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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碗干炸

2017-06-09刮刮油

读者·原创版 2017年6期
关键词:肉丁炸酱面味道

文|刮刮油

小碗干炸

文|刮刮油

我从不因为食物与人吵架,私以为每一种味道都有它存在的意义,每一种食物皆有其有序的传承,且同一种名称的食物,亦可有万千味道、形态。比如包子,无论是无锡的汤包、山东的大包子,还是上海的生煎包,都担得起“包子”之名。

我嘴馋且不挑,对大多数的食物都充满热爱,但如果让我选一种食物代表家的味道,炸酱面恐怕是要排在前面的。

炸酱面在北方十分流行,家家都会做,最常见的是肉丁黄酱炸酱面。做法也不难,无非就是调制酱汤,煸香肉丁,然后在一起翻炒成炸酱,佐以各种面码儿,便成了一碗喷香的炸酱面,按照老北京的叫法:小碗干炸。

炸酱面材料无非是肉和干黄酱,做法听起来也极简单,但各家的酱,味道各不相同。我吃过不少人家的炸酱面,几乎每家都有自己的味道。

比如调制酱汤时的做法就不尽相同。

有的人就爱吃干黄酱的味儿,只用少许水把干黄酱澥了调成酱汤;有的人则会在澥开黄酱后加入甜面酱;我还见过往干黄酱里加蘸酱菜用的豆瓣酱的;还有用东北大酱调制的,也是一种味道。酱和水的比例决定了这碗炸酱最终的味道和形态,甜咸配比不同、稀稠度不同,炸出酱的味道也不一样。有吃得精致的人,在口味上极挑剔,光调酱就要试好几次,一点儿也不能凑合。

还有就是酱里的荤口,最常见的是五花肉丁。比较讲究的人是把去皮五花肉切成黄豆大小的肉丁。为什么说讲究,因为这种大小的肉丁一般很难肥瘦相间,这样肥肉和瘦肉基本上是分开的,下锅也是先下肥肉,煸出油后再下瘦肉。但好肉之人,则会把五花肉切成手指肚大小,这样一块肉上便是肥瘦相间,吃起来风味不同。而实在犯懒不愿意切肉的,也可以煸炒肉馅。也有那不爱吃肉的人,炸酱用的是鸡蛋。

拌面的面码儿就更是各有喜好。按照时令,青蒜、黄豆、黄瓜丝、萝卜丝、豆芽、香椿、芹菜、白菜……一切都没限制,喜欢吃什么,就摆上一盘。所以炸酱面虽然是很简单的吃食,但所用的盘子和碗可一点儿也不少,不摆满一桌子,不叫吃了一顿正经炸酱面。

我就属于好吃肉的人,肉丁不能太小,否则就觉得不过瘾,我最爱嚼炸酱里的肉。若说炸酱是广袤宇宙,这肉丁就是天空中最亮的星,没了这肉丁,宇宙就变成了黑洞洞的幕布,没了那灵动的劲头和魂魄。有时候我吃完了两大碗面,瞅着酱里的肉丁还犯馋,又怕吃咸了口渴,就盛上些面汤,再涮上几块肉解馋,才算满足了。

面条也分抻面和切面,但最好吃的是自家的手擀面,劲道又干净,机器轧出来的面,口感不能比。煮出来的面也分锅挑(直接从锅里把面捞碗里)和过水。有的人着急,吃不了锅挑,必须过水才能吃得痛快。我吃的面不必过水,我不爱吃那股子过凉水的生气味,必须得是热气腾腾的,我拌面的声音都是黏糊糊的,热气把酱香激发出来,往往面还没拌利落,就积了满嘴口水。我妈最爱看我着急拌面,大口咽哈喇子时的样子—“别滴到碗里,出息劲儿的!”她会说上这么一句。但此时她说什么都无所谓,我只想赶紧吃上一口。

我打小就爱吃炸酱面,吃多少顿都不烦。冬天天冷了没什么新鲜菜,吃碗炸酱面;夏天天热了懒得做饭,吃碗炸酱面;今天谁过生日,没的说,炸酱面;明天哪个节气到了,按规矩,炸酱面;后天因为前一天酱炸多了,还可以再来一顿。

我如此爱吃炸酱面,甚至连早饭都可以吃。以前某品牌的方便面出过炸酱面,打出“吃干面、喝鲜汤”的广告,说实话,那面吃起来的味道比起小碗干炸简直是云泥之别,但只因它也叫炸酱面,我便爱屋及乌,当早饭吃了不少。吃多了,吃惯了,竟也成了念想,以至于多年后,在超市里看到这东西,就仿佛看到一个半大的小子,坐在那老旧的板砖楼的厨房小桌前奋力吃面的背影。

我上小学时吃面就很老到了。中午回家吸溜上一碗炸酱面,必须得就上半头蒜。下午一上课,同学们都对我退避三舍,但就连在我最喜爱的大队辅导员前打了一个声色俱佳的嗝,惹得她直犯干哕时,我也没有怪过炸酱面。

我如此爱吃炸酱面,以至于在外派工作时,在我珍贵的行李箱空间里,除了生活必需的裤衩、背心、西服、衬衫,还给干黄酱留了一席之地。尽管干黄酱大幅度增加了我箱子的重量,尽管它们让我在史基浦机场入关时费尽了口舌—我必须要连说带比画地给安检人员解释,这形如板砖、色如大便的东西是我最爱的豆制酱料,这至少耽误了我一小时,但我没有因此抛弃过一袋干黄酱。

有一个同学,其父爱喝酒,喝了酒就犯浑,在家揍孩子,出门骂邻居,我们都挺烦他。但他纵然人品千般不堪,却炸了一手好酱。我去同学家玩时得见一回。

那日他喝得醉醺醺,许是饿了,晃晃悠悠站起来走到厨房,开冰箱,取食材,突然像被厨神附体一般,腰板挺起来,一个举酒杯都颤三下的人,切起肉迅猛而利落,举起锅如铁手一般稳当,澥酱、切肉、煸酱、煮面,一气呵成,整个人的精气神突然回来了。

只见他身形摇了几下,手底下连炒带晃,没一会儿工夫就酱香扑鼻。我咽了口吐沫问同学:“你爸是干吗的?”同学说:“他下岗前是厨师,下了岗就一直喝酒。”我们听后相对无言。

我还记得那天的场景。午后的阳光透过他家小厨房贴满挂历纸的窗户照射进来,他在逆光里形成了一个剪影,脸上的表情和邋遢的衣衫已经看不清,