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来自罗马的“警世明言”
2017-06-14陶璐
陶璐
戏剧艺术的魅力和遗憾皆来自于它演出的在场和即时,这种人声、物形、光影呈现的不可复制和不可逆,让戏剧人珍视现场观演的每分每秒。也正因为这样,即使是在交通运输便利、交流往来频繁、信息技术发达和媒体资源丰富的 21世纪,人们也不可能任性地在一个地方欣赏世界各地的戏剧演出,这让戏剧这一艺术形式的传播受到局限。如今,英国国家剧院推出的“英国国家剧院现场”(National Theatre Live),简称 NTLive,为解决这一问题提供了可能。这一项目旨在通过电影手段向全球录制播放优质的戏剧作品,在保证视听效果的前提下重现演出现场。继 NTLive的《弗兰肯斯坦》和《哈姆雷特》在首都剧场取得不俗的放映效果后,由汤姆 ·希德勒斯顿(Tom Hiddleston)主演的 NTLive话剧《科利奥兰纳斯》又拉开了 2017年春季首都剧场精品剧目邀请展演的序幕。
这一出莎士比亚晚年创作的作品对于中国戏剧人来说并不陌生。 2007年,北京人艺就已将此剧搬上舞台,名为《大将军寇流兰》,之后也曾多次亮相。笔者依稀记得初看此剧时的震动:为国家出生入死、不畏牺牲的英雄,最后却被自己国家的人民唾骂成叛徒并被放逐,这该是多么的悲凉和绝望。如今通过 NTLive再一次审视这部作品,却有了另一番别样的思考。
挣扎的英雄
不可否认,剧中的马歇斯是一位伟大的战士、国家的英雄,在攻下科利奥里城立功后,他被众人尊称为科利奥兰纳斯。为了保护国家不受外敌侵扰,他尚未成年就已身披盔甲上阵杀敌。无尽的勇气和才华让马歇斯总是冲在战斗的最前面。面对牺牲的危险,他坚定地认为“蒙耻偷生不如慷慨就义 ”“祖国的荣誉胜过个人的幸福”。难能可贵的是,英勇善战的马歇斯并不以军功自傲。他甚至躲着不愿听别人对他英勇事迹的复述:“我宁愿在赴战的号角吹响的时候,让人家在太阳底下搔我的头颅,不愿呆坐着听人家把我的一些不足道的小事信口夸张。 ”也正因为如此,当他在征求人民意见,请大家推选他做执政时,极不情愿将自己的伤疤展示出来,这让他感到厌恶:“我受了这些伤,只是为了换得他们的一声赞叹! ”从小就被母亲灌输 “名誉高于一切”的马歇斯甘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他笃定地认为保卫国家不受侵犯是他的天职,为之奉献的一切都属应该,并不需要他人的称赞和感恩。这的确让观众深深敬佩。但由于他一出生就是上层贵族,家室显赫,有着与生俱来的优越和骄傲,远离下层百姓的生活,无法感受到人民在粮荒、高利贷和酷法重压下的疾苦和不满。他对他们充满着鄙夷不屑,甚至到了厌恶侮蔑的程度。正如剧中的贫民对他的评价:“他痛击敌人,也攻击贫民。 ”
在马歇斯的眼中,那些怯懦无知的民众都是愚顽善变的,他们的暴动和抗议,都是乱民的无理取闹。怀着憎恶之情的马歇斯一出场就对下层人民恶语相向,称他们为“流氓”“废物”“疥癣”,认为他们“比冰上的炭火,阳光中的雹点更不可靠”。甚至在他有求于他们时,仍旧是那样的不情不愿,即使是在母亲和一众好友的劝说之下极力压抑自己的怒火,言语之间也尽是讽刺与嘲弄:“先生,为了博取人民的欢心,我愿意向我这些誓同生死的同胞们谄媚,这是他们所认为温良恭顺的行为。既然他们所需要的,只是我的脱帽致敬,不是我的竭忠尽瘁,那么我可以学习一套卑躬屈节的本领,尽量向他们装腔作势;那就是说,先生,我要学学那些善于笼络人心的贵人,谁喜欢这一套,我可以大量奉送。所以我请求你们,让我做执政吧。 ”然而他还是学不会他母亲口中所劝说的“通达权变”,在护名官的挑拨和离间下,最终抑制不住地发出“地狱底层的烈火把这些人民吞了去! ”这样的怒吼,将一切生机焚为灰烬。
