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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给你们,我只要现在

2017-06-10顾拜妮

花城 2017年1期
关键词:刘宁鸽子蛋糕

顾拜妮

“反正去不了天堂。”我说。

她好像很享受有鸽子在自己的脚下吃东西,那些臭烘烘的家伙,也不完全是招人烦的。刘宁的凉鞋看起来十分旧,大概穿了够五六年了吧,真结实,她老公又不是没有钱。我也真是疯了,好好的下午怎么过不能过,这么热,莫名其妙约一個已婚女人出来没的聊。她居然不喜欢空调房,我们像两个奇怪的人一样坐在室外的太阳伞底下。我当然不是想和她聊,我只想喝杯冰啤酒,但刘宁觉得如果喝酒不是为了聊天,那喝什么酒呀,女人的有些想法很无趣。谁知道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鸽子,是从特拉法加广场飞来的么?不好好喝酒,她老去招惹那些鸟做什么,很担心会把粪拉到我的杯子里。下意识讲出一句脏话,可能让她联想到了什么,突然问我是否相信地狱的存在。事实上人类根本不需要拯救,都是政府意志,万物皆可堕落。

刘宁姓刘,刘云飞也姓刘,说不定他俩是近亲结婚呢,反正有时候她真的会管他叫哥哥。两个人一直没有要小孩,我没问是谁的问题,比较好奇他们的夫妻生活。

想说她漂亮,一想到类似的话她大概早已经听腻又感到索然,重新把身体缩回到椅子里面,样子可能有些猥琐。她胳膊上的细小绒毛亮晶晶的,像只母金丝猴,这样的赞美又怕会激怒她。

“你叫我出来又不和我说话。”我不确定她是否在撒娇。

哦,“你每天都做些什么呢?”我假装想了一下问她。

“看电视。”她说。

“每天都看么?”我有些不敢相信。

“也不是吧,但好像也没有做别的了。”她说。

“朋友呢?你不和朋友们出去玩的么?”我说。

“结婚以后和社会就基本上脱节了,我没有什么朋友的,”她怪不好意思,“以前有过一两个,后来都结婚了。”

我没有讲话,低头抽烟。

“有些无聊对吧。”她说。

确实比较无聊,让人沮丧,不知道是对她还是对整个人生。其实沮丧也不重要,因为生活都可以密不透风,总有人能够笑得出来,比如刘云飞,比如刘宁。我们又没话可说了,我说,再来两瓶。眼睛望着不远处那辆55555,远方的天空是无聊的蓝色,云挺淡,想起小赵的脸。

她连接好这里的无线网络,开始打弱智小游戏,那个小人儿真可怜,总死。而我干脆没有把手机掏出来,手机又不是男朋友,虽然有时也可以充当男朋友。我有过很多男朋友,换过很多手机,然后现在只剩下一个破手机了,觉得自己非常贫穷。

抽烟让我的嗓子有些不舒服,甚至感到一丝恶心,于是我又抽了一根。讨厌蛾子,所以去蝴蝶谷,害怕打雷,所以喜欢下雨天,抽烟如果感到不适,那就再多抽点。小赵总因为这些逻辑和我争论,他说我不爱惜自己,其实我爱的。他问我能不能够正常一点,我说好呀,然后一如既往。小赵和我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我们相处起来却一点问题也没有,这点最匪夷所思。

刘宁是那种笨手笨脚的女人,喝酒都能把杯子掉在地上,酒水弄脏了衣裳。我递纸巾给她时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一切,只说了句钝拙的谢谢,我认认真真地打量她。天生丽质使这个女人太大意了,还以为自己是小姑娘,女人过了二十五怎么可以不稍微化点妆再出门呢,至少见我的时候应该把自己拾掇得像点回事吧。她也就三十出头,皮肤却像有四十岁左右。

我怎么会再指责一个又笨又傻的女人,服务生拿了一只新的酒杯给她,希望她不要再弄掉了,那样我可能就真的没什么耐心陪她继续喝了。

“年轻真好呀。”她发出感叹,难道是在说自己么。

她说:“你每天看起来那么忙,真羡慕你。每次哥哥提起你,不是在这个城市就是在那个城市,你像个没有故乡的人一样。”

