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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上的女人

2017-06-10格尼

花城 2017年1期
关键词:婶子桂兰

格尼

1

三叔病得突然,说吃不下就吃不下,不是不想吃,是堵着,水都难以通过。诊断结果,晚期食道癌,已扩散到肺,无法惊动病原体,只能做胃造瘘手术维持生命,于腹腔固定一根塑胶管,用针筒注入流食。

东屯人相互见面感到诧异,有的说那天还见他在河汊下网,有的说前两天还一起喝酒,有的夸张说昨天还好好的。日子越推越近,好像时针踏上了跳板,一两个月竟是忽然间的事。

粥和蛋羹这种软食,仍要填进榨汁机,整天轰轰隆隆,把日子搅得一塌糊涂。三叔给自己的另一张嘴填食,像喂小婴儿,吃得双眼发绿。可是,我们却常见他站在房山头,面向西方,眼里发出红光来。西方有什么?一条河与对岸宝胜家的房子。确切地说,是一条河与对岸宝胜家的女人。背地里,三嬸子不知哭过多少次,眼皮日日肿胀。就在三叔吃不下东西前几天,两人又吵了架。三婶子发狠地骂,喝吧,咋不喝死你。之前许多年,三婶子气急了都骂类似的话。比如,喝吧,早晚得喝死;喝吧,喝死才好。

没人责备三婶子,包括三叔的兄弟姊妹们,都劝三婶子想开点。劝归劝,这事轮到谁头上也想不开,三叔才满五十,太年轻了。病痛开始噬咬时,三叔一声不吭,额头冒出一串串汗珠,咬着牙说,还死不了,能闻到酒味呢。三婶子哭得更厉害了。命,三叔说了不算。有人抱着奶科孩子来,小婴孩见三叔那干瘪样,哭得惊悚。大伙私下悄悄说,米老三这人日子不多了。不久,三叔消瘦得没气力支撑身体,只能躺在炕上,由他的儿子们轮番照料。

直到三叔去世以后,东屯人一点点品咂,就觉得岸上那个女人真是个祸害。却又不是祸害那样简单,七想八想,各自想法不尽相同,到最后都说不清个所以然来。

三叔和三婶子之间,怎么说呢,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恩恩爱爱,这些都正确。另外,你争我斗,三天不闹两天吵,这些也正确。假如岸上那个女人不曾来过,三叔就不会喝那么多酒,他们之间也许会沿着初始的轨道前行,一直和和美美恩爱下去,各自活他个八九十岁。不过,这的确是个未知数。生活里没有假设。

2

东屯与西屯是两个村庄,中间隔着五六十米宽的大河。这河又不止一条,从西北方向过来,分成两条支流,一条去了西屯,一条来了东屯;到了东屯,又分成两条支流,一条环绕东屯流向东南,一条直接朝南经过西屯。河流与河流之间,除了两个屯子,再就是草甸子,树林,牛圈。两个村庄地势较矮,彼此看不见,被一个高而平缓的山包阻隔。宝胜家的房子就在山包上,我们东屯的三角河汊处。房子周围是圆环形的土地。如此一来,宝胜家归属西屯,却离我们东屯极近。东屯坐北朝南,西屯坐西朝东。也就是说,东屯的人站在街上或者房山头,抬眼就能望见宝胜家的门窗。

因为河水湍急,深不可测,东屯与西屯只在冬季冰封,才便于往来。平时送点东西,要靠打鱼的人。宝胜就打鱼,打了鱼到我们东屯来卖,也到镇上去卖。宝胜有些憨傻,常常算不来账,但也没人欺哄。有一次,船划翻了,人和鱼落进水里,宝胜不会水,还急着去抓鱼,鱼得了水,哪还是你旱鸭子宝胜能追的。幸好遇到三叔在岸边。三叔水性极好,猛子扎下去,三两下就把宝胜捞起来了。所以,即使冬季,也没人到宝胜家去。不仅因宝胜憨傻,主要是那偌大的地,只一家住着,未免过于荒凉,夏天过不去,冬天能过去也不想去了。

都以为宝胜三十好几,唯一陪伴他的老娘也去了,这辈子别想娶媳妇了。哪知,宝胜家那扇老旧的木门处,有一天忽然出现个女人。平时,宝胜家只要开着门窗,就可清楚看见室内陈设。两间房,从窗户看进去,有一张画,画上是什么,不大看得清楚,大体上是个胖小子或者大闺女吧。还有个炕琴,玻璃上画着花。从屋门看进去,就是黑漆漆的灶房了。那女人出现门口,灶房骤然明亮。女人凹进去的腰肢和叉开的大腿,无不留下广阔空间容人想象,背后竟真真切切映出半个锅台,半个水缸。有眼睛特好的人,说锅台一点不平整,龇出了几根麦秆,毛乎乎的。更有甚者,说有蟑螂在锅沿爬。灶房的后窗开着,还能从女人修长的脖颈处,洞穿屋后开放的向日葵。

我们东屯就炸窝了。怎么问宝胜,宝胜都说树林里捡的。宝胜倒不说谎话。可是想再问详尽些,宝胜却说不明白,只说他去镇上卖鱼,回来路过小树林,这女人就在那,拎着个包袱等他,说要跟着他回家,给他当媳妇。如果真是树林里捡的,这女人要么脑子有问题,要么是个骗子。可是,她又骗宝胜什么呢?那就是脑子有毛病了。如此一来,倒是跟宝胜配得起,不缺胳膊不少腿,还相当惹眼,宝胜傻人有傻福。

三角河汊的岸边,总有男女老少在那徘徊逗留。实际,站在河边,是看不见宝胜家屋子的。离着更近罢了,眼前能看见的只是一个陡峭的河堤。要向后站一些才能看见。

宝胜,娶了哪的媳妇,怎么也不给喜酒喝。

捡的,树林里捡的。

你个宝胜,胡说八道。

宝胜,把新媳妇载过来看看。

宝胜,听见没?我们还能把她看化了?

来了,来了。宝胜划着船,每每答应着,憨憨地笑,却不见叫媳妇上船。

直到三叔对宝胜说,载过来,让你嫂子瞧瞧。

宝胜记得救命恩情,这才当回事。

这宝胜,哪里傻呢,分明心眼子多,挨不过了,才答应。

其实,宝胜的媳妇刚到宝胜家那天,我们是看见了的。我说的我们,是指我和我的堂哥以及别家的男孩子。我那时六岁,像个假小子,成天跟一帮小蛋子玩。爬墙根,团泥球,上柴垛。那天,我们就在柴垛上玩。柴垛上视野广,远远看见西边空旷的原野里,一胖一瘦两个人影子。他们一会儿说,那是神仙下凡,飘飘悠悠,穿着裙子呢。一会儿恶狠狠地说,那是魔鬼野兽,专门挖心的。

那天的火烧云原本只长在西边,麦垛上的我们,渐渐的,一个个的小脸红了,越来越红,炊烟也红透了。我们抬起头,看见头顶的天空也翻涌着火烧云,一团团,一簇簇,变幻着,片刻工夫,红得有些吓人了。其间夹杂几抹黑,那黑,也浓得好似妖魔。他们知道我是女孩,故意吓我,说哪是什么神仙,真是妖怪来了。说完,他们竟一阵风似的不见了。只剩下我。女孩子到底不比男孩子敏捷。我却故意要装出大胆的样子,高高站着,偏不下去。我昂着头望向西方,那两个人影已经快走到河边。可以看真切,是一男一女。男的是宝胜。女的,我可没见过。她真穿着及膝长裙。八十年代初期,我们闭塞的东屯没哪个女人有裙子,更别说穿裙子了。即便是有吧,庄稼院的人,穿条啰里啰嗦的裙子怎么做活?大概她是当了新娘子,所以才穿了红裙子。一时间,天空越发通红,就好像他们刚在西山那边放了一场大火,又把火烧到我们村来了。我大喊,着火了,着火了。大人们纷纷从屋里跑出来,被火烧云耀着眼,一时难以分辨是否真有火势。待他们着急地轉上几圈,确信没火。就对着我说,这孩子,不记得狼来了的故事吗?再撒谎,狼就真来了,看谁救你。我为了让他们相信,把手伸向西方。我想说,你们看,就那个穿裙子的女人放了火。可是,我没有说话。我伸出手的时候,穿裙子的女人看见河了,扬起双臂跳着脚朝前跑,那衣裙跟着一件件落。然后,我就看见红彤彤亮闪闪光溜溜的一个火人跳进河了。她把河也点着了,通红的波浪翻滚着,还有一些细小的波纹,红亮红亮地荡漾着,像一团团小火苗。我就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3

又是一个天空长满火烧云的傍晚,宝胜载女人过来了。记忆中,自从宝胜的女人来了,东屯的天空就变得怪异,不是长火烧云,就是乌云翻涌。那时,正值夏季,地里干过活的人到河边洗一身臭汗。一些男人们光着膀子下水,扑扑腾腾,洗得痛快。女人们则在浅滩处弓起身子匆匆洗把脸,洗洗半截胳膊,再脱掉鞋子涮涮脚,然后回家做饭。待烟囱冒烟,听见锅铲在铁锅里嚓嚓响,空中的炊烟渐渐弱了,男人们才上岸回家。当然,也有忙其他事,不洗不涮的。还有懒人,比如三叔,三婶子天天把他往河边撵,撵不动,就用两个指头掐他的肉,他才赖赖唧唧地去。但那天,烟囱刚冒烟,河邊的男人们忽然一个接一个爬上岸,顾不得擦干身子,拎起衣裳往回跑,就像被某种强力磁石忽然吸引。原来宝胜带着媳妇到三叔家院子了。三叔家院子正对着三角河汊。他们从北边河水平稳的地方过来的。宝胜哪里是傻,知晓自己那皮筏子在急流里划不稳,容易翻船,所以去了北边。即使这样还不保险,他还早早让三叔在岸边接应,以防万一。我们这些小孩子也玩命似的奔,气喘吁吁的,眼睛盯着那个在院里晃来晃去的腰俏身影。腰俏,是东屯女人们提起岸上那女人,挂在嘴边的。

到了院子,我们就开始吸溜鼻子。什么味这么好闻,像刺玫瑰花,像野百合,像橘子糖,还像春天的青草。我们嗅来嗅去,发现这味是从宝胜女人身上发出来的。

宝胜的女人穿着圆领红纱裙,裸着胳膊和半截小腿,端坐木椅上,双手叠放腰间,两根修长的食指捻揉着一指宽的软布腰带。她不怎么动,也不说话,就那样端端地给人看。好像她知晓人们要看她,要把她看个够。她的眼梢有点吊,眉毛细细挑起来,高鼻梁,鼻翼处有个凸起,鼻尖略弯,嘴角也是弯的,翘着尖下巴。到脖颈处,那锁骨,肩头,胸脯,腰肢……一路蜿蜒着,她浑身都挂了钩子似的。她又好像知晓人们这时候看得差不多了,要听她说话了。她就开始说话。老天,这哪里是傻子,分明是人精啊!

