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遨游于大海长江

2017-06-10王炳根

神剑 2017年2期
关键词:水兵

王炳根

中国的古体诗,写边塞风光的居多,但对水,尤其是对大海,却是离得很远。蔡其矫是最早具有海洋意识的诗人,他从长江与大海中提取诗情,抒写出壮丽的篇章。

进入中央文学研究所

1945年8月14日,日本在印尼宣布投降,三天之后,苏加诺在雅加达宣读了独立宣言,宣告了印度尼西亚共和国成立。但是,在波茨坦会议上,英国与美国达成协议,将印尼划为东南亚战区,由英军负责受降,而英国政府为了保证自己在印尼的利益,决定支持荷兰殖民者重返印尼。于是,激起了印尼人民的强烈反抗,1945年11月,在泗水打响了抗击英国侵略的保卫战。泗水,是蔡其矫的父亲与叔父在印尼的创业基地,泗长公司生意最兴旺时期,也正是日本侵略军占领时期,因而当印尼独立,抗击侵略时,同时,也伴生了抗击一切外国人的情绪,而蔡钟泗与蔡钟长的泗长兄弟公司,在泗水是掌握他们的生活与生产资源的华侨大公司,从而也就成了他们攻击的重要目标。在这种情况下,蔡钟泗与蔡钟长先后多次回国,考察投资的可能性,他们先是打算办淮河轮船公司,在没有办成的情况下,将大部分的资金投入家乡的福建华侨投资公司。之后,即1952年春,他们变卖了印尼的家产,兄弟双双回到北京,在东城的竹杆巷购置了一片房产,父亲蔡钟泗参加了国务院的侨务组,并且担任了全国侨联常委和北京市东城区政协委员,蔡钟长则被选为北京市人大代表。

蔡氏兄弟回国定居与担任社会职务,与当时任全国政协副主任的侨领陈嘉庚关系极大,陈嘉庚不仅与蔡氏兄弟在印尼便有交往,回到北京等一系列活动,都与陈嘉庚有着关系,也就是说,作为统战的政策与治国的策略,蔡氏兄弟在北京都是受欢迎的。但是,作为蔡其矫,则就不可能不在政治上受到影响,尤其是蔡其矫在国家的情报部门工作,更不可能不受到影响。恰好,丁玲的中央文学所急需教员,便将蔡其矫拉到文学队伍来了。

中央文学研究所是现在鲁迅文学院的前身,中经中央文学讲习所和鲁迅文学讲习所名称的变迁。它在新中国成立之后,一直是培养共和国作家的摇篮,现在活跃于文坛的许多知名作家,都在这里接受过文学训练。丁玲在这个所任职时,中央文学研究所有着极高的声望,这与丁玲在政治与文学方面的影响有关系。当蔡其矫拿着调令报到时,丁玲在文学研究所院内的结满果子的秋海棠树下欢迎他。蔡其矫与丁玲也是早就相识了的,1946年他们在一起参加过华北一个村庄的土地改革,进城以后,中央情报总署与中国作家协会的办公地点,都在东总布胡同,经常,蔡其矫从远远的地方,看见丁玲从轿车上下来,总有前呼后拥者,现在,文学这一纽带又将他们联结到了一块,蔡其矫自是高兴,他感谢丁玲为自己的调动所做的努力,但他在心底却希望不要成了丁玲那些前呼后拥中的一员。蔡其矫望了望文研所错落的庭院,说,这个环境真美啊,丁玲就告诉蔡其矫,这是晚清的一座王府,这样的地方可别培养出像曹雪芹那样的作家!我们现在需要的是高尔基!是《海燕》!蔡其矫当时就被丁玲这种革命的情怀所感动,蔡其矫说,他当尽力当好培养革命作家的教员,他理解丁玲对自己所寄予的厚望。

蔡其矫进到这个中央文学研究所的大院,真像进到了自由的世界,绿色的庭院树与春日盛开的海棠花,花间纷飞的蜜蜂,都让他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他在这里上课,讲授苏俄文学、讲授《被开垦的处女地》、讲授高尔基与马雅可夫斯基,他讲得很投入。有时会在课堂上大声地背诵与朗读,他那带有闽南口音的普通话,更令他的背诵与朗读增添了色彩。这是一个复苏的年代,一个向着新生活而歌唱的年代,一个需要色彩的年代,蔡其矫就在这个年代回到了诗行。

开始,蔡其矫住进了中央文学研究所的宿舍,但他的父亲在竹杆巷的院落总共有50多间房间,专门为他的长子蔡其矫装修了几间。那时的蔡其矫,进入北京城的蔡其矫,心情就像五月的鲜花,生命如五月的阳光,他与夫人徐竞辞又都处于性欲与生育的旺盛时期,战争年代抑制了的生命之花,到了和平年代就尽情地开放了出来。1949年,二儿子出生,1951年第三个儿子来到世上,仅隔一年的1952年,他们的女儿也呱呱落地。又是孩子,又是保姆,单位的宿舍真是有些安排不开,于是,蔡其矫就经常回到竹杆巷,有时,这里就成了他个人的天地。每当回到竹杆巷,蔡其矫闭门不出,就在他的小天地里读书,读诗,高兴时,就用闽南话朗诵唐诗与宋词。那抑扬顿挫的乡音传出来,传到蔡钟泗的耳中,真是好听,父亲蔡钟泗就会在远远的庭院一角或是在海棠树下,听着儿子的乡声。蔡钟泗听得入迷,有一回还和儿子讨论起了古诗,蔡钟泗认为,闽南话中保留了最纯真的唐宋古语韵味,因而,用闽南语朗诵古诗词,最接近古人诗词的语境与意境。父亲的话很让蔡其矫感动,父亲一生在海外漂泊,最后的归宿地还是祖国,父亲在进入暮年时,最爱读的书就是那些古诗词了,其实父亲背诵的比自己的还要多。有空,蔡其矫还和父亲讨论南音,那是在宋时从宫廷流传到闽南,在闽南保存得最完整的宫廷音乐,时不时,他们还可以哼上一段。