这和年轻有什么关系,我没有问她。

“等你结婚就知道了,什么都不能由着性子来。”她说。

“你有大把的时间和钱,又没有孩子,为什么不可以?”这回我在问她,因为确实比较好奇这件事情,我还真够三八的。

“时间和钱又怎么样,”她呷了一口酒,像喝茶那样,“我做不到任性的,将来你也做不到。”

真可怕,她好像能够看见我的未来似的。

“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我都在念书了,没什么时间到处乱跑,其实念书有什么用呢,现在想想后悔死了。”她看起来应该是真心觉得后悔。

“我也念书的。”我说。

“但你没有像我那样,你每天都在做别的事情,至少你不觉得念书有多大作用。”她说。

我他妈的是不是应该脸红一下,她是羡慕我呢还是来讽刺我的,懒得再纠正她。

那辆55555仿佛具有了魔力,它停靠在路边,不关心人类死活。它不是66666,也不是88888,没有任何发财的意义。如同五把微型手枪,侵略着你的每个毛孔每寸思想,暗示着什么。也像个想开一炮的无爱者,冷淡粗暴,你甚至愿意为它变身为一个婊,赤身裸体,被一堆软耷耷的绳索捆住手脚。它真伟大啊。

有那么一会儿,骄阳和酒精使我暂时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人间的声音变得清晰而又遥远,万事丧失了为什么,我好像还挺开心的,其实没有什么情绪。如果不是她叫我,说不定能一直这样游离下去。

她说:“你知不知道桥上那事?”

我寻摸着她肯定是要说几天前的车祸,一輛越野开出大桥,落入江中,甚至连溅起水花的高度都被测量出来。车里是一对情侣,男的活下来,女的失踪了,离奇的是出现在镜头前面的是男的他老婆。我想如果女的还活着就更有意思了,一家三口。

“一场车祸吧。”我说。

她说:“那个女的我认识。”

嗯?我的反应就是这样了。

“以前的好朋友,”她翻了翻眼睛,大概在寻找更合适的形容,“关系蛮好,应该算是现在网络上流行的闺蜜吧。”呵呵,闺蜜不就是好到共用一个老公的意思吗。

“你是说车里的那个人还是他老婆?”我问。

“当然是他的老婆啊。”这个女人的表情差一点就伤害到我的自尊心,她用一种接近愤怒的眼神睁大眼睛质疑了片刻,仿佛在说“这还用问吗”,再或者比这更加深刻的质疑,好像我活错了一样。

鸽子的喉咙发出咕咕咕的叫声,脑袋拧出一种人的角度,真担心它会将脖子给拧断。刘宁的身上有庄稼么它们老围着她干什么,这不鸟人嘛。刘宁也够可爱,模拟鸽子的叫声,他们玩得不亦乐乎,丝毫不考虑还有一个我。后来她想起来,抬起头笑得十分天真无邪,看我做什么,难不成指望我也跟个傻逼一样逗那群鸽子?

“他们昨天离婚了。”她说。

“你们不是早就不联系了么。”我问。

“哦,昨天又联系上了,”她欠了欠身子,朝屋里张望,“我想吃块蛋糕。”

我把服务生唤过来,然后问她一块蛋糕够吗,用不用再多点几块,吃不了没有关系,剩下就可以了。她说不用了,浪费怪可耻的,她可真是她老公的好媳妇儿,走哪儿都这么节约,即使我请客。男朋友也很少会宠我,我却要溺爱一个三十多岁的已婚女人,也许面对笨蛋母爱容易泛滥吧。

兴许我和刘宁真的有可能成为好朋友呢,她没有什么朋友,何况又那么喜欢讽刺我。我比刘宁小大约有十岁,但我感觉其实自己更大一些,姐姐这种称呼就算了吧,除非这么做很好玩或者她真的是我姐姐。当然刘宁这方面比较让人舒服,她根本不关心别人叫她什么,我也就很自在了。

她的碎头发落下一绺,慵懒的样子还蛮好看,我像闺蜜或者情人那样帮她顺到耳后,她吓了一跳,我也吓了自己一跳。不过她适应的能力还不赖,惊吓的成分被迅速分解继续吃她的蛋糕,但我知道我们并没有因为这个动作而真的亲近多少。