我叫王桂兰,山外的。在院子里吃饭吧,多宽绰,想占多大地方就占多大地方。她说。

她像是浑身长着吸盘,她的声音把人的耳朵往里吸,她的身子把人的眼睛往里吸,她身上的香味把人的鼻子往里吸,她那白白嫩嫩的胳膊腿,还有滑溜溜的纱裙,以及黝亮蓬松的一头大波浪卷发,又把人的双手往里吸。可是,女人们明明艳羡,谁也不靠近。手却是痒痒的,想去抖抖那衣服料子,或者摸摸那双手。好像她浑身真带着火。又好像跟她堵着气,恨她把男人的魂儿勾走了。按说,这副打扮,我们东屯人在镇里也见过。见了,回来就说人家浪,像个什么样子,不是个正装儿。妖精。对啊,就是妖精。这小妖精哪来的?宝胜带来的。女人们这才想起宝胜似的,围着宝胜嚷,言语里带有鄙意。

宝胜啊,说老实话,到底哪娶这么俊个媳妇?

宝胜啊宝胜,你一点也不傻,还能给媳妇买裙子,你是上哪买的?

啊呀,你也穿着新衣服,多少鱼换来的呀?别说啊,你穿上好衣裳,真是個帅小伙,倒配得上美人呢。

宝胜只是眯起眼睛笑,手拎一只塑料袋,忙着给院里的孩子们发糖块。

是我跟着宝胜的。这话是王桂兰说的。如果她还是刚刚那种妖里妖气的声音,恐怕没人会相信她的话。这时,她的声音低下来,不疾不徐,就像一个稳重贤惠的小媳妇。

宝胜是个好人。她又说。

那你呢?三婶子问。

当年的三婶子,是数一数二的美人。我们东屯论美不只论相貌,大都包含了品行。正经人家的闺女,贤淑,稳当,尊老爱幼,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又长得端庄,健壮,干得了农活,这就是美。都晓得三婶子问这话是看不惯,宝胜也是大家爱护着的,就算不娶媳妇,也不能找这路货色。

我嘛!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是个祸害呗!

三婶子给这句话呛住,满脸通红,揉着围裙不知说什么好。

去收拾饭吧,吃饭。三叔说。

在哪吃?三婶子问。

三叔想了想说,就在院里吧。

天要黑了。三婶子显然不愿意。

黑了才好呀,我就喜欢黑天。她咯咯笑着说。

三叔没说什么,一张脸却涨红。

三婶子往屋里走,她也乐颠颠跟了去。三叔家里里外外,她只晃了个眼,就晓得哪的东西在哪了。搬桌子,拿碗筷,摆咸菜碟,大酱,小葱,一一从屋里倒腾出来。三婶子尴尬,这个家还成了一个刚来的女人的了。她立即懂了三婶子的意思,说,嫂子你先别动。然后走过去,把三婶子凹进去的衣领翻出来。一双热眼盯着三婶子说,嫂子真能干,瞧你家里外收拾的,多整齐。还有,你的身段长得匀称呢。三婶子微微一笑说,还行。三婶子表面谦虚,心里可是美着了。后来三叔病倒,我也是大姑娘了,三婶子回想起这些,悄悄对我说,王桂兰那女人,太精,没人能过得了她那关。

院里的人个个眼睛没歇着,三婶子和三叔叫他们留下吃饭,他们才缓过神来,发现天色已晚,就各自回家吃饭去了。三婶子本就没张罗什么菜,宝胜领着女人进院,三婶子光顾惊讶,一时愣怔,不知说什么好。随口说,今晚在这吃饭吧。不想,那女人一口答应了。好呀,太好了!家里只要有个外人,三婶子定是要琢磨出几道菜来,幸好还有宝胜拎来的两条白生生的细鳞鱼。后来东屯女人谈论王桂兰,提到这里,三婶子总要做出嫌恶的神情,看那骚样,专等我留她吃饭。

三叔和宝胜去园子里弄了些艾蒿,架上柴禾点了堆火。三婶子在屋里给我们小孩子弄了一桌,我们可不甘心憋着,都端碗跑出来,东蹿西跳,兜里揣着糖,像过年的感觉。

宝胜和王桂兰挨着坐,三叔坐对面。那时,家里有客,女人和孩子都不上桌,三婶子就独自坐一小凳,打着毛线,随时伺候添菜。

嫂子,你怎么不吃?

你们先吃,我还有活。

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么多好吃的,我最爱吃鱼了,嫂子手真巧。

王桂兰往地上吐着鱼刺,自顾吃了一阵,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抬起头来。

三叔原本在看她,被她冷不丁抬头给吓了一跳,赶紧去捧碗。她却若无其事地问,米三哥,有酒吗?

那时三叔还不会喝酒,家里倒是备着,平时来客喝。宝胜也不喝酒,三婶子没拿酒出来。

你……要喝酒?

你不喝吗?

我不会喝。

那我喝。

三叔和三婶子面面相觑,待三叔示意,三婶子才极不情愿一扭身进屋,端了酒和酒盅出来。

王桂兰斟了酒,对三叔说,米三哥,喝点,这么好的菜,喝点。宝胜你也喝点。

我喝酒上头。三叔说。

我也上头。宝胜说。

三婶子就感叹,这宝胜啊,脑袋好使呢,他是怕喝了酒回去划翻了船,好不容易捡个媳妇呢!

嫂子,你喝点。

哼,我要是喝了,恐怕明天太阳就打西边出来了。

那我就自个享受了。

王桂兰拿酒盅的手像只要飞的燕子,轻盈地扇动着翅膀,左边扎一头,右边扎一头,酒也洒不出来。

来,喝。喝。她把酒盅对着两处虚空分别碰了两下,将满满一盅酒送到嘴边,嘟起两片嘴唇,轻轻含住杯口,只听“吱”一声,酒盅就空了。她不是喝酒,而在吸酒。

三两的酒壶,王桂兰一会儿就吸空了。这下有点麻烦,火辣辣的烈酒让王桂兰身体里的血液一下子开了锅,单那嘴唇,鼓胀起来,像里面盛满西瓜汁,嘴皮撑得剔透薄嫩,她还总用牙齿轻轻咬住嘴角,真叫人担心。她有时莞尔一笑,一手罩住嘴,眉眼眯缝,像是舒坦得不得了;有时又前仰后合,哈哈大笑,拍自己的大腿,拍宝胜的大腿。当时,那些回家吃了饭的人都匆匆赶回来,还没见新媳妇的也赶来了。有倚在屋檐下的,有凑在火堆边的,有坐锄头把手的,还有坐在木墩上的。他们看着她,好像她知晓众人对她的看法。就说,你们没见过我这样的女人吧。啊哈,那你们亏大了。我可是什么样的男人都见识了。只是啊,他们没福气罢了!她的脸忽然就爬满愁绪,模样越发娇柔动人。当她站起来,移动步子,身上那些“钩子”就活了,像酒一样四处挥发,处处飘着她,伸手就可挨着她,牵住她。

趁她醉醺醺的样子,院里人开始逗弄她,话也说得直接。

这么说,你是个寡妇?有人问。

我家宝胜活得好好的。

你以前是个寡妇?

从前的日子呀,都死去了,寡妇不寡妇的,谁还找得到过去?不信你们往回走试试,谁能回去?话说今晚吧,咱们这刻活着,到明天,今天这刻就是死的,谁还能再过个今晚?现在我是王桂兰,我在这喝酒。

大伙你一句我一句询问,王桂兰答得爽快,对她也了解了大概。她改嫁过好多次,有的丈夫对她不好,她离开了。对她好的命短,离开了她。原本她在路边树林里坐着,是不想活了,觉得没什么意思。没想到遇见宝胜。实际她在镇上就见过卖鱼的宝胜,看出这人有些憨傻。她忽然间就不想死了,想跟这样的人过日子,天天乐,什么烦恼也没有,多好。

现在我想通了,人的命啊,在自己手里,得听自己的。她说。她又换成那种一本正经的口气。惹得大伙不知如何对待这个时刻变幻的女人,只得保持沉默。

过一会儿,五海来了。

五海是三婶子差人叫来的。五海虽然才二十几岁,但在我们东屯,是个了不起的人,会给女人找颜色。因他会画画,专门给女人画,又不画女人,画的是花。他认为,每个女人都是一朵花,不同的花有不同的顏色,那么,每个女人就相应地有了各自的颜色。比如,马蹄莲是紫色,野百合是粉色,蒲公英是黄色,山里花是红色,一找一个准,花的色彩形状和人的相貌脾气秉性极为吻合,人人叹服。这一点,五海像神仙。

三婶子麻利地收拾了桌子,把三叔拽到一边,让五海坐下。又让三叔去把篝火烧旺些。

快来给宝胜家的画一张。三婶子招呼王桂兰,来来,你坐下。王桂兰那软塌塌的身子顺势丢在椅子上,一双刚还忧郁清醒的眼神,此刻又迷离了。

你会喝酒?王桂兰嘟着嘴,你是要跟我喝酒吗?

不,五海是要给你画画。有人说。

画我?好啊好啊,画吧。说着她双肘支在桌上,手捧脸颊,两眼放出媚光来。

五海就看傻了。五海的脸先是一红,接着又一点点变白,直到变得煞白。五海的手有些颤抖。我们东屯有个奇丑的女人,曾令五海为难,苦思冥想了三天,总算找到一朵花来代替。看样子,五海又犯了难。

五海,她是不是红色的呀?

五海不做声。

那是粉色的吧?

五海仍不做声。

难道是黑色?

五海还是不做声。

五海一直不做声,王桂兰打起了哈欠。

王桂兰要走了,她前脚还打着哈欠,后脚就欢快地和大家告别,嘴里说着感谢的话,来玩啊,到岸上来玩。

这是王桂兰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我们东屯。此后,她不过来,这边的也不过去,遥相对望,再无交集。当然,三叔算个例外。

4

东屯人期盼五海找到属于王桂兰的颜色,五海迟迟没有下笔。五海家的地在东山坡,每天清晨,要早早下地,很晚回来。五海到了东山坡不正经干活,常常满山跑,见到有花开的草坡,就猫下腰来,像只警犬,嗅来嗅去。五海的老爹气得大骂,五海还是天天没影地跑。

都知晓,五海这是给王桂兰找花呢。大伙也帮着找。有人见到样子奇怪的花,就隔着山头喊,五海,五海,这有朵怪花,快来看看吧!

不一会儿,五海就会奔去。

除了往山上跑,五海还往各人家里跑。不管到谁家,都去找炕琴和立柜,端详上面的玻璃。家家的炕琴玻璃上画着各种各样的名贵花卉,五海要歪着脑袋琢磨好一会儿。有时,见到炕琴里好看的被面,他也要翻来瞧瞧。大伙见五海如此认真,见到五海就问,找到了吗?五海要么不吭声,要么瞪人家一眼。有人劝五海,别画了,你非得画吗?

问急了,五海就烦躁地吼,別说话了!

没人责怪五海,都说,王桂兰这个害人精,把我们五海折腾成魔怔了!

