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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豆花开

2017-06-13周树莲

湖南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冯唐土豆奶奶

周树莲

山里的冬天太阳落得早,时针才指到下午三点,太阳就像一个忙于赶路的人急匆匆地下了山。没有了太阳的照耀,天还是亮的,却亮得灰突突的,让人感觉天马上就要黑下来。

奶奶坐在屋里的土炕上,扯着嗓子喊:天芹,该烧炕了。

奶奶八十二岁了,眼神不好,两只眼睛都患有不同程度的白内障,看东西总是模糊,每天下午看不见射在窗玻璃上的阳光,她就认为天黑了,就喊天芹烧炕。

多烧点啊,今儿冷。见天芹抱柴进来,奶奶坐在炕上嘱咐天芹。

烧多了又热死人。天放不高兴地噘着嘴说。

你小声点儿,别让奶奶听见。天芹怕奶奶听到不高兴,回过头瞟了一眼天放。

天放平时跟爸爸睡一个屋子,爸爸的屋子里睡的不是火炕,是一张双人床,原来爸妈睡在上面,妈妈走后,天放便从小床搬到大床上和爸爸一起睡。入了冬,天放嚷嚷着冷,就抱了被子来和奶奶、天芹睡火炕。奶奶上了年纪,喜欢炕烧得热热乎乎的睡着香甜。天芹、天放却受不了,每天半夜里都要被热醒,踢了被子晾着胳膊腿。天芹十三岁,到了懂事的年龄,忍着不说。十岁的天放可不管不顾,仗着自己年纪小什么都敢说。炕热得睡不着觉时,他就扯着脖子嚷嚷,他妈的,这炕热死人了。边嚷嚷边扯着天芹的小辫子说,下次不许再烧这么热,又不是烤猪。天芹被天放扯疼了,打了天放胳膊一下,从天放手里扯出辫子生气地说,嫌热下次你烧,就你事多。

我又不是女人,我怎么能干女人的活。天放振振有词地说。

天芹白了一眼天放,翻过身去不再理他。

柴火有些潮,火总也旺不起来,浓烟一阵一阵从灶膛里冒出来,呛得天放捂着鼻子往外跑,小狗花妞见小主人跑出去,也跟着出了屋子。花妞是条小母狗,花妞的名字是天芹起的。天放本来不喜欢花妞这名字,觉得花妞这名字太娘们儿气,可天芹说,小女孩就得叫小女孩的名字。天放不干,给花妞起了个很男人的名字——虎子。只是全家人都跟了天芹叫花妞,每天花妞花妞地叫,叫的次数多了,天放也不自觉地跟着叫起了花妞。

来,花妞,把碗给我叼过来,天放站在院子里,把一只破旧的塑料碗抛向远处,花妞跑过去嗅了嗅,回头望望天放。

叼起来,看我干吗? 天放指指碗。花妞站着不动。

馋狗,天放骂了一句,从口袋里掏出半截火腿肠,冲花妞晃了晃。花妞立刻颠儿颠儿地跑过来,哼哼着想吃火腿肠。

去,把碗叼过来就给你吃。天放举起火腿肠指指碗,花妞摇摇尾巴不情愿地又跑过去,叼起碗跑回来放到天放手里。

真棒!天放拍拍花妞的头,扯开火腿肠的包装,掰下一截放进花妞的嘴里。

天放,你都把火腿肠喂狗吃了,下次不给你买了。天芹提着烧火棍站在门口,看见天放把火腿肠给了花妞冲天放嚷。

我这训练花妞呢,你懂个屁?天放看着天芹说。

再训练它也成不了军犬。天芹说。

成不成军犬是我的事,赶快把你的黑煤脸洗洗去吧。天放不甘示弱地回顶天芹。

哼,你要烧炕你也会变成黑煤脸。天芹跺下脚赌气地回了屋。

山村里的冬天静谧安宁,像一个上了年岁的老人,迟暮萧条,没有一丝生气,偶尔传来不知谁家的一两声狗吠,将这宁静打破,整个村庄的面目被白天和黑夜两种颜色霸占着。没什么活可干的山里人个个呈现一副慵懒的模样。天芹和天放睡到八点钟天光大亮才起床,这时候,爸爸早已起床做好了早飯,奶奶穿戴整齐地坐在炕上正在梳头,天放和天芹草草地洗了脸,围坐在桌前吃早饭,天放囫囵地吃上几口带上花妞跑了出去。今天村上陈三步娶媳妇,很多孩子吃了早饭早早地去等着抢喜糖。天芹也想去,可奶奶吃得太慢,她得等全家都吃完了,收拾完碗筷才能出去。现在就差奶奶一个人了,奶奶一口一口不急不慌地慢慢吃着,奶奶牙齿快掉光了,嚼起来很费劲,每天吃饭都是奶奶最后一个吃完。看奶奶总也吃不完,天芹实在等得着急了,她低声催促奶奶,奶奶你快点儿吃,吃完我还有事呢。