时间变得煎熬起来,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个人找个共同话题这么困难。她又不能忍受一直沉默,聊天还那么自我,我这里挖空心思在想应该怎样和她聊起来,这么费劲即使聊嗨了也不能上床,真憋屈啊。

“你喜欢鸽子吗?”她问我。

我姥姥家里曾经养过两只鸽子,据说鸽子是一夫一妻制,搞不懂大舅为什么送给我两只公的。其中一只脚有点跛,摇摇晃晃,特别霸道,另外一只老是被啄,不久便忍无可忍终于上吊自杀(把脖子架在两根木棍中间窒息了)。第一次养宠物,甚至为那只破鸟还哭了一鼻子。我那个倒霉舅舅完全不顾我的感受,说一只鸽子不够就酒喝的,于是连跛脚鸽也一块宰掉,做成了泥包鸽。那时我好像明白了一个道理,但从此对鸽子没甚好感。

“我喜欢猫,因为猫会吃鸟。”见过不会聊天的,没见过我这么聊的。

她看起来很扫兴,毕竟因为这种事情产生分歧其实挺好笑的,我说:“不过我姐姐喜欢鸽子。”

她果然又开心了,真没劲,一只鸽子就掌握了她喜怒哀樂的全部秘密。我尽可能告诉自己她不是一点希望也没有的,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问题,得原谅。

“你有什么爱好没?”我说。

“没什么爱好的,念书的时候还喜欢旅旅游,后来觉得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待在家里看奔跑吧兄弟,刷刷微信朋友圈,”她吃掉蛋糕后又回到那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哦,如果刷朋友圈也算是爱好的话。”她不是没有朋友吗,哪来的圈,卖面膜还是假鞋?

“你难道不觉得外出还是有一点好处的吗。”其实我也想不出有什么鬼好处,这种事情已經被电视互联网里那群坚信美好的蠢逼给毁掉了,提不起兴趣,我只是去找那帮乖乖们一起喝酒鬼混而已。

“什么好处?太累了,那些风景我在手机上看看照片就好了。”她很轻松,甚至有一些不屑。

“亲自去看是不一样的,再说了也不全是风景的事儿。”我说。

“他不喜欢我出去,因为说不准什么时候他回来就要吃饭,他只会煮挂面,微波炉都用不好。”她说。

他是智障么,我很想问。印象中的刘云飞并不是这样一个无能的人啊,怎么到了她的嘴里就丧失了一切魅力,只剩下断奶。

想不起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了,到底先认识的刘宁,还是刘云飞,或者同时,身边的很多人都似乎从天而降,也许和我不怎么念旧有关系,我不擅长回忆。她老公四十岁了,但无论面相还是精神状态看起来都还十分年轻,下巴上有三两粒小黑点,离很近喝酒的时候才能够看清。

刘云飞在她面前像个巨大的婴儿,可能她担心他会拉在裤子上,或者没有她的奶他必将饿死。有时他很晚回家,带了些剩饭,分不清是节约还是爱她,他家的传统吧。冰箱离餐桌不远,他甚至懒得多走上几步路,把东西往桌子上一扔,回到房间一边脱裤子上床然后叫醒熟睡中的刘宁,告诉她,去把剩饭放进冰箱里不然坏喽。她再困,也能一副哼哧哼哧很乐意的样子,或许也有过不想做的时候,但他会用粗粝的嗓音叫她母狗。她真的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大概,老开着那辆宝马去买菜,一天可以跑上很多趟,车里一股臭茄子味儿,这家人真奇葩,不过她的样子真的挺像一条狗,我差点就笑出来。

“你相信爱情么?”说完我便后悔了。

刘宁愣怔了有一秒钟吧。

我说:“你爱他吗?”

她突然大笑起来,可能我确实问了一个特别滑稽的问题,“你怎么了今天?”她说。

“疯了。”我说。

我不相信他俩一点感情也没有,虽然以前也知道很多婚姻可能与爱情都没太大关系,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的。她那么做,那么忍受一个男人,不是因为爱还能是什么?难道天生喜欢这种不被尊重的感觉,或者做一条狗其实很快乐?

