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文周

2017-06-09金昌国

花城 2017年6期
关键词:酱园丈人格格

金昌国

东北货:末代皇帝溥仪带到东北散落民间的宫中字画,收藏界称之为“东北货”。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北京琉璃厂出现最后一幅“东北货”,即中国山水画鼻祖李成的《晴峦静寺》,交易额达两亿。

这会儿,整个园子里就留下文周和崔太监一个半男人了。

崔太监把一轴轴散发着经年纸张陈腐气息的画卷投掷进院子中央的火堆中,潮湿的纸张不起火,青烟裙带似的飘向空中。康德皇帝退位带着他能带的男人们跑了,佣人各奔东西。其实,文周也想跑掉,只是,他没地方可去。

崔太监从库房里又拖出两只箱子,一抱抱往火堆里扔。文周知道,这些玩艺儿在长春时,放在小白楼里,溥仪能带到这里,说明东西金贵。

眼前墨绿色的大江是满洲国或是民国与另一个国家的国境线,此刻如同一把刀子,切断了他们从宫中出走的退路。文周以为这次出行同以往没什么两样,只是动静大了一点。火车开了两天一夜,他半夜撒尿瞅冷子扒开窗纱朝车外偷觑一眼,发现火车两边每隔十几米就有一个穿着鸡屎黄的日本兵,手持上着刺刀的三八大盖背对列车杵在火车道旁。

文周问崔太监:都要烧掉吗。崔太监乜斜了他一眼,没理他。

到达大栗子沟的第一天,两人就发生了冲突。

火车站如同一座久没有香客的庙宇,空寂、寥落。站台上,横七竖八翻倒的箱子和打开的行李,似贵妇人被人抓开了发髻,纷乱失却了体统。崔太监俨然像个管家,喝令文周抬木箱。他是二格格佣人,怎么会让他干这等粗活,这不是打主子的脸吗?他肩背手提着二格格的细软,从崔太监眼前大摇大摆晃了过去,鼻孔哼了一声。

靠西边一长趟房子里,住着被男人遗弃的女人,此刻偶尔会传出嘤嘤的哭声,如蚊子一样在园子里盘绕。文周壮了一下胆子,说:反正也要烧掉,给我两捆呗。

崔太监歇气儿烧烟锅,眼睛直盯盯看着画堆冒出的青瓷色的蓝烟。文周说,省得你烧了,我是帮你。

空荡荡的园子里只有他们两人,可是,崔太监依然把文周当下人看,他嘴角轻蔑地“嘁”了一声,说:你也配。文周没作声,崔太监不屑地说,知道吗,这一幅画抵得上你全家人的命。

娘娘的使女尖着嗓子喊崔太监去库房拿烟膏,崔太监不放心地用眼瞄瞄火堆,火烧得正旺,他复又用眼睛清点了一下没来得及烧掉的画轴,离开了。

文周没回头,但从脚步声可以判定崔太监已经拐过屋角。文周以抢劫的速度从火堆里抽出一轴,然后连忙打开,他看到画轴下方盖了两个红印,直觉告诉他这不是珍品,复扔进了火堆,他不放心地朝崔太监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又从火堆中扒出一轴。他张开嘴巴,“呀”了一声,因为他看到了画幅下面密压压盖了一行红印,他急忙卷起,埋到了园子当中。一泡尿的工夫,文周就干净利落地把这些事情做完了。这时候他感觉到了左手火烧火燎的痛,他借着室内折出的灯光,看到了食指烧起了一个火泡。那么多皇上御赏并盖下印章的东西,一定是上品。他用舌头舔了舔火泡,偷偷地乐了。

鸭绿江流经临江老城,这里是放山采参,放排人集散中转地,年景好的时候,烟馆、饭店、妓院生意红火。“八一五”光复,县城里热闹了好些日子,城里人抢日本,所有日本人开的会社、商行被人抢劫一空,之后人们又开始抢大户,有钱人家都跑了。

后街零星站着几个出售山货农产品的小买卖人,远远看去,就如同一头大牲口在山路屙下的几只粪球。文周同一个卖鸡蛋的老婆子打聽价钱,老婆子告诉他,一只鸡蛋要一两银子。文周咂了一下舌头。他的粗麻布包里藏了几千元伪币,还有两轴画。