忽然有那么几天,没见到五海。五海的老爹说,这败家子,到镇上去买蜡笔,也不知花了多少钱,反正花里胡哨买了一大包。

终于,五海的画画出来了。

那天傍晚,不少人在三角河汊洗洗刷刷。三叔和三婶子也在。三叔坐在岸上,三婶子给三叔洗袜子刷鞋。

三婶子朝岸上喊,把布衫脱了,我给你洗洗。

不洗。三叔说。

快点脱。成天为换衣服跟你打官司,你不洗,到这河边来干啥?

我来叫你快点回家做饭。

三婶子正要说什么,听到五海的喊声。

我画出来了,我画出来了!五海扬着手里的画,高声叫着。

五海话音未落,画就到了别人手里。大伙都急着看画,河里的往岸上跑,岸边的往画那跑,跑到画的地方,画不知又到谁手里去了。庆丰媳妇个子最高,抢到画,就没人能够再从她手里抢过去。

庆丰媳妇说,嘁。这不打碗花嘛!我就说她是个败家子。

五海点点头,即刻又摇头。五海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庆丰媳妇的眉头忽然一点点皱起来,接着像烫了手般扔了画,画不知又到了谁手里。

庆丰媳妇说,这是什么鬼东西,吓人倒怪的。

打碗花是不假,还有牡丹花。抢到画的人说。

还有荷花。

兰花也有。

这是竹子。

这是梅花。

还有大烟花(罂粟)。

黑的是啥花?

狼毒花?

黑狼毒?

老天爷。

……

五海这幅画,每种颜色的蜡笔都用到了,整张画纸被色彩填充,没有丁点空隙。整体看,是打碗花,也就是牵牛花,枝枝蔓蔓,缠缠绕绕,肆意攀爬。花又不全是圆润的瓣,忽尖忽扁,忽肥忽瘦。牵牛花的里里外外,又盘踞着各色花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时而张牙舞爪,时而摇曳多姿。猛一看,还真有点瘆人,难怪庆丰媳妇吓倒了。

最后,有人問五海,有两朵丁点大的小花没涂颜色,是什么花?

五海说,冰花和雪花。

那也叫花?

五海直挠头,不知如何解释。

三婶子看画最仔细,大家对五海的画惊叹,谁也没像三婶子那样,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还兀自打了个寒颤。但三婶子看完之后一句话也没说,到河边继续给三叔刷鞋。过一会儿,又想看看。甩着湿淋淋的手到岸上凑一阵,然后再到河边。如此反复几次,三婶子还是没看够。当三婶子再次要看画时,却发现画不知哪去了。传来传去,竟然丢了。

五海挨着翻大伙的兜,也没翻到。五海气得要命,大喊,给我整哪去了?后来,大伙猜测,可能是刚刚起了一阵风,把画吹到河里了。一张画,没什么大不了,五海你再画一张不就得了。

当然,三叔私藏了画,掖在袖口里,五海翻兜怎么翻得到。

5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三叔开始喝酒了。

三叔长得好,四方脸,大高个,浓眉阔嘴,往那一站,就显出一种威力。这威力不仅来源于此,更重要的是三叔一手好活。木匠瓦匠铁匠干的活计,没人教,三叔自己琢磨,样样做得极好。比如砌墙,三叔能用任何形状不规则的石头砌一道笔直坚固的墙,外围绝不凸显尖利。比如盖房做窗框,三叔做出来的,連木匠都服气,更别说我们东屯有些不认识刨子,锛子,凿子的老爷们了。再比如,三叔用柳条编的筐,许多妇女抢了去,舍不得用,摆着看一段时间,最后终于狠心装了土豆窝瓜之类的重物,又发现那筐真是结实。所以,这股聪明劲,加之不善言辞,三叔总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摸不清他究竟有多少能耐。

不仅如此,东屯女人高度赞誉的,还有三叔不沾酒。每次吃饭有人叫喝酒,三叔总说,那东西有什么喝头,齁辣。时间长了,都知道他不喝,也没人给他倒酒。实际,从遗传角度,我爷和我另外几个叔叔大爷还有我爸都有酒量,三叔一定也是有的。但三叔对酒不屑一顾。

多省钱啊,多省心啊!每每东屯女人对三婶子说这话,三婶子就显出恰到好处的得意,既不张扬,也不谦虚。

可是,三婶子也就得意那么几年。

最初,三叔是在河边偷喝。

计划生育政策下来时,三叔家已生了三个孩子,都是儿子。三婶子想要个闺女。三叔比三婶子更想要闺女,要个像三婶子一样懂事漂亮的闺女。可是,三叔前后思虑,一狠心,掐断了自己的念想。三叔说,咱们不能违背国家政策。所以,即使我淘得像假小子,三婶子还是喜欢我,把我当她的老闺女,年年给我买新衣裳,买漂亮的头绫子,变着花样给我扎辫子,哪怕一会儿就被我糟蹋了。还经常留我在家里睡觉。

那日,我就留在他们家。三婶子烙好了白干饼,要等三叔回来,土豆丝才能下锅。白干饼卷土豆丝,三叔最爱吃。三婶子忙着挤一盆窝瓜子,让我到大门口看三叔回没回来。我跑了好几趟,也没见人。三个堂哥大春二春三春在写作业,三婶子让我去河边找人。因为自打王桂兰回了岸上,再没到东屯来。王桂兰也经常不在家,一出去就是好多天。谁也不晓得她去了哪。只传来传去,说她又去外面找野汉子了。这倒好了,东屯的男人们更喜欢往河边跑,得空就去,也不管王桂兰在不在家,站岸边指指点点,讨论河水涨了还是撤了。这些男人里,就有三叔。三叔变勤快了,不用三婶子要求,主动去洗这洗那,洗涮完了,就抱着膀子,或者背着手,在河边来回走,常常是三婶子饭做好了,三叔还在那晃荡。不光是男人们,女人们也一样,闲时端一盆衣裳,老也洗不完,见面就相互问,看到王桂兰了吗?小骚货出门了吗?好像每天不把王桂兰在嘴里闹腾一下,这一天就算白过。往往是男人女人把舌头嚼够了,各自回家了,三叔还不回。

三婶子说,把他给我揪回来。以为猫着,我就看不见?我一天累死累活还给他烙白干饼。米丫,快去,愣着干啥?看着点,别踩着水洼了,才给你买的新鞋。

三婶子给我买的是白球鞋,穿上它,总觉得可以飞。我沿着草甸子小心翼翼走到河岸,凭借一丝天边的微光,果真看见有个黑影侧身坐在水边,嘴里的烟头闪烁着豆大的火星子。

叔,三婶叫你回家吃饭了。我站在一块岩石上说。

三叔没做声。我不清楚三叔是否听见,即使听不见,黑咕隆咚的,他也能看见我那双晃眼的白球鞋。但是,三叔真没看见我,他完全沉浸到什么地方去了。

叔,走吧,白干饼凉了。

三叔仍然一动不动,嘴边的火星子持续亮着。他手里攥着个什么东西,后来我知道那是小酒瓶,还有只酒盅。他把酒瓶放在鼻子旁嗅嗅,倒了一盅酒,轻轻放在嘴边,只听吱一声。后来回忆起当时情景,那一声响过后,酒盅一定空了。因为他不是在喝酒,而是在吸酒。然后,他发出悠长的声音,嘶——啊——听起来舒坦得很。

我大声喊,叔!

他吓一跳,慌张着把酒瓶扔河里,发出一声空寂的咕咚声。

他牵着我的手往回走。我怕踩到草丛里的水洼,走得磕磕绊绊。他蹲了下来。

来,叔背着。

我乐颠颠爬到他背上,他一站起来,我就感觉是爬到大树上了。

叔,你可真高哇,我都看见二道沟子了!

净瞎说,二道沟子我都看不见。

我真看见了,今天可没人脱光腚在那洗澡。

净瞎说,还有人脱光腚?

就我看见了,别人没看见。

净瞎说。

我真看见了,站柴禾垛上看见的。

行,你看见了。那给叔说说,谁脱光腚了。

还能有谁,西屯那不要脸的呗!

嘿,还不要脸的,男的还是女的?

就穿裙子那个。

他怔住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朝前走着,幽幽地说,净瞎说,不兴瞎说。

我没瞎说。

行,你没瞎说。她可……她可真不知道……磕碜!

可不。

嗯。

叔,怎么有股酒味?

实际,我一爬上他的背,就闻到酒味。只是他不喝酒,我也没把这酒味和他联系起来。他把我从背上放下来。

米丫呀,叔就喝了两口,不大点儿个小酒瓶,才装了个底儿。可不能给人说我喝酒了,谁也不能说。

当然,之后我没给谁说,他却自己露馅了。他是不想再隐瞒,光明正大的做个喝酒人了。有一天,老王家上梁,他去帮忙,都知他不喝酒,吃饭时没人给倒。他就招呼王家媳妇说,给我也拿个酒盅,今天跟大伙喝一个。大家都愣着,王家媳妇感觉怠慢了客人,急忙找了酒盅来。老王头说,对嘛,一个大老爷们,咋也喝点。大家一起碰杯,仰起脖子干了。

老王见他也端起酒盅,双手急急向下煽动着说,米老三,你不用干,先舔一点,啊,慢慢来。

哪知他把酒盅放在阔嘴边搁置片刻,双唇微翘,只轻轻一吸,酒盅就空了。惹来一片叫好声。不得了,老米家的人,全有酒量!

那晚,他喝得摇摇晃晃回家,把三婶子吓一大跳。三婶子去老王家问,才知是他自己要喝的。这时候三婶子也没觉得有什么,大家都喝,单他一人看着,心里也不好受。哪知,第二天吃晚饭,他一落座就说,把酒壶和酒盅给我拿来。三婶子也没多想,大老爷们不喝酒,还真少了点气概,就摆了酒盅上去。他倒了酒,仍是轻轻放在嘴边,压着那厚厚的嘴唇,眼里放出光亮来,那亮光一直持续,好像在想一件什么美事,然后才“吱”一声吸了。一顿饭下来,三婶子琢磨出其中奥秘,就傻眼了。在他喝酒之前,天天跑去看人家喝酒那阵,她就觉得不对劲了。现在更不对劲。但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生些闷气。

三叔喝酒更是一发不可收拾,酒量也越来越好。东屯的酒桌上,总能见他端坐在那,有时一张脸笑模笑样的,双眼放出光亮来,更多时候,是深沉的。渐渐地,他就把酒局置办到自家来了。三婶子不情愿他喝酒,也不好怠慢。再说三婶子还有习惯,客人在就一定要有几个菜,她弄的菜,太适合下酒了,大家喝得最过瘾。

三叔酒龄最小,竟成了我们东屯喝酒最积极的一个。有时,他从地里回来,采了黄花菜或者蘑菇,必然要张罗一顿酒。

来,新鲜玩意,整两盅。他总是这样说。

他眼睛特别尖,哪怕我们小孩子买的那些零食,他也看得见。比如,无花果丝,我们揣在兜里,一根一根吃。他看见了,立即说,咦,这个下酒好!我们就经常看到他指着什么地方说这样的话,有时是一些地耳,有时是苣荬菜,有時仅仅是一把野酸麻浆。

我们东屯时常有人赶着马车来卖驴肉,马脖子上挂着铃铛。叮铃铃的声音一响起,他就会急慌慌从门里探出头来,也不管马车是否到了他家门口,就朝着外面猛喊,来一刀!

