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寒婆岭

2017-06-10冉正万

花城 2017年1期
关键词:高脚公羊老李

冉正万

高脚女人脾气不好时,连太阳和雨都要骂。不发脾气的日子很少。她不会用形容词,谩骂时粗鲁的字眼冲口而出,任何人听见,都觉得她骂的不是太阳,而是自己。虽然耿耿于怀,却不敢撕破脸回敬,不是怕骂不过她,而是确实骂不过她。她不骂人时,什么都好,晴也好雨也好都应该,对老鼠都舍不得打,“打它干什么呀,它也是為了一口饭呀。”对人也特别大方,菜园里的茄子南瓜豇豆辣椒,摘下来就往别人怀里送,“这么多,哪里吃得了呀!拿去吧拿去吧。”甚至把一只羊赶来,“这是你的了,我不相信这么好的一只羊你还看不起!拴起来吧拴起来吧,免得打脱了明天又要给你送来,麻烦死人。”

和其他山区一样,留在三斗坪生活的人越来越少,好多人搬走了,近的搬到山下的乡镇,远的搬到省外去了。不同的是三斗坪的人搬走时,都会暗中松口气,“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恶婆娘了。”庆幸远远超过对故土的留恋。

怨气传到高脚女人耳朵里,寒婆岭上会响起惊天动地令山河失色的骂声。骂了半天只有一个意思,你们都走,走得越远越好,都走了我好放羊。

寒婆岭是三斗坪最高的山,站在山顶上,可以看见山下的平坝,蜿蜒的马路,以及远方隐约的乡镇。

咒骂晴天和雨天时,她给太阳取了一个外号:老昏头。“你这个老昏头啊,明晃晃的,晒得人一点心思都没有。”“老昏头啊,你怎么还下雨呀,你要不要人活呀。”

对搬走的人,她也取了一个外号:溜尸的些。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谁都知道这是最恶毒的咒骂。

高脚女人养了一百多只羊。三斗坪只有她一个人养羊。

虽然全都是她养的,但她并不喜欢它们。她最恨的是一只她称之为大耳的公羊。这只公羊是畜牧局赠送的,国外的优良品种。公羊好,好一坡,母羊好,好一窝,畜牧局希望她能养出一坡优质山羊。但高脚女人并不高兴,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没说。畜牧局的人以为她没教养,没文化,独断专行惯了,不喜欢别人插手她的事情。三斗坪的乡亲则认为,根本原因是她不喜欢公羊的骚劲,她长期一个人在家,对骚劲十足的男人和女人,对公羊和公鸡,全都恨之入骨。负责山羊品种改良的畜牧站老李告诉她,这是一只戴尔公羊,是外国的优良品种。高脚女人看着这只小牛犊般的公羊吃了一惊,觉得这是一只怪兽。公羊的毛色红褐闪亮,鼻腔仿佛打肿一般高高隆起,一对又粗又圆的犄角向后弯曲,特别是那双耳朵,又肥又大又宽地耷拉着贴在脸颊上。哪像本地羊,小巧尖削,硬硬地直立着。她没把老李的话当回事,也不觉得这只羊多么名贵,无所谓它的出身和来历,她叫这只公羊大耳,倒也贴切。

公羊大耳精力充沛,每天早上从羊圈出来,争前跑后,看着面前个头娇小,几乎比它小一半的母羊异常兴奋,也不管这些母羊是否发情,抬起前腿就上。母羊们都惊惧地躲闪着。只有那些有经验的母羊,总是在上斜坡时等它爬上来,突然一蹶屁股,把它顶个四脚朝天。大耳滑稽地挥着四条腿向天画符,硬邦邦的羊鞭反倒一动不动。高脚女人多次挥起棍子,向大耳的后胯横扫过去,试图打断其鞭而后快。惊心动魄的瞬间,大耳一个滚翻,刹那间逃之夭夭。大耳跑到远处,庆幸地眨着贝母似的眼睛嘿嘿咩叫,并不看高脚女人。高脚女人看着公羊,笑了起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羊群里的本地公羊,它们的羊鞭像蛇信子,越到梢尖越细。畜牧站送来的这只大耳公羊不同,又粗又长且圆,从根到梢粗壮如一。两者的差距,如筷子与擀面杖。这让高脚女人无名恼火。