文周用手比画着问,大票要吗?老婆子摇头。文周见四周没人,从粗麻布包里拿出了一幅画,鬼祟地问:这个要吗?这可是地道的宫里的货。文周给她打开了看,画是二格格房里的,画轴下角氤氲着水色,如同青苔。出来的时候,二格格让文周拿这些东西换几个鸡蛋回去,最好能换只母鸡。二格格房间地下一只缸里藏着几十幅画。溥仪逃离小镇只带走祖宗传下来百余幅画,都是规格便于携带的那种,用两个手提箱,其中一只是盛放电影胶片的箱子,有几部他认为百看不厌的电影胶片被他放在了箱子最下面。余下名贵的画一部分发给了皇室女人们,另一部分被他吩咐崔太监烧掉了。老婆子狐疑地看着文周,说:你别骗人了,宫里的东西怎么会捂巴成这样,用它烧火都不会起火苗了。

文周和女人们一起吃大灶,大灶其实就是在一大锅灶里做好主食,由各房下人打回去,菜品由各屋自行解决。二格格连吃几日咸菜了。传说县城里来了十几万军人,到处在收粮食,粮食骤然紧张起来。灶上起初还供应白米,后来变成玉米面干粮,高粱米饭,再后来一人一日只分发给一块玉米面饼子。

崔太监说:别小看了玉米面饼子,在外面能换一个大姑娘。

文周朝四周瞥了一眼,虚着声音小声说,这可是祖上传下的名画呢。老婆子说,什么名画不名画的,又不当饭吃,你若拿不出金银,就别在这儿啰嗦了,这年月只有金银管用。然后,她指着篮子里的几只鸡蛋,说:几只鸡蛋能换一篮子银子呢。

十几个军人列队跑过来,几个做小买卖的还没来得及跑掉,就被他们圈住了,他们拿出新印制的东北六省通用币券,手上的东西就被拿走了。老婆子张开嘴巴想要说什么,一个拿着短枪的朝她指了一下,她立刻闭上了嘴。文周卷起粗麻布匆匆离开。

文周抄江边小路赶回大栗子沟。深秋水面浮着一层寒意,岸边柳丛如狂人发际,乱蓬蓬随风飘荡。行至半路,文周偶然回头,发觉有一中年男人推着独轮手推车跟在他后面。又走了一刻钟工夫,男人还是不紧不慢跟在后面。文周装作解手,索性停下脚步,十七八岁,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龄。中年男人起初放慢脚步,想等文周上路,看挨不过去,走了过来。文周虎着脸问:你干吗老跟着我。中年男人生着和善的面孔,他笑了,说:这路我走了几十年了,我是跟着路走。文周说:那好,你走我前面,我跟着你走。中年男人又笑了,说:好,就怕你跟不上。中年男人从文周身边擦身而过,在这一瞬间,文周嗅到了一缕咸味,是伴有豆香淡淡的酱咸。文周的胃剧烈地蠕动了一下,他饿了,一天没吃东西了,饥饿让本已疲惫的他产生了即刻倒在地上大睡的欲念。中年男人没回头,像是对着旷野说道:我这里有半块豆饼,你可以拿东西来换。中年男人飘在空气中的声音如同浮在汤面上的油腥,文周胃肠又开始了剧烈的蠕动。

一个和文周年纪相仿的小伙子,在院子里十分嘹亮地吹响一只破旧的哨子。下人、伙计懵懂着歪歪斜斜站立成一排,这时,出来一个挎短枪的长官,粗声粗气地宣布:你们,马上搬家。长官模仿刚学到官腔说:给你们半个小时,把坛坛罐罐丢掉,带上你们的行李。

文周到院子里把埋在地下的画轴、鼻烟盒挖出来,卷进铺盖,刚收拾停当,一个女佣跑过来,她是后厨房干粗活的佣人,文周和她打过几次照面,女佣说:帮我带两件东西出去吧,我东西多。她用肥胖的身体蹭了一下文周,说:我不会白让你帮的,一会儿我从厨房顺一个玉米面饼子给你吃。说完,她瞟了一眼文周,说:我还可以让你吃别的。文周朝后挪动了一步,嗫嚅道:东西我、我帮你带。文周慌张着跑了出去。