许多年以后,三叔躺在床上,回忆他初次在河边偷学喝酒。他说,酒这东西,针尖做的,挨哪,哪扎得慌,倒也不锋利,它让你稍微疼一点,再痒一点,你都分不清疼着舒服还是痒着舒服,反正混在一起,折磨你。

6

当年冬天,出了一件事情。

大河刚能擎住人,东屯就有人惦着脚尖,一点点试探着过河,过了河去西屯。但没人去宝胜家。

从西屯回来的人,嘴里没不挂着王桂兰的。说王桂兰嫁的男人,像天上的星星,多得数不清。又说只要男人看上她或者她看上哪个男人,她就去勾,一点也不害臊,跟着这个,还去恋那个,一天东跑西颠,想干啥就干啥。她那些好衣裳都是这样淘弄来的。还说,每个跟了她的男人,过不了多久就死了。有害病的,有出事的,也有失踪的。总之,跟了她就沒好。这是个克夫的女人。更让东屯人激动不已的是这克夫的原因,据说,她那儿像火一样滚烫,哪个跟了她,没多久,人的精气神就给烘干了。至于为什么会那么烫,有人说发骚发的。更多的人说,喝酒喝的。

王桂兰喝酒没什么规律,有时一大早就见她在岸上摇晃,有时是傍晚,她喝了酒,扭摆着身子,招惹来一大片火烧云。还有人在深更半夜的大月亮地里见她坐在坝顶,耷拉着的两条小腿,哩哩啦啦唱歌,唱着唱着就喊,宝胜,酒!天上的星星一窝一窝地围着她。

被火辣辣的酒天天泡着,哪能不烫?她肯定浑身滚烫,卧个鸡蛋也煮熟了吧?!

东屯的人开始担心宝胜。那样的女人,也只有傻子才敢要。宝胜这傻子,还不知道死到临头了。担心归担心,没人能管这事。那宝胜,怕是克死了也愿意吧。一想到这,大伙开始注意宝胜。这一看不得了,宝胜怎么瘦成那样了!

秋天那阵,宝胜的身体就不大好了,脸色泛黄,还长了褶皱。说宝胜傻,就因宝胜不操心。不操心的人,看着年轻,脸皮光亮,怎么笑都没事。看来宝胜不仅操心,还累坏了。当时只当宝胜为多赚钱,给那个败家女人,才拼命。宝胜原来的头发黑亮粗壮,入秋时,变得干枯,毛躁躁乱蓬蓬,像褪掉的羊毛。褪了的羊毛是死毛,知曉王桂兰克夫以后,宝胜那些头发,真让人担心哪日会像糟羊毛一样褪掉。羊要生新毛,宝胜那干瘪样,恐怕会秃了。宝胜原来割黄豆根本不见歇腰,那年的宝胜,割了二三十米,就站起来直直腰。有人讪笑着说,难道王桂兰真把宝胜烘干瘪了?

东屯的人常在小卖店碰见宝胜,顶一头蓬乱的头发,提个五斤装的白塑料壶打酒。他把打鱼卖的钱都打了酒。

快过年时,大伙忙着去镇里张罗年货,宝胜也张罗。东屯和西屯去镇里不走同一条路,一个走东方,一个走西方。东方离着更近。大河封了,宝胜不求近,还是惯于走以前的路。有人在镇上看见宝胜的自行车后座绑着一个五十斤的大塑料壶,壶装得很满。问他装的啥,他说给媳妇买的酒。五十斤啊,老天爷!宝胜那样子,面黄肌瘦,后面太沉,不大稳得住,车把乱晃,一会儿就偏向一边。他为了稳住那壶酒,用尽力气,累得气喘吁吁,两腿打颤。东屯的人回来就笑说,他打酒晃荡,他媳妇喝了酒晃荡。

这是东屯人最后一次见到宝胜。后来,直到过完年,也没见他的影子。

正月十五那天,西屯有人来东屯,说在西砬山发现一堆骨头和撕碎的衣裳。那衣裳就是宝胜的。宝胜的爬犁还在山顶,一定是去捡烧柴,失足从山上掉下来,被狼吃了。

人们认为,要不是王桂兰榨干了宝胜,宝胜身子虚,步子不稳,哪会从山上掉下来?他年年打柴,怎么就没掉下来过?这个害人精!

有人想去赶走那个女人,不过,宝胜那屋子却传出了哭声,撕心裂肺,让人好不难过。这女人还是重情重义的。大伙商量着,一起去看看她,不管怎么,宝胜死了,该去看看。大家约好第二天要去看看,哪知第二天早上,就见她好模好样走出来,晒太阳,伸懒腰,还堆了个大雪人。一看,那雪人竟是寶胜的身板,宝胜的衣裳穿在上面。眼尖的人说,衣服撕破的地方都缝好了。大伙没人再提要上去看看。此后有段时间,王桂兰经常睡到晌午才起来。那个雪做的宝胜,一天比一天矮,最后化没了。

宝胜没了就没了,生死由命,伤心归伤心,谁也把他找不回来。这新的问题却明明白白摆着——岸上那所房子,只剩下一个女人,一个妖精似的女人。

这简直要了东屯人的命。

岸上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讳莫如深,男人们连王桂兰的玩笑也不怎么开了。有一次刮大风,村东的庆丰只是说宝胜那房头苫房草耷拉了,都被他媳妇好一顿闹腾。

女人们像吓唬小孩那样吓唬她们的男人。

告诉你们,千万别去河那沿,那个妖精会吃人。

可是,她们的心是别想放下了!

宝胜那房子的烟囱一冒烟,东屯女人心就发颤。那个小妖精在家呢,她咋不天天跑骚,永远别回来才好。自打王桂兰来,宝胜就在靠近堤岸的坎上楔了两根木桩,牵了根晾衣绳。那绳子上,原来还晾着宝胜的衣裳,现在全是王桂兰的。衣服,裤子,线衣,线裤,裤衩。尤其是王桂兰有奶罩。这可够稀罕的。东屯的女人那会儿没人戴奶罩,只穿小背心。冬天还好,有棉衣掩护,夏天一到,长得好的倒没什么,长得不好的,任凭像个角瓜一样吊在衬衣里,被调皮的孩子喊成老母猪。王桂兰的奶罩伸伸展展挂在那,风一吹,无比招摇。不由得让人想起她来的那个傍晚,纱裙里面竟有这么个贴身的神秘小物件,乖乖巧巧,别提多惹人心动了。女人们由自己联想到男人,男人看见了,这还有好哇!

可是,什么办法也没有,只有眼睁睁看着,骂着,恨着。

其实,东屯的男人骂王桂兰比女人骂得狠,他们在一起喝酒,总把王桂兰的名字泡在酒里,狠狠讲究一顿,然后一口喝进肚子。

他们说,这样的女人,老天爷早晚收拾她。

他们说,世界上怎么有这样的女人,谁生的呢?早知道一生下来就该掐死。

他们说,应该把她关起来,揍一顿,我就不信,揍不服她,她还反天了!

他们说,咱东屯的男人都是好样的,哪像那西屯的,一个个眼睛发绿。

无论别人怎样嚼舌头,三叔都不说话,闷头喝酒。三叔的深沉和他做活时一样,极其专心,总以为他要琢磨点什么更难听的话出来。可三叔没有话。他总是默默地倾听。只有一次,男人们讲到宝胜是不是真被王桂兰给烘干了,她那儿果真烫得很?这时,三叔忽然抬起头来,盯着一个地方久久地看,眼神漫长地伸向远方,脸膛也兀自通红。

东屯男人嘴里还有一些长着粉红翅膀的俏皮嗑。他们总在喝得天不怕地不怕时坏笑着说些让女人脸红的话。这些话一点点传到我们小孩子耳朵里,我们跳皮筋时,嘴上不再是原来的歌谣,唱的是王桂兰。

王桂兰,王桂兰,两个奶子比球圆。

王桂兰,王桂兰,脱光腚子招人烦。

王桂兰,王桂兰,撅起屁股去赚钱。

王桂兰,王桂兰,见了男人嘴起涎。

三婶子不喜欢听这些。我跳皮筋时,三婶子不让我唱。我问为什么。三婶子说我不懂。我看见三婶子时常忧郁地望着岸上,幽幽地自言自语,他们哪里是骂她,分明是夸她。他们越骂,越是喜欢得紧。那样的女人,哎……三婶子拉着一张犯愁的脸。

7

到宝胜去世第二年,三叔的酒量已不可小觑,大醉一次,酒量长一截,五十六度白酒能喝一斤。照此发展,一顿喝两斤不成问题。

但是,又一个初春来临,三叔忽然不喝了。

三叔家出现一本厚厚的书,书名叫《拖拉机发动机修理》,三叔整日不是躺在炕头捧着书看,就是捣鼓家里那辆四轮车。那是极其枯燥的书,上面画着各种构造图,和一些说明文字,不懂行的一看定要眼晕。三叔也不懂行,但不眼晕,能琢磨。东屯和西屯的农用车坏了,能开的,到镇上修理,起不着火的,要找辆好车,用钢丝绳牵引到镇上。费人费时费力,还得花钱。但毫无办法,两个小村子没有修理铺。三叔的酒友一开始还闹腾三叔,抢他的书,或者把他从车底下往外拽,见三叔一副正经模样,只好作罢,期盼他研究出名堂来,一点小毛病给看看也好啊!

三叔拆了四轮车的发动机,零件散落一地,对照书本一样样研究,再装上。有一次重装以后起不着火了,只好又拆开再重装。我们小孩子在院子里玩,三叔经常举起两只满是机油的手,叫哪个孩子帮他翻书。要么给他递扳手,拿钳子。我们那的初春没有鸟语花香,解冻的日子别提多痛苦,风大,还夹着寒气。每次见到三叔躺在逼仄的车下,冻得流鼻涕,脸憋得紫红,时而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我真担心四轮车从此成为一堆七零八落的零件。三婶子则倚在屋檐下,抄着袄袖,常常发出狐疑的目光,搞不懂这男人怎么就忽然捣鼓起发动机来。这可不比木匠瓦匠活,怎么说也算高科技了。

三婶子的敏感不无道理,三叔的确因为那次去镇上遇到一件事,才琢磨起修车。那是初冬,三叔开着四轮车去卖粮,回来时走到岔路口,遇到西屯坏在路上的车。东屯和西屯的人从镇上回来,会在那里分路。当时,天已黑,路上少有车辆,西屯的人拦住三叔的车,准备给钱把车再拖到镇里去修。三叔忙一天,累坏了,实在不想费周折,就提起手电筒围着起不着火的车这捣鼓一下,那捣鼓一下。发现只是油门出了点小问题,三两下给修好了。西屯的人感激,非让三叔去家里喝酒。三叔很是犹豫一番,最后说,以后啊,以后。没多久,三叔就买了那本书回来。

三叔第一次出马给人修车是开春种地时。万长青家的车还没出院子忽然发出呱啦呱啦的响声,只好立即熄火。万长青随口说,叫米老三来,他不天天捣鼓么,先让他给看看。三叔到万长青家,先听万长青说完情况,就问平时是不是总把脚放在刹车上,还经常紧急刹车。万长青直点头。三叔说,要是制动蹄和摩擦片没问题,上好铆钉,换个回位弹簧就解决了。这些专业术语把万长青听得发蒙,愣了半晌才回过神,禁不住发出钦佩的目光,不管怎样,人家学深了。经过拆卸检查,三叔让万长青去镇上买了要更换的弹簧,果真把车给修好了。这下万长青乐坏了,逢人就夸,米老三这人,就是能耐,要是早先有条件念书,还不混天安门去?

