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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泽记事

2017-06-15王松

鸭绿江 2017年6期
关键词:光泽伙计李家

王松

1936年西安事变后,蒋介石被迫接受中国共产党关于停止内战、抗日救亡的呼吁,打开了国共合作新局面。1937年9月20日,中共闽赣省委书记黄道再次让光泽县长高楚珩带信给国民党江西省主席熊式辉,表达共产党共同抗日的诚意;10月1日,派出黄知真、邱子明为代表,与国民党江西省第七区保安副司令周中恂和光泽县长高楚珩,在光泽县大洲村举行谈判,并达成协议。

此后,闽北各游击根据地与当地国民党当局相继谈判,达成协议……

1

西溪行船,一过止马,章南子的心便提起来。提起来,还不是因为紧张。章南子这几年已习惯了紧张。应该是激动。可细想,这激动还是来自紧张。

西溪水流平缓,两岸青山翠竹。船家的心情也好。船家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听口音是邵武人,精瘦,挺骚,一路都在咿咿呀呀地唱。唱的不是船歌,是情歌。也算不上情歌,只是些妹妹长妹妹短的小调。倒也有趣,几次把章南子唱得想笑。章南子记得,林依依也会唱这种小调。这种闽赣一带的小调有种独特的韵味,就像林依依当初唱的一句,“好似辣椒炒腊肉”。但那时林依依唱,只有偎在章南子的怀里时才会唱。且一唱,脸就会绯红起来。

小船已把止马甩在身后。前面再走,就是光泽县城了。

章南子的心跳也越发加快了。

船家问,石城老表,可是?

章南子点头,是。

章南子做出无心闲聊的样子。倒不是不喜聊,是不想。言多必失。

船家却饶舌,光泽可是个好地方哩,这几年商贾云集,繁华着呢!

章南子又点头,哦,是啊。

船家问,老表,哪条道上的?

章南子笑笑。

跑生意?

嗯。

不像。

不像?

嗯,倒也像。

章南子问,光泽商船,这边可多?

船家摇头,光泽的商船不走这边,一般是去福州。

说着话,已经又走出十几里,远远的已能看见光泽城了。

西溪越近光泽城,渐渐越窄,水流反而湍急起来。章南子的心也似这船下的流水,湍急得几乎能听到响声。已过去四年,林依依现在什么样了?她还是当年那样的齐耳短发吗,爱笑,一笑脸就会红,两眼也会随着垂下来。就是林依依这个笑的样子,这些年经常让章南子想起来。每每想起,又会惆怅。章南子总在想,那个晚上,林依依独自坐在闽江边的临月茶楼,她一定是就那样呆呆地等着自己。她会等到什么时候?一直到深夜?直到茶楼打烊了,才不得不起身离开?章南子每想到这里,就不敢再往下想了。

船靠码头。章南子踩着青条石的台阶登上岸来。

光泽县城竟然真是个繁华所在。这两年大批的难民拥到这里,各种商铺饭馆也如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虽然已是午后,街上还人来人往,竟有些挤不动。

街边有个“如意客栈”。章南子抬头看看,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就拿脚走进来。一个伙计立刻迎过来。伙计是个小胖子,听口音是长汀人,招呼着把章南子引到一间客房。

客房挺干净。章南子嗯一声,满意地点点头。

小胖子拎了一壶开水进来,问,您是店里吃,还是,外面随意?

章南子说,路上已吃过了,晚上,另说吧。

小胖子点点头,放下茶壶茶盏,就要出去。

章南子又把他叫住,等等。

小胖子立刻站住了,您说?

章南子说,这光泽城,做生意的不少啊。

小胖子说,是,本来就多,这两年来了不少外乡人,更多了。

这城里,可有个朱老板?

您是问,朱大庸?

对,朱大庸。

小胖子笑了,这光泽您要问谁是县长,也许有人不知道,朱老板可没有不知道的,生意做得大,自己养着十几条船,光泽每年出的染料大米,一多半是从他这儿去的福州。

章南子哦一声,这么说,这朱老板也常去福州?