啥事呀?放假了又不上学,急什么?奶奶说。

我要去看娶新媳妇。天芹说。

谁要娶媳妇?奶奶停下咀嚼问。

陈三步。天芹说。

谁?奶奶扒着耳朵问。

陈三步。天芹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陈三步?他媳妇刚死了才几天呀,这就又娶?奶奶惊讶地说。

一个月。天芹回答奶奶。

才刚一个月,着的哪门子急呀,媳妇尸骨还没凉呢,这男人呀就是守不住。奶奶磨磨叨叨地吃得更慢了。天芹急得直用眼瞅奶奶碗里的粥,恨不得让奶奶一口喝下去。好不容易等奶奶吃过饭,天芹刚收拾完,街上的鞭炮声就响了起来,天芹飞快地跑出院子。

陈三步家门前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和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几个妇女和一群孩子拦在黑色轿车的两侧车门正在讨喜糖喜烟。天芹跑到跟前的时候,地上的喜糖喜烟已经被抢光了,天芹和几个后赶来的妇女也学着先前几个妇女的样子,分成两组拦在两侧车门,几个妇女拍着车门喊,再扔点,不扔不让下车。车子里就又天女散花似的把喜糖喜烟扔了出来。天芹眼疾手快把脚周边的喜糖喜烟全都抢在了手里。人们哄抢的时候,陈三步趁机下车背起新娘就往院子里跑,天芹没看到新娘子的长相,只看到背在陈三步背上的新娘肥硕的身子把陈三步压得一趔一趔的,让人担心陈三步随时都会被压趴在地上。

围观的人哄笑着,看着陈三步把新媳妇背进院子,一群孩子追在陈三步身后,嘻嘻哈哈地跟进院子。天放把抢来的烟塞给天芹,也随着人群进了院子。天芹数了数自己和天放抢的烟一共是十二根,天芹把烟小心地装进口袋里,她要把烟拿回去给爸爸抽,爸爸平时抽的烟都是用烟叶子自己卷的,烟味很大还有些呛。

天芹回到家时,爸爸刚清理完猪圈,天芹等爸爸洗净了手,把烟递给爸爸说,陈三步的喜烟,我和天放给您抢的。

爸爸没有像天芹预想的那样,拿过烟高兴地抽上一支,而是随手把烟放在了窗台上,又去干活了。这让天芹原本喜悦的心情颇为失望,她嘟着嘴望着爸爸的背影不说话。

你爸爸这是又想起你妈了,看着人家欢天喜地娶媳妇,你爸能好受得了吗?奶奶拄着拐棍从里屋走出来,你妈这个害人精!奶奶恨恨地说。

出了正月,爸和妈就和村子里打工的人一起出去打工了,收秋的时候爸回来了,妈没回来,爸说妈请不下假来。收完秋,爸又走了,直到过春节爸和妈双双回来了。春节一过,妈就先爸一步又走了,爸爸是春播完走的,再回来时妈没一起回来,问爸,妈怎么没回来?爸就拉下脸恼怒地说,死了。后来,天芹听村子里一起出去打工的宝花妈说,爸打工把妈打丢了,妈和外边的一个男人好上了,不回来了。

还说妈是村子里出去打工的女人里最俊俏的,可归乡的时候丑的女人都回来了,俊的女人却不肯回来。那时候起爸就再没有出去打工。

这烟怎么放这儿了?你没给爸抽?天放看完热闹回来,发现烟放在窗台上便问。

爸不抽,天芹说。

为啥?天放歪着头不解地问。

因为想起妈。天芹没好气地说。

操,她都不要他了,他还想她干吗?天放撇撇嘴,一脸的鄙夷,费劲吧唧抢的他竟然不抽,早知道抢它干吗,还不如多抢几块糖吃呢。

晚上,一家人正在吃晚饭,突然停电了。天芹划根火柴去窗台上找蜡烛,走到窗台前,才想起上次停电蜡烛用完了。

奶奶说,再去你乔婶那儿买去,多买几根放着,这些天这是怎么了,怎么老停电?

