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神奇的高原 那一腔神圣的情感
2017-06-10汪守德
汪守德
老作家王宗仁的作品我读到过不少,也听到过许多从总后系统出来的中青年作者,对这位老作家关怀、扶持和奖挹青年作者所持有的种种善评。无论是拥有众多出色的作品,还是几乎众口一词的好的口碑,对一位年高德劭的老作家来说,都是十分重要和宝贵的,这也许就是人们常常说的所谓“修为”的意思吧。尤其是部队这个以青年人为主体的军旅世界,爱好文学且富于才华的官兵是很多的,他们也都有很高的追求与向往,他们往往急切地需要得到及时而有力的帮助和指点,甚至是非常规的提携,从而有机会冒出来,并迅速成长为一棵棵别具景致的文学之树。事实上在他关心、指导和扶持下成长为优秀作家的,已经形成了一个个长长的队列。这既利益于在其任上年年举办青年作家培训班,也归因于他与作者们随时随地地联系与沟通。我们因这些青年作家对其怀有极大敬意而同样怀有敬意。
作为一位笔耕不辍、著作等身的老作家,将近四十部书的出版数量,庶几可以证明他在整个创作之路上,对于文学耕耘的率先垂范和辛勤投入。他的作品已得奖无数,而其具有代表性的散文作品集《藏地兵书》更是获得了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这是一个由中国作家协会评选和颁发的全国顶级的文学奖,也是其应得的大奖和应获的殊荣。2010年11月在浙江绍兴颁奖现场,我看到王宗仁走红地毯去领奖,仍然是一副面带微笑、淡定从容、宠辱不惊的神情,真为他感到高兴。说起来有些惭愧的是,在当时我并没有读过他的这部作品,还是2016年年底在浙江永嘉县瓯江之畔的芙蓉书院,我们一起参加当地一位农民作家的作品研讨会时提起来,王宗仁才于其后给我快递了一本来,我才有幸读到它,姑且算是一次补课吧。
当我今天将王宗仁所签赠的《藏地兵书》拿在手里阅读时,一开始并不觉得是一件轻松的事。在人心变得极为浮躁的当下,阅读似乎变得越来越艰难,特别是对高质量的作品要想读进去必定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也并不例外。但当我要重读此文章《藏地兵书》,内心里所受到的震撼程度之强烈是难以形容的,相信这是一部高含金量的,需要耐着性子仔细阅读的,那些泡沫般的文字永远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作品。读这样的作品你不可能不同时去想它的作者,他是如何写出和凭借怎样的力量写出这样的作品的。
这个陕西扶风出生的关中人,1958年就当兵入伍上了青藏高原,并且从一名基层的驾驶员做起,继而为文化教员、新闻干事、创作室主任,无数次风里雨里雪里地穿越青藏线,一遍遍地感受和体验高原、大山、冰雪的雄奇与险恶,一回回地目睹和惊愕战友们经历和遭遇的生生死死。他敏感的心和过人的文学才能,也因为对这种特殊生活所产生的独特感悟而发酵。40多年的高原军旅生涯,以及一百多次地穿越世界屋脊,铸就了王宗仁怎样的精神品格与内在气质是可想而知的。他是把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把他最深的爱与情感,都奉献给和熔铸进了这片高原,他成为青藏线的代言人和虔诚者,渐渐成为从青藏线走出的在全国有重要影响的作家,也使他被人们亲切地称为“昆仑之子”。当我第一次较多地了解了他,知道了他不仅是当兵时,即便是到总后工作,乃至是退休之后,仍然抓住和创造机会,一次次地重走青藏线,委实令人感到震惊,我想这里面扎着多么深的感情之根在牵引着他,让他云影相望而情意相连,因此我确信王宗仁确实是一位为这个最高的高原而生、而存在的优秀的军旅作家。
对于很多人来说,青藏高原是一片由雪山荒漠组成的遥远而神秘的土地,让人无法不敬畏它的海拔,它的神奇,它的难以问津。而它对于王宗仁而言则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它更是一片心灵的渊薮和精神的高处。他在这里度过了他生命之中最艰难、最激情、最光彩的段落,他把悲与喜、爱与恨都刻印在了这片高原上,这里有他最深切的生命体验,贮存着他永恒的人生理想和情感寄托,记录着他所进行的尽情的文学挥洒。可以说青藏线是王宗仁真正的出发点和向上的台阶,从这里走向了令人仰望的文学高度。同时,青藏线也因为王宗仁的到来,以及他长久的驻足与张望,而获得了它原本具有的厚重和最深不可测的灵性。一个军旅作家和一片这片高原有了如此深的联系,并且把这片高原写成了一种精神的图腾,也许王宗仁是唯一的,也是十分罕见的。