慢慢地,大耳学会了察言观色,不但会观察母羊,也学会了观察高脚女人,一次次躲过她的监视临幸成功。受过它宠幸的娇小母羊,從此粘着它,瞪着贝母般的眼睛,“咩嘿,咩嘿嘿”向它示好。大耳完全享有交配权,高脚女人的羊群里,全是这只公羊的后裔。大耳的后裔个个体型高大,肌肉饱满,全身红褐闪亮,皮毛上镶着一块块白斑。它们细嫩鲜美的肉质,大受政府机关食堂的欢迎。

高脚女人的羊很好卖,她却没有因此振奋。她说:我养来又不是为了卖。

“那么养它们做什么呢?”

“养起好耍。”

她从不漫天要价,乡镇干部对此很满意。他们和她签了个协议,只能专供山下的乡政府。干部们按照自己的逻辑,划拨扶贫款和残救金都想到了她。她呢,来者不拒,也不因此给他们好脸色。

最近,高脚女人对代表政府来买羊的畜牧站老李越来越看不惯,故意砸盆子摔碗。山坡上没有盆子和碗,她挥起棍子打羊,把羊打得满山跑,吃了她毒打的羊痛苦地咩咩叫。老李看不下去,不高兴地问:“平白无故的,你打它们干什么呀?”“我喜欢!”“是不是嫌价钱低了?你要多少,你说。”“没什么好说的。”

她依旧打羊,有一天居然把一只母羊打流产了。在别的地方,她的长相和年纪,都会被当成老太婆。老李是个中年人,干了很多年仍然是个普通干部。他从没叫过她老太婆,即便背着她,也叫她高脚孃孃。

“高脚孃孃这是怎么了?再这么下去就没有羊了。”

谁知第二次来买羊,发现她把公羊大耳打残了,这下老李感到的不是担心,而是恐惧。村里一个老男人向他讲述了大耳被打残的过程,他一边听一边不由自主地夹紧裤裆,甚至感觉小腹隐隐作痛。

这天,大耳被母羊摔了个四仰八叉。它几年没出过这种丑了。但这次不能怪它,斜坡上满是青苔,太滑了。它举起前腿,母羊没有动,它自己一不小心摔翻在地。高脚女人看着它小腹伸出专事繁衍的粗大阳具,如此蓬勃张扬,顿时涌起一股无名怒火,使劲一棍子扫过去,正中羊鞭。公羊惨叫着爬起来,肿胀的羊鞭缩不回肚子,疼痛难忍,见什么撞什么,恨不得弄死自己。最后狠狠地撞在一块岩石上,嘴里淌着血,痛苦地叫唤着。高脚女人似乎一点不内疚,“死就死吧,我也离死不远了。反正。”她对闪烁着贝母光泽的母羊说。所有的羊都看出她厌世、自暴自弃,但这不能成为弄死公羊的理由啊。

“她是不是疯了?”

老李决定搞清楚她到底要什么。他找村里人问了问,结果出乎预料。

留在村子里的全是老人,他们的儿女没有能力把他们接出去。但这些老人没有怨言,年纪越大,越愿意终老三斗坪。他们不擅思考,不善表达。种地,吃饭,等死,有什么好想的呢?有什么好说的呢?老李和他们说话时,觉得他们也是一群羊,一群衰老不堪的羊,被生活折磨得两眼混浊,漠然地等待着死神来牵手,高脚女人的羊,反倒因为眼里闪着贝母般的光而灵气十足。但他们对高脚女人非常了解,他们毫不隐晦地说,高脚女人最想要的既不是男人,也不是钱,而是想和人赛高脚马。