蔡其矫实在太喜欢那清音如风吹竹叶悲鸣般的南音了,尤其是经过了十几年残酷的战地生活,如今处于蜂飞蝶舞的庭院,真是太想念儿时常听的南音,可惜这儿没有琵琶,没有琴弦,没有歌女的清音。几年之后,蔡其矫回到他的故乡,当他听到那熟悉而回味无穷、怨恨而舒缓悠长的歌声时,落下了眼泪,他有过好几首诗描写南音咏叹南音献给南音:

洞箫的清音是风在竹叶间悲呜。

琵琶断续的弹奏

是孤雁的哀鸣,在流水上

引起阵阵的颤栗。

而歌唱者悠长缓慢的歌声,

正诉说着无穷的相思和怨恨……

《南曲》

这时竹杆巷的庭院,虽然没有洞箫清音的歌女,却有现代的知识女性,她们是徐氏姐妹。徐竞辞的父亲徐英扬儿女成群,徐竞辞姐妹众多,她排行第五,经常来往的有两个妹妹,六妹与九妹,她们虽然与五姐是一母同胞,但性格各异,六妹文静,但比五姐多了几分开朗,她学的是外语,从事的是英文翻译,开朗的英文翻译与诗人姐夫蔡其矫有了许多共同的话题。那時,蔡其矫又在试译《草叶集》,疑问之处自然就会想到那个专事英文翻译的六妹,六妹一来,他们就直奔惠特曼,在惠特曼的世界自由畅想,以至流连忘返,只是,有时六妹会突然改变情绪,会用一种幽怨的眼神,深情地盯着她的姐夫,眼前这位卷曲长发的诗人。

六妹已经成婚,嫁的是一位门当户对的工程师,可她为什么会有这种幽怨?九妹就不一样,从小娇惯了的九妹,像一团火像一阵风,她只要一到竹杆巷,蔡家大院便笑语满天,仗着她的活泼年少,不像六姐那般文静与拘谨,常常是与诗人姐夫打闹取笑,不分上下大小,没有男女之别。有人说,小姨子的半个屁股是姐夫的,这话也许太放浪,但娇惯与任性的九妹,一屁股坐到诗人姐夫的腿上,并不是鲜见的事情。尤其是九妹爱运动,这与她的诗人姐夫热爱大自然又是共鸣。春日的庭院,满树的海棠,蜜蜂就在花间忙碌,诗人蔡其矫可以在花前久久伫立,而若是九妹来了,便会拉上诗人姐夫,飞上单车,冲出竹杆巷,越过长安街,入海淀,进香山,那儿有双清别墅,那儿有鬼见愁,那儿有樱桃沟,那儿有一天也游不尽玩不完的好去处。运动与大自然,美妙地结合在一起。俩人的志趣结合在一起,话题结合在一起,有时九妹会拉着诗人姐夫的手,跳过沟壑越过草地,有一次,九妹不放手,并且用另一只手勾住了诗人姐夫的脖子,那深情而直视的眼光就问:“你喜欢我吗?”浪漫如诗人蔡其矫者,自然也不会回避,并且会搂着九妹苗条的腰肢:“喜欢,你看我们玩得多开心,可喜欢,你也是我的小九姨呀!”九妹是财经学院的大学生,她不会不理解这话中深层的意义,下山时,虽然也是单车飞行,但却没有了先前时的欢乐。

一般认为,蔡其矫回到诗行第一首诗是悼念斯大林的。1953年的3月,依然寒意料峭的北京,传来斯大林逝世的消息,全国上下一片哀恸,蔡其矫曾到苏联大使馆悼唁,被那种巨大的悲痛深深感染。春夜里,蔡其矫在竹杆巷庭院的灯光下,铺开了纸,用他的毛笔,在从荣宝斋购来的竖行的诗笺上,写下了:

不眠的夜,

多少颗希望的心守候着遥远的音波;

无言的夜,等待着黎明的、焦灼的夜,

有不可知的事物在静寂中发展着……

这一写,就是210行,蔡其矫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写出如此长的诗,而这210行,竟是在这一夜之间完成的。《在悲痛的日子里》,“惠特曼”与“船长”?蔡其矫放下笔,一点也不觉得累,这首诗他似乎觉得积累了半个多世纪,在他还没有出生前,便在世间酝酿了。蔡其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是他在新生的共和国成立后,也是他平生写作的第一首长诗,献给世界人民领袖的。他觉得很幸福,他知道自己的艺术达不到惠特曼献给倒在血泊中的林肯那首诗的成就,但他所献给的那个人绝对比林肯还要伟大!蔡其矫很自信地将他的诗交给了《人民文学》。

1953年第4期《人民文学》,首页是斯大林的正面标准像,在“斯大林同志永垂不朽”的栏目下,第一篇文章是毛泽东的《最伟大的友谊》,之后是茅盾、巴金、老舍等人的纪念文章,诗歌的第一首跳出的是蔡其矫的长诗《在悲痛的日子里》:

天空黯淡下来,大地在风沙中喘息,

黑暗的云缠绕着每一颗痛苦的心,

春天也在哀悼伟大生命的消逝……

水兵的飘带

在完成了献给斯大林的歌之后的蔡其矫,在回到诗行一段时间之后的蔡其矫,在修炼到了3 5岁上的蔡其矫,可以说是很有诗的眼光诗的激情。那张戴着水兵帽身着水兵服的照片,微侧而仰视的眼光,自信从容而耸立的双肩,全都洋溢着一种诗情和一种激情,戴上水兵帽穿上水兵服的蔡其矫并不是水兵,他只是一个到海上体验生活的诗人。

风啊!风啊!