后来,谁家车出毛病了,都找三叔去看。三叔就像机动车的赤脚神医,备有灵丹妙药,只要出马,药到病除。包括我大爷家那二十八,老吴家那带履带的大推土机,还有老田家那苏联產的康麦因。三叔都给修好了。

谁也不知道三叔一直耐心等待,等待西屯人来请他过河修车。他认为一定有这样一天。自从王桂兰出现,他的心就长毛了,连他自己也搞不清究竟想要干什么,就是魂不守舍,总想接近她,希望她能从那岸上过来。偏偏她就是不来。大河阻隔是一方面,另外她好像知道东屯人在骂她,不欢迎她,再就是她来干什么,找谁呢?

有时他也犯急,尤其宝胜那房子烟囱冒了烟,王桂兰绕着河沿晃荡的时候。若是他在家,他就狠命抽烟。若是他給别人干着活,他就狠命喝酒。

其实,三叔修车的本领早就传到西屯了,一直没人来,是被那条宽阔的大河阻隔着。若是从镇上绕到东屯,那不如就在镇上修理。三叔想到了这点,也很快解决了这个问题。三叔用修车废弃下来的车胎,做了个皮筏子。自从宝胜去世,没人在这附近撒网打鱼。这条皮筏子一做出来,东屯的人眼睛紧盯着。谁都知道,皮筏子可以过河,可以到西屯去,更接近的是可以到那岸去。三叔为避人耳目,在镇上买回几片渔网,去水流平稳的河汊撒网,弄些鱼上来。三叔做皮筏子可不仅为这个,他还希望哪天王桂兰来买他的鱼,或者她忽然心血来潮,要到东屯,他就可以载她过河。

终于,西屯的人来请了。西屯人并不知道三叔有了皮筏子,还敢于在湍急的水流里划行,才来请人,而是遇到了真正的困难。那人叫孟福,家里的四轮车这几年一直有个老毛病,相当于久治不愈的慢性病,浑身无力,有时上个小坡也要瑟瑟发抖。孟福带着这辆病车跑遍了镇上的修理铺,都没看出毛病。当然我们镇上只有两家机动车修理铺。孟福来找三叔,相当于碰运气寻偏方,做最后的打算,看好则好,看不好就处理掉。

三叔那天到了西屯,心中忐忑,人家修理铺都没法子,他也不一定有法子啊!可是三叔等这一天等太久,名声再大,也要眼见为实,这次一定要当着西屯人的面一炮打响,以后才有更多的机会堂而皇之地到西屯。三叔怎么也没想到孟福家的四轮车是那么小的一个问题,小到他在路上询问几句,就已断定症结所在,他真怀疑镇上修理铺的师傅都是吃屎的。那车就是长期使用,机油滤网堵塞,造成循环不畅。这真是苍天给的绝佳好机会。原本,他可以将滤网拆下来,更换一个。但他可不想这样磨叽,捣鼓来捣鼓去,无法显示一个人神奇的技能。只见他背着双手先围着四轮车转了一圈,然后用手指弹发动机和油箱,又点起烟悠闲地抽一阵,才开口说话。

拿个螺丝刀来!他神气地说。

螺丝刀的用途此时当然不是拧螺丝,三叔手握螺丝刀,伸进机油箱,往里用力捅了几下。就这么几下,捅破滤网,通泰了。

好了。三叔说。

孟福当然不信,可是当他起着车,听见洪亮的马达,再开出院子溜一圈回来,就迫不及待握住三叔的手,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三叔自然是留在西屯喝酒,也算来修车的目的之一。孟福知道三叔的酒量,自知一人陪不好,叫了许多有酒量的人来。那晚,三叔具体喝了多少酒没人记得,因他把所有人都喝趴下了。三叔平时喝酒基本没什么话,到西屯就不一样了,话多,声音大,有时候还喊。包括到后来,每次三叔去西屯帮忙修车,他们都无法计量三叔究竟喝了多少。但他们记得三叔反复呐喊的话。三叔伸出一根指纹里满是机油的食指,在夜晚,透过低垂的灯光,那根手指的影子变得巨大,投射到墙壁,指向东方:你们西屯就没有个能喝的吗?找来啊?找来啊?

宝胜去世以后,确切地说,应该是王桂兰来了以后,东屯的许多男人就对西屯的男人有点看不惯。宝胜这一走,更为严重。尤其是初冬和初春,一条结了薄冰和跑着冰排的河流,游不得泳,划不得船,这实实在在的阻隔,足以让东屯的男人眼睛喷出火来。实际上,王桂兰在家的时候,并没人看见西屯的男人到宝胜那房子去过,那岸上的高岗,成了东西两屯的禁地。可是东屯的男人仍是嫉妒,酒桌上一边骂着王桂兰一边骂着西屯的男人。

你看那王胜喜,长得像个土耗子,看着就不顺眼。

王大全总戴顶破帽子,跟大傻子有啥区别?

还有那谁,就那谁……说不出到底是谁,就说,哎呀,长得像豆包那个,你们说,他眼睛只一条缝,能看着道吗?

西屯人知道东屯人背地里糟践他们,他们也一样要糟践东屯人,说东屯男人脖子都长歪了,鼻子也长长了,就是整天仰头往人家屋里看给看歪的,还使劲闻味儿,闻不着,鼻子都闻长了。当然三叔除外。可是,三叔每次耀武扬威的腔调,西屯人不舒服了。背地里讲究的时候就把三叔也带上了,说他能耐是能耐,那架势最瞧不起西屯人。这些西屯男人,哪里懂得三叔,三叔怎会看不起西屯的男人,相反,三叔看哪个西屯的男人都羡慕,还生怕得罪了,再也去不成西屯。三叔哪里是耀武扬威,那是激将法,拼酒就是想把王桂兰招来啊!三叔到底还是不了解,比起东屯,地理位置的便捷,西屯人对高岗更是讳莫如深,好像那里经年累月燃烧着熊熊大火,沾不得边,别说想不到那去,就算猜透三叔的心思,谁敢去叫那王桂兰。

8

王桂兰这人,也确实不是一般的女人。我说过,王桂兰来了以后,我们东屯的天空常常变得奇异。火烧云自不必说,而且天空一长火烧云,多半是王桂兰在喝酒了。那种时候她就会穿红色衣裙,有时喝得摇摇晃晃,堤坝上一片红光闪烁。她站在外面是摇晃的,倚着门框也摇晃,到了屋里,整个人往下一栽,当然是栽向我们看不见的炕上。东屯人这时候骂得最厉害,句句与她那儿有关,什么发骚啊,把自己点着了啊,看吧,屋里一会儿就起火了啊。如果王桂兰仅是这样,充其量得个骚货的名声。可王桂兰却不仅是这样。有时我们东屯的天空瓦蓝瓦蓝的,蓝得让人想飞,没有一丁点儿云。这样的天气,王桂蘭喜欢拆洗被褥。蔚蓝的天空下,她懒洋洋地依靠着木桩,晾衣绳上飘荡着她的花被面和白被里,风吹着她的头发,吹得很乱,她就任由风吹。她可以那样站上一两个时辰。好像她把自己也洗干净晒在那里了。所以她收被单的时候,隔着一条大河,我们也能闻到那股干净的太阳味道。这种时候,我们东屯人都会看得犯傻。尤其是三婶子,看得心里委屈,鼻腔发酸,眼眶里含着泪。谁都以为她不会干活,可自打宝胜去世,她没种大地,却种了辣椒茄子豆角西红柿,还栽旱烟。她蹲在地里,头发挽进草帽,常常一忙就是整天。她弯腰锄地的样子,看起来真是个腰俏的好媳妇。后来有一年她种了满地向日葵,到夏季,那矮矮的草房周围成了花朵的海洋。也是那年的一天,漫天乌云在我们头顶翻滚,黑压压的,要滚到地上似的,我们东屯像处在地狱。唯独她那,竟有一束灿烂的阳光照耀,就好像开了个天窗,好像她那里是天堂,天堂就是开满了向日葵的地方。这个时候她穿着白裙子站在堤岸,简直是个天使了。

可是我们东屯人仍是说,看那个妖精,她知道这些人不待见,都不敢搭讪,算她有点脸。

还有的时候,岸上会刮起旋风。旋风哪也不去,偏偏围着那房子转,卷起的尘土弥漫开来,很快,整个堤岸呈现一片混沌的灰色地带。旋风走了,灰色却迟迟不走。这种时候,谁也看不清她穿了什么样的衣裳,分明她在那忙碌着,可是就看不清她在干什么,有着什么样的神情。她好像跟灰色长在一起了。

而到了冬天,她一定不在家。不知去哪了,開春才回来。有人说回娘家了,有人说当然跑骚去了。每当她走以后,我们东屯人就到堤岸上去,摸摸那两根木桩,摸摸晾衣绳。再到屋檐下,用嘴往玻璃窗上哈气,把窗子里面的厚霜哈化,顺着浸润的圆溜溜的小镜子大小的空,眯着眼睛,狠狠地往里钻。那是她的枕头,枕巾上绣着一对鸳鸯。那是炕琴,她的大花被子在里面,被头白白净净的。还有炕单,上面那么多豆粒大的烙印,肯定是她总在炕上抽烟。还有什么,墙上的画。老天爷,她怎么挂了一张没穿衣服的女人?没穿衣服,却什么也看不着,胳膊抱着腿。那不会就是她吧。嘁,真够骚的。再没什么了,还是想看看。啊,炕上怎么有两个枕头?她还故意摞在一起。人们一边绕着房山头,一边咂着舌头,转上一圈,才离去。西屯的人也会到那,来来去去,那间房子周围的雪地里,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脚窝子。这种时候,没人会在乎那些脚印是谁踩的。

我三叔不去看。没人请他的时候,他就在三角河汊刨冰窟窿,捞鱼下酒。

对于三叔的心思,外人看不出来,天天睡一被窝的人,怎么也品咂出来了。况且,三婶子又是敏感的女人,不仅气三叔,更气王桂兰,甚至于比三叔还要在乎王桂兰,用今天的话说,叫羡慕嫉妒恨,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难以言说的女人,在所有女人之上?她看你一眼,你就看不见自己了。她的目光可以杀掉所有男人和所有女人。她是个完美无缺的女人。她所有的不好都可以成为她的好,她的好就更是她的好了。在这样的女人面前,三婶子已然心虚气短,久了,竟对自己生厌,哪哪都觉丑陋。却心有不甘,怎么说自己也是东屯数一数二的女人。要想骚,谁不会?要打扮,谁不会?可是三婶子真就不会,像有绳子捆着,放不开手脚,不会顾盼生辉,不会摇曳生姿,夏天不小心露出肩膀都要害臊。三婶子感到和三叔之间存在一层毛茸茸的,表面不刺人却让人无所适从的东西。就像一层美丽的窗户纸,碍着眼,刺着眼,捅不得。难道不让他喝酒?难道不让他修车?难道不让他打鱼?不让他刨冰窟窿?难道质问他看上了王桂兰?王桂兰这个名字才是无法说出口的。捅破那层纸,日子也就破了。所以,自始至终,两人因王桂兰吵架多年,却从未提及王桂兰。