天放你去。火柴燃尽了,天芹在黑暗中支使天放。

我不去,你干吗不去呀?天放坐在黑暗里不动。

乔婶喜欢你,你平时还老吃乔婶的棒棒糖,就该你去。天芹说。

你也吃了,乔婶也喜欢你,该你去。天放回顶着天芹。

饭还是我做的呢,要不以后你做饭,天芹为自己找到了不去的理由,因此话说出来格外冲。

老拿做饭说事,不就会做点儿破饭吗。天放不屑地说。

姐弟俩在黑暗中你一句我一句推来推去,谁也不动窝。

行了,别吵了,我去。爸爸说着站起身往外走。

就该你去,你是大人。天放冲着门外月光下爸爸的背影说。

一会儿工夫,蜡烛买了回来,但爸爸没多买,只买了一根回来。

奶奶不是叫你多买几根吗?你怎么买一根?蜡烛点燃后,天放问。

买那么多干吗,你乔婶的小卖部里有的是,停电了再去买来得及。爸爸说。

我看你是想讨好乔婶,天放撇撇嘴,看着爸爸说。

瞎说,我讨好你乔婶干吗?爸爸用筷子使劲敲了一下天放的饭碗说。

因为你还打着光棍儿。天放说。

天放怎么跟爸爸说话呢?对于天放的野腔无调没有礼貌,天芹总是看不惯,总想以姐姐的身份管教天放。天放打小就被宠坏了,说起话来没大没小,根本不服天芹的管教,这时见天芹又管自己,天放梗着脖子说,他本来就是光棍儿。

你再说,天芹扬起手要打天放被爸爸拦下了,都是你们惯的他。天芹噘起嘴。

天放,你说爸真的看上乔婶了吗?晚上躺在被窝里睡不着,天芹悄声地问天放。

我看是,别看买蜡时咱俩争执他不言语,其实他心里早就想去,那天我还看见他帮乔婶卸货了呢。天放说。

真的?天芹说。

可不,我都看见好几回了。

那你说,要是乔婶真当咱妈,你愿意吗?天芹问天放。

愿意啊,我天天有棒棒糖吃了还不愿意。

就知道吃,天芹说,你牙都长虫子了,还吃糖。

谁让那糖好吃呢,这能怪我吗?天放一脸无辜地说,

你就是馋,天芹说。

你不馋,天放撇撇嘴,反问天芹,要是乔婶当咱妈你愿意吗?

愿意是愿意,乔婶就是有点瘸,要不瘸就好了,天芹有些遗憾地说。

天放哼了一声,妈不瘸,她不要咱。

别提妈。天芹不高兴地说。

你打谁愿意提,是你说乔婶瘸我才提的。天放理直气壮地说。

睡吧,天芹懒得跟天放争吵。

躺在炕上,天芹轻叹一声,乔婶要不瘸多好。

天放说,爸都不嫌乔婶瘸,你嫌弃什么,又不是你嫁人。

天放,你瞎说什么?天芹冲天放嚷道。

看天芹急了,天放说,我这不跟你开玩笑吗,急什么,真没劲,天放翻了个身面对着墙,不大工夫便睡着了。

春天像个爱美的小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所到之处,花开了,树绿了,鸟儿叽叽喳喳地欢叫在枝头。这些还不够,还引来了春雨淅淅沥沥地来唱歌。

春雨过后,土地湿润起来,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春的味道。春天一来,就到了播种的时候,着急的人家趁着土地湿润早早地把地犁了播上了种子。爸爸是个勤快的人,种地从不落后,家里的地都被爸爸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春天开始,爸爸就开始长期在地里有忙不完的活。