你是大海的朋友,水兵的爱人!

你带来岸上花的芬芳

和草的凉爽,

抚爱船上的旗帜和我的心。

你吹起我帽后的飘带,

用激动的声音向我诉说衷情;

你把飞溅的水花泼到我的脸上,

我感到是你清凉的嘴唇在亲吻。

《风和水兵》

这就是当时蔡其矫的心情。1953年的初冬,蔡其矫得到了一次机会,走出北京城,走出王府中的文学研究所,走出他的教室,来到他的海洋。不知道是海洋点燃了他的诗情,还是他的诗情将海洋燃烧,当蔡其矫本人,当他的诗,一旦与海洋相撞,诗人蔡其矫才真正出现,蔡其矫在诗坛中的位置才开始出现。当公木问蔡其矫体验生活想去哪里时,蔡其矫不假思索:大海!公木说,好,艾青熟悉海军领导,找艾青。艾青找到海军领导,海军政治部为蔡其矫开出了一方介绍信,并且东海舰队政治部文工团派出了一男一女两位陪同,于是,后来被诗评家称其为“海洋诗人”的蔡其矫,开始了他的大海之行。

那时,他的野心很大,先下东海,再去南海,最后到北海,蔡其矫要走遍中国的远海和近海。他有一个理由,中国从古至今,没有一个海洋诗人,就连他所崇拜的流浪诗人李白也没有写过海,苏东坡被放逐海南多年,但也没有海洋的诗词。而他觉得,海洋像陆地一样的重要。蔡其矫从他的家族,从他的父辈,从他的南洋生活经历中,感受到这一点。

现在蔡其矫来到了东海的海面上,是在浙江的舟山群岛吧?这是相隔了15年的海洋,自从1938年进入延安之后,中原大地便将他与大海隔离,艰苦的岁月里,哪怕见到一池清水也会激动。蔡其矫讲过一个故事,就是那次从延安转移到晋察冀的途中,疲惫的队伍翻过一座山梁,夜色中忽见前方一片灰白,朦胧如一片“湖水”,蔡其矫和他的那些干渴至极的学员,呼喊着向夜色中的“湖光”冲去,他们解下背上的杯或碗,奋然地向“湖光”舀去,但是,当他们的杯与碗与“湖光”接触的那一刹那,干渴的队伍舀起的并不是湖水,而是一片金石的回响,那不是“湖光”,那不是“湖水”,那是一片在夜色中在干渴的人们眼里幻化的湖光与湖水,那只是一片灰色的金石之地啊……岁月已经是很遥远了,但那种对水的渴望对大海的向往,在蔡其矫心中从未间断。现在,他换上了水兵的制服,扬起了水兵的飘带,登上了海军的军舰,从浙江的舟山海军基地出发,蔡其矫见到大海,真是如归故乡。

大海在早年的蔡其矫心中留下了斑斓色彩与屈辱情感,重返大海的蔡其矫面对着的波涛,斑斓的依然斑斓,屈辱却被自豪替代。此刻,蔡其矫站在航行的军舰上,太阳刚刚升起,海面波光粼粼,一群群的海鸟从岛屿上飞到海面,叫声此起彼伏。一些出海的船开始从码头起航,慢慢地结成了一支巨大的船队,眼前是一片閃光的风帆。这支巨大的船队从蔡其矫的面前经过,他可以听见船头的声浪,一时间,浩浩荡荡的船队占满了整个海洋,犹如无数的星星布满了明洁的天空。面对这支浩荡的船队,蔡其矫激动地写道:“看哪!那欢乐的波浪前后拥挤,/一致地向船队举起祝贺的酒杯,/那迅疾的风鼓起饱满的帆,/那帆像有生命的鸟,/正在冲开波浪展翼飞升。/这时,云在飞驰,海在扬声,/祖国和平与繁荣的标志,那巨大的船队,/正在向着太阳向无限的广阔前进,前进。”蔡其矫站在军舰的甲板上靠着栏杆,沿着东方太阳升起来的弧线,从浙江到福建,从舟山群岛过东海入台湾海峡在厦门登陆,从冬季到春天,从海上到岸边,与水兵与海岸炮兵与广播站的宣传兵进行访问与座谈。蔡其矫有时以一个老兵有时以一个诗人有时又以大海的热爱者,和他所访问的海军部队的官兵打成一片。他太热爱大海了,而这一趟走下来,他又说,他太热爱这些与大海打交道的水兵了。几个月来,蔡其矫一直被海洋燃烧,一直为水兵自豪,也一直被大海中与大海边新的生活与情景所感动。他随身带去的小本子,已经记得满满的,他写下他对新生活的感受,对海洋的感受,他记下水兵们的语言,新生活中劳动人民的语言,他将这些都作为诗歌创作的源泉。他在到达福建并在福建停留一段时间之后,已经写出了以海洋为题的诗歌几十首,《远望》《蓝衣的炮兵》《浪的自白》《水兵的歌》《海上歌声》《涛声》《海峡长堤》,等等。50年代初是颂歌的年代,直接献给领袖和党的诗歌铺天盖地,而蔡其矫则将他的爱他的自豪全都融进了大海,融进了白浪与涛声,融进了港湾的浪花与水中的月亮——还有海上的歌声,这就是他收获的第一批“海洋诗歌”。