下人把藏在四处的宝贝翻腾出来,每个人的行李鼓囊着如同孕妇,大家已经习惯了恓恓惶惶的生活,对即将发生的变故,既麻木又冷漠。随着一阵打夯似的脚步声,跑步进来了二十多个军人,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军人训练有素地分成两拨人,前后两排站在下人两步开外的地方。然后,挎短枪的长官下令打开行李。

院子里出现了片刻骚动,然后是沉靜:是一方同另一方对峙。这会儿江面上空飞过一只苍鹰,凌空发出空旷的鸣叫,文周身体僵直地站着,看着苍鹰飞远。显然,对峙的双方不平等,一会儿工夫,那个女佣便嚎啕大哭起来,她不顾一切地冲向自己的行李卷,像是从天空中飘落的破旧棉絮,一下罩住了行李,她喊道:这是我儿子娶媳妇的财礼,你们不能动。人群里有人笑起来。显然,这一切都是徒劳。军人把她拖开,迅疾把行李打开,女佣被两个军人带走了,进到屋子里搜身。文周他们这些男人脱下了衣裤,身上只穿了一件贴身裤衩,有两个下人没穿内裤,便赤身站在院子里。一辆军用卡车轰然驶进院子,把搜出的东西拉走了。

军官粗着嗓子宣布:解散。

兵荒马乱积攒下来的一点财富瞬间被搜刮一空,文周站在秋日阴晦的园子里两手空空荡荡,他的那幅画,还有傅杰送他的鼻烟壶都被人拿走了。那幅画他倒不稀罕,他心疼那只小巧的鼻烟壶,他几次饿得眼睛发蓝,也没舍得拿出去换块干粮回来。军人在留下的皇族女眷屋子里搜查了一遍,然后给她们开会,要她们把收藏的细软都交出来,军人对待皇族女眷不像对待下人这般粗暴,他们有纪律,对她们挺客气。文周听军人说,所有的文物都是从劳动人民身上剥削来的财富。文周晓得这些字画包括所有财产都是康德皇帝的,劳动人民是谁。

酱园师傅说:你过来给我当伙计吧。

酱园师傅家地窖藏了些黄豆。黄豆是东北大酱必备的原料,粮荒初始,酱园师傅还自制大酱高价出售,后期用经年攒下的豆饼做大酱,后来直接出售豆饼。文周拿格格手上的玉器换豆饼充饥,两人熟络起来,酱园师傅邀文周到酱园来住。

文周问:我可以带两个女人吗?

酱园师傅愣怔了一下,问:不会是家眷吧?

文周说:什么话啊,她们可都金贵着呢。酱园师傅说:好、好、好,只要不是家眷就好。酱园师傅话中有着潜台词,只是文周没听出来罢了。文周心里在嘲笑他的愚钝:啥时候了还有心思做买卖,还让我当小伙计,你想得倒是长远。酱园师傅富有意味地说:人到什么时候都得吃饭,都得过日子。文周胡乱答应:是、是、是。他现在最要紧的事是把自己连同两位主子安顿下来,至于日后,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

江上的冷风从水面直扑酱园,撞得窗门哐啷啷直响,如同一个醉汉没完没了的砸门。二格格翻捡出一些字画,让文周找妥帖的地方藏起来。文周把二格格交代的两幅藏到房梁上,他知道这两件东西二格格分外器重。自己手里还攥着几帧。他到外屋转了两圈,便塞进对面屋的炕洞里。二格格说了几个人的名字,说如何贵重,他只记住了岳飞的《还我山河》《满江红》真迹什么的,还有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这两个人的名字文周在戏文里听到过。