他们第一次吵架,发生在五海给王桂兰画出那张画的晚上。其实,之前几天,也就是王桂兰和宝胜在我们东屯吃过一顿饭之后,三婶子就很不舒坦了。

那几天,三叔晚上不着家,有时通宵不归。没干别的,看热闹。看我们东屯“四大酒缸”喝酒。“四大酒缸”经常轮番置办酒局,好像没哪天不喝。三叔去了以后,不怎么说话,人家让他整两盅,他直摇头。他就坐炕沿旁边,手里卷着烟,默默地看人家划拳喝酒。尤其是人家端起酒盅往嘴里喝的时候。每个人喝酒习惯不一样,有的人脖子仰老高,像要把酒盅也倒进嘴里,有的人低着头,把酒盅抬高,还有的放在嘴边一点点喝。这种时候,他看得最入迷,身体前倾,脖子伸老长,好像在监督人家酒喝干没有。都以为不喝酒的人,看一会儿也就没兴致了,哪知他要跟着通宵达旦呢。

那天,大家為五海的画丢掉进行了一番劝说,各自从河边回到家。三婶子做饭,三叔心神不宁,一会儿到房山头,一会儿到仓房,再一会儿又到猪圈。三叔当然是去藏那幅画,不知藏哪才稳妥。三婶子哪里想到这个,认为三叔心神不宁是总想往外溜,这跟酒有关,而他忽然喜欢看人喝酒,那就跟王桂兰有关。只要跟王桂兰有关,就使人气愤。三叔匆匆吃过饭,果真又走了。三婶子脸子拉老长,什么也没说。三叔虽然走出了门,但心里一直惦记着媳妇的气,酒局没散,就往回走了,那时已将近半夜。进院后,门开不开了。三叔怕吵醒西屋的几个孩子,在东窗下压低声音喊,开门,怎么把门别了?三婶子没开灯,也不说话。

叫了一阵,三叔以为屋里没人,顺着窗玻璃拿手电筒往里一照,看见三婶子躺在被窝里,蒙着头。

你看你这是干啥,不就去凑了个热闹。三叔隔着窗户说。

屋里还是没动静。

那是三叔第一次见到不一样的三婶子。他原本以为说几句好话,她耳根子也就软了。平时她都是这样,遇到两人不愉快,他稍微哄一下,她就不生气了。就算还气着,她也不忍心让他在外面干等着,再怎么也会把门打开,先让他进去。但她硬是没开门。他等了两个小时,还假装打蚊子,都没让她心软。他气急了,绕到屋后从后窗户爬进去,一把掀开她的被子,她还是一动不动。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她侧身躺着,脸向墙壁。

凭什么不开门?

不是天亮才回来吗?着什么急?你急了一晚上,该静一静。

跟谁学的阴阳怪气?

三婶子再没搭腔。如果她再说话,眼泪就会流出来。而她又不想把事闹深,说不定,是自己多想。三叔也没再说什么,毕竟心里有鬼。第二天太阳升起,两人又好了。

看似小别扭,点燃了星星之火,大有燎原之势。他们之间,一场接一场闹起来,有时闹得左邻右舍跑去劝,一听原委,竟是芝麻小事。到三叔学会了喝酒,一顿顿的酒局,再加上去西屯修车,脾气变坏,他们也吵得愈来愈烈,屋子里常常传出怒吼。这吼声隔三差五响起,三叔和三婶子都失去原来的自己了,他们一个比一个声音大,谁都没想到三叔平时那好脾气喝了酒一急眼,发出的声音能把人吓个跟头,三婶平时那么贤惠温柔的模样,吼起来,竟然真正像个母老虎。并且,气急了,会躲在猪圈里嚎哭撒泼,蹬着腿喊这日子过不成了,过不成了!东屯的人劝来劝去,话说尽了,还是那些。对三叔说,你少喝点酒。对三婶子说,你别跟他一样的。别的,无他。因为都清楚,跟这两口子说什么都没用。这是我们东屯人谁也没想到的,他们两口子能闹成这样,越来越厉害。

有年初冬,下了第一场雪。后半夜下的,薄薄一层,鸭绒似的。这种雪,最容易沾鞋,踩下去,整个鞋底毛乎乎的,脚印格外清楚。许多人早晨跑去河边,看冰的厚度。其中有万长青一个。胆大的万长青斜起身子试探着往里走,冰吱吱地响,他还在往里走。

有人在对岸喊了一声,嗨。

万长青吓一跳,大伙也吓一跳。

是西屯一个放羊的半大孩子,他的羊在啃宝胜那块地边年年猛長的荒草。

嗨。他夹着鞭子,又叫了一声。

你喊什么?万长青说,我掉不下去。

我才没说你。你们东屯哪个不要脸的去那了?他用鞭子指着宝胜的房子。

你们西屯才不要脸,也不看看,我们谁能过去?

就是你们东屯的。你看这脚印子,从那……到那……他用他的鞭子指着北边,沿着河岸,攀上堤坝,再到宝胜的房子,划了一大条弧线。我们西屯人又不是傻瓜,还能这样走吗?

怎么不能?你们西屯人故意陷害,走弯道。

扯淡。

那就是你了。小孩丫子儿,嘴上还没长毛呢,就想跑骚了。

大伙笑起来。

我?我才不去那地方,一股骚味。

嘿,你不去怎么知道那有骚味?

我是想看看你们东屯人干了什么。

你说说我们干了什么?

你们有人到那房子,撒了一大泡尿。

要我看啊。万长青说,就是你干的,你怕人家说你,就赖我们东屯。

他急了,抬起自己的脚说,看看,我的鞋,再看那大脚印子,能装下我两三个。还有……我才多高,那墙上的尿印子,新鲜的尿印子,比我脑袋还高呢!

这岸顿时安静了。

看来确实有人深更半夜去了那,还在那撒了泡尿。会是谁呢?这岸又没人过得去。这么琢磨着,就有人看见北岸的皮筏子。北岸有个地方还没结冰。惊呼,咋没人过去?米老三嘛。又赶紧收了嘴。

万长春是第一个受三叔修车恩惠的人,赶紧打圆场。

得了,得了,别听一个小崽子在那瞎咋呼,看他那样就不是好东西,小小年纪,这个不要脸,那个不要脸的,没教养……万长青正说得来劲,脚下的冰忽然大片开裂,一只脚就掉进水里了。眼见另一只脚也要滑进去,岸上的人一个接一个,把万长青拽住。费了好大劲,总算有惊无险。放羊的孩子只顾哈哈大笑,这岸的人喊,羊跑了,羊跑了,笑你个狗臭屁,他就笑着去追羊了。

这事当天就传到了三婶子耳朵里。

那天三叔确实去了西屯,不是去修车。三叔给西屯修过车的人家,要维好关系,每年杀年猪都叫三叔去吃肉。三叔吃肉要排队,还经常拎回排骨啊,肘子啊什么的。有人家怕排不上号,叫不到人,一入冬就开始杀年猪。三叔就是去了这第一个开刀的人家吃肉。

到那时,三叔去西屯的次数已数不清了。见不到王桂兰,三叔越来越焦躁,脾气也不好了,修车时经常瞪着一双眼睛训人,训那些在他旁边当小工的人。挨训的人想得通,哪个能耐人没点脾气?但是,三叔这脾气到酒桌上就不仅仅是训,喝到一定程度要骂人。那天晚上,三叔就骂了人,不单骂哪一个,是一群。三叔瞪着圆鼓鼓的眼睛喊,你们西屯就没有一个能喝的吗?啊?啊?找来啊,找来啊,你们这群熊包,完蛋货!

但三叔确实记不得他酒后是否到了那房后,还撒了泡尿。无论他怎样想,都想不起。他失去了那段记忆。多年后他生病,捅开这些事,三婶子问他那天到底去没去,他还是说真的想不起了,一点也想不起。

三婶子确信那脚印是他的,深更半夜,他醉醺醺去了那。她记得那晚他骂咧咧地回来,躺炕上还嘟哝,好像说的是要把什么房盖给冲开。她无法阻止想象力漫延,尤其是想到尿高尿的动作更让人难以承受。但她没有做声。因一旦为此争执,必然会让全村以为脚印就是米老三的,如果这成为事实,对男人没什么,她的脸往哪搁。她笑着对传话的人说,我家老三才没到那地方去,他昨晚回来时还没下雪呢,鞋上干干净净的。

忍到没人再喧嚷脚印之事,三婶子才准备旁敲侧击问问,三叔究竟去了没有。那天早饭,三婶子摆了两个酒盅。之所以选择清早,因三叔一天三顿酒,只早饭前清醒。三婶子想陪三叔喝两盅,让他高兴。其实,她只打算碰杯做做样子,根本没法喝酒。她偷偷尝试过,怎么都难以讓酒从喉咙通过,更别说像王桂兰那样“吱”一声吸空。有次龇牙咧嘴好不容咽下去丁点,呛得泪水直流,而且过敏,浑身起了层红疹。

那时,我们东屯女人大都去镇上烫了頭发,边骂着王桂兰,边学着王桂兰。大伙怂恿着,三婶子也烫了。女人们凑一起,谈的都是头发。什么头发烫了不能偷懒,得抹头油,还有发胶,三天洗一次,最好家里有个吹风机,手还要会抓,顺着卷抓。可是,她们总是打理不好,尤其是早上起来,顾不得收拾,看起来乱蓬蓬的,一个个像顶着个破帽子。

三婶子那天就光顾忙活早饭,没打理头发。她斟酒时忽然想起王桂兰。王桂兰拿酒盅的手像只飞翔的燕子,忽闪着翅膀,左边扎一头,右边扎一头,酒也洒不出来。三婶子不由自主学起王桂兰的姿势举起酒杯,腔调也柔和起来。

来,喝。今儿个我陪你喝。

三叔刚洗完脸上炕,腿还没盘好,听见这话,着实一怔。他哪听得这话从女人嘴里说出来。假如他温言暖语告诉她不会喝酒别硬撑,也就惹不着了。哪知他先是瞪起滚圆的眼珠把她从上到下碾磨一遍,之后竟从齿缝发出一声嗤笑,嘁,你喝的哪门子酒?

三婶子自然感受到那难以言说的意味,涨红着脸,顷刻间火气蹿上来,全然记不得想要探问的话,猛虎似的奔进仓房,把三叔修车的工具兜子拎出来,一件件往大门外扔,铆足了劲扔。摇着蓬乱的头发,跺着脚,边扔边吼,让你修,让你喝!咋不喝死呢,早晚得喝死!