面对色彩迷离的夜泊港湾的船队,蔡其矫充分地调动了他的感觉与视觉,似雾似梦似朦胧的月光,他以行板如水的节奏写道:

港湾内布满了渔船小小的灯光,

在水底下都变成了光明的杉树;

可是夜在海上散下薄薄的雾,

却连最明亮的月光也穿不透。

我听见微波在向船诉说温柔的话,

但桅杆上的红旗却还在与风搏斗;

那些落帆而停泊在一起的船队,

在梦中也还未忘记它风波的路。

《夜泊》

蔡其矫在厦门登陆后,下榻于海军的一个招待所,这个招待所依海岸山崖而建,过去是一个外国传教士的别墅,从别墅的窗口望去,便是鼓浪屿,便是鼓浪屿上的日光岩,那里的一切,蔡其矫都太熟悉了。当他12岁孤身一人从印尼归来时,便是在鼓浪屿的福民小学读书,那是一个教会办的学校,幼小的蔡其矫吃住都在这里,过着一种孤立无助的寄宿生活。但也就在这里,蔡其矫得到了一种温暖,那就是满岛的钢琴声,每当夜幕降临,鼓浪屿伴着晚涛的清音,从小巷,教堂,从洋房的窗口,从学校的教室,传出的是一阵阵的钢琴声。幼小的蔡其矫听不出那钢琴所弹奏的曲目,但是他能在心灵中感应到那种如海波清浪般的乐韵。现在蔡其矫从他的窗口,望着对面的日光岩,体验着想象着钢琴之岛的韵味,好像鼓浪屿琴声正向他走来。恰在这时,厦门市文联得知蔡其矫来海军体验生活,便来邀请这位也曾在鼓浪屿读过书的已经开始出名的诗人,与鼓浪屿与厦门的作者见见面、谈谈诗。那时,新中国成立不久,为新的生活歌唱显得是那么的神圣,蔡其矫来到鼓浪屿的三一堂,那儿已经挤满了年轻人。他走上讲坛,用他被日光晒得黧黑的手臂,向后拢了拢他那像波浪般卷曲的长发,然后,亮开他浓重的闽南乡音,开始了他的诗与海洋与生命的演讲。

……像覆盖全城的凤凰木那样,

春天里准备全部花蕾,

于是突然在一个盛夏明丽的早晨灿然开放……

我将同百万战士一起

伏在你的脚下,

用欢喜得发抖的嘴唇,

亲吻你的海水,亲吻你的土地,

让今日痛苦的愤怒的泪滴,

变成一颗水珠或一粒火花,

消失在你能收容一切的宽大的胸怀里……

南国红豆

蔡其矫在东海上漂泊了三个月之后,回到了北京,这三个多月,他写了几十首诗,发表了几十首诗,按说,收获颇丰,他该感到富有了。但是,从海洋回到陆地,从舰艇回到书房的蔡其矫,当他面对李白,面对惠特曼时,便会顿生愧意,于是,回到京城的蔡其矫,除了完成他的教学任务外,他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发奋地做两件事:一是大量地将古典诗尤其是唐诗宋词翻译成现代诗:二是重新翻译惠特曼。这里的翻译是蔡其矫训练自己充实自己的独特方式。对于这批大量的古诗今译,从未见之出版,可见他纯粹做的是自我训练:对于惠特曼,蔡其矫出版了一本用于交流与教学的刻印本《惠特曼诗选》,并谨慎地署名为:其矫试译。在这个刻印本里,有一个后记,蔡其矫写道:

在俄国,据说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都曾尝试翻译过惠特曼的诗而没有成功,后来,象征派诗人巴尔蒙特又曾译过,也没有译好,最后是翻译家朱珂夫斯基把它翻译成功了,起过相当的影响。他的《草叶集》译本,到1944年已出到第10版;他用了四十年的时间,不断地对译文进行修改,几乎每一版本都有若干更改的痕迹,可见惠特曼的诗是难以翻译的了。以我的外文程度来说,我不够做一个翻译者,我不过是作为一个惠特曼诗歌的爱好者,为了交流诗歌的欣赏和研究,大胆地做这力所不逮的试译者,但愿能够比较忠实地传达出原诗的好处,至于成功,则不是我所希望的。

这是实话,他之所以做着这种翻译,指望的并不是翻译的成功,做的是一种诗歌的训练和积累,与翻译古典诗词一样,这种学习的方法,几乎伴随了他的一生。当时,这种独特的训练,直接为的是他的下一个海洋。

1956年,当夏季的蜂花飞过,满树挂满秋海棠的时候,蔡其矫再一次离开竹杆巷,前往遥远的海上,这回他的目的地是南海。南海,多么令人神往的地方!而他在前往南海的路上,却先回到了福建,或许还想从他的故乡寻找和积累一点什么,并且有他的夫人徐竞辞相伴。