小胖子挺爱说话,索性回到桌前,一边沏着茶说,这朱老板,可是个有意思的人。

章南子似乎也来了兴趣,怎么有意思?

小胖子说话爱笑,好像又不好意思笑出来。一要笑了就赶紧用手背捂住嘴,发出哏哏儿的声音。他告诉章南子,这朱老板有个嗜好,喜欢住在船上。光泽到福州,行船要走一天一夜,朱老板自己单有一条专用的客船,底下卧舱,上面甲板,各样吃喝用具一应俱全,再带上两个弹弦唱曲儿的,一路吃着喝着还可以欣赏两岸风景。所以这朱老板只要一有空闲,就经常跟着自己的船队去福州。说是为生意上的事,其实也是游山玩水。

小胖子说,朱老板的船在西溪也是一景,这两天,又去福州了。

章南子点头,哦,这朱老板,倒真有雅兴啊。

岂止雅兴,他路上还要下船呢!

下船,下船干什么?

这朱老板可不是一般人,他。

小胖子突然止住口,不说了。

章南子笑笑,听你这样说,他在这光泽城里也是个名人啊。

小胖子立刻瞪起眼,當然是名人,他跟县长也是朋友呢。

章南子挥了下手,小胖子就识趣地出去了。

下午,章南子小睡了一下。傍晚起来,洗了脸,让客栈做了碗泡粉。吃过之后,一边喝着茶,写了一封信,就把小胖子伙计叫过来。小胖子伙计挺殷勤,问什么事。

章南子把这封信交给他说,你把这封信,送到朱老板的府上。

小胖子接过信,又问,有话吗?

章南子说,送去就是了。

2

出现在章南子面前的,是个年轻女人。虽衣着素雅,也能看出是一个大家少妇。但章南子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是林依依。林依依的眼神还是那么忧伤,虽清澈,却像蒙了一层阴霾。林依依显然也没想到,竟会是章南子,来到茶桌前,一下愣住了。定定地站了一会儿,直到茶楼的伙计拎着茶壶过来,才回过神,在章南子的对面坐下了。

伙计沏上茶。章南子挥了下手,伙计就懂事地退下了。

林依依的两眼仍在盯着章南子。

章南子为林依依斟上茶,两眼看着茶盏说,你,还好吧。

林依依的嘴唇抖了抖,又抖了抖,忽然淡淡地笑了。她这一笑,反倒把章南子拿着茶壶的手,也笑得抖了一下。章南子慢慢放下茶壶,抬头看着她。

林依依说,很滑稽,不是吗?

章南子没听懂。

林依依说,四年了,今天,又是在一个茶楼,我们却已经是这个样子。

章南子明白了。四年前,林依依还在福州的女子师范,自己是在美术专科学校,两人都是一身学生装束。而今天,林依依已是一个少妇,自己也一身长衫,一副商人打扮。

林依依说,那天晚上,我一直等到很晚。

我,想到了。

我以为,你那晚只是临时有事,可后来,就再没消息了。

我当时,已经离开福州,后来。

林依依打断他,我不想问为什么,也不想知道你去了哪儿,我,只想告诉你,半个月以后,我妈就去世了,她吃药治病的钱,包括最后发送,都是朱大庸出的。

林依依轻轻地舒出一口气,我也算是,卖身葬母吧。

章南子沉默一阵,抬起头说,还是说说,朱大庸吧。

林依依摇摇头,他这人,深不见底。

又说,我现在,已经后悔不起了。

章南子看看她。

林依依又笑笑,就是后悔,又能怎么样。

章南子朝四周看一眼,压低声音说,听说,朱大庸和光泽县长高楚珩的关系,很好?

林依依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章南子说,我只想问你,他们的交情,到底有多深?

林依依忽然又笑了,我已经猜到了,你这次来光泽,不是来看我的。笑得有些凄然,想了想,又摇摇头,不过,也罢,不管你遇到了什么事,这时还能想起我,也算难得。

章南子看着面前的林依依。他想告诉她,自己现在遇到的事,并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而是一件关乎重大的事。但他又想想,还是没把这话说出来。

林依依说,说吧,要我做什么。

章南子问,朱大庸,听你的吗?