《科利奥兰纳斯》取材于羅马故事,来源普鲁塔克的列传。据考证,莎士比亚在结构这一情节时,为了增加戏剧效果,有可能故意强化了马歇斯这一人物的傲慢和人民的不可理喻 [1]。因此,展现在我们眼前的马歇斯的形象,既是一位伟大的战士,同时也是一位糟糕的政治家。人物的设定让他出生在阶级分明的古代罗马的上层贵族,拥有统治的权力。但遗憾的是,骁勇善战的他并不懂得如何做好一个国家的管理者,他不谙政治,不会审时度势,天生的高傲让他不愿意与人民和解。虽然他有心要为国家尽忠,却无力得到人民的拥护,赢得了战争的英雄,却赢不来民心,痛苦地挣扎在责任与本性之间。在这样的对比下,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英雄的不完美和性格上的缺陷,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有很大部分是来源于他的家庭成长环境。母亲在马歇斯的心中占有极重的分量,无论是他好战的性格还是最终放弃报复的行为,都与其母亲的意愿息息相关。正如导演选择了汤姆 ·希德勒斯顿这样一位年轻活力的演员来演绎马歇斯这个角色,她希望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通过这一人物的悲剧以及年轻化的演绎,思考自己如何在成长和历练中准确找到方向和位置。如今正是 80后、 90后步入职场、进入社会的时期,在计划生育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他们,如同剧中的马歇斯一样,接受了来自家庭的万千宠爱和教养,很少受到社会影响和时代冲击,恣意地按照自己的意愿说话行事。而当他们离开家庭的庇护,独身踏入集体生活时,社会的秩序和规范必然使他们的个人意志在不同方面和程度上受挫,他们会困惑、彷徨、矛盾、挣扎。这时,如何调节自我以适应社会,走出困境,就显得尤为关键和重要。而无论何种情形下,冲动和易怒都是不可取的,情绪的暴躁会挟制判断和决定,殊不知一时错误的选择会影响一生。对于自己不熟悉或者不认同的,要抱以宽容。为人有底线,处事有原则。立场、信仰在任何时候都需坚定。
但笔者始终无法认同有人将马歇斯比作“战争机器”,莎士比亚的创作也并不是为了塑造一个恶魔。笔者认为,一方面,观者能够反观自己身上的不足和缺点。马歇斯的性格缺陷可以在我们自己身上找到蛛丝马迹,他的悲剧让我们明白出生不同不能区分人的高贵与贫贱,人人都是有弱点的凡人,人人也都应该被尊重。而另一方面,我们也深切地感受到强压的服从不会是统治的良方,与人民隔离必然会引火烧身,“有人民才有城市”。这也许就是创作者通过《科利奥兰纳斯》一剧想要警示我们的。
简洁的舞台
《科利奥兰纳斯》的演出步调快速、紧凑,在音效和灯光的配合下,富有很强的节奏感,引人入胜。与莎士比亚创作的剧本相比,导演乔希 ·洛克(Josie Rourke)执导的这版在情节和台词上并没有过多的改编,而把所有的功力都放在了舞台呈现上。在英国伦敦西区的丹玛尔仓库剧院( Donmar Warehouse)里,创作者们并没有想要还原古罗马当时的街道、广场、战场、营地等,也没有动用大批演员来表现人民和军队的浩浩荡荡。而是以富有当代色彩的简洁舞台讲述了这个古老的故事。
首先,整个演出区域布置成为一个四方的竞技场,空荡荡的舞台上仅有一把固定的通向天花板的梯子和几把可移动的靠背椅,三面环绕的剧场模式让观演者仿佛置身古代的角斗场一般。背景墙的下半部分被涂成了整片的红色,让观者始终感受到一种来自平民阶级的躁动和挑衅。墙的上半部分则是通过颜料和投影,变换展示着各式的涂鸦和标语,这些重叠变形的文字符号回响着人民的诉求和呼声,多样且复杂,侧面展现出人民的不满和愤怒,一种不言而喻的市井气被烘托出来。
其次,在人物形象塑造上,演员并没有过多地装扮成那个年代里的形象。除了一些具有代表性的元素,如简易的盔甲、刀剑、长袍等外,许多人穿着现代服饰登场。如第一幕中登着高跟鞋的马歇斯的妻子,第三幕中穿着运动卫衣的科利奥里城的居民。这样的呈现,拉近了观众与作品内容之间的距离,仿佛在时刻提醒着他们:你不是在看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这些可能就发生在你的身边和未来。这一特点在 NTLive的其他作品中也有体现,如由本尼迪克特 ·康伯巴奇( Benedict Cumberbatch)主演的《哈姆雷特》等,这逐渐成为了英国国家剧院搬演莎士比亚剧作的一种风格特点。