高脚女人不姓高,腿也不长。从小到大,她的生活平静得死气沉沉。忧郁的眼神总是闪忽不定。这都是因为她的右脚。她的右脚生下来就往外拐,再往里拐。就像被接生婆生生别过去,发现不对又别回来。但一切都晚了,这只脚从此赌气似的不好好长,又弯又小,像盘羊的犄角。老天为了对自己一时大意进行补偿,往她的魂魄里注入一股狠劲,无论什么事都不服输,为了争抢河边一个晒太阳的好位置,比她大的男孩都被她打得抱头鼠窜。

嫁到三斗坪,也因为这只脚。男人本来很英俊,年幼时弄瞎了一只眼睛。两人都心高气傲,又不得不面对现实。媒人去她家时,她听说是三斗坪来的,坐下还没来得及听介绍男方的情况,便冷冷地说,用不着介绍,我答应了。冷静得让父母过意不去,说凡事应该好好想一想,不着急。她一转身拎起提篮,走到门口回头说,哪有资格想呀?我早就想过了。

三斗坪是高寒山区,只能种包谷等旱地作物。遇上旱灾,连包谷也不能种,只能种苦荞。苦荞开花时,红白两色统辖山野,纯洁又漂亮。但苦荞饭很难吃,要把全部力量运用到舌头上才能搅动并嚼碎。吞咽时把眼泪都挤出来才能咽下去。“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三斗坪的人从不相信这话。他们吃了那么多苦,从没做过人上人。

不公平的事远不止这些。她结婚那年,电影《少林寺》正熱,娘家那个村有年轻人看过,而三斗坪的年轻人因为交通不便,又买不起电影票,竟没有一个人去看。离过年还有两个月,她和男人去给父母拜年,十月一过大雪封山,下去上不来,上来了下不去,只好提前。男人被看过电影的人撩得心痒,也想去看一场,被她厉声喝住。

“看什么看,看又看不饱。”

嫁到三斗坪才几十天,可奇怪得很,她好像早就为三斗坪准备好了,拒绝代表山下优势的一切,以此维护作为三斗坪的自尊。山下说什么好,三斗坪都要嗤之以鼻。

寂寞而漫长的冬天,三斗坪每年都要举办走高脚马比赛。这是让三斗坪沸腾的角逐,能把五脏六腑翻洗干净。激动驱除掉冷漠,三斗坪满是吼声和笑声,邻里隔阂烟消云散。

高脚马不是马,是将夹板绑在直溜溜的木杆上,绑两支。起步时借助高坎,双脚踩在夹板上,木杆夹在腋下,倾身上去,手提木杆,就可行走了。走高脚马的诀窍是同边手脚配合好,手提木杆时脚也跟着提起来。一旦开走就不能停,一停就会掉下马来。高手不但可以前进,还可以后退。上“马”时也不用借助土坎或石磴,将一只脚寄在夹板上,身体轻轻一跃,把另一只蹁上去,沿地踏几步,就能稳稳地站在“马”上,然后开步走。

谁也没料到她会报名参赛,都在心嘀咕,何必呢?这不是丢你自己的丑吗?

她谁也不看,提着一升米,跛着脚,两只肩膀一升一降,径直走到挞斗面前,把米哗啦一声倒下去。这是报名费。

比赛以原生产队收谷房为起点,沿天生桥上猴子湾,从猴子湾上马鬃岭,再从马鬃岭拐山羊坪,从山羊坪下风吹坡回收谷房。

她的高脚马是她自己做的,两根做过晾衣竿的荆竹被她锯断当提杆,这倒好,又直又轻。篾条厚薄不匀,绑得又没章法,缠绕成了一个难看的篾团,夹板都快被包住了。

但是,她一站上去,不但高了,也不瘸了,年轻的脸竟然有几分动人。别人扛着高脚马到赛场,她一出门就走高脚马。走得并不快,但步幅很大,她有意把夹板绑高了一尺,这样一来,她的腿就变长了,变成了一个高脚女人。为了照顾变形的脚拐,右边夹板朝外,拐脚绕过竹竿再踩上去,比左边略高。这样一来,再也不瘸了。