这个周末,天芹和天放写完作业,帮爸爸在院子外面的空地上种土豆,爸爸在前面开沟,天芹提个篮子把拌了灶灰切成块的土豆种子种在地里。天放提个小水桶往返于院子与土豆地之间,给刚种下去的土豆浇水。天芹全家都爱吃土豆,奶奶爱吃蒸土豆,蒸土豆软乎,吃到嘴里就化,味道绵软清香,奶奶最好这一口。天放和爸爸爱吃炒土豆片。天放对过了油的外焦里嫩的土豆片,百吃不厌。天芹爱吃凉拌土豆丝,土豆丝要细,越细越好吃。但天芹切的土豆丝太粗,不入味儿。切土豆丝只有奶奶切得细,奶奶刀上的功夫可厉害呢。切了一辈子土豆,闭上眼也能切得每条土豆丝的粗细薄厚一模一样。将土豆丝在开水里焯一下,倒上点醋、味精,点上点香油,撒上些香菜,再切几根青椒丝一拌,清脆可口。除了喜欢吃土豆,天芹還喜欢土豆花,那白色的土豆花一朵一朵地开成一片,土豆地里繁花似锦,香气袭人。因为天芹喜欢土豆花,院外这块空地爸爸每年便不再种别的,只种土豆。为此天放曾提出抗议,他想让爸爸种玉米,他喜欢吃烤青玉米。爸爸每年也在院外园子的边角处种一两行玉米,来满足天放的愿望。每年种完土豆,天芹都要和爸爸找些树枝把土豆地周围围起一道篱笆,不让那些淘气的猪呀、鸡呀、羊呀、狗呀闯进去把土豆糟蹋了。

妈妈就是在一家人种土豆的时候回来的,洋灰打的水泥路上,妈妈穿着一双带跟的鞋子,走路咯噔咯噔的,头上烫着卷儿,穿着一件咖啡色的风衣,一身城里人的打扮。

天放,你说妈回来,是不是就不走了?吃完午饭天芹在院子里悄声问天放。

不知道,你不会去问问她。天放嘴里调试着一只柳叶哨,琢磨着怎样吹才能吹出更好听的声音。

我觉得妈变得很陌生,不是以前的妈了,天芹说,我不敢问她。

我看她变得臭美了。天放说完,嘴上一用力,柳叶哨便发出几声悦耳的脆响。

天放你去问问,妈还走吗?

她爱走不走,我才不管呢。天放漠不关心地说。

没良心。天芹用手指戳了一下天放的脑门,猛然看见乔婶在大门外冲她招手,天芹跑过去。乔婶把手里的一本《新华字典》交给天芹,说,这是上次你爸给天放要的字典,我给进来了,拿去用吧。说完乔婶往院子里望了望问,听说你妈回来了?

天芹点点头。

你妈回来干什么来了,还走吗?

天芹摇摇头。

乔婶轻轻噢了一声,说,回去吧,我走了。说完一拐一拐地离开了。

第二天,天芹才知道妈妈这次回来是和爸爸离婚的。

那天晚上,妈妈和爸爸在爸爸屋子里谈话,天芹偎在奶奶身边,想让奶奶劝劝妈妈别跟爸爸离婚。奶奶却说,你妈的心野了,这个家拴不住她了,谁的话她也听不进去的。

妈妈走的那天,天芹和天放隔着玻璃窗,看见妈妈含着泪回头望着她和天放,不舍地走出院子。天芹难过地哭了。天放却毫不在意地说,她是装的,猫哭老鼠,要是真舍不得咱俩她就不走了。

妈妈走后,爸爸每天话很少,脸阴得像要下雨,吃完饭就躲到自己屋子里不出来。对爸爸的样子,天放很是看不惯,他暗地里对天芹说,她都不要他了,他还整天这样干吗?她又瞧不见。

你懂什么?爸爸心情不好。天芹说。

我操,他一个人心情不好,搅得全家人心情都不好,全家人都招着他了?天放嘟囔着不满地出了屋子。

到了院子里看见花妞,天放又开始欢实起来。不知道天放在哪里弄来的铁丝,他把铁丝弯成圆圈,做成一个个连环圈,每隔两米就放一个圆圈让花妞钻,花妞对这新生的事物有些胆怯不肯钻。

天放说,胆小鬼,看着我教你,说着伸头钻进圆圈里,圆圈太小,天放的头过去了,身子却很吃力,天放边用力缩小身子边说,他妈的,圈儿弯得太小了,过来花妞,我钻不行,你钻正合适。天放退出身子,拍下花妞的头说,钻吧。

花妞摇摇尾巴,嗯嗯两声,被天放一下子推进圆圈,就照这样钻,知道吗?