他对我,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所有的事?

所有的事。

章南子想了一下,看着林依依说,我想让朱大庸说服高楚珩,带一封信。

带给谁?

江西省政府主席,熊式辉。

林依依慢慢睁大眼,看着章南子。林依依是个聪明女子,这时已经明白了。其实,章南子一出现,林依依就已想到了。四年前的章南子,林依依还是了解的。应该说,几乎像了解自己一样地了解章南子。当初章南子的不辭而别,原因有很多种可能。可现在,他突然这样一身打扮,出现在自己面前,且又说出是这样的来意,应该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章南子点点头说,对,就是你想的这样。

又说,具体的,你就不必细问了。

林依依说,好吧。

林依依告诉章南子,其实朱大庸和高楚珩说不上有什么交情,两人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光泽县这几年有大批的难民涌入,各方面开销不断加大,每年有很大缺口。而这个缺口,高楚珩都是靠朱大庸给填补。朱大庸做生意,地面上的事,高楚珩自然也就给提供各种方便。所以高楚珩的事,朱大庸几乎能做一半的主。但在他们这层关系之外,还有一层。光泽县保安团的团长叫鲁子奇,是个横竖不怕、软硬不吃的货色。仗着手里有保安团这个地方武装,拥兵自重。光泽县又不拨粮饷,只靠自筹,所以根本不把高楚珩放在眼里。据朱大庸说,这个鲁子奇,还跟江西省第七区保安副司令周中恂有些关系。这样一来,高楚珩那只能做一半的主,就又被鲁子奇分去一半。平时无论什么事,倘鲁子奇不同意,高楚珩也会有所忌惮。

章南子听了有些意外。来之前没想到鲁子奇。看来这个人,倒是一个很大的障碍。

林依依看一眼章南子,这个鲁子奇,还是个下流坯。

章南子问,怎么?

林依依迟疑了一下,还是对章南子说了。这鲁子奇,平时跟朱大庸来往也很密切。光泽县保安团的粮饷,鲁子奇也经常要靠朱大庸接济。可是他们之间还有另一层关系。光泽去往福州的山里,有几绺子打家劫舍的山头,这些山头的人跟朱大庸暗中也有来往。鲁子奇看着是个蒸不熟煮不烂的货色,其实也色厉内荏,就因为这一层,也有几分惧怕朱大庸。也正是这个原因,县长高楚珩也才利用朱大庸制衡鲁子奇。

林依依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章南子看看她。

林依依沉了沉,才接着又说,大约是几个月前的事,一天晚上,鲁子奇来到朱家。当时朱大庸有事出去了,林依依也知道,这个鲁子奇每次来,一见到自己,两眼就在自己的身上溜来溜去,也就没出来。但经过花园时,还是跟正要走的鲁子奇撞见了。这时送客的管家刚好有事,走开了。这鲁子奇也是喝了酒,一看跟前没人,竟上前一把搂住林依依。林依依一边挣扎着,衣服也被他扯破了。后来听见有下人过来,鲁子奇才松开手,悻悻地走了。

章南子听了点点头,问,这件事,后来朱大庸知道吗?

林依依说,没告诉他。

如果,告诉了他呢?

告诉他,肯定会出人命。

林依依对章南子说了这样一件事。一次朱大庸带她去福州,在船上,也是因为天热,她穿得少了一点。当时一个年轻的下人只是多看了她两眼,朱大庸立刻就命人把这下人捆起来,塞进装大米的麻袋,非要扔进西溪不可。后来还是她给求情,才放了这个下人。

章南子又问,如果让高楚珩给熊式辉带这封信,鲁子奇会怎么说?