迎着好奇的目光,她早有心理准备。有人想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终觉不妥,转而催促裁判,怎么还不开始呀,还在磨蹭什么呀?裁判是上一年的冠军,为了兼顾公平,冠军不能继续参赛。

比赛开始。参赛者倾巢而出,走到前面去的是少年。他们你追我赶,谁超过了谁,高兴地回头嘻嘻一笑。中年人不慌不忙,知道这是耐力比赛,还不到较劲的时候。他们轻松地走着,扯着闲篇,看上去谁也不在乎比赛,其实他们知道,冠军一定会在他们当中产生。

高脚女人走在少年之后,但落后不远,在年长者之前,又注意不让任何年长者超过。她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看别的地方,专心致志地走着。年少者中,有人急于追赶,从高脚马上掉了下来失去比赛资格,队伍里又是一阵笑声,这时她也会轻轻一笑。

走到猴子湾,再也没有两两同路的了,也没人讲笑话了。上猴子湾的路不光陡,有一段还是燧石层,很容易搓沙。有人的马脚踩进沙石拔不出来,有人踩在松动的燧石上摔倒,前面摔倒的常又把后面的人撞翻。

高腳女人超过了前面这拨年轻人。但她也慢了下来,汗水打湿了头发,湿发缠在脖子上,挂在脸上,爬到一半,背心湿透了。后面那拨年长者赶了上来,高脚女人故意挡住他们,有几个心急的,见路稍宽一点大声喊让路,结果只有一个人超上去,另外几个不是踩虚脚,就是因为燧石滚动掉下马来,气得恨不能用高脚马打她屁股。但她毕竟还是新媳妇,别说打,连骂也骂不出口。

跟在她后面的人都是老手,心机很重。他们知道猴子湾的厉害,有意把马绑低一点,这样一来步幅小,但很稳当。爬到一半就把前面的损失夺了回来。被高脚女人挡住也不急,没有十分的把握决不赶超。原地踏步,既可把时间留给高脚女人,自己也可稍作休息。那副稳超胜券的得意和高脚女人苦巴巴的狰狞比起来,就像锤子可以随时捶扁一枚豌豆。

高脚女人摇晃得越来越厉害,一支马脚破开了,嵌了一颗石子进去,行走难度增加了数倍,她既要避免杵在坚硬的石头上,还要避免杵在不知底细的枯枝败叶上面。她这才知道别人为什么不用竹竿,而是用杉木做提竿。杉木看上去粗实笨重,实际上木质轻便,又不会被石子硌破。

“算了吧。”

“不就一斗米嘛。”

在路边观战的人劝她。

“比赛是为了好耍,不是为了争输赢。”

“明年好好做副高脚马。”

高脚女人没有理他们,她几次想拍掉马脚上的石子,没有成功。她咬着牙,决不从马上掉下来。

紧紧跟在她后面的人以为她快不行了,也不催,等她慢慢往上走。路旁观战的人说,噫呀,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赢不可。

猴子湾爬完了,还有马鬃岭。马鬃岭没有路,沿着松林里的山水沟行走。山水沟里的泥沙、腐叶,从荆棘丛里伸出的青藤、枝条都是最好的陷构。它们不来明的来暗的,谁大意,谁就会受到惩罚。高脚女人终于爬完陡坡,钻进松树林。她的竞争者只剩跟在身后的四个人。

从马鬃岭下来到了山羊坪。山羊坪是大片玉米地,路又宽又平,是比拼速度的路段。一到山羊坪,跟在后面的四个人轻松超了过去。他们知道,如果不在这一段建立优势,凭他们每一步都要短四五十厘米的高脚马,一定会成高脚女人的手下败将。

在任何人看来,高脚女人都没有希望,几个老手把她甩下不止一百米远。但没过多久,她突然振作起来。山神似乎也觉得刚才的玩笑过分,把破开的竹竿喂满黄泥,把嵌在里面的石子牢牢裹住,这样一来就没什么影响了。