再次,除剧中几个主要角色,如马歇斯及他的母亲、妻子、朋友、将军等,其他如两国人民、士兵、仆人等,皆由几人组成的歌队在角色转换中完成扮演。开幕时,饰演马歇斯儿子的小孩手提红色颜料走上场,按照灯光照射的位置,在本就是四方的舞台上再画出一个红色方框。当演员不在角色中时,基本处于舞台后方且神情淡漠,或坐或站。一旦从椅子上起身,或跨入红色方框时,便立刻转变成剧中人物。鲜明的扮演性,让简洁的布景道具和有限的演员在配合中完成了剧作所有场景内容。如在表现民众投选执政官时,几位歌队演员分散地站在方形舞台四个角落的椅子上,以从上往下的方向发泄着对马歇斯的愤怒,这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怒气在舞台中心几位主要演员的拉扯推搡和七嘴八舌中升腾,虽然场上演员并不多,但场面的混乱和失控不言而喻。而前一秒还是罗马城居民的演员,在快速的几个台位转换后,就成为了科利奥里城里的百姓。那用紅颜料画成的方框,承担着场景、角色转换的重要功能,鲜红的颜色像极了人的鲜血,隐喻着那用战士血肉之躯筑成的城墙国门。
化繁为简的呈现,体现着创作者所追求的现实意义。剧作讲述的虽是遥远年代的故事,却对当下有着不言而喻的警示意义。观众观剧时能够时刻保持着清醒,在清醒中看到过去,反思当下。
值得一提的是创作者对一些重点场面有意味的呈现,让舞台表现拥有更加丰富的内涵。如战后沐浴的马歇斯站在一束白光下,水柱从高空灌下,狠狠地浇在他的头顶和流血的伤口上,让他发出难以隐忍的疼痛声。面对母亲和妻子的苦苦哀求,马歇斯背对站着,镜头中,他痛苦的泪水和亲人乞求的眼神一前一后映衬着,整个场面的节奏被放到最慢,仿佛能触摸到马歇斯无比挣扎的内心。结尾时,放弃报复的马歇斯被倒吊着,割破喉咙,而他的母亲就站在不远的白光下,凛然且坚毅。母亲头顶上方缓缓落下的花瓣与其儿子喷涌的鲜血相互映照,荣誉和生命最终都归于尘土,悲剧的气氛被推向最高潮。
无界的传播
放映《科利奥兰纳斯》前,插播了一段导演对作品创作背景的阐述。其中提到了此剧在英国上演时的火爆场面。一票难求的情况让很多观众彻夜排队在剧场外。而现在,我们却能坐在首都剧场中观看自如,这一切都得益于 NTLive。
我们知道,戏剧这一讲求现场感的艺术形式与电影电视的镜头艺术始终有着鲜明的审美感受差别。如果说电影电视看到的是导演想让你看到的,那戏剧看到的就是你自己选择看到的。但前提是你必须走进剧场。这一空间的局限迫使戏剧人不断探索突破的可能。当下,媒体技术的突飞猛进和文化交流的丰富多样让这一诉求更加强烈。 NTLive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呼之欲出。
这一在 2009年启动的项目,让我们看到了戏剧借助电影艺术中高清拍摄及转播的手段,实现了传播媒介的有效变革, NTLive极大促进了艺术的传播。有了它,观众可以不出国门就欣赏到高质量高水平的戏剧演出。它很好地避开了剧团外地演出的一些困难,如场地的因素,很多剧目在创作排演时就根据舞台样式来定制舞美布景、道具台位等,换了场地后,舞台的大小、高低、观众席的位置等都会影响到剧目呈现。再如外交的因素,虽然目前世界大部分地方并不处于战争状态,但演职人员能否成功出国演出,颇受外交形势的影响。再如道具布景搬运的困难,一些特制道具的不易搬运只能请演出当地重新制做或简化演出形式。而以上这一切都会影响艺术的有效传播,在一定程度上减损演出效果。现在有了屏幕放映,制作方能够挑选最佳的演出场次进行录制,而观众也有机会欣赏到远在异国他乡的艺术精品。双赢的效果让 NTLive的发展势头良好。