这样,下南海的步子就轻盈而舒畅,这是他第一回带着夫人回到自己的故乡。“反扫荡”的日子远去了,家庭的烦烦之事远离了,只有他们俩人世界,已经为蔡其矫生了三男一女的徐竞辞,在回丈夫故乡的路上,也焕发了年轻的生气,这回没有了“忧伤”,“欢乐的歌”一路相伴,虽然仍是话不多,但她对南国的一切都感到新奇的眼光,也令蔡其矫欣慰。夫妻俩从武夷山入闽,在饱览武夷風光,游玩九曲清水之后,路经福州,然后,向闽南回故乡。蔡其矫和徐竞辞在泉州听南音,在园坂看落日,之后,去厦门,上鼓浪屿登日光岩,再西去桂林,南下广州,一路风尘,满眼秋色,等他们到了海南岛时,已是来年的1月了。

海南岛,1957年的1月,你是什么样儿?蔡其矫与妻子徐竞辞在海边的椰林散步,近处的沙丘上的小黄花,远处灯塔上的航标灯,还有月光与暖风,这一切都令他们陶醉,这一切又都令他们忆起远逝的烽火,那被日本鬼子的扫荡逼上山冈的艰苦岁月,徐竞辞靠在丈夫的身上,就这样慢慢地往前走,很晚才回到了屋里。蔡其矫说,你先睡吧,就在徐竞辞解衣上床之时,蔡其矫已经坐在桌前,研墨、展纸、提笔……

当蔡其矫写完那首诗的时候,妻子已经入睡,《莺歌海月夜》,这是他献给妻子的歌,多想此刻就念给她听,就唱给她听,可他还是不忍就此叫醒她,蔡其矫摇了摇头,将诗稿放在睡熟的妻子的床头。

和你并肩坐在海边沙丘上,

看那高处灯塔的黄光时明时灭

像是欢喜的心跳;

在你眼瞳中

也有远火在燃烧

起落如风吹烛摇。

而海天之上则照着一轮明月,

以和平的光辉将我们笼罩。

回想起那游击战争的年代,

敌人毁灭扫荡把我们逼上高山

也是这般的月夜;

但有谁欣赏

心中流动的夜寒

眼里有饥饿的火。

什么叫战争只有士兵最清楚,

这样的事情绝不让它再现。

天亮的时候,太阳出来了,徐竞辞醒了,她像往常一样不动声色地起床了,她怕惊醒晚睡的丈夫,在屋内走动的声音也是那么地轻。当她注意到书桌上摊开的诗行时,她只是在阳光下站了站,没有读出声音,没有激动地一把将诗稿攥在胸前,更没有疯狂地一把将诗人丈夫从睡床拉起高声朗诵,一切都很平静,没有拥抱,没有激情的场面出现,蔡其矫后来甚至觉得她没有将他献给她的诗一行一行地读完,她总是这样,理智地拢了她的长发,趿着拖鞋走進了盥洗间。

在完成了陆上所有行程之后,蔡其矫就要下海了,徐竞辞显然不能与丈夫一起远游南海,也许她可以在海南的某个招待所住下,等待丈夫的归来,但徐竞辞还是选择了回到广州她的一位亲戚家,蔡其矫同意了,并且推迟下海的行程,答应先送她回广州。

蔡其矫回到广州时,正值广州大学生放寒假,为了活跃留校学生的寒假生活,中山大学等8所院校,组织留校学生举行诗歌朗诵会,那时的蔡其矫已经小有名气了,且又是中央文学讲习所的教师,在他们得知蔡其矫正在广州时,便主动邀请他来与大学生见面,参加他们的诗歌朗诵会,并且做关于诗歌创作的报告。1957年的蔡其矫也只有39岁,并且喜欢与青年人在一起,所以,他很乐意接受大学生们的邀请。在朗诵会上,蔡其矫向大学生们报告了他最近愉快的心情,他走过的地方,他对海洋的感受,尤其谈到毛泽东主席提出的“百花齐放”的文艺方针,他说,有了这个方针,诗歌的园地必将万紫千红,之后,他当场朗诵了刚刚写给妻子的《莺歌海月夜》。

蔡其矫在大学生的诗歌朗诵会上成了中心,接下来的座谈,却令蔡其矫有些招架不住:一个女大学生问蔡其矫老师是不是看过最近《星星》诗刊上刊发的一首题为《吻》的爱情诗,蔡其矫回答说,读过了。女大学生又问,据说这是一首大学生写的诗,诗中写爱的动作,也就是吻的动作十分地大胆,问蔡其矫老师如何看待这种大胆的爱情动作描写,蔡其矫略加思索,回答道,诗歌应该写爱情,没有爱情就没有诗,古典诗唐诗宋词是这样,外国的现代诗也是这样,我想我自己也要在这方面多做努力,至于爱情诗如何写,动作能不能写,写到什么程度,这都可以讨论,学术问题“百家争鸣”嘛,但就我个人的看法,写爱情诗应该有时代的精神,要有崇高的理想,爱的动作不可多写,不可太露……当蔡其矫讲到个人的看法时,大学生中开始出现嘻笑了,当他说到不可太露时,大学生们一下子轰地笑开了。蔡其矫感受到这种善意的笑声,他甚至从这笑声中意识到青年人对爱情诗的渴望。

蔡其矫真正的南海之行是从珠江口出发的,也是乘了南海舰队的小炮艇,小炮艇过番禺、东莞,经中山、保安,远眺澳门,驶入万山群岛。二月的万山群岛,年轻的水兵热情如夏,蔡其矫感受到家的温暖,是的,只要一回到大自然中,只要与年轻人在一起,蔡其矫就有一种激情。在这里,水兵用各种各样的海鲜招待他,鱼类的虾类的与贝类的,似乎永远也享用不尽。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蔡其矫在这个远离北京的万山群岛,竟是时不时想起那北京的家,那竹杆巷,那六妹那九妹,她们现在可好,要是她们也在这里呢?面对那鲜活乱跳的鱼虾,她们一定会惊叫。如果为她们写上一首诗呢?她们也会像五姐那样无动于衷吗?会高声诵读?会激情相拥?会落下感动的眼泪吗?于是,万山群岛呀,总也伴随了六妹的忧郁与九妹的相思:

南海上一棵相思树,

在春天的雨雾中沉沉入梦;

它梦见一株北国的石榴花,

在五月的庭院里寂寂开放。

它梦见那里的阳光分外明亮,

是因为它把雨雾留在南海上;

但它的梦永远静默无声,

为的是怕花早谢,怕树悲伤。

开始,蔡其矫用了第一句《南海上一棵相思树》作为题名,后来改为《相思树与石榴花》,同时还用过《相思树梦见石榴花》,无论用哪一个题名,它在蔡其矫心目中都是献给六妹的。梦中依稀的思念,小心翼翼的爱情,朦胧的惆怅,淡淡的忧愁,他自拟为相思树,六妹则是石榴花,这里不仅从西方现代诗中汲取了营养,也从古典诗词中得到了养分。“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相思树与石榴花,便是这种意境,而他的“怕花早谢,怕树悲伤”却成了几十年之后朦胧诗的典型句式,当然这是后话。蔡其矫极为珍爱这首诗,他抄写一份寄给了《星星》诗刊,以示他对刊物正在讨论爱情诗的支持。蔡其矫说,诗写出来后,他并未将它示于六妹,他不想让这种梦想变为现实,希望永远保持“静默无声”的美感。

二月的万山群岛,正是水兵复员的时节,即将离开兵营的水兵,对这儿的一草一木都有了朝夕相处的感情,水兵从山上采来一大把一大把的红豆,带回家乡,也将这红豆送给诗人老兵。蔡其矫很感动。他看见红豆上,都有一个小小的黑点,水兵告诉他,那是红豆的眼睛,当地人的传说,红豆是对出海的亲人思念时哭出来的血泪。听了水兵的话,蔡其矫更是感动,他也想起了不久前在雷州半岛亚热带森林中见过的红豆:那是挂在树上的,微微张开的豆荚探出两排灿灿红光,像南国年轻人那颗炽热的心。水兵还告诉他,万山群岛的水兵常常将红豆寄给远方的爱人,寄托相思。蔡其矫也想起了王维的《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此刻,红豆就在自己的手中,蔡其矫托着,走了好长一段的路,他不知道自己是往军营走去,还是要走到海边,他是在一块岩石的边上,激情地写下了如下的诗句:

亚热带的光泽,

南国的颜色,

灿烂妩媚如同春天的花蕊。

太阳整天在它的额上照耀,

阳光造就它智慧的眸子,

它的眸子有清晨纯洁的露水。

月亮在椰树的背后伫立,

用含情半闭的眼睛窥视,

因为爱和嫉妒而脸色苍白。

星星在远海的上空徘徊,

用只有青草能听见的低语,

整夜都在谈论它的美丽。

让我把这红色颗粒,

在不朽的心灵贮藏;

让我高举订盟的酒杯,

为永驻的春天欢呼:

太阳万岁!月亮万岁!

星农万岁!少女万岁!

爱情和青春万岁!

最后一连五个万岁,蔡其矫几乎是高喊出来的,当他喊出“爱情和青春万岁”时,想让这永恒的一笔长驻,蔡其矫将书写的笔,抛向了空中,抛向了大海,以至很想为这首《红豆》加上一个副题:“献给九妹”,但却不能,他已沒有书写的工具了,笔已交给大海,交与蓝天了。

对于这两首诗,后来谢冕教授在他的《诗人蔡其矫》的序中说:“这一年,他被大海浩瀚所激动,写了许多关于海洋的诗。他几乎不顾当时眼前耳畔正在生发的激烈风云,仍然一味地沉浸于爱与美的讴歌之中。这一年,他写《红豆》,诗的最后高呼:‘星辰万岁!少女万岁!爱情与青春万岁!在当时,别说写了,就是读到这样的诗句,也会让人紧张得心惊肉跳。同年写《相思树梦见石榴花》,说那梦无声,‘为的是怕花早谢,怕树悲伤,这一种柔情蜜意也与那时代的气氛不和谐。”

谢冕教授给了这两首诗很高的评价,但实际上,蔡其矫当时并没有怎么考虑与时代的关系,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两首诗完全是私人空间的产物,诗歌的个人的私密性比之小说、散文都要高得多,从此可能导出的就是后来所说的“朦胧诗”的问题。

九妹后来爱上了一位体格健壮的运动员,运动员去云贵高原,九妹没有听从家人的劝说,追随运动员去了云南。临走时,在竹杆巷与诗人姐夫道别,留下的却是几丝忧怨。当那忧怨的眼神尚未在蔡其矫眼前消失时,九妹又回到了北京。回来的九妹更加忧怨了,九妹告诉他,婚后他们不幸福,他们甚至没有尝到幸福的滋味,就离婚了。蔡其矫不语,连连陪着九妹在北京的郊外散心,最后,九妹听从了蔡其矫的劝说,嫁给了他的一位堂弟。