只用了分钟,她一下冲到前面几个人身后。这几个人无法矜持,全速前进。但任他们如何努力,都甩不掉饿虎似的跟踪者。走完山羊坪再下风吹坡,能和她角逐的只剩最后一个了,这人是去年的亚军。去年他本可获冠军,但当上冠军后不能再参加比赛,只能当裁判。当裁判只领一升米。亚军的奖品是七升米,他宁愿要七升米。現在不同,输在女人手里,不是米的问题,是尊严问题,必须全力以赴。在高脚女人的紧逼之下,越用力心智越打折扣,下完风吹坡,前面的路更好走了,他莫名其妙地走上一条岔道。旁边的人看出来,高声呼喊,等他折回来,高脚女人已经超了过去。

就在这时,高脚女人也出现问题。绑夹板的篾条松了,是拐脚那支。有人提醒亚军,哈,你的机会来了。但高脚女人没有掉下来,她用力抖了抖提杆,让松开的夹板掉下去,然后将拐脚像蛇一样缠在提杆上,和刚才一样快。没走多远,一股鲜血从竹竿上流下来。

众人的情绪由惊叹和赞许转为怜悯和难过,替她抓脚趾头,喉头哽哽的,心尖上痒痒的。他们故意把她流血的事告诉亚军,看他如何选择。他要赶过去,别人会说他不地道,不赶过去,又会说她输给一个女人。这时裁判走过来,踮起脚把自己的烟杆递给亚军,劝他退出比赛,他吸了两口烟,摇着头答应了。

高脚女人第一次比赛就获得了冠军,还是三斗坪第一位女子冠军。

因为是冠军,事事受尊重。她呢,无论去哪里,都用高脚马走路。嫁到三斗坪一年,肚子仍没变化。有人开玩笑说,一定是站在高脚马上睡觉,她的独眼男人够不着。第二年再比赛,她不做裁判,她说她不管谁规定的,反正她不当裁判。只好让去年的裁判继续。这一次,从出发,到回到终点,她一路领先,无可争议地获得冠军。体力、技术、节奏至臻完美。

接下来几年她都是冠军。

但冠军的分量一年不如一年,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参加比赛的人越来越少。她的独眼男人也打工去了,弄了个假眼,戴副墨镜,还有了别的女人。到了山下开始修高速公路那年,比赛不得不停,除了她没人报名。

高脚女人郁郁寡欢,像失掉江山的女王。她每天放羊的路线,是高脚马比赛的路线。羊天天在这条路上啃草,可吃的草越来越少,但她不允许它们离开这条路线。如果哪只羊不听话,想离开羊群,一定会受到惩罚,她的速度不快,但她走一步,羊要走好几步。她挡在其去路上,轻蔑地骂一声,羊只好低头归队。她还练就站在一支高脚马上,挥起另一支高脚马打羊的特技。高脚马挥出去,收回来,迅疾而威猛,可以和张飞的丈八蛇矛媲美。

时间一长,她心情又抑郁下来。赢任何一只羊,都没有赢一个人快乐。和羊在一起,她越来越喜怒无常,对羊好起来时,像全是她生的,发起狠来,一出手就往死里打。

畜牧站老李听完后哈哈大笑,说高脚孃孃这是高处不胜寒啊。决定把全村的人组织起来,再办一次高脚马大赛。他问高脚孃孃是否愿意,其他事他去张罗,高脚孃孃只要出四只羊当奖品就行了。高脚孃孃皱着眉头说,哪个还兴这个呀,早就过时了呀。但老李看出来,高脚孃孃是愿意的。他一家家做说服工作:这是多好的事呀?冠军是一对羊啊,一公一母,你们家出门打工的,一个月也才挣这么多哩。