花妞钻过第二个、第三个圆圈,到第四个圈子前,花妞看着天放不动了。天放拍拍衣兜说,就知道你要吃的,钻,钻过去给你吃的。不见天放拿出吃的,花妞赖着不动。

人精,骗不过你。天放大声喊天芹把书包里的半截火腿肠拿来,天芹把火腿肠扔给天放说,这么贵的东西人不吃全喂狗了。

这是乐趣,你不懂。天放拾起火腿肠说。

狗屁乐趣,天芹一甩辫子进了屋。

晚上,天芹正写着作业,“噗”的一声又停电了。

他妈的又停电了,天放正在桌子上弹球,突然间的黑暗让他找不到球的位置,只听到黑暗中球啪的一声落地的声音。

天芹起身去找蜡烛。天放说,哪儿还有蜡呀,上次爸爸不就买一根吗。

那你再去买根蜡吧,天芹说。

我不去,让爸爸去,上次让他多买,他不买,让他去。天放在黑暗中不情愿地说。

爸,你去乔婶那买根蜡吧,没蜡了。天芹冲爸的屋子喊。

我睡下了,你去吧。黑暗中传来爸爸的声音。

天放你去吧,你没作业,见爸爸不去,天芹对天放说。

我不去,你们都不想见乔婶,就打发我去,我才不去呢。

天放,你去吧,姐还得写作业呢。见天放不动,天芹央求天放,买完蜡烛剩下的钱你可以买个棒棒糖。

就一个呀,抠门儿,还是你去吧。天放撇撇嘴。

两个行了吧。天芹说。

这还差不多,天放说着摸着黑出了屋子。

姐,你知道爸为什么不到乔婶那儿去吗?买回蜡烛,天放嘴里含着棒棒糖小声地对天芹说。

为什么?天芹问。

天放诡秘地一笑,不往下说,跟天芹卖起了关子。

快说,为什么?天芹催促道。

喬婶跟鼻涕虫他爸好上了,不要咱爸了。

鼻涕虫他爸?刘半拉那酒鬼?天芹惊讶地瞪大眼睛。

你小点声,别让爸听见了。天放不放心地往爸的屋子探头望望。

你听谁说的?

我亲眼看见的,刚才我去买蜡烛,鼻涕虫他爸就在那儿呢。

他们在干吗?

能干吗,说话呗。天放吸着棒棒糖,老成世故地说,我还以为这些天,咱爸是因为咱妈走了不高兴,原来不是,咱爸失恋了,我说这些天他没精打采的,像只癞皮狗似的。

你瞎说什么,不能说爸爸是癞皮狗。天芹呵斥天放。

他这些天的样子本来就像只癞皮狗吗,天放辩解道。

那也不能那么说,那是爸爸。天芹说。

天放撇撇嘴,不吭声了。

乔婶要是跟鼻涕虫他爸好上了,就给鼻涕虫当妈了,咱俩就没妈了,天芹说,我还想妈走了,让乔婶给咱当妈呢。

妈在的时候,你讨厌乔婶,妈不在了,你又想让乔婶当妈,你这人真没劲。

我那不是怕她给咱爸妈拆散了吗?天芹小声嘟哝着说。

天放用手指着天芹说,你真自私。

你不自私,现在乔婶跟鼻涕虫他爸好上了,你说怎么办?天芹瞪着天放说。

怎么办?天放转了转黑眼珠,坏坏地一笑,摇晃着脑袋说,让咱爸英雄救美呗。

天芹被天放的样子逗乐了,还英雄救美,亏你想得出来,你说怎么救?

赶明儿我弄条蛇偷偷放在乔婶的小卖部里,让咱爸假装路过,进去抓蛇不就成了。天放得意地说。

这叫什么主意呀?天芹说,万一乔婶要不怕蛇呢?

不怕蛇?这个我倒没想过,天放歪着头,皱皱眉说,反正不能让乔婶和鼻涕虫他爸好。

乔婶喜欢花,小卖部窗子底下种了许多花,有时进货回来的路上,遇到有好看的野花都要停下来采一把,拿回家插到瓶子里摆到柜台上。天芹发现这几天乔婶瓶子里的花都开败了,乔婶也没顾上换新的。天芹就爬到半山坡的草甸上为乔婶采野花,草甸上野花很多,野百合、飞廉、太阳花、绣線菊、草牡丹、野丁香、鸢尾、马兰花等等,五颜六色,那些花艳艳地开着,好像专门等着天芹来采。天芹闻闻这朵红色的山丹丹,又闻闻那朵粉色的野麦,遍地的野花让天芹看花了眼,一会儿工夫便采了一大把。当天芹举着一大把野花进了乔婶的小卖部时。乔婶惊讶地问,天芹,你这是在哪儿采的?