“你可以拒绝的。”我说。

“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刘云飞?”我说。

“离开?我已经丧失了工作的能力,非常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再说我为什么要离开?”她不解。

“你可以活得更加有尊严,你可以拒绝他提出来任何无理的要求,他是个成年人,可以照顾好自己的。你是他老婆,又不是他养的一条狗。”我说。

她很惊讶我说出这番话,有些愠怒:“你说什么呢!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莫名其妙。”她的声音挺大,你看,她还是可以大声讲话的,服务员好奇地望向我们。

我有些亢奋,她在生气,生气说明还有救。但很快我就知道是自己想多了,她并没有在情绪里逗留太久,那只不过是一种条件反射,她又开始逗那群鸽子了。这下轮到我恼羞成怒,拿起酒瓶咚咚咚干掉。她不具备观察别人心情起伏的能力,刘宁以为我只是口渴,好吧,我确实渴了,妈的。

我想现在已经不再是夏天,新闻说前几日就立了秋,温度比较高,空气里黏稠的部分倒是逐渐被稀释。灰绿色的江水看起蔫了吧唧,像个猥琐的好人,静悄悄卷走无数的城市垃圾,以及年轻的生命。以前认识的一个姑娘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但我怀疑她并不想死,高跟鞋有点滑而已。这几天的水温可能刚好合适,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万恶的夏天还没有走远,死老鼠的气息悬置空中,太阳用不了多久就会落下去。

我很想教教她如何经营一段婚姻,或者挽救一段失败的关系,但意识到自己都还没有结过婚,就算了。至少有些事情她干脆不知道的比较好,傻人有傻福吧,我急什么啊。刘宁又要了块草莓蛋糕,不吃,就那么供着。我从来不会要这种水果蛋糕,那些都不是新鲜的草莓,从满是防腐剂的罐头里捞出来很久了。一两只黑色的苍蝇落在上面,她把它赶走,它们嗡嗡着,重新飞回来。

汽车灰扑扑的,只有55555在落日下刺眼奪目,那些金的粉红色的光芒,像是挑衅。不把很多事情放在眼里,其实只要放把火,别说一辆,再来十辆也能完蛋。五个5并排站在街头,强奸着人类的眼睛,用它特别的爱。我好像真的闻到一阵情欲的味道,这股气味来自半个多月前,它从车里溢出来。

其实我和刘宁以及她老公都不是很熟,但七月二十五日这天夫妻俩都给我打了电话,可能商量好的。刘云飞问我有没有空,晚上来家里吃饭,我说我很忙,其实我不忙,就是不想去,心想我没事去你家吃什么饭。我与刘宁见面的次数不会超过五次,和刘云飞也就十几次吧,上一次还是给谁过生日来着,想不起是谁了。

不过最后还是去了,因为刘宁电话里的口吻让我产生了幻觉,她很明显在刻意地讨好我,甚至假装咳嗽了两下,虽然没什么意义。她好像很担心我会拒绝她一样,而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一定不去,甚至以为我也很爱她。

我坐在那张餐桌前面,冰箱离得不算远,刘云飞从里面取出一些冰镇过的啤酒。他们的房子可真够大的,有三层,或者四层,但第四层是用来放杂物的。他俩的卧室在二楼,也就是说她经常得在半夜下楼把餐桌上的剩饭放进冰箱里,这段距离可以用来做很多事情。

刘宁做菜的手艺一般,会的花样却不少,花花绿绿摆了一大桌,我都不好意思下筷子,搞得这么隆重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们不会是要杀了我吧,想了一下又觉得好像没有杀我的必要,动机不足。于是我吃了一口鱼。空间里有什么东西依然纹丝不动,说不上来感觉,鱼略有点咸。他俩不吃,都在看我,真神经啊这家人。