老李把大家说动了,比赛就在秋天里举行。老头子们重新做了高脚马,虽然有点生疏,有点摇晃,但像骑自行车的人多年不骑一样,只要骑上一会,肌肉里的记忆就会重新散发出力量和技巧。高脚女人从家里走来,他们用谦让的表情向她行注目礼,以此感谢为比赛捐出的四只羊。等到看清她的高脚马,他们不由一阵惊愕。高脚女人用绳子把脚绑在高脚马上,把自己和高脚马连为一体。如果在悬崖上摔倒,就是为高脚马事业鞠躬尽瘁了。她这视死如归舍我其谁的气势,让老头子们面面相觑。

比赛开始了,老头子们故意落后,担心万一逼紧她摔倒了,负不起这个责任。没走多远,当奖品的羊以为高脚女人带它们去放牧,全都跑过去跟在她身旁,从她胯下穿过,绕回来,随时都有可能把她绊倒。她呵斥,用高脚马踢打,它们被呵斥惯了,被踢打惯了,根本不知道躲远一点。高脚女人一旦抓住机会突出重围,就以最快的速度行走。可羊比她快,不但快,超过她后还偏过羊身,似在向她表白,我可没落后噢。高脚女人不能飞出高脚马打羊,气得她不顾一切地踢它们。羊痛苦的哀叫让人一阵阵心悸。

在高腳女人的叫骂声和羊的惨叫声中,高脚女人摔倒了,压死了作三等奖的羊羔,别的羊从她身上踩过去,把她踩伤了。如此不堪一击,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她永远也不会想到的是,她用蛮横、用隐忍维护的一切经不起这简单一摔。她摔倒后,老头子们停止了比赛,坚决不要那几只遍体鳞伤的羊。三斗坪的高脚马比赛再次停办。

三斗坪迁出的人越来越多,高脚女人变得越发乖张暴戾,寒婆岭上时时传来她肆无忌惮、嚣张恶毒又无比孤独的咒骂声。

当大耳重新站起来,跟随母羊们上山觅食时,它曾经壮硕的身躯显得委顿、衰老,曾经光滑闪亮的毛皮变得暗淡肮脏。母羊们懵懂地向它示好,它羞愧地躲避着。曾经阳刚无比的睾丸日渐萎缩,母羊们慢慢与它渐行渐远。它跪卧在草地上,抬起那双失去光泽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虚空,仿佛要凭借记忆和目光勘破自己的遭遇。

它是一只来自阿尔卑斯山的公羊,和同伴在牧场一望无际的草坡上啃食青草时,远处雪山在蓝天下闪着光。明净的空气在风中颤抖,山下传来教堂迷人的钟声。牧羊人用草帽遮住脸,躺在远远的草地上。当它们只顾啃食青草,渐渐走远时,牧羊犬便跑过来轻吠提醒它们回头。太阳从雪山上滑下去,牧羊人眯缝着眼打出一声响亮的忽哨,牧羊犬便奔跑吠叫着,驱赶羊群回羊圈。在路上,它们拥挤着,争相团聚在满脸慈祥的牧羊人身边,老人总会弯下腰,用一把面包屑喂食离他最近的山羊。

大耳模糊地想起遥远的时光。只要不越过牧羊犬划定的边界,胃里填满多汁鲜嫩的青草后,就可以和其他公羊抵角打斗,山谷里回荡着头角碰撞的“砰砰”钝响;也可以和母羊们调情嬉戏,用嘴唇去触摸它们的尾部,嗅着令它着迷的气味。得不到回应,就向母羊脸上喷气,然后轻快地跃起,落地时用头轻抵母羊。

这里的母羊全都壮硕丰满,发情时毫不掩饰对公羊的渴望,它们厌烦那种小打小闹的调情,用充血的眼睛鼓励邀请着中意的公羊。受到鼓舞和诱惑的公羊,急不可耐地跨上肥硕的臀部,母羊便兴奋得阵阵颤抖,粗重地喘息,用前蹄刨击着地面,放肆地表达着浸透全身的快感。当筋疲力尽的公羊前肢垂落地面,尚在喘息,母羊早已离开它,寻找肥美的青草去了。