在山上,天芹一边应着一边换掉瓶子里的花,一个瓶子插不下,就插两个瓶子,乔婶的柜台前立刻生动起来,花香溢满了整个屋子。

天芹第三次送花给乔婶的时候,乔婶把天芹叫住说,天芹,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天芹冷不丁被乔婶这么一问,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支吾了半天才说,乔婶,我想……我想让你给天放和我当妈。

乔婶扑哧一笑,说,我就知道你有事,这事我不能答应你,你妈还会回来的。

不会了,我妈再也不会回来了,天芹着急地说,我妈和我爸离婚了。

天芹低下头。

你妈和你爸离婚了?乔婶惊讶地看着天芹,这是真的?

嗯,天芹点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听你爸说呢?

我爸肯定是没机会,鼻涕虫他爸老跟您在一起,天芹看了乔婶一眼小声说。

乔婶看着天芹,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事以后再说吧,我看你爸也没这个心思。

我爸有,我知道我爸心里有您,天芹急忙说,上次我爸还从集上给您买了一件花上衣呢,要不是鼻涕虫他爸掺和,我爸早送给您了。天芹想起上次爸爸从集上买回来的那件花上衣,天芹以为是给自己买的,拿出来在镜子前试穿,花上衣肥肥大大的,天芹穿上像戏台上的长衫,分明不是给天芹买的。天芹问爸爸是给谁的,爸爸红着脸没有告诉天芹,天芹知道爸爸一定是给乔婶买的。

你说你爸他给我买衣服了?乔婶疑惑地看着天芹。

嗯,买了,您等着我给您拿去。天芹说完,飞快地跑出乔婶的小卖部。

回到家里,天芹打开爸爸的包袱翻找着,整个包袱翻完却不见花上衣。咦,花上衣哪去了?天芹又打开她和天放的包袱翻找,还是不见花上衣的影子。哪去了?天芹坐在凌乱的衣服堆里想花上衣的去处。

这时奶奶走进来,见屋子里一片狼藉,责怪说,你这孩子这是干什么呢,瞧你把衣裳扔得到处都是,跟进了贼似的。

天芹问奶奶见没见到爸爸的一件花上衣?奶奶笑了说,你爸哪来的花上衣,这孩子怎么净说胡话?

找不到花上衣,天芹没有回到乔婶那里,她怕乔婶问起,她怎么回答呢。

刘半拉再去乔婶小卖部的时候,小卖部里多了天放的影子,刘半拉站在柜台外面跟柜台里面的乔婶说话,天放在货架之间看商品,耳朵却专注于他们的谈话,两个人说得热烈的时候,天放就喊,乔婶,练习本多少钱?铅笔多少钱?问过了也不买,接着看别的。两个人再拾起被打断的话题继续说下去,恰逢高兴时,天放又举着一盒涂改带站在两人中间,问乔婶多少钱?问过了又放回原处。这样反复多次,刘半拉发现了端倪,压着怒火对天放说,你这孩子,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出去,别在这捣乱。

你管得着吗,又不是你家开的小卖部。天放头一扬梗着脖子说。

嘿,这小兔崽子,敢跟我叫板,说,是不是你爸派你来这里捣乱的?刘半拉指着天放说,回去告诉你爸,你乔婶跟我好了,她看不上你爸,你爸那窝囊废连个媳妇都留不住,你乔婶能看上他吗?

你才是窝囊废,你还是酒鬼。见刘半拉说爸爸,天放梗着脖子跟刘半拉嚷起来。

酒鬼也比你爹强,你爹那废物,哪个女人能看上他?

刘半拉,你跟孩子瞎说什么?乔婶冷起脸,嗔怪地瞪了刘半拉一眼,见刘半拉住了声,转过脸对天放说,天放买什么吗?不买回去吧。

瞧见没有,你乔婶都往外撵你,你还不赶紧滚。刘半拉冲天放瞪着眼。

就不滚,你管不着。天放梗着脖子,站那儿不动。

嘿,小兔崽子,我让你不滚,刘半拉上前抓住天放的两只胳膊,像拎小鸡子似的把天放拎了出去。

混蛋,你这混蛋,放开我,天放叫嚷着,照着刘半拉的胳膊就咬了一口。刘半拉哎呀一声松了手,小兔崽子你敢咬我,刘半拉恶狠狠地扬手要打天放。

刘半拉,我看你敢打这孩子。乔婶追出来冲着刘半拉喊。

刘半拉回过头愣怔地看着乔婶,手在半空中举着没有放下来。

天放趁机撒腿就跑,边跑边回头冲刘半拉狠狠地骂,咬死你,活该!