“都不晓得合不合你的口味。”刘宁有些羞怯地说。

“挺好的。”我说。

他们这才开始放心地吃,那种纹丝不动的东西暂时被打破,显示出一些放松来。

“你以后可以常过来的,家里总是她一个人,你们可以尝试着成为很好的姐妹。”刘云飞笑得十分做作,我想不出他平时是怎么笑的了。

“哥哥老夸你,说你是个很好玩的人,他也不经常赞美别人的。”她说。

“好玩挺悲剧的。”我正在咀嚼一片莲藕,牙关处发出沉闷的脆响。

“听说你还会攀岩。”她说。

“嗯,瞎玩。”我说。

刘云飞给我的碗里夹进两只胖虾,我说,谢谢。事实上我讨厌虾,没有原因,从第一次吃就不喜欢。我放下筷子准备抽烟,刘宁奉献出自己的打火机,她老公帮我点烟。

“你的这件裙子是在哪儿买的,真好看,我也想有条类似的裙子,但老是碰不到合适的,上次见你穿过那条藕荷色的也好看。”她说。

“喜欢送你啊。”我根本没有留意我俩聊了什么,在想别的。

“真的吗?”

“真的。”我说。

刘宁是个漂亮的女人,但她太蠢了,在很多事情上,我都快要被她气死了。她根本察觉不出来她老公有婚外情——近期是个很瘦很瘦的女人,并且她真的看不出我和她老公刚大战过一番么,我自己都能闻到一股骚。如果她看得出来我会更舒服一些,说不定我俩真的可以成为什么鸟人姐妹。

我们在车里做的,就是那辆55555,这辆车一直是她老公在开,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跑到她的手里。我和老刘也不算头一回了,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我们早就做回朋友了,或者不是朋友。这次是他主动,我坐在副驾驶上抽烟,老男人大概都不讲什么前戏,他伸出手来探索我的胸部。我有点惊讶,倒也不像是耍流氓,更像在谈恋爱,我没有做任何回应,我们转移到后面的座位。脑海里浮现出小赵的脸,我们当时刚分手不久,我提的。和小赵青梅竹马,六年,就是很多人羡慕祝福的那种,但这样很不对啊。我想如果我俩最后真结婚了那得多没劲啊,人生也太没有意外了,就分手了。这时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脱得差不多,膝盖不小心碰到他冰凉的卵蛋,这么热的天,我打了个寒颤。

素来不怎么喜欢刘宁,觉得她傻,如果她能稍稍聰明一点的话,兴许当初我都懒得上她老公。但没想到她老公觉得她更傻,我又觉得她其实没有那么傻了。刘云飞叫我来说不定只是为了找个机会和我发生关系,那么她呢,也想和我发生关系?下巴上那三两粒黑点这样看和喝酒时并没有什么两样,也没有更清楚,心里感到失望。

他在上面,我在仰望一片天空,天空汗如雨下,身体前前后后一动一动,像个在田地里辛苦劳作的农民伯伯,我差点因为感动背出锄禾日当午来。这个男人还是有点帅的,如果他对刘宁不那么刻薄的话,没准真的会有很多人爱他,毕竟他有许多可能会吸引女人的地方,尤其这种令人迷幻的角度。他握住我的两条大腿,高潮即将到来,他开始诅咒他的妻子,用那粗粝的嗓音。他说,那个笨得像母猪一样的女人,她怎么还不死。似乎这样做能够辅助他得到快感一样,或者让我喜欢,他不会同意跟她离婚的,现在觉得。他暗示我可以住在他家里,和刘宁作伴,就像一家三口那样。我突然觉得胃里翻搅,一阵恶心,自己差一点就喜欢他了。那辆车里一定留下了属于我们的气味,我想。他完事以后问我为什么笑,我只是笑笑,心里面已经操他一万遍。

围在一起吃晚饭的画面十分温馨,三个人同时盯上一块土豆,食物温暖的气息几乎让我认为事情的真相即是如此。感到无聊,放下筷子后我说我饱了,像开自己家的门一样走掉,没有注意夫妻俩脸上的表情。我发誓,已经被他俩恶心坏了,以及我那蠢蠢欲动想要救赎一个傻瓜的心,再吃下去担心自己会吐出来。

55555具有一种锐的东西,它不讲道德地刺穿或者割裂,这是一种无聊的猜测。很多事情进化的关键都和“锐”有关系,虽然不全是成功的,人类只是个意外。我缩回酸痛的目光,她已经站起来,在周围踱步,一边棰自己发麻的右腿。

“想起来了,我喜欢做数学题,曾经非常喜欢,比做爱有趣得多。”她说。

“哦。”对于她的爱好我已经没有太大的兴趣了。

“你在想什么?”她说。

“没什么,发呆。”我说。

刘宁走到草莓蛋糕的位置,停下来,盯住那块三角形观赏了半天,好像那是她老公一样,问我:“你要不要吃一口?”