9

按说,三婶子生气有人家的道理。可三叔,一个心里有鬼的人,脾气更大,而且恨。恨自己,恨王桂兰,有时不知恨什么,见什么都气愤。不顺心时,哪怕独自躺着,也会生烟笸箩的气,因它挡着他的视线,看不见墙上的钟表。整天心里像有猫抓。他能感觉到,他心里的毛,越长越厚。有天照镜子,看见自己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吓了一跳。回想这些年,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媳妇被他气得瘦弱憔悴,孩子都不怎么跟他说话了,不由得倒吸冷气。他曾发誓刮掉心里那层毛,但没法改变这一切,每当对岸的女人出现,他之前所下的决心就会顷刻间瓦解。所有复杂的情绪纠结起来,和着酒,全化成了愤怒。

一年春天,王桂兰躲过严冬,带了条黑狗回来。黑狗体型高大,两只前腿一抬,就能舔着王桂兰的嘴。王桂兰跟黑狗经常围着两根晾衣竿跑,跑累了,王桂兰躺在堤岸的草地上,黑狗就跟她一起躺着。还有人看见,黑狗竟然上了王桂兰的炕,饭桌上,一人一狗对坐。我们东屯就又传出句顺口溜:王桂兰,王桂兰,养条狗来解解馋。

三叔那段时间脾气大得吓人,干着活,很少说话,但不知哪时会忽然回头,无论后面是谁,瞪起牛眼一阵怒吼。像是要咬上一口。大体是后面的人没把活干好。酒也喝得更甚。有天喝了四顿酒,几个男人把他扶回来的。别人一走,他从炕上爬起来,东倒西歪地来到院子,捉住自家黄狗的头就打。打完了狗又打自己,伸出大巴掌,往脸上抽。

到那个冬天,也就是新千年的前一年,三婶子干出一件大事。当然跟三叔有关。

那天下着鹅毛大雪,三叔独自在三角河汊刨冰窟窿。已是腊月,王桂兰早就不知跑到哪猫冬去了。堤坝有群孩子在放雪坡,站在顶端,连成一串,向下滑,尖叫着,飞了,飞了!一直划到对岸的垡头堆里。这样滑着,忽然有个孩子大喊,王桂兰来了,王桂兰来了!孩子们跟着大喊,王桂兰来了,王桂兰来了!

孩子们站得高,视野宽阔,面对的是东屯,看见的当然不是王桂兰,而是三婶子。三婶子那天穿件头天新买的红大衣,没戴帽子,长长的披肩卷发随风飞舞,远看真的有点像王桂兰。三婶子往河边走,给三叔送一暖壶开水。

当时,三叔刨累了,酒瘾上来,也不管雪有多大,从兜里摸出一把炒黄豆当下酒菜,拧开随身带的一瓶酒喝起来。并且,有了些酒意。每次在距离王桂兰咫尺的地方喝酒,三叔的脑子都被王桂兰占据着,红彤彤的天空,红彤彤的衣服,红彤彤的嘴唇,“吱”一声,酒盅空了。他正幻想着如果王桂兰在岸上出现,衬着这漫天的鹅毛大雪,陪他喝上一杯,那他哪怕立即死去,这辈子也算没白活。哪知就有人喊王桂兰来了。他为之一震,以为王桂兰真从堤坝上来了,竟撒腿就跑,跑的又是三婶子来的方向,两人撞了个满怀。

待他站稳身子,又晃眼以为撞到了王桂兰,立时双腿发软,一屁股跌坐雪地上。

啊,啊,你……他叫着。

面前的这个女人,红彤彤的衣服,红彤彤的脸颊,红彤彤的嘴,轻盈的鹅毛大雪扑着她,落在她飞扬的头发上,落在她卷翘的睫毛上。她含情脉脉看着他,那么美丽又那么邪恶。就是这个女人,让他这些年的日子过得人不人鬼不鬼。他恨不得杀了她,又被她征服得动弹不得。他羞愧愤恨,双眼着了火。这时,他才明白,自始至终,他日日想见到王桂兰,王桂兰真正来到他面前,大白天,真真切切来到,他竟吓得屁滚尿流。此时,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待他看清面前站着的竟是自己媳妇,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好好的女人学她干什么,他早就发现她在学她,烫头发,买奶罩,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声音。他以为她学两年也就算了,竟然还学个没完,打算学一辈子吗?可是,她学的不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女人吗?他简直要爆炸了,霍然冲起,挥手给了她一耳光。他们惊恐地望着对方。

三婶子原本换了新衣服想让自己的男人看看,她照镜子时,发现自己这么多年身材一点没走样,而且比以前不知洋气多少倍,也更有韵味。哪知却挨了一巴掌。三婶子何等委屈,简直是羞愤了。她上前几步,拎起酒瓶摔在洋镐上,瓶子粉碎,酒渗进雪地里。到那时三婶子已不知倒过多少次酒,但每次气过,她又会重新去打酒回来。她也为自己的没出息恨得咬牙切齿。

这时,三叔咆哮起来。

谁让你一天给我打酒?啊?你个没出息的,有本事,你去把白老五家的酒缸砸了,你砸了它,砸啊,去砸啊!

听了这话,三婶子拎起地上的洋镐,开始往东方跑。边跑边喊,你以为我不敢吗?啊?你看我敢不敢?那阵势真像一头发疯的老虎。

白老五家的酒缸,用了多少年,有点数不清了。那是口大号圆缸,长年浸泡着酒,周身黝黑,发着幽幽的蓝光。缸上盖着木头拼做的盖子,用红布包裹,在中间拧成一个红疙瘩。给人打酒时,提起那红疙瘩,酒香就溢出来。久而久之,红疙瘩也磨得黑亮。人人都说,这口缸装过的酒就是好喝。所以,没人到镇上买酒,白老五家是东屯唯一一家卖散酒的小卖店。

三婶子不仅气冲冲砸了缸,还把盖子劈得粉碎,酒洒了满地,从棉门帘钻出来,沿着两阶梯步淌进大马路上。雪花一层层往上盖,一层层融化。整个东屯的上空,被浓郁的酒气覆盖。

赔钱是自然的,欠下的情不好賠。白老五说那酒缸有灵性,碎了不吉利,多少钱也买不来。

这事以后没多久,忽然有一天,三叔吃不下东西了,也就查出了病。

在这之前,架还是要吵的,已然上升到另一阶段。聽不见大声吼叫,好像他们没那声嘶力竭的力气了。他们开始砸东西。比如一只碗,一个罐头瓶,一个玻璃杯子,一块瓦片……总之,但凡他们生气时拿在手里的,就用力甩出去或者摔在某种硬物上,然后两人轮番去砸,并不耽误干活,一人砸一阵,直到砸成碎末。砸的时候,三叔一声不吭,恶狠狠的,做咬牙切齿状。只三婶子低吼,让你喝,让你喝,早晚喝死。

这时三叔会接过话说,我喝死拉倒。

其实这些年,王桂兰是给了三叔一次机会的。

那是初春的夜晚,王桂兰消失了一冬,刚回来没几天。三叔去西屯给人家修车。这时节,大河的冰虽然疏松了,却还能走人。也许,三五天时间,冰排就会跑起来。想过河,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所以西屯人为不耽误耕种,早早给车做检查,该上油的上油,该换零件的换零件。三叔那时候酒瘾越来越大,酒量也大增,而且更爱骂人了,喝酒时骂,走在路上也骂。他醉醺醺骂咧咧地往回走,踩着地上白天晒化夜里又冻结的冰碴,脚下发出阵阵脆响。

那时的黑夜真的很黑,从屋里出来,适应好一阵,视线也仅能到达一两米的范围。三叔没带手电筒,因为好多手电筒都被他弄丢了,也许落别人家里,也许丢在路上,不得而知。到河边的时候,三叔也没看见王桂兰站在那。但三叔忽然停下脚步,用一口唾沫堵住了叫骂声。三叔闻到了香味儿。那是股既遥远又熟悉的味儿,像刺玫瑰花,像野百合,像橘子糖,还像春天的青草。三叔的酒意忽然散去大半,正耸着鼻子分辨,面前忽然钻个人出来。

是我,王桂兰,没吓着你吧。王桂兰轻声说。王桂兰用的是一本正经的声调。

怎么可能没吓着,三叔身体本能地朝后一仰,差点摔倒,两腿前后晃了两下才算站稳。

我又不是鬼,没想到你那么大个人,胆儿那么小。王桂兰笑着说。这个女人,明知道三叔怕的不是鬼,还专门那样说。

没……没有。三叔好半天才算喘匀了气息,冒了几个字出来。他能听见他的心跳像敲打的铁锤,能把面前的冰面砸碎了。他暗暗咬咬舌头,是真的,不是梦。

那个……王桂兰又嘤嘤地说话了,我想问问你家留豆角籽没有,你家的油豆角真好吃,想起那味儿,到现在我还馋呢!

王桂兰的声音在夜里打着旋,像滑溜溜的绸子,撩得他耳根发痒。那样的黑夜,他看不见她的模样,但他已然看见了,她那弯弯的嘴角,鼻梁上的突起,钩子似的锁骨。她端起酒杯,“吱”一声吸空了……就算他没醒酒,也知道这时候离种豆角还早着呢。何况,这样一折腾,他的酒彻底醒了,他完全明白她在如此漆黑的深夜向他借豆角籽的含义。原本他以为他只是想跟她喝一顿酒而已。可是,在这汹涌的黑夜,当她近在咫尺,他竟像一头要吃人的野兽,想把她狼吞虎咽。他吓坏了。

这个要命的女人,见他不吭声,就接着说,我带回两瓶好酒,六十多度的。她边说边朝她的房子走,只管走。

他的右腿抬了起来,朝前迈了一步,又抬起了左腿。他觉得他的腿自己在走路,他根本没让他的腿跟着她走。他大脑一片空白,头嗡嗡作响,眼前一会是漫天的火烧云,一会儿是瓦蓝澄明的天空,一会儿又是混沌的灰。再一眨眼,分明是巨大的黑夜。他不由自主被他的双腿带上了堤坝,到达房前。她没有点灯,这女人多么聪明,屋子的灯一亮,东屯的人什么都能看见了。她吱呀一声拉开木门,进去了。他听见她爬上炕拉窗帘的声音,然后灯亮了。

就是这时,他的耳边忽然传来了喊声。他听见三婶子在对岸喊,老三,回来了吗?

他停下脚步,那喊声就没了。可他再往前走,那喊声又响起。

折腾几次,他撒腿就往回跑,边跑边喊,回来了,回来了。

他那晚跑得浑身是汗,一条快要分崩离析的冰河,让他摔了好几个跟头!