事情出在西晋文人陆机真迹《平复帖》上。

《平复帖》是草书演变过程中的典型书作,隶意犹存。二格格轻轻地发出感叹:这是已见最古老的书道瑰宝,比王羲之还早七八十年呢。文周跑过来,用手指点着上面历代名家收藏章记,嘴里啧啧嘀咕:31个章呢。二格格俯身细看,忽地站起身,扬手打了文周一记耳光。两人都愣住了,这是主仆间从没有发生过的事,何况如今到了这般境地。二格格对下人管束严格,但也只限于疾言厉色,她不安地看着一脸懵懂的文周。文周嘴角动了动,转而呵呵笑起来:您是嫌我给弄脏了,瞧过画的人不都得盖上一印章吗,我摁了一个指印。二格格苦笑了一下,脸色悲戚地转过脸去。

三格格从炕上下来,说:文周哪懂这些,这会儿多亏他照应呢。三格格比文周还小一岁,这会儿却像大人似的劝着姐姐。二格格没再说什么。

二格格随手拿起一张画,是隋代画家“展之虔”的《游春图》,二格格说:这幅画是现存历史最早的画卷,距今已1400多年,运笔精到,意趣无限。她像是刻意说给文周听:这些画都是国宝中的国宝。三格格说:祖上留下这么多价值连城的东西,眼看着在我们手上败落了。二格格眼睛湿了,似与三格格说,又像是唏嘘哀鸣:男人们连这些东西都丢了,扔下我们这些女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两位格格不停地给对方揩着眼泪,细细地哭起来。

文周知趣地没再往前凑,在一旁劝道:现在有落脚的地儿了,好歹算有活路了,二位格格不哭吧。

二格格托付文周把画放好,同三格格进到屋子里,三格格临进屋回头朝文周看了一下。

酱园师傅有一个女儿,唤作张看,耳朵听力有点毛病,人看着还算长得周正。酱园师傅老婆托二格格给文周说媒,文周这会儿明白了酱园师傅留他们在这里的真实用意。文周不答应,说:俺爹娘还活着呢,这事得由他们来定。二格格暗下脸,说:你父母不在跟前,我现在还是你的主子,我就给你定了。文周梗着脖子不服气地说:她耳朵背,昨日我问她十几了,她说她姓张。二格格被逗乐了,可是,脸上迅即换上了愁苦,她低下声音说:我们几个人的命可攥在你手里。二格格声音进一步低了下来,语气细柔:我原想着,若世道再恶下去,就让三格格下嫁给你,可是,眼前我们先要保命啊。说完,二格格眼睛里带着乞求望着文周,文周慌得连忙跪在了地上。二格格说:人家撵我们出去,我们可就得饿死荒野了。

酱园师傅从外面弄来了半斤猪肉和一瓢白面,张看欢喜地从菜园子里拔回一棵冻僵的白菜。她知道这个叫文周的男孩子答应娶她了。一家人吃一顿饺子,他们的亲事就算定下来了。文周心里不高兴,可是想到这会儿能吃饱肚子,还能让主子安顿下来,暂且先这般吧。

包饺子能让简朴的生活热闹生动起来,和面、切菜、剁肉、生火烧水,一段时间恓惶颠沛的生活在这一短暂的时刻结束了,似乎生活又重新开始。二格格受到了感染,她让文周在带来的铜盆里倒上了热水,焚香一般洗了手,上手学着包饺子。二格格平生第一次接触面案,纤细的手指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菜馅同面皮捏到一处,不是菜馅掉落案几上,就是面皮由于拿捏久了,破了膛。二格格生性是倔强的,生生用了一顿饭的工夫把一只饺子歪扭着包好了,这只饺子像一只女人变形的小脚。二格格带着难为情的表情笑起来。

二格格把一只自用的手拎衣箱送给了新人,算是结婚礼物。箱子呈棕褐色,二格格说是长白山野生鹿皮做的。箱子老气横秋,在文周看来如同一个老女人,一点不喜庆,可二格格送的毕竟是好的。

这天晚上,文周同酱园师傅的女兒张看圆了房。

“八一五”光复,至十七日溥仪离开大栗子沟,县城里的日本人一夜便消失了,没来得及跑掉的日本男人被周围百姓捉了去点了天灯,女人被强奸。文周见到了男人们集体复仇的场面,狎昵的笑声里夹杂着为中国人报仇的呼喊。