林依依想了想,他跟第七区保安副司令关系密切,自然要干涉。

林依依说到这里,突然看看章南子,似乎明白了。

章南子说,这封信,很重要。

又说,非常非常重要。

林依依点点头。

3

朱大庸这次从福州回来,照例又给林依依带回一盒谭记老店的糯米糕。谭记老店的糯米糕是林依依最爱吃的。林依依曾告诉过朱大庸,当年她的学校一出来,不远就是谭记老店,所以常买这里的糯米糕。谭记老店的糯米糕不仅糯,且不太甜,有一股独特的米香。朱大庸记住了林依依这话,再来福州,第一件事,就是先让人去谭记老店订一盒糯米糕。

朱大庸自从把林依依从福州带回光泽,朱家的一切都改变了。朱大庸也是把事情想简单了,没想到林依依进朱家的门,大太太和二太太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两个太太的反应激烈,倒不是闹,只是闭门不出来了,拒绝见任何人。朱大庸没想到,这两个太太平时勾心斗角,明合暗不合,这一次竟然这样齐心。朱大庸也不是好脾气,自然不会任由两个太太这样使性子。想一想总要有个长久之计,照这样下去,日子也没法儿过,索性就把这两个太太都送回止马的李家坊去了。朱大庸是李家坊人,宅子本来就在李家坊。光泽城里的这处宅子,只是后来买的。这样一来,朱家才又恢复了平静。朱大庸平时和林依依住在光泽城里,每月乘船回李家坊两次。而李家坊的宅子又分东西两院。如此大家也就都相安无事了。

朱大庸这天傍晚回来,进家时觉得有些不对。每次回来,林依依都是早就迎出来,等在花园鱼池的桥头。可这一晚,直到进了客厅,也没见人。坐下来接过手巾擦了脸,又喝了口茶,问下人,太太在哪儿。下人这才说,太太不舒服,后面歇着呢。

朱大庸一听,立刻起身来到后面。

林依依没躺,只是歪在榻上。一见朱大庸进来,就坐起身。朱大庸过来,看林依依的气色不太好。再看,脸上好像还有泪痕,立刻坐到她身边问,出什么事了?

林依依摇摇头说,没什么。

朱大庸有些急,你倒说啊?

林依依叹口气说,现在你出去,总是盼着你快点回来。

朱大庸一听就笑了,伸手搂住林依依的肩膀,是想了?

林依依低头说,是,害怕。

朱大庸问,在家,怕什么?

是那个,唉。

林依依摇摇头,就不说了。

哪个?你说的是谁?谁?

林依依说,你别问了。

朱大庸腾地站起来,盯着林依依说,到底怎么回事?

林依依低下头,眼泪又流出来。

朱大庸真急了,吼道,说啊,到底怎么回事?!

林依依这才说,是那个,鲁子奇。

鲁子奇?鲁子奇怎么了?

林依依这才把鲁子奇来家里,走时在花园,趁跟前没人,突然搂抱自己的事,对朱大庸说了。只是时间改了一下,把几个月前,挪到了这次朱大庸去福州。

朱大庸听了,半天没说话。

这些日子,朱大庸已经在思忖鲁子奇的事。前些日子,县长高楚珩为老母做寿,酒席上,高楚珩向朱大庸透露,说是省第七区保安副司令周中恂几次向他询问这一带匪患的事。周副司令好像挺烦,说,你光泽一带的匪情,一定要如实地随时上报啊,现在日本人闹,赤匪也闹,这些山贼再跟着闹,熊主席就更没消停日子过了。周副司令还半开玩笑地警告高楚珩,你可是光泽的一县之长,别落个通匪的罪名,可就不好办了。高楚珩对朱大庸说,朱老板啊,山上的那帮弟兄,你可要关照一下,我这个县长能力有限,有的事,也是鞭长莫及啊。当时朱大庸就觉得奇怪,周中恂这个保安副司令是在南昌,光泽这一带的匪事,他怎么会这么了解?高楚珩看出朱大庸心里的疑虑,无奈地摇头,笑了一下说,家贼难防啊。

朱大庸立刻明白了,问,你是说,鲁子奇?

高楚珩说,除去他,谁还能够上周副司令?