没有反应,我的一部分还在走神。

她用不锈钢叉子剜下一个锐角,那个地方曾经停留过一只苍蝇,然后塞进嘴里,我感到恶心。她说:“你也来一口吧,很甜。”

我的表情是拒绝的,刘宁音量保持不变,气势明显强烈起来,她说:“真的不要尝一口吗?”

汽车和刚才没有什么分别,但我们不约而同都将目光递给那个方向,空气里黏稠得纹丝不动仿佛正在打开一线可能。

我说不用了,但是没有说出口。她微笑,不小心将那块油腻腻的蛋糕扣向她心爱的鸽子群,然而这不小心似乎带着某种不可名状的愤怒。有只呆头呆脑,在飞走之前羽毛不小心沾上了果酱,一副傻矬样子,让人很想再扣一块过去。那颗裹满了防腐剂的草莓滚落到我的脚边,招惹来一大群蚂蚁。虽然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但我为她的整个行为略吃一惊,心里陡然产生一丝亢奋和敬意。

“有没有弄脏你的鞋?”她平静地说。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脚趾头在里面扭动了几下。

“真是可惜,好好一块蛋糕就这么给糟蹋了,怎么吃不好。”刘宁的语气里有几分异样,好像这次轮到我是那块蛋糕一样。

“或许蛋糕并不这么认为呢。”我试探地说。

可能过了很久吧,她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那天很爽吧?”

“什么?”我有些傻乎乎,脑海里是七月二十五。

刘宁可能在笑,我不确定,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所以不回答。

“不爽么?”她有点迷人。

朝55555望了一眼,知道就知道吧,我喘出口气:“一般爽。”然后摸出一根烟来给她,另外一根给自己。

以为她会盘问我和她老公肉體出轨的细节,顺带讲讲她老公高潮时是如何叫我小淫魔的,我觉得她可能会给我一个耳光,再补上几脚。从蛋糕的粉碎程度来看力气应该不算小,那等抽完这根烟再说,应该不会还手吧,我不打女的。如果她想要我解释什么,那么什么也不会有,我倒是可以陪她再喝一杯。

有些失望的是,她居然问我,你相信爱情吗?

这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女人,都有点打动我了。她希望我的回答是怎样呢,想起小赵的脸,我想这是最后一次了。他从来不和我吵架,每次要发火他就说,去,你冷静冷静。即使犯浑他也可以包容,他应该给我一个耳光的,一个耳光解决一切,我就会学乖。我都伤害他了,为什么不能试着反击一下,那样我们也许不会分开。漫长的和谐,因此太孤独了。他爱我,那后来还爱不爱了。我又到底爱不爱他呢。如果每个人都被枪抵过脑袋,心灵将拓展出更巨大的空间,世界有可能比现在进化得更好,到时人人都会相信爱,学会尊重和礼貌。而我的骤然离去,应该让我们都学到了一些东西。想起非常多的过往,明明灭灭,最终在身后暗了下去,和某些残疾一起。

我说:“你呢。”

刘宁有些轻飘飘地笑起来,大概觉得无所谓吧,她那不可名状的愤怒早已荡然无存,或许压根儿没有愤怒过。我感到一阵剧烈的心绞痛,然后彻底麻木下去,在本质上我们将会一样无聊。

“你相信地狱么?”她又问。

我只相信物种进化,如果地狱也是其中一种的话,可能会吧我想。

“王凡我见过,他生日那天我本来也是要去的,但是哥哥不让,说我可能没法融入你们,”她的思维跳跃得还真快,“而且他会有点不自在,如果我在场。”