《红豆》在《厦门日报》上发表后,引起的震动可想而知,当亿万人民正山呼领袖万岁的时候,有个叫蔡其矫的人,竟然在社会主义的晴空下,高呼少女万岁爱情万岁,这不仅是爱情至上的问题,简直就是胆大妄为!为了平息他人的批判,蔡其矫写了《我写“红豆”的经过》,文章说他怎么受到战士与水兵的启发,对亚热带的“红豆”发生了兴趣,诗中通过咏物来歌颂爱情。从他的行文上看,这种歌颂的爱情,似乎是战士的、水兵的,其实这里的爱情,完全属于他自己,就在这篇文章中,蔡其矫在括号中留下这样的蛛丝马迹:“我在写作时记起我过去不久的爱情”。这个过去不久的爱情,实际上就是九妹!解释为战士与水兵的爱情,显然有些掩入耳目。

蔡其矫的这篇文章,也发表在《厦门日报》上,之后,便启程登上了去西沙的航船。

当时,西沙是很难去的,因为我有一个鲁艺的同学叫陈冷,印刷工人出身,后来,当了广东水产厅厅长,水产厅有个南海资源勘探队,去西沙就是坐了他们勘探队的轮船,在大海中摇摇晃晃。那个时候,西沙没有海军,只有两个单位,一个是南海勘探队,另一个是鸟粪公司,据说西沙土地上的鸟粪有一米多厚,鸟粪公司用船将鸟粪运到大陆。那时,美国的飞机,菲律宾的舰队,经常到西沙侦探、巡逻,西沙群岛还有一部分被南越占领,南越的军舰也在这里巡逻,我们没有部队在上面。我那时去西沙,连记者也没有去过,我是第一个上岛的文化人,坐的是400吨的木制小轮船,在海上摇晃了两天两夜。船上有七个船员,我现在还有照片(蔡其矫从书房搬出他的照相簿,翻到几张已经发黄了的40多年前的照片),照出的都像海盗一样。(那时,你还带了照相机?)带了,就是那部莱卡,这个就是我,这个是船长,这个是电报员,你看是不是像海盗?

那时候,我们只有三个岛,一个石岛,一个永兴岛,一个东岛,其他都被南越占着,那时,石岛没有人,东岛和永兴岛可以住人,鸟粪公司在岛上也没有房子,人员住在船上。勘探队好一点,队长住了一个木头的小房子,队员住的是临时搭起的竹棚,勘探队总共有二三十人,只有三个女孩子,是鸟粪公司的,她们和勘探队住在一起。我们要吃饭,就上到船上。那时,鱼特别多,没有人钓,只要用一根绳子,铁丝上挂一点面团,鱼就上钩了,钓上来就在船上煮,很新鲜,鱼都是彩色的。海滩的石头上,鲍鱼很多,将一块石头掀开,一大堆的鲍鱼,带回煮汤,鲜美极了。晚上大海龟到沙滩产卵,将它掀翻,它就动不了啦,拖回来杀了吃了,那蛋,也带到船上,煮炒都好吃。我在上面住了10天,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感觉到岛上的树也很单调,只有一种海梧桐,很脆,一折便断,鸟很多,一片片飞来,那鸟叫鲣鸟,不怕人的,你随便去抓去摸,它都不怕,因为它没有见过人,不知道你会伤害它。

沙滩美极了,非常平缓,船是不能直接靠岸的,要膛很长的海水,才能到岸上。沙滩上都是贝壳,非常漂亮的贝壳。我第二次到西沙时,这些都不见了,变成了一个飞机场,我当时在那儿种了一棵椰子树,第二次去的时候,不见了,盖了很多的房子,有宾馆了,宾馆却没有人住,还是很荒凉,可是,漂亮的贝壳与彩色的鱼却没有了……

在永兴岛上,蔡其矫写下了257行的长诗《西沙群岛之歌》,热忱地讴歌了祖国的宝岛,讴歌了宝岛的开发者与建设者:

西沙群岛,

这是由白浪、珊瑚、热带的鸟类和植物

所塑成的祖国南海上一排素馨花。

过去,除了鸟呜和涛声,

寂静在这里已有太久的统治。

这里的海洋一半是水,一半是鱼,

这里的海滩上每一片贝壳的碎片

也比美人指上的宝石更光辉;

《雾中汉水》与《川江号子》

1957年10月,中央文学讲习所宣布解散,蔡其矫成了一名中国作协的专业作家。成了专业作家的蔡其矫,感觉到创作就成了他的正业。恰在这时,作协征求专业作家们的意见,问他们愿意到哪里去。蔡其矫报名要去长江,这次他放弃了海洋,因为在他的海洋诗歌大量发表的时候,周扬曾批评他的诗只有爱国主义而没有社会主义。这句话蔡其矫倒是听进去了,想想,是呀,海洋都是爱国主义的东西,只有长江,只有正在建设中的长江,才是社会主义,而长江也是水啊。就这样,蔡其矫报名去长江,周立波报名回湖南,赵树理要回山西,严辰说去东北。方纪那时刚从长江回来,就对蔡其矫说,长江非常有前途,主要是水利,涉及七个省,建设起来,中国变化一定很大。

上了前往襄阳的火轮,因为那时的裹阳是民间水利建设的典型,我曾为它写了《襄阳歌》和《水利建设山歌十首》。我乘坐的火轮很小,每个码头都要停,有人上来也有人下去,我就睡在船舱里的长椅子上,上来的人可以随便找地方躺下就睡,男女躺在一块,有的女的就躺在我的旁边,很自然的事情。从汉口到襄阳,路程不远,却走了五天五夜,我就是在中国唯一的一条从北向南的大江汉水的小火轮上,度过了这年的最后一天,元旦那天,小火轮才到达襄阳。《雾中汉水》就是在小火轮上写的,诗歌是写景,但有点感慨。”