朱大庸再想想,也觉得肯定是这鲁子奇无疑了。鲁子奇在这光泽一带一直肆无忌惮,唯一怵的,就是山上的这几绺子人,所以嘴上虽不说,心里却一直认为是肉中之刺。他也清楚,凭自己保安团的这百十条破枪,自然是惹不起山上的人,于是也就想借助周副司令的力量。不过既然周副司令把这话问出来了,也好。朱大庸跟周副司令虽没交情,也算得上是朋友。周副司令在南平有一套宅邸,原是备着来这里度假的,可现在这边不太平,一直想让朱大庸给卖了。朱大庸正想着,不行就索性自己买下,故意高着点价钱,也趁机做个人情。

但酒席上,高楚珩的一句话,却提醒了朱大庸。

高楚珩说,这鲁子奇,不光是个搅屎棍子,也是个祸害啊。

朱大庸明白,高楚珩说的这只是半句话。后面没说的半句,已经不言自明了。

其实不用高楚珩说,朱大庸的心里早就明白,只是迟迟没下这个决心。但没下决心,是没下决心亲自动手。俗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朱大庸也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到了一定的时候,只要跟山上的弟兄透句话,事情就全办了。

可现在,就不一样了。这鲁子奇,竟然到太岁头上来动土了。

这时,朱大庸看着抹泪的林依依,拍拍她的肩膀一笑说,这个鲁子奇,粥锅里煲汤圆,就是个浑蛋。摇摇头,又说,那一晚,这小子肯定是喝酒了,别跟他一般见识。

说罢,就从后面出来了。穿过花园时,吩咐管家,让人给太太做一碗银耳莲子羹。走出几步想了想,又回头补了一句,多放些冰糖。

然后就来到池边的书房。

朱大庸的书房是三面墙,临着鱼池的一面是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池边长着翠竹,从书房里看去很惬意。朱大庸来到书房,在书案前坐下,想了想,就提笔写了一封信。

封好,叫了個家人进来说,给保安团的鲁团长送去。

又叫住家人,叮嘱,一定要交到鲁团长的手里。

4

鲁子奇没想到,朱大庸会邀自己一起赏月。

虽离中秋还有几天,但朱大庸在信中说,圆月不及朔月,朔月不及望月,所以真正赏月,还是要赏望月才更有味道。鲁子奇从没觉出天上的月亮有什么好看,更不懂什么朔月望月,想这些东西,不过是那些文人骚客搞出的名堂。朱大庸不过是个生意人,也弄这些附庸风雅的事就更可笑了。但让鲁子奇感兴趣的是,朱大庸邀他一起在西溪上乘船赏月,且是去李家坊。李家坊的蛇酒最好。朱大庸曾邀鲁子奇去过一次李家坊。那一次的蛇酒,喝得鲁子奇简直如同腾云驾雾。而更让鲁子奇难忘的,还是朱大庸的二姨太。朱大庸的这个二姨太又与三姨太不同。三姨太是个女学生,一副可人儿的书呆子相。这二姨太却是个唱曲儿的出身,一看就是风月场出来的,说话时,眉眼间风情万种。鲁子奇想,朱大庸这个老骚棍子已快五十岁,也真是艳福不浅。这么鲜亮的一个二姨太,怎么舍得扔在李家坊让她闲着?

光泽县城离李家坊不远,行船要不了几个时辰。既然赏月,又是逆水而上,船也就且行且停。后来行到一处转弯,岸边横一道低矮的山梁,夜空一下开阔起来。抬头看去,一轮望月飘在清澈的高空,几缕彩云时掩时随。朱大庸前后看看,西溪上很静,再无别的行船,只是远远的岸边有几点渔火。于是命人将船在西溪中央的一个沙洲旁边泊了。这时鲁子奇倒来了雅兴,歪在船上一边喝酒,笑着对朱大庸说,朱老板,你今天怕是忘了一件事啊。

朱大庸也哦地笑了一声,你说,忘什么事了?

鲁子奇说,今晚赏月,这船上,可不是太冷清了?