哦,原来那个人叫王凡。

“我的酒量可不好,不过你们应该喝爽了吧,听哥哥说你穿着衣服跳进了喷泉池。”她说。

原来说的是这事啊,我忽然觉得有些轻松,差点就给她讲了一遍自己是如何把喷泉当成游泳池的,她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别处。不过我绝不想高兴得太早,“买单。”我对着服务员说。

车里满是臭茄子味儿,我自觉系好安全带,刘宁却说其实不用系的,我说我怕死,但如果是在水里,这样也许只会增加逃生的难度,55555朝着桥的方向开去。当我看见那座桥的时候,沮丧的心情似乎有了松动的可能,我对她的绝望,对自己的,也许可以被这座桥瓦解。她的表情异常严肃平静,像个对前途极有把握的人一样,不符合刘宁的气质。已经摸不准刘宁到底知不知道我和她老公的事,而我也确实摸不准自己到底希望她知道还是不知道呢。算了,刘云飞不重要,这是我们两个的恩怨,或者不是恩怨。她有最后一次成为人类的机会,她不需要愤怒,也不需要再相信什么,在关键时刻踩大油门即可。

大概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了,我不擅长回忆,除非有东西刺激到我。从口袋摸出一块口香糖,薄荷味的。至于遗言有没有都不重要,不过狗好像还没有吃东西,出门的时候忘记喂它了。哦不对,那条腊肠狗上周就走丢了,我象征性地找过一回,但是没有找到,后来回家看电视,我妈问狗呢,我说不知道,她在我的小腿肚子上踢了一脚,那是她的心肝宝贝。我是怎样想起一条狗的,因为刘宁么,还是联想到落水狗?刘宁不再像一条狗,她正在朝着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而扬帆远航,尽管有时候我说不出人和狗的差别究竟在哪。我记起来,因为那对狗男女。他们开出大桥前都聊了些什么,女的可能想去吃盘鱼香肉丝再死,不过她也许并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吧,就像有人努力了半天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仍然活着。新闻说那只是一场意外,谁知道呢,我只是好奇他们如何冲破两道围栏坠入一条江中的。

坐在55555的枪膛里,随时有人扣动扳机,我将射向谁的头颅?但事实上我并不想有人真的阵亡,只不过要他重生而已,领悟到一个人的真谛。我再次兴奋起来,也因为察觉到自己正在扮演上帝的角色而感到一阵有点下流的伟大,像个初次告别手淫的人。

刘寧把车开上白色大桥,天已黑下来,灯像无数只眼睛一样,等着嘲笑一下这个世界。如果真那么做了,我一定会爱上她的。我们的身体都有些紧绷,幸好我没有鸡巴,不然她加大油门的时候一定会射出来。在这种撩人时刻,我们全都屏住呼吸,我想他们掉下去的地方应该就快要到了。后视镜里一小团白色的月亮,像胎盘,像精液,像嚼过的口香糖,像人类的智慧,像黑洞的背面,像美国五角大楼上一块玻璃最后的反射光。

刘宁开始一点点踩深了油门,我们狂按喇叭,汽车就要飞起来,像个呼啸而来的变态。姑娘们发出此起彼伏的咒骂和尖叫,我们为此更加快乐。她十分亢奋,浑身发抖。我的人生将从此升华,变得有所不同,她得感谢我,是我让她看到一种新的可能,对自我的不断突破。

就在我们有机会开到江里的那一刻,她突然把油门踩到最大,然后照直开了过去,错过人生最好的时光,灯光在身后黯淡了一片,又一片。我认为自己再也没有可能了,生平初次感受到悲伤,那种真正的悲伤,生而为人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相反这感觉更加强烈。我绝望过,可这已不再重要,身体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胀开,剧烈而又生动,甩脱我的意识,踩着世上已有的三观,开辟出新大道。刘宁张大自己的眼睛,盯住我的裆部,她几乎惊呆了。

“你看见了吗?”她支吾地说。

是的,我看见了,“喜欢么?”我骄傲地望着自己的两腿之间说道。

“那是什么玩意儿啊?”她在害怕。

我得意地笑了,我爱她的颤栗,爱这个亲爱的狗屎世界。

责任编辑 陈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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