天放,你不能再去捣乱了,万一刘半拉哪天喝了酒,真的动手打了你怎么办?听了天放的叙述天芹担心地说。

我操,刘半拉那凶样还真够可怕的。想起刘半拉那凶狠的样子,天放有些胆寒。

我们想个别的办法吧,天芹说。

还有什么办法?

我现在也不知道,天芹托着下巴,噘着嘴望着天放,也不知道乔婶现在到底还喜欢咱爸不喜欢。

天放说,肯定不喜欢,她喜欢刘半拉,没见她跟刘半拉有说有笑的。

那也不一定,谁去乔婶那儿她都跟人有说有笑的,做买卖嘛,和气生财。天芹说。

我操,这里面道道儿真多。天放来回摇晃着屁股底下的凳子,不紧不慢地说。

你坐好了,家里的凳子全让你毁坏了。天芹嚷天放。

我这不在等你想主意吗?天放扬着脖子说。

你老有理,天芹白了天放一眼,不再理天放。过了一会儿,天芹说,咱们得想办法先弄清楚,乔婶是不是还喜欢咱爸。

这还不简单,天放坐正了身子说,试试乔婶不就知道了,笨蛋。

天芹虽然挨了天放的骂不服气,但还是觉得天放说的有道理,她板着脸问天放,怎么试?

你过来,天放冲天芹招招手,天芹迟疑地伸过头,天放附在天芹耳边悄声嘀咕了几句。

这成吗?天芹侧着脸问。

成,没问题,你就听我的错不了。天放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晨光微曦的早晨,乔婶家菜园子里的芹菜、豆角、土豆、茄子、菠菜、辣椒身上披着露珠,在晨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像是穿上了一件水做的衣裳。园子旁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上,几只不甘寂寞的蝉早早地亮起了歌喉,比赛似的唱起了歌。乔婶卸下小卖部的门板,把屋地扫了一遍,开始做早饭,常年的一个人使她的早饭过于简单,坐上锅,添上一碗水,撒上一点玉米渣,吃点自家腌制的小咸菜就是一顿早饭。

乔婶是个离了婚的女人,人长得弯眉笑眼,只是腿有些瘸,乔婶原来的男人是个泥瓦匠,后来做了包工头挣了钱,就领了儿子住到了城里,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结了婚,不要乔婶了。乔婶便一个人在家里开了个小卖部维持生计,村子里的光棍都眼热她,乔婶却一个也没看上。心里暗自喜欢着天芹她爸——冯唐,在乔婶眼里冯唐心地善良,人勤快老实,干活干净利落,是个踏实可靠的男人。这么多年乔婶有了难处就去找冯唐,冯唐每次都是有求必应,有时乔婶没找他,他赶上了也会过去帮忙。去年夏天乔婶的房子漏雨,冯唐帮她上房抹灰换瓦,忙活了一下午,连口饭都没吃。冯唐不像别的男人帮了她心里还打她的主意。冯唐和那些男人不同,冯唐帮她从不图她什么,帮她干活就像干自家的活一样。那时候,冯唐还没有离婚,乔婶只在心里暗自喜欢冯唐。冯唐离婚后,天芹和天放两个孩子相继过来,乔婶早看出了俩孩子的心思,只是她没答应,她等着冯唐来亲自跟她表白,可冯唐却不来,冯唐只在离婚后的第二天来过一次,那天正赶上刘半拉在,乔婶站在屋子里明明看到冯唐走到门口了,人却没进来。等乔婶走出去,却不见了冯唐的人影,乔婶很失望。后来她想,是不是因为当时刘半拉在冯唐才不肯进来,那阵子刘半拉酒后到处嚷嚷要跟她成亲,弄得她不知骂了刘半拉多少回,骂完了刘半拉喝多了还说,对一个酒鬼她能有什么办法呢。村子里明眼人谁都能看出来乔婶不会看上刘半拉,冯唐却看不出来,或许在他心里真的以为乔婶看上刘半拉了。这个冯唐真是个老实疙瘩。乔婶边吃饭边想着心事,正吃着就见天放急慌慌地闯进来,气喘吁吁地说,乔婶,不好了,我爸……我爸……

