏医生是搞性艾的,听起来容易误会,其实就是性病与艾滋病防治,简称性艾。
和老谢拉了几句家常,放下一床被子和一件棉衣,正准备离开,屋檐下突然出现了一瘦老头,老谢说是他堂弟。瘦老头嗓门挺大:你们的救济怎么只给了他,我没有?他好歹有个儿子,我是一孤老头,你们看,我的棉袄都烂出了花。他翻起棉衣给我们看,里子果真烂了几处,露出黄黑的棉絮。瘦老头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嘴唇边鼓起一串白泡泡:你们做事不公平,我们哥俩你看看,谁穿戴得好,谁的膘长得壮。比较起来,瘦老头确实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而老谢,眉开眼笑,只是肤色不好,又黑又黄。
被人劈头盖脑一顿数落,我们笑不是恼不得。只得敷衍道:你说得很是,我们一定把你的话带给领导。
好在老谢来解围,他说,别闹了,这件棉袄你拿去穿。瘦老头毫不客气,接过棉袄,气冲冲转身就走。走没几步,却拐进一扇门去,原来他也住在这里。
瘦老头确实也挺可怜的,两颧耸立,脸颊深深陷下去,一只眼睛已经被白内障完全遮住了,他应该还有肺部或者心脏的问题,喘气如扯动的风箱,呼呼作响。这样的人,确实需要帮助。我不知道民政部门是如何界定补助标准的,疾控机构所谓的救助完全是花拳绣腿,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只是一种安慰而已。
魏医生说,别看老谢笑呵呵的,他其实很可怜。儿子小谢在福建打工期间,感染上了艾滋病毒,已经好几年了。小谢有年回来过年,我见过一面。精神看上去还好,只是言语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让人生怜。也是,连恋爱都没谈过。小谢说,他认命了。是命里犯女人,要不,怎么只在发廊找一回小姐,就会惹上这种病?他说自己这一辈子是不会有女人了,不能去害人呀,唯一放不下的是自己的父亲。他从小没了母亲,母亲去世时,他才三岁,母亲的样子都不记得了,是父亲既当爹又当娘,一手拉扯大他。现在染上了这种病,迟早要发作的,那时父亲怎么办?他不敢想又不得不想。他说,只有努力做,看能不能存上一笔钱,给父亲养老。
魏医生说着说着有点动容,眼睛泛红:艾滋病人个个都可怜。那天的情形,几年过去了,还记得清清楚楚。
艾滋病是慢性病,生死并不在一朝一夕。漫长的治疗,需要的就是钱,再就是,艾滋病是获得性的免疫缺失,抵抗力差,营养、休息很重要。营养意味着花钱,休息意味着不能赚钱。
小谢的生活是我能够想象的。
小谢的字典里只剩一个钱字,如何省与如何赚。他又有什么好门路?只能靠着自己不适宜劳动的身体,谋得一碗饭吃的同时,看能不能再为父亲留下几个养老钱。
作为一个家庭的独生儿子,他不仅承受着巨大的经济压力,他的精神又靠什么得到慰安?親情?爱情?友情?他都指望不上。父亲已经老了;难道还能指望哪个异性会爱上一个穷困潦倒、疾病缠身的人?而工友个个自顾不暇,苦熬苦作,如果知道他染上了艾滋,怕连眼下的安身之地都会失去。
一个人长久生活在黑暗、寒冷的境地,生活无一丝一毫希望,生命无一丁点温暖,只有一日一日的煎熬,谁能够要求他洁身自好,或者要求他在道德上做一个好人?
小谢很少回来。一个家走出去一个人,汽车、火车,把他带到遥远的他乡,正值青春年少,再繁重的体力活也阻挡不住荷尔蒙的汩汩奔涌,它渴望一个出口,而那样的女人真多呀,那样的女人看上去真好,她们如火一般撩拨着懵懵懂懂的青年。
于是这个人再也回不来了,或者回来的只是一具熟悉的躯体,不,连躯体都是陌生的,它已经腐坏、变质,长出了霉斑。
艾滋病毒不仅侵蚀人的肉体,更容易摧毁人的精神,可以说,艾滋病毒感染者的心理或多或少都出现了问题。
一妙龄女性,当她得知自己的病情,突然变得疯狂,与几百名异性发生了关系,因她感染上艾滋的将近百人。
这是真实的案例。这个女人并不是职业妓女,那些受害者是她的同学、同事、朋友。美貌、青春、欢愉,有时就是一个陷阱。
掉下去,看似咎由自取,但是万事皆有因果。
贪欲是因,疾病是果,恶是因,恶也是果……这起看似耸人听闻的案例,其实恰恰将人性的丑陋暴露在天光下,讓你我看到。
事情的另一面是,艾滋病人很难得到公正的待遇,过有尊严的生活。
就说我,一个医生,明了艾滋病的传播途径,但是如果要我与一个艾滋病者共进午餐、一起游泳,明知道不可能传染给我,如果可以自由选择,我依然会说:不。
人性如果撕开来看,有太多不宜示人、自己也不愿正视的黑色与灰调。一个人只要没有害人之心,在道德上似乎就可以毫不脸红地说自己是个好人。
古训多么铿锵有力、抑扬顿挫。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做人能够做到这份上似乎就可以问心无愧,至于如何与自己血缘之外的人建立美好的关系,如何学会给予,实在是我们所欠缺的。
面对艾滋病人,绝大多数的人因为无法控制内心的恐慌,不愿承担由恐慌带来的精神压力,选择了冷漠、回避,希望借助距离营造一个安全的空间。央视曾经做过一期关于艾滋病人的节目。有几组镜头是艾滋病感染者走在街头,随机要求行人与他握手拥抱。那个带着口罩的大学生志愿者这样介绍自己:我是一个艾滋病感染者,你能给我一个拥抱吗?
有个女孩先是愣了一下,尴尬地笑笑,然后走开。走了几步,又返回,张开双臂,完成了一个她并不情愿的拥抱。我非常理解她。她的反应完全是正常人所有的,首先是恐惧,本能地逃离,最后想到了这是拍电视,她对自己即将出现在荧屏上的形象感到害怕,于是才亡羊补牢。
假若没有摄像机在场呢?那位志愿者不仅将受到冷遇,恐怕被人怒骂或暴打一通也是可能的。
那天老谢和我们一同离开。大门依旧敞开,老谢说,家里没值钱的东西,关不关门都不要紧。
他背着手,微微弓着腰,我注意到他的脚下,一双旧皮鞋,右后跟已经脱了胶,走起来一拖一拖的,过杉木桥时,腿脚明显地颤抖起来。
过河,是要继续他未散场的牌局。
老谢说,冬天田地里没啥活,天天在对岸打牌。
随着年纪的增大,我越来越不敢评论他人的生活。不敢说哪一种生活是有意义的,哪一种又是无意义的。
老谢的内心,按我的理解应是苦涩、苍凉的。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传承香火是人生第一要事,现在他的儿子永不可能给他一个孙子,这是其一。其次,作为一个花甲老人,膝下荒凉,无人承欢不说,他连身上衣裳口中食粮都不够富余,养老送终都成了问题。但是,看上去,老谢除了有点木讷,倒不算愁苦。
他乐颠颠地打牌度日,和别的老人似乎没什么两样。
也是,人总得为自己找点乐子。要不,这日子就太苦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