10

三叔得了癌症,没人告知他。三婶子红肿的眼睛已说明一切。到此,两人吵架的日子也画上了句号。都傻眼了。我们东屯许多年轻人从九几年开始跑外打工,我和堂哥们也一样,听说这噩耗,全匆匆赶回来。

前年老蔡得肠癌去做手术,不久还是走了。那时三叔就夸海口说,我要是得了这癌那癌的,哪也不准给我碰。我天天吃香喝辣,直到动弹不了。

但现在,吃香喝辣,他一样都做不到。

三婶子说,暂时插根管,等能吃了再拔下来。吵了这么多年,三婶子忽然温柔下来,像哄孩子,自己也不习惯,目光躲躲闪闪的。

爸,你这小问题,等好了,照样喝酒。

爸,小手术,三天就出院。

爸……

你们不用瞒着,该做手术就做吧,先保住命。从进医院检查到手术结束,三叔只说了这一句话。

手术是在大春所在的省城做的,一家人让三叔留城里,他执意回家。大春只好想办法腾出时间跟着回老家,二春和三春也从城里各自回来了。他躺在炕上,大伙来看他,他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应着,目光盯着一个地方,许久不挪动。

虽然知晓他咽不下去,没法吃什么,大伙还是问,想吃点啥,你就说。放嘴里嚼嚼,再吐掉,也算尝到味儿了。他起初一直摇头,忽然有一天,他爬起来往外走。都以为他要去茅房,他却走到房山头,仰起脸,望着西方,久久地望着。

我要吃鱼。一进屋他就这样说。

那天,屯里许多男人都跑到大河去刨冰窟窿,他在旁边看。捞了些大小不等的鱼上来,三婶子做鱼做得比平时更用心,大火,小火,一点点炖,香味钻得哪都是。吃鱼时,他把鱼肉在嘴里嚼了许久才慢慢往下咽。但是,很快就吐了出来。呛得眼泪在脸上翻滚。

我就是试试,万一能咽下去呢。他说。

三婶子受不了,跑到外面偷偷抹眼泪。

大概,他这时候感受到死神真正要降临,而且来得那么突然,连喘口气好好寻思一下的机会都不给。哪怕三年五载也好啊,也可以仔细琢磨琢磨,这一辈子到底怎么回事,还有些什么事没干,什么心愿未了。人,真的说死就死。谁都知道。没临到自己,谁都认为那是假的。他似乎一下活明白了。两人争斗一辈子,这所有的争斗都是自己和自己的争斗。他从来没有敢于迈出想迈的一步,他想干的事到临死还没干成。这种时候,哪里还顾忌什么羞耻愧疚。他来到仓房,从铁匣里拿出私藏的那幅画,守着一大屋子人,笑模笑样地说,我就是想跟她喝一頓酒……他开始讲这些年自己的心理路程,笑着讲。有真有假。

直到这时,三婶子才恍然大悟。原来,三叔研究农用车,给人家帮工,做皮筏子,以及这些年置办的酒局,只为跟王桂兰喝一顿酒。可是,立即又产生了怀疑。他从什么时候起,把对王桂兰的想法幻化成一顿酒的?一开始?一直?还是这最后的此刻?别自欺欺人了,什么没有想法,那样的女人,谁会没想法?不会的。她自以为了解这个男人,现在,她连自己也不了解了。难道不是吗?要和王桂兰在一起,要像王桂兰那样,这是她多年的心声。不仅仅男人想跟王桂兰,女人也想。甚至于更想。喝一顿酒算什么,要永远跟随,像王桂兰那样生活。只是她不愿相信,她逃避着。

不过,他们这些都是我分析的。具体怎么想,人心各异,谁知道呢?

三婶子到外面擦干眼泪,抖了抖围裙,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分明愠怒,那脸上又涂抹着哀伤和心疼。

我过河去接她。咱咽不下去,咱就放嘴里含着,也让她来陪着喝一顿。三婶子说。

三叔脸上讪讪的。

即使三婶子不同意,也没办法。我爷当时在边上,听三叔说完,马上对我三个堂哥说,赶紧去把那岸上的女人拖过来。好像,这么多年,那女人不曾再到东屯,是没人去拖她。

然而,一个事实却摆在面前。

从我们跑外打工开始,王桂兰行踪不定,变得没有规律。有时,她会一直在家。有时一直不在家。有一年她种了满地的花,有筲竹梅、金串子、高粱菊、凤仙、波斯菊等等。开花时,一眼望去,五彩斑斓。再一年,没看见她劳动,地里却长起一片向日葵,没人打理,分叉生枝,开出一些脑袋小小的葵花。站在这岸,被明晃晃的葵花遮掩,连房子都看不见。葵花籽成熟后,一直不见收,引一些大小飞鸟在上空盘桓。到下雪时,才知人根本不在屋子,好像早就走了。那些葵花籽,被小孩子掰走一些,烂在地里一些。一些打碗花攀爬着到屋顶,干枯了,又被雪盖上了。都以为她不再回来,却在一个夏日,听见岸上传来狗叫,不一会儿,有炊烟从那杂乱处升起。

去年,没人看见她的影子。她的房子,也老旧得不行,看样子快塌了。人人都说她去了城里。这次,她可能真的不會回来了。问过西屯的人,有说要回来的,有说肯定不回来了。都不知她去了哪。从来,她去哪也不给谁说。

只有等待。

胃管仅半指粗细,用针筒注入米糊时,稍一用力,就从管口溢出。满满一大碗,像喂小婴儿一样,一点点喂完,往往需要一两个小时。每次喂食,三叔都只能半躺着,一整天基本在炕上。而且,这边喂着,那边跑去加热,全家人手忙脚乱,三叔还饿得慌。一家人吃饭时,都躲在外屋,悄悄地匆匆吃完,也不做什么好吃的,免得让病人看见,想吃吃不成,多糟心呢。三婶子每次吃饭都掉眼泪。自打王桂兰来,直到现在,他们的生活才真切起来。

时常的,胃管要出点毛病,容易堵塞,吹狠了,会像气球一样鼓胀,一家人急得团团转。反复打电话问医生,医生也只说一些护理技巧。专门找过护理的人来,那问题竟也无法彻底解决。被问急了,护理人员说,这种东西,只能这样。

按三叔以往的个性,早就气得将那管子拔了去。死就死,不受这份罪。三叔却显示出少有的耐心。他认真地研究查看。就像当年研究拖拉机那样,小垫片那么大的零件也是不白有的。

三叔用布条将胶管细密地缠起来,又找了块硬塑料箍,用胶水牢牢沾在入口。他天天研究,那胶管一天比一天好用。到最后,从用榨汁机做米糊,到注入,他谁也信不着。他不让任何人动他的管子。他像呵护一条小生命一样呵护他的管子。每天,他会没事就喝口水,一点点润下去,防止那细弱的通道彻底堵死。

那段时间,整个东屯的人,没事就往那岸上看。互相之间,常常问,王桂兰回来没?三叔每天到大门外走走,人人见了他也不避讳,直接说,这王桂兰,还没回来!

三叔消瘦得很快。好像有张嘴在天天抽他的血,一天比一天干瘪。到了初春,走几步路就发飘,连上个茅房也没什么力气。他躺在炕上,过一会儿,儿子们就轮番上前,用棉签蘸水,给他润润嘴唇。否则,他就渴得难受。

我们日夜渴盼着,西边的堤坝上,会有什么鲜艳的人影子在那晃一下。或者猛蹿出一条大黑狗来。初春的风,还是冷硬的。在那冷硬里,仔细体会,偶尔就有丝丝缕缕柔和着皮肉。这样的风,可以把新芽从泥土里鼓噪出来。踢开残雪,随便找一棵枯草,往深里剥,就有碧绿的草芽蹦出来,吓人一跳。阳光好的日子,我们时常搬几条凳子陪着三叔坐在大门外,吹着这样的风,面向西方,望眼欲穿。风总是从西边吹来,越吹越猛。忽然地,三叔的眼睛一亮,指着远处说,绿的,绿的。我们一抬头,只有风。有时,我们也恍若看见,有个嫩绿的影子给吹过来。在坝顶,在冰河,在草甸子……一点点,近了,更近了。她那吊起的眼梢,细挑的眉,有点弯钩的鼻子,弯着的嘴角,翘起的下巴……哪一点都是她,原来的她。啊不,比起以前,更饱满,更立体,更丰韵。她冲我们笑着说,我是王桂兰……一眨眼,却不见了。

其实,我们都认为,三叔过不了那个年,即使过了年也过不了十五。也就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对于生命,同理。有时,他会剧烈地咳嗽,听起来,一口气就要憋过去。憋过去,人也就到头了。但三叔总是硬撑着,把那口气顽强地提上来。夜里,浑身疼痛,额头冒着豆大的汗珠,却哼也不哼一声。也拒绝用药。他说,止痛药是毒品,会让他死得更快。

二春和三春还好,在饭馆帮厨,可以稍微待久一些。我和大春却不行。大春在制药厂,我在一家报社当编辑。我们的老总把电话快打爆了,一遍遍催。我们说,该走了。三叔咳嗽厉害时,我们又说,再等几天吧。

直到草甸子绿了,岸上有些花已经开放,三叔那口气还提着,王桂兰也没出现。我们必须得走了,老总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再拖延,工作就没了。这年头,找一个好活,不容易。三叔的嗓子已经废了,嘴一张一翕,发出的只是嘶嘶声。而且他的食道彻底封锁,滴水不通。这样子还喝酒吗?咽不下去。再说,呛着怎么办。他双手比比划划,意思是,就算用针筒,他也要喝。那是他的第二张嘴,一个道理。他已经枯瘦,皮肤晦涩暗黑,眼睛却发着亮亮的光。

苍天有眼,就在我和大春要离开那天,坐在炕沿给三叔告别,只听外面有人喊叫。

王桂兰来了,王桂兰来了!

我们跑出去看。她真的回来了,站在姹紫嫣红的岸上,依然穿着红裙子,却不是当年那种款式。她穿的是红旗袍,屁股是屁股,腰是腰,该鼓的地方鼓鼓的。她站在高高的堤坝,风吹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想往哪个方向飞,就往哪个方向飞,没有皮筋勒着。她站在高高的堤坝,像一尾丰硕的红鲤鱼。她是一团永远燃烧的火焰。谁也拿她没办法。

老天爷,五海真有本事,这不是五海画的画吗?

会划皮筏子的,已经跑到河边,要去把王桂兰请过来。

三叔嘴唇翕动着。三叔在笑。很羞涩地笑。三叔奋力地撑起身子。三婶子也在笑,眼里含着泪。

可是,三叔剧烈地咳嗽起来,越来越猛。但他边咳边摸摸索索去解衣服扣子,他的动作很像小时候,倔强,不容置疑,想干什么就一定要干。他把那根缠得花里胡哨的胃管掏出来,朝三婶子招手,示意三婶子把他的衣裳换了。他的衣裳刚刚滴沥了一些米糊。每次,三婶子给他换衣服,他都要自己握着他那唯一的生命通道。

三叔咳得更厲害了,双手不由自主扶着炕沿,再起身时,他的胃管一整根抓在手里。

三婶子惊叫,管掉了,管子掉了!

那根胃管不是三叔不小心拽掉的,而是从腹腔自行滑出来,接口处已溃烂成黑色。

外面有人喊,王桂兰过河了!

三叔咳着咳着,眼睛越睁越大,他的儿子们去捶他的背,他那口氣还是没上来。他的一只眼慢慢闭上了,另一只眼睁着。他就那样睁着一只眼死去。好几个人用手掌盖住他的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他那只眼睛还是闭不上,直直地瞪着,像一个通往天空的窗口。

责任编辑 陈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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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容是棵枣树
奇方童子尿
奇方童子尿
A Boy and His Tr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