两岸的丛林成空中的草地;

堤上的牛车在天半运行;

向上游去的货船

只从浓雾中传来沉重的橹声,

看得见的

是千年来征服汉江的纤夫

赤裸着双腿倾身向前

在冬天的寒水冷滩喘息……

艰难上升的早晨的红日,

不忍心看这痛苦的跋涉,

用雾巾遮住颜脸,

向江上洒下斑斑红泪。

连同这首诗在内的《汉江四首》,最先发表在《长江文艺》上。接着又10首诗,其中的《川江号子》发表在《收获》上。“写《川江号子》是我到了襄阳以后,又到了一个工地,然后到当阳,当阳到江陵,江陵到南津关,在南津关我住的是勘探长江的钻探船。有一天,我登山,站在高处看纤夫和船,传来的声音很悲惨,也很可怕,我才写《川江号子》。这都是真实的,不在实地,没有那个感受,你写不出来。联想到水利建设者的生活,他们的住地等,确实感觉到太艰难了,我把这个感觉带到诗中。”

你碎裂人心的呼号,

来自万丈断崖下,

来自飞箭般的船上。

你悲歌的回声在震荡,

从悬岩到悬岩,

从漩涡到漩涡。

你一阵吆喝,一声长啸,

有如生命最凶猛的浪潮

向我流来,流来。

我看见巨大的木船上有四支桨,

一支桨四个人;

我看见眼中的闪电,额上的雨点,

我看见川江舟子千年的血泪,

我看见终身搏斗在急流上的英雄,

宁做沥血歌唱的鸟,

不做沉默无声的鱼;

但是几千年来

有谁来倾听你的呼声

除了那悬挂在绝壁上的

一片云,一棵树,一座野庙?……

两首诗写的都是汉江的船与纤夫,采取的是不同的視觉,一个是在船上向岸上向上游望去:“两岸的丛林成空中的草地,堤上的牛车在天半行走”:一个是从山上向岩下向船上看去:“你碎裂人心的呼号,来自万丈断崖下,来自飞箭般的船上。”情景之下,那是行船与流水,纤夫与激流,惊心动魄的搏斗。作为一种劳动的场面,在50年代的诗歌中是经常出现的,所不同的是,诗人将劳动者挤压到了悲苦的底层,在一个特定的场景中,发出悲切的呼号,既是痛苦的也是抗争的,以至红日也为之洒下斑斑红泪。从实际而言,这是一种真实的生活与场景,诗人既没有根据当时的政治需要进行过滤,也没有用所谓的革命浪漫主义精神进行提升,而是站在现实的立场上,以平民的意识和诗人的良知,做了真实的抒写。

—连三部诗集的出版

1956年到1958年,是蔡其矫回到诗行之后的多事之秋,也是诗歌创作的丰收之年,三年来,他发表了大量的以海洋以水为题材的诗歌,在全国重要的文学刊物与报纸上,常常还是洋洋洒洒,一发就是10首、5题。那时的报刊对新诗歌真是大方啊,多少版面都给,于是,蔡其矫三个字,在新中国的报刊上频频亮相,不知底细的新中国的读者,还以为是诞生了一个新诗人!

其实,诗人是位老革命,从延安的窑洞、从晋察冀的边区走来。

所以,当蔡其矫在编选他的第一本诗集的时候,便是采取了“倒叙”的方式,题材上从和平回到战争,地域上从海洋走上陆地,时间上,则从1954、1953年追溯1946、1945、1942、194 1年等等。诗人在这本诗集的后记中说:“这本诗集所收的诗,是在不同的时间和环境中写下来的。第一辑‘海上,是我献给保卫海疆的士兵、水手和渔夫的歌,写于一九五三年冬和一九五四年春我在闽浙海军部队各驻地旅行途中。第二辑‘短笛和第三辑‘纪念,写于一九五三年以后,在我回到文艺队伍以来的两年中。我试图抒发不仅存在我心中,而且也存在千百万人心中的对于新生祖国的感情,以对于为人民事业与和平事业而牺牲战士的悼念。第四辑‘鼓声,写于人民解放战争的一九四六年和一九四七年,那时我在张家口和河北中部平原。第五辑‘风雪,大都写于民族抗日战争的一九四一年和一九四二年,在当时的敌后抗日根据地晋察冀边区。”

蔡其矫在选编好后,取时代的回声之意,将诗集命名为《回声集》,但他没有直接交给出版社。那时的出版,纵是个人的诗集,也不完全是个人的行为,得与其他的革命工作一样,得征求领导的意见,听从领导的安排。蔡其矫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与自己一起工作的时任中央文学讲习所副所长的公木。公木当然支持将诗结集出版,但公木告诉他,还是先请周扬同志先看看,因为,最近在文讲所谈关于当前文艺创作上的几个问题的会议上,周扬讲到了蔡其矫的诗“艺术性尚可,但战斗性不足”的话,你要出版诗集,还是听听他的意见。蔡其矫没有听周扬的那次报告,但他听从了公木的意见,将编好的诗集,送给了时任中宣部文艺处处长的林默涵,请他转交周扬审查。周扬也真看了,蔡其矫去找他,周扬仍然重复了“艺术性不错,战斗性不足”的话,但周扬笑笑说,出版还是可以的。周扬的这句话非同一般,就像今天的诗人得到了一笔赞助款,成了出版诗集的保障。于是,在1956年6月,蔡其矫的第一本诗集《回声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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