NTlive最直观的优势还在于它降低了观众迈进戏剧艺术门槛的“成本”。戏剧演出高票价的现象一直被许多人所诟病。相比电影的经济消费,戏剧动辄上百,甚至上千的票价挡住了许多爱戏的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另外,许多有限的演出场次,也让人与其失之交臂。如今 NTLive的出现,巧妙地解决了这一难题。除了此次在首都剧场的放映,它常年在北京的中间剧场、尤伦斯艺术中心,上海的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等场地循环放映,票价百元左右,学生还有优惠。如此,便吸引了一大批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如 3月19日首都剧场上午 10点这一场的放映中,年轻观众就占据了主场。
当然,最重要的还在于 NTlive并非是现场观剧的简单“复制”,现场观剧的感受实际上也是无法复制或替代的,但 NTLive却通过它的优势让我们收获了新的观赏体验。毫无疑问,票价高低与剧院座位的远近、偏正相关,无论设计如何合理,低票价位置的观看效果自然比不上高票价的,尤其是在大剧场中。坐定一处位置的观众也只能在一个方向和距离上欣赏,看得到整体的位置,未必能看得到细节;能感受到演员呼吸节奏的位置,却失去了对舞台整体的关照。 NTLive却将二者很好地融合在一起,收到最佳的观看效果。大屏幕的放映,使观众席位置的差别缩小了,每个位置都能成为最佳观影座位。与以往现场演出录像不同, NTLive的拍摄更具有艺术性,它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保留影像资料,更多的是为了最大程度还原演出现场。因此镜头切换的时间点、角度等都成为了创作者在那一刻希望观众去关注到的。通过拍摄镜头的远近,观众既能很好地把握舞台的整体面貌,更能清晰地捕捉到演员细微的表情和动作,一窥其精彩表现。如此次在《科利奥兰纳斯》中的主演抖森(汤姆 ·希德勒斯顿)就颇让人惊喜,其愤怒的面容,痛心的泪光,绝望的眼神都显示出他扎实的演技,让人不得不叹服国外对于演员人才培养的成功。由于影片的录制并不像电影电视一般是让演员直接对着镜头,它是某一次演出现场的实况录制,和真实的演出现场一样有观众在观看并给予反馈。因此演出节奏情绪的连贯并不会让屏幕前的观众失去太多现场感,同时还能得到许多意外惊喜。如在正式演出前,会有一些作品创作背景的展现,有对导演、编剧、演员的采访,有排练制作的后期景象,有当场观众的反馈等。这些都在有意无意间帮助屏幕前的观众获得更多的剧目相关信息,加深理解。字幕在屏幕上的显现,也优于现场的滚动播放,让人不会在观看外国剧目时,总在舞台面貌和台词理解间顾此失彼。
跟随着摄像机,全世界的观众有机会一窥英国国家剧院的奥利佛剧场( Olivier Theatre)、巴比肯艺术中心( Barbican Centre)等不同的演出空间,也感受了镜框式、伸展式、环绕式等多种舞台样式,这种打破时间、空间限制的戏剧传播是科技进步对于艺术发展的有益帮助。可以说,没有对演出现场进行的高清多维拍摄和卫星转播,这种传播不会成功,而没有对于拍摄剧目的精挑细选,传播也不会长久。 2015年,“借着中英文化交流年的契机, NTLive系列放映活动在中国开启,先后在包括上海在內的 18个城市的 26个影剧院播放 400场,吸引观众超过 8万人次”。截止到 2016年, NTLive项目“在全世界获得了蓬勃发展,通过对演出进行高清拍摄与转播,推出了四十多部作品,约有 550万观众在 2000个场所观看了演出”。[2]从最早只是出品方的“实验”,到如今世界各地的常态放映;从只是被戏剧圈人所观望,到如今被圈内圈外所肯定,被爱好戏剧的人所追捧, NTLive收获了它的成功,也带给了艺术发展新的养分。这对我们民族艺术的发展和走出去提供了良好的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