大栗子沟山上的石头俱呈栗色,日本人在这里开了铁矿,据说还有铜锌。矿上人“抢日本”,把护矿队看护的黄大楼给打开了,里面都是溥仪逃走留下的藏画。文周隐约听到下人说从新京拉了一火车皮藏画过来,原来都藏到了这里。过去被人说成宝贝的宫藏画,现在换不来一个饼子,抢这些东西干吗?但文周还是跑了去,趁乱抱回了一大捆。二格格从屋内出来,眼睛如同玉珠般亮了起来。她一幅幅拿起,仔细端量,欣赏,微喘着唏嘘感叹,临了眼睛还是湿了。她从画卷里挑拣出两幅,对站在一旁瞅热闹的张看说:赵孟頫的《双松平远图》啊,啊呀,元人的画。她喊文周过来,说:仔细收好,将来可以置房子置地。文周不相信地说:换不来一块玉米饼子呢,我试过了。二格格脸色难看,讪笑着说:收着吧,或许世道还会转回来呢。二格格交代文周把其余画卷也收好,文周收拾起来,进到屋子塞到一旧炕柜下面,炕柜是丈人作为陪嫁送给姑娘的嫁妆。

王羲之的《二谢帖》,还有沈周、唐伯虎的画,都被张看烧掉了。二格格听说后像被衩头锥了一样,面部痉挛。但她不敢声张,因为西屋住进了部队,也正因为部队临时征用房子,西屋才生了火,等张看抱了几抱玉米秸把西屋炕烧热,二格格火烧眉毛般让张看把燃得正旺的玉米秸抽出来,哪还来得及。这几幅画是二格格特别交代让文周好生保管,所以文周把画藏到炕洞里。看出来二格格对这几幅画的器重、珍视。文周宽慰她说:烧就烧了吧,还有好些呢。二格格失去家人般痛苦地说:哪怕把我烧了呢。文周嘿嘿笑道:何至于,明日我再给你抱一抱回来。二格格慌张着朝对面屋看了一眼,小声道:这事别让外人知道,罢了。

每天晚上,文周用簸箕到园子里撮雪,再把雪倒进铁锅,化开烧热,然后倒进铜盆外带毛巾端到二位格格住的北屋,侍候洗漱,直到二位格格睡下,日复一日。圆房的第二日,文周回屋,张看打了洗脚水进来,要给文周洗脚。文周一高儿从炕上蹦下来,恓惶着不知如何是好。在他的意念里,他应该是给别人打洗脚水,从没想过接受别人侍候。张看把文周两只脚摁到温水里,嘻嘻笑着说:你又不是小脚女人,还怕别人看不是。张看细细洗濯起来,如同涤洗秋日准备下窖过冬的萝卜。张看身着粗布水色短衫,肩头浑圆,在油灯下细看,透着结实,丰腴,看上去活脱脱一个殷勤、能生养的女人。文周不自在,但张看细柔的手指游动于他的脚心脚背,加之温水浸润,文周张大嘴巴,身体慢慢舒展开来。文周把一只手搭在张看浓密的头发上,张看顺势脸埋进文周双腿间,小声说道:你就是我的主子,我一辈子都侍候你。文周喉头滚动了一下,差一点哭了。

隔年秋日,张看生下一个女孩。文周两边跑,十分辛苦,张看有些心疼,便说:两个大活人,长着手脚,你一个人当八个使,还在那摆谱。文周朝外看了一眼,说:再胡诌,我揍你,人不能看着别人落难了,就踩巴人家。张看把女儿抱起来,撒着娇说:你打呀,看女儿不哭死你。文周定定地看着张看怀中的小生灵,伸手想摸一下,张看把身子扭向了一边,嬉笑着说:你那手像把锉似的,别把女儿相给破了。文周呵呵笑起来。

大家忙作一团,通化那边托人捎信过来,文周知道是北京那边来了消息,派人来东北接他们了,人都到了通化。

张看头上缠着一条白毛巾从屋里冲出来,眼里噙着泪直盯盯地看着文周。文周奇怪她怎么会听到,几个人在外屋是小声嘀咕着说的,她耳朵不是有毛病吗?文周眼睛不敢看二格格,也不敢看张看。