朱大庸看着鲁子奇,似乎不懂。

鲁子奇说,没个弹弦唱曲儿的。

朱大庸点头,嗯,说得是。

朱大庸这一晚赏月,似乎很专注,一直在仰头望着天上。这时鲁子奇已喝到了七分酒意,放下酒杯说,既然没唱曲儿的,我就来唱一个吧,权当助兴。

朱大庸回头看一眼船上的家人。

一个家人说,东家,天不早了。

另一个说,到李家坊,还有二十几里水路呢。

朱大庸点点头,就从船板下面抽出一把砍刀。这砍刀有三寸多宽,二尺多长,刀背有半寸厚,刃却飞薄,在淡淡的月色下闪着寒光。朱大庸将这把砍刀在手里掂了掂,轻重合适,也很应手。于是就站起身,朝鲁子奇走过来。鲁子奇这时已经酒酣耳热,正闭着两眼唱曲儿。虽唱得荒腔走板,自己却很得意。正唱着,听到动静,睁开眼,突然看到朱大庸正提着一把杀气腾腾的砍刀站在自己面前,一下愣住了。朱大庸拎着刀,眯着两眼看着鲁子奇,并不说话。鲁子奇毕竟是保安团长,又是练过的,有些身手,这时知道事情不好,一个旱地拔葱就从椅子上跳起来。与此同时,朱大庸的刀也到了。朱大庸的刀是横着砍过来的,冲的是鲁子奇的脖子。这一下若是砍准了,怕是听不到什么声响,鲁子奇的脑袋就会像一顶帽子似的飞起来。但让朱大庸没想到的是,鲁子奇的这个旱地拔葱竟然能跳这么高,一下蹿起有四尺,两腿也随着往起一缩,把身子团起来。这样一来,朱大庸的这一刀也就横着砍空了。

这时鲁子奇的身子已经落下来。他又用单脚在桌面上轻轻一点,与此同时身子一拧,一个鱼跃就朝船下的水里跳去。而此时朱大庸的刀横砍过去之后,突然一翻腕,又从上到下斜着劈下来。此时鲁子奇的身子已经横着跃在半空,再想躲就已经躲不开了。朱大庸的刀也已经调正了姿势,猛的一个力劈华山。他为了戗住劲,在劈下来的一瞬,还侧着身抬起右腿,月色之下就像是站在戏台上。只听咔嚓一声,鲁子奇就在半空被拦腰砍成了两截。他的上半截身子重一些,飞出一段才落到水里,两根胳膊还在水里划了几下,才慢慢沉下去了。下半截身子几乎是从身上一脱落下来,就直接掉到了水里。看得出,鲁子奇的水性很好。他这两条腿像蛤蟆一样在水里盲目地蹬了一阵,似乎找不到方向,愣了愣,也渐渐沉下去了。

朱大庸把手里的刀在船幫上蹭了蹭,说,走吧。

家人起锚。船就朝李家坊驶去。

5

如意客栈的小胖子伙计心情很好。这两天财星高照。几天前去给朱大庸的府上送信,刚刚得了一块大洋。这一晚,又去送一个大漆礼盒,竟得了两块大洋。但那个穿长衫、石城口音的客人叮嘱,这两块大洋不是白给的,礼盒须小心送到,轻拿轻放,不可有一点闪失。小胖子伙计就如同捧着一颗炸弹,一路小心翼翼地来到朱府。

敲开门,管家出来。

小胖子伙计说,须亲手交给太太。

一会儿,林依依出来了,接过礼盒。小胖子伙计这才放心地走了。

林依依回到后面的房里。打开大漆礼盒,里面只有一封信。

信封上几个隽永的字:熊式辉主席亲启。

五天以后,章南子陪着黄知真和邱子明乘船来到寨里码头。上岸时,一个小胖子过来,将一封信塞到章南子的手里,又抬头看看他,便转身匆匆地走了。

小胖子伙计真是财星高照,这一次,又挣了两块大洋。

章南子看看他的背影,撕开手里的信封,抖开信笺。

信笺上只有几个娟秀的字:从此天涯。

章南子慢慢抬起头,朝前面望去。

三面环山,只有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向山里。

那是大洲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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