你爸怎么了?乔婶放下筷子问。

我爸……我爸他……啊啊,天放突然张开大嘴哭了起来。

别哭快说,你爸怎么了?乔婶站起身着急地问。

我爸……我爸他肚子疼,躺在床上“哎哟、哎哟”直打滚儿,天放哭着说。

是不是胃病又犯了?快走,乔婶一边往外撵天放一边找钥匙锁门,身子一晃一晃急匆匆地跟着天放往外走,由于走得慌张好几次乔婶都险些摔倒在地上。到了家门口,天放止住哭声对乔婶说,乔婶你先进去,我要尿尿。

去吧,乔婶看也没看天放,径直朝屋子里走去。

天放,过来,天芹躲在柴房里朝天放招招手,天放一溜烟地跑进柴房。

乔婶着急了吗?天芹问。

着急了,我一说咱爸病了,她扔下饭碗就来了。 天芹高兴地说,天放,真有你的。边说边疼爱地摸了摸天放的脑瓜。

嘿嘿,天放眼泪还没干便得意地笑了,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说,怎么也不能让乔婶嫁给鼻涕虫他爸。

就是,鼻涕虫他爸邋里邋遢的,还是个酒鬼,哪有咱爸好。天芹说。

连咱爸的十分之三都不如。天放说。

什么十分之三,你连分数都没学过呢,你不懂,十分之三就多了,应该是十分之一才对。天芹纠正天放说。

就你懂,天放嘟起嘴,不乐意地把脸扭向花妞,拍拍花妞的头说,学过分数有什么了不起,咱要是学了,比她强,是吧花妞。

这时爸爸和乔婶并肩从屋里走出来,乔婶腋下夹着那件花上衣,看见花上衣,天芹眼睛一亮,原来爸爸把花上衣藏起来了,难怪找不到。

走到大门口,天芹听到乔婶柔声说,回吧。

嗯,爸爸答应着,可步子却没有停下来。

回吧,乔婶又低声说了一句。

再送送。爸爸盯着乔婶呵呵地笑着。

傻样儿,乔婶被爸爸盯得脸红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看着爸爸和乔婶难舍难分的样子,天芹和天放在柴房里捂着嘴偷偷笑。花妞站起身子,摇摇尾巴跑出柴房。

花妞回来,你出去就露馅了。天放压低声音喊花妞。花妞不理天放,径直跑到大门口,在乔婶的腿边嗅了嗅,摇着尾巴围着乔婶打转。

送走乔婶,爸爸转身进了院子,天芹和天放站在院子里,天放学着乔婶说,回吧。天芹学着爸爸的样子说,再送送。天放又学着乔婶害羞的样子说,傻样儿。说完两个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好你个臭小子,爸爸被天芹和天放说得不好意思了,佯装生气地走过来,扬起大巴掌要打天放,天放哈哈大笑着跑着躲闪,边跑边回过头冲爸爸做着鬼脸儿,口里依旧说,再送送,再送送。

臭小子,爸爸被天放逗乐了,在后面追着天放。

天放在前面跑,爸爸在后面追,花妞摇着尾巴欢快地跟着两个人跑来跑去,天芹拍着手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笑。

臭小子,爸爸终于抓到了天放,把天放举过头顶,天放在半空中嘻嘻哈哈地喊着,臭爸爸。

奶奶被三个人吵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拄着拐棍儿站在屋门口说,大清早的,你们爷儿仨就这么疯闹,快放下来,别摔着了。

天芹转头对奶奶说,奶奶您别管,他们今儿高兴。

高兴,摔着就不高兴了。奶奶嘟囔了一句又返回屋子。

太阳升起来了,天地亮堂堂的。院子里一片嘻嘻哈哈的欢笑声,奶奶站在堂屋里嚷,快做饭吧,老阳儿都升上来了。

走喽,做飯喽。爸爸扛着天放进了屋。走在后面的天芹,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循着花香望去,院子外面篱笆墙内的土豆花开了,阳光下,一朵朵白色的小花你挨着我,我挤着你,簇拥着开在绿叶的头顶,散发着诱人的清香。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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