文周送两位格格到通化就回来了。其实在走出家门那一刻,他就决定留下来。张看抱着女儿,倚门而立,他走过去掀起女儿被盖,女儿眯缝着双眼,朝他甜甜地笑起来。文周同张看说:送去——我就回来。张看狠命地点着头,看着文周,目光湿漉漉的,里面充满了信任。

一路上看到的尽是军队,还有百姓赶着毛驴车马车运送物资的队伍。文周走了一个星期,才把两位格格送到通化。三人从临江出来,坐的火车,到了水鹳子车站,火车停运,他们找了家旅馆住下,雇了辆马车又走,行至半路,马车被军队临时征用,他们又改步行,才来到通化。北京来的人把两位格格接走了,听说他们要到一个叫三源埔的地方乘坐军用飞机去北京。二格格问:你真的不跟我们走了。文周垂下眼睑,点点头。二格格掏出丝巾,揩了揩眼角,说:是我们害了你。文周轻摇了头说:这都是命,格格放心走吧。

送走了两位格格,文周心里有说不出的怅然,两位格格不需要他了。临分别,两位格格抱着文周哭,二格格说:你是一个忠心的下人,以后咱们当亲戚走动吧,我们姐妹一辈子都会感激你。

文周慌了,说:那可不敢,等孩子大了,我还去侍候格格。

同皇族攀上亲戚,二格格的话让文周心里很暖,他祖上真是积了大德,这些话听着虽说像是客套,可他知足了。

回来的路上,文周遇到了两个生意人,经过简短的闲聊,商人对他格外热情。他们说是从北京到东北收购中药做土特产生意的,其中一个人拿出了北京坊的酱驴肉,另一个从包里掏出西凤酒,两人一起邀文周和他们喝酒。文周这会肚子饥了,更重要的是送走了两位格格,心里如同饥饿一般空唠唠的,极需要和人说说话。

像是为了报答酒肉之情,文周有问必答。两人不经意间,问到了溥仪带到大栗子沟文玩字画。起初文周并不在意,酒酣耳热间,他猛然一惊,他发觉说得太多了,无意间说出了常人无从知晓的关于宫里的秘闻。他停住了嘴,闭上了嘴巴。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也不再问,只是劝酒。

出去二十多天工夫,临江城发生了在文周看来翻了个的变化。街上到处是人,大多是队伍上的人,而且他发现,有女人穿着军装,腰间扎着栗色的宽皮带,连女人都出来打仗,世界变得恐怖了。所有靠街的房子墙上,贴满了红黄绿纸裁剪成宽布条式的标语。改朝换代了,文周心里这样想。

文周进了家门,丈人殷勤地给文周打洗脸水,并递过白粗布毛巾。文周发现了屋子的异样,到处乱腾腾的,丈人平静地说:来了一伙军人,把那些东西都拿走了。张看走出了屋子,似悲若喜的面容,长长叹了口气说:我说你能回来的。丈人在边上给张看使眼色,张看眼泪下来了。丈人转着话题说:那些东西如今又金贵了,一些人死活不肯拿出来,被政府抓了去。丈人继续絮叨:听说搜到了几十大箱画,那个崔太监自己私藏了一箱,不肯拿出来被拉出去毙了。

文周洗过脸,从包袱皮里拿出一块酱驴肉递给张看,这是文周趁商人醉了酒偷偷藏下来的,他打着哈欠说:饿了换不回来一块饼子,为这搭上条命,值吗?