由于长期的青藏线军旅生活,王宗仁必定积蓄搜集、耳闻目睹了太多的关于高原上的人们的故事,高原上的官兵的故事。这些故事也必定是日积月累、一点一滴地在他心中存贮发酵,使他不能自已地要将其以文学的方式写出来,也使他禁不住要在此反反复复的写作过程中,把自己的内心与精神提纯。这个过程是长期的、持续的,既可能是轰轰烈烈的,也可能是潜移默化的,无休止地冲激与涤荡着他的灵魂。王宗仁把他书写的目标凝定在了那样一种高度上,并且是怀着极大的至诚来写高原上的人和事,因此便有连绵不绝、灼心化人的作品从笔底滔滔汩汩地奔泻而出。《藏地兵书》所证明的则是“宗仁文章老更成”,那种老辣、精湛、醇厚,体现为一种不可捉摸的想象、才思和书写,更具有穿心的力量。
《藏地兵书》中最主要的描写对象是什么呢?就是那些“西部的儿郎”,即那些日日夜夜出生入死地奔波在青藏线上的官兵们。与官兵们时刻相伴的,是空气稀薄导致的缺氧,是突兀而至的风雪,是冻彻骨髓的寒冷,是藏凶伏险的沼泽,是令人绝望的路途断绝,是孤立无援的寂寞、疾病、死亡的威胁。在这样的环境中,官兵们远离繁华,缺乏爱情,其生命个体可能是脆弱的、渺小的,但他们胸怀祖国、肩负大爱,又是坚忍的、强大的,是一个个比高山还要巍峨耸立的个体,是一个个永远冲锋向前的战士。正如本书代序中写到的:“儿当兵当到多高多高的地方,儿的手能摸到娘看见的月亮,娘知道这里不是杀敌的战场,儿说这里是献身报国的地方。”在《雪山无雪》《太阳有泪》《情断无人区》《西藏骆驼》《唐古拉山和一个女人》《苦雪》《遥远的可可西里》《五道梁落雪五道梁天晴》《开满鲜花的坟墓》《远山的雪路》《女兵墓》《英雄藏牦牛》《谁的藏靴晒在草滩》等作品中,我们看到的是由官兵参与演绎的多重主题:冷山与热血、守望与奉献、生存与死亡,是坚强纯洁,却又不免有些苦难悲惨的人生,一路读来不能不让人觉得这是如此地可歌可泣、感天动地。
每篇作品中都有独特的意旨和精彩的叙事,让人必须抱持悉心阅读的姿态,才能全部感受和领略其全部的蕴含。特别令人关注的是作品描写的人物、情境和细节,我们读到当时的作者与咎义成于绝境中用报纸去点燃圆木取暖;柳毅与李琴这对仿佛处于暴风眼中的夫妻的凄美故事;在五道梁兵站的水晶石矿上唱歌的小梅朵;梅朵与柳倩磕长头去拉萨而悲惨离世;雪原上美丽而孤独的不幸女人拉姆;慕生忠将军庞大而艰难的运送物资的骆驼队;那个给战友唱歌唱疯了的、病着的、再也没有醒来的女文工团员;在汽车兵中犹如女神般的溺亡在温泉河水中的军嫂关大姐;整日与发电机为伴、与孤独对抗,默默为战友送来光明的陈志军;走不出心结、性格孤僻、行为怪异的莫大平;在遥远的可可西里女军人叶萍与丈夫胡明的生离死别……作品中的这些人物都站成了一个个伟岸的雕像,这些故事演绎成一个个动人的传奇,我们的内心因震撼、钦佩和叹息不已而得到净化与升华。
同样值得称道的是精妙的文字:“太阳结着冰,月亮锈蚀了”“一藏家妇人提着一篮雪花进山”“太阳还没出来,她就仿佛看见了落日”“无人区的爱情也是另一种爱情,它已经被生活漂白,没有诗意和浪漫,变成了等待!”“比石头硬的还是石头”“青藏线上离开了女人,是拴不住男人的!”“残缺的日子,往往阳光充足”。这样吸人眼球的句子在《藏地兵书》中可谓俯拾皆是,无不反映了王宗仁极为敏锐灵动的生活与文字感觉,及其内心的修为与文学的才情。读王宗仁的作品最突出的两点启示,一是如果没有对大自然,对青藏线如此近距离、长时期的体察与感悟,没有敏感卓然、醒豁清澈的思致,要写出这样的作品是不可想象的。作家从那一片神奇的高原,所获得的正是那一腔神圣的情感,那一番摇曳生姿的妙笔。这样的文字使读者的心一次次被洞穿,也一次次留有满口的余香。“比小说更精彩,比传说更感人”,绝非广而告之的虚妄之言,有些甚至更力口具有了不起的青春的、更为强劲的色彩。二是王宗仁對作品不厌其烦地修改,对此他似乎也并不讳言,可以看得出一个老作家的严谨、执着、尽心与坚忍。这让人想起打铁匠对手中产品的千锤百炼,其实修改正是作品思想艺术质量得到完善、深化和提升的必要过程。集子中的许多篇什都可以看到精心锤炼的深厚功夫。在这一点上,尤其值得年轻作家学习和记取。
责任编辑/刘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