大耳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遥远又陌生的地方。

这里没有广阔的牧场和肥美多汁的青草,只有干涩粗硬的杂草。但在漫山遍野的灌木丛中,有柔嫩的枝条,多汁的藤蔓。当地母羊虽然体格娇小,白色毛皮甚至有些肮脏,但它们温柔娴静。发情时,那琥珀似的眼神羞怯迷离,特别惹人怜爱。来到这里不久,母羊們便对它情有独钟。大耳跨上它们的臀部,它们向前轻移两步,不知是不堪承受它威猛的体魄,还是表达半推半就的矜持。大耳从它们身上滑下来,喘息未定,它们这时回过头来,眼神愈发温柔迷醉,用脸颊在它身上轻轻触碰,含情脉脉地和它温存。

高脚女人突然对残废的大耳表现出少有的宽厚和仁慈,她用麦麸拌着菜叶喂它,把红薯切碎喂它,甚至把玉米粥放到它面前,大耳总是淡淡地瞥一眼,扭头静静离开。高脚女人骂它“不识抬举的畜生”,“挨千刀的畜生”。但不再打它。

寒婆岭一年最酷热的季节来临,知了长鸣,草木葱茏。畜牧站的老李冒着大汗,牵着一只和大耳个头仿佛的山羊,来到高脚女人面前。

“高脚孃孃,这是只比戴尔羊还好的波耳山羊,你要好好喂养它。戴尔羊我牵回去,看能不能治好。”

已经习惯大耳模样的女人,看着这只浑身雪白,只有头部和半个颈部呈红褐色的种羊,感到一种不伦不类的滑稽。更可气的是那双耳朵,尽管比她的山羊大,却只有大耳的一小半,虽然也耷拉着,却没有贴到脸上,而且有只耳朵还缺了一块。高脚女人的脸色愈发狰狞,恶声恶气地说:

“我才不稀罕你的破耳羊,要牵走大耳也是妄想!”

高脚女人十分讨厌“戴尔”“波尔”这样的洋名称,觉得不如“大耳”“破耳”准确。

老李人已中年,而未混得一官半职,整日奔波在乡间。面对如此横蛮霸道的女人,真是颜面丧尽,他提高声音,自顾自地说:

“你要是再虐待波尔羊,政府以后就不管你了!”

“我才不稀罕哪个管我,我才不稀罕哪个怪古稀奇的破耳羊。”

高脚女人的嚣张如同利斧,向老李挥过去,吓得老李落荒而逃。

高脚女人从此赶着波尔羊上山,厌恶地叫它破耳。她把这只羊看成大耳的儿子,一个叫大耳,一个叫破耳,顺理成章。其实它们的老家相隔万里。

破耳和过去的大耳一样,快乐开朗满是激情,也常常可笑地从母羊背上摔下来,但很快融入羊群。

高脚马比赛摔倒后,高脚女人允许羊们到更远的一些地方吃草,不再踩着高脚马放牧。她找到一根三四尺长的油茶棍,打磨得通体光滑锃亮,握在右手,拄着行走。放牧时,左手握着一根丈余长竹竿,既可当丈八蛇矛,也可当旗杆。

大耳的胃口越来越差,越来越不愿觅食,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它大半天跪卧在地上,孤独地陷入沉思。唯有那只被打流产的母羊,不时来到它身边,嗅几下,或者叫几声。

秋风飒飒,天空愈发瓦蓝,一股生命的气息在空中弥漫,母羊们又开始发情了。这天,高脚女人把羊群赶到寒婆岭一片草坡,草坡斜斜地向下延伸,边缘是伸进幽深山谷的崖畔。破耳没有心思吃草,兴奋地在羊群中追逐,把头伸到母羊的臀部又嗅又闻,不断和发情的母羊交配。