张看吃着酱驴肉,眼神柔软地直直看着文周。丈人见到此,找了由头回房歇息去了。张看身子都软了,嘴里却嗔怪着说:我以为你被土匪绑票了呢,这么多天不回来。

下雪的日子,大栗子沟出奇的安静,树叶般大小的雪花从空中飘落,站在院子里,能听到下雪的声音。清冽的空气使酱园的咸味愈加浓烈,可以直接蘸着吃大葱了。一日,文周推着手推车到临江城沿街卖酱,酱装在两只木制的大桶里,论碗卖,大号碗一角,二号碗五分。走街串巷路过正街时,忽然被一阵锣鼓声吸引,一辆卡车上,沿车栏两端,整整齐齐站了十几个地主和国民党特务。文周正看热闹,趁机休息一下,车上一个熟识的面孔突然吓了他一跳,是车上那个给他酒喝同他打听字画的人。这个人在街上文周碰到过一次,他热情地邀他去租住的房子,请他喝酒,还问他能不能帮弄到东北货,文周因为桶里的大酱等着出售,推辞着没去。文周慌张地推起车钻胡同里了,他和这个国民党特务喝过酒,还偷拿了酱驴肉。听说两边军队还在关内打着呢,如果有人知道他和这个国民党特务有交往,弄不好会掉脑袋。

丈人家开着酱园子,但因没有雇工,被定性为个体手工业者。丈人给解放军送过酱,还在部队最困难的时候支援过几百斤黄豆。其实,是部队来了人,不由分说把储藏在仓房里准备做酱的黄豆拉走了,走时给打了一个白条。但凭着这张白条,丈人躲过了批斗、审查。文周也借了不少光,因为他是在伪皇宫当过差,伪皇宫是日本人扶持起来的,他被叫了去,审了几次,他当年当差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也就这么过去了,家中被抄过几次,连天棚炕洞都翻腾一遍,没翻出有价值的东西。

文周抄江边小路赶回大栗子沟。时至冬日,江面结了厚厚的冰,奔腾喧哗的江水如同被一层纸封住口,缄默无言。行至半路,文周偶然回头,发觉有一中年男人跟着他,文周停下来,等中年人跟上人,他笑了,说:你也有一个女儿有嫁我吗?中年男人愣怔了一下,随即笑了,直言道:我出一头牛,换你一幅画。文周讶异地看着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左眉心生着一个黄豆粒大小的铁红色痦子,他说:世道纷乱,你留着是灾祸,我是帮着你消灾呢,再说还能换一头大牲口。文周说:值一头牛钱了,可惜政府犁地一样翻腾了几遍了。文周说着推起车子快步离开了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沒有追上来,而他的声音却随风飘荡过来:你命里压不住横财,想出手时找我。

文周推着车子跑了起来。他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在宫里当差的经历他以为外人都像他一样忘掉了,可这段经历却像蛇紧紧纠缠着他。

在一个没有任何征兆的平常日子,张看和女儿被土匪绑票了,张看的一句戏言在她自己身上灵验了。张看抱着女儿到城里赶集,傍晚没有回来,正在一家人着急的时候,院子里门响了一下,文周冲出去以为张看回来了,看到的只是院子里被丢下的女儿一只鞋。文周拿起鞋,鞋里面放着一字条,字条简单几个字:拿画换人,报跳子杀人。碰马放鞋里。

跳子、碰马,文周看懵了,丈人也云里雾里,丈人找了镇上一个私塾先生,他只能从字面上解文断字,到底是何意他弄不清楚。丈人快急疯了,镇上一个放山的老木把给两人解了疑:这是绺子(土匪)里的行话——跳子即兵警,碰马即见面的地方。

在新京(长春)二格格去庙里上香,里面的住持说文周命里无后,应尽心服侍主子。文周当时心里不痛快,鄙夷住持为奉迎讨好二格格,咒他无后。后来发生的事实也许住持早在他的脸相上看出了端倪。

文周要报官,丈人不同意,丈人焦急道:报官土匪就可能撕票,还是寻画吧。丈人两眼盯着文周,富有意味地说,人命比画值钱。两人小声争执了一会儿,文周还是寻画去了。平日随处能见到的宫里的藏画,经政府的收缴,各路文物商人收购,已无处可寻。文周在兵警翻趟过的屋室又翻腾了一遍,除去那只像老女人一样破旧的手拎箱子,都是一些日常的家什。手拎箱子这会儿也被倒扣在炕面上,里面收着张看过冬的棉袄、棉裤,还有一件结婚时新做的枣红外衣。文周看着张看穿过的衣服,眼泪扑簌簌掉落下来。

黄大楼被护矿队打开时,宫中藏画大栗镇家家几乎都有几幅,藏画派不上实际用场,女人家用来铰鞋样子,有人家用它包裹过冬的衣服。到了这齦节上,人命关天用来救命的时刻,却一幅也寻不见了。

文周半跪在江沿树林,等着绺子取画换人。文周腋下布包里包着一张白纸,一位排长在白纸上面用钢笔画了一支手枪。寻不到画,文周还是决定报官。文周一刻也不想等了,一个年轻女人在土匪手里,会被作践成啥样子,他快疯了。

离约定的时间还早,一个排的人埋伏在树林里,大家趴在雪地上,突然一声枪响,众人寻声望去,一个新兵蛋子枪走了火。

绺子上的人一直没出现。

第二年春天,放山的老木把在位于枫叶岭的陷阱里发现了已经死去多日的母女,女孩的一只脚上少了一只鞋。

文周把母女俩的尸骨抬回来,在对面山上埋了。丈人变得疯疯癫癫,逢人便说是文周害了他女儿,他手里有画,等着卖大价钱去找主子。

从文周住处,抬眼就能看到一大一小的两座坟茔,在文周的眼里,两座坟就如同一间正屋接了一间偏厦。一家人现在不能住在一起,变成山上山下的邻居。文周每日都到山上,同母女俩团聚一下。

文周一直带着丈人一起生活,直至给老人送终,没再续娶。岳母在知道女儿和外孙女被土匪撕票的第二年便离开了人世。80年的一个深秋,已进入耄耋之年的文周有一天随手拎起那只鹿皮箱子,准备翻找过冬的衣服,箱底这时候如同风干的树皮一样脱落下来,张看的棉衣和自己的棉衣、棉裤掉落到地上。张看的棉衣每年春秋两个季节,他都会拿出来到太阳底下晒晒,然后收进箱子里。这时沾覆在箱底的一层旧纸张猛然跳入文周眼底,就在最初看到的那一刹那间,他知道他看到什么了。

纸张已经昏黄,有几处已经破损沾在了箱底,但历代皇帝密匝匝的御印还清晰可见。他想起了从火中抢出的那幅画。张看不经意间把扔得到处都是的一张藏画垫作了箱底,可能连她自己都忘了。文周抱着箱子大哭了一顿,断断续续哭了一个上午,哭累了,他小心翼翼把沾在箱底的纸剥落下来,他先洒上点水洇湿,然后一点点揭下来。

文周决定去一趟省城,他把残画和几叶碎片仔细包好。他不相信临江那些裱画师,他依稀可以看清画轴下端各朝皇帝御览过的红印,无疑这是一件珍品,他要找业内一高手,尽可能使画恢复到本来面目。

从省城回来,文周挑拣了一个日子,买上香,一刀黃表纸,来到对面山上张看和女儿的坟前,他点燃了香、黄表纸。他在省城住了一个星期,找了家裱画店,然后去新京皇宫二格格住过的地方待了一会儿,这里已成为供游人观赏的一个景点,之前,男人是不能进到屋子里的,他每次当差都是低着头站在门外。裱画店老板接过文周手中的画,惊讶之余带着疑惑的神情看着衣着素朴的文周,这时候文周看上去像是一个典型的乡下老人。裱画店老板说:老人家,你知道这幅画的价值吗,可以买下——文周抬起一只手,示意他噤口。裱画店老板和文周年纪相仿,他内行地看着文周说:如果我没说错,这幅画是道上称的东北货吧,现今行内以9位数字论价。文周抬起头,瞬间看到裱画店老板眉宇间生着一个痦子,痦子呈褐色。文周左手颤抖并出现了短暂痉挛,随即又恢复如初,他平静说道:只管裱好,钱一分钱都不会少你。

太阳坠入山后,巨大的反光照亮悬在天空中如浮冰般云块,天地静穆,点燃的香在风中如同一条条向空中升腾的蛇,黄表纸这会儿燃得正旺,文周把那幅裱好的画投入火中。

责任编辑 申霞艳

猜你喜欢

酱园丈人格格
属相
《week#8》
母亲节感怀
“丈人”未必是“岳父”
格格的愿望
“丈人”未必是“岳父”
老长沙人的酱园生活
老长沙人的酱园生活
旧时镇江酱园
立等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