大耳卧在离崖畔不远的草丛中,它现在连发出“咩咩”叫声的力气都没有。高脚女人坐在大耳后面不远的灌木丛中,拄着油茶棍,监视着既受她保护也被她鄙视的臣民。

远处,破耳“咩咩”地召唤着它的妻妾。秋阳悄无声息地抚摸着绵软的草坡。当一块巨大的白云飘过头顶时,那只追随着大耳,已几年没有发情的母羊,突然感到了异样。它忸怩地来到大耳面前,温情而羞涩地看着大耳,低头用嘴唇轻轻摩挲大耳的脸。大耳在母羊眼里看到亲人般的鼓励和信任,它缓缓地站立起来,向前跨出两步。母羊调整身体,将那美丽动人的臀部送到大耳面前。大耳竟然“咩”的一声低吼,奋力抬起前腿,骑到母羊背上。

大耳的叫声,惊动了高脚女人,她无比厌恶地快速站起来,向前跳跃几步,将长竹竿朝大耳头上打去。毫无防范的大耳,头上挨了重重一击,一下从母羊背上掉下来,像面袋一样瘫软在地上。高脚女人怒气未消,尤其痛恨勾引大耳的骚货,她丢掉竹竿,拄着短木棍跳跃着向母羊扑去。母羊在惊骇中慌不择路,向前蹿出几步,看见悬崖准备后退时,高脚女人已经扑到它身上。女人咒骂着拼命地把母羊往崖下推搡,非要把它掀下悬崖不可。

大耳从剧痛中缓过来,听到母羊痛彻心扉的悲鸣,它摇晃脑袋,想看清楚母羊在哪里。

高脚女人和母羊在崖畔搏斗相持,大耳不再摇头,它挣扎着站起来,蹒跚向前迈出几步,突然奋力跃起。

大耳在空中调整了一下姿势,低着头向前俯冲,只听得“咚”的一声闷响,大耳用犄角撞到了高脚女人的后背。高脚女人似乎并不惊异,只在喉咙里“哦”了一声,便从母羊身上掠过,像一团乱草向峡谷飘去。待母羊明白过来时,大耳已越过它,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比高脚女人飞得更远。

寒婆岭更加寂寥而荒凉,冬天也格外长,每年的二三月仍铺着积雪。然而草木却疯长,寒婆岭和周围几座大山茫茫苍苍。最后两户人家也搬走了,留下的房屋在草丛灌木中圮废、倒塌。

倘若天气晴好,常有远道而来的年轻人带着帐篷在草坡上露营,远山上奔跑的羊群在他们眼里时隐时现。

这是大耳和破耳的后代,在與寒婆岭峰峦相连的几座大山里奔跑跳跃,心无旁骛地悠闲觅食,自由的身影在丛林里时隐时现,像山神一样逍遥自在,来无影去无踪。山上原本有野生岩羊,它们互相试探后,认可了共同的遗传基因,岩羊带领它们走进更广阔的山野,家羊让岩羊明白了三斗坪不再有危险和束缚。被人类驯化的山羊重新学会了跳跃和奔跑,现在一跳可达三四米,从高处往下跳,十米也很轻松。即便高脚女人在世,她的丈八蛇矛伤不了它们一根毫毛。它们时而爬到山顶,时而拱进乱草蓬松的庄稼地,有时甚至在无人的房舍里栖息。它们不走固定的林中小径,这里和那里,在它们全都无所顾忌。春去秋来,它们的身影和叫声与溪谷水泽融为一体,与山光鸟影相映成趣。它们机警敏捷,强健善跑又野性十足。

破耳已不再是它们的头领,每到入秋,野化的山羊们由头领率队回到寒婆岭,在大耳跃下山崖那片草坡上,由母羊围观监督,成年公羊经过激动决斗,全胜者成为羊群服膺的首领。现在的头领,是本地岩羊与破耳交配所生。

责任编辑 陈崇正

题 图 黄穗中

猜你喜欢

高脚公羊老李
提高种公羊繁殖力的几项措施
百变“老李”
美的历程
给老李过生日
啜饮
高脚竞速运动员身体形态及专项素质指标与运动成绩的多元回归分析
“狡猾”的老李
公羊触篱
老李的咏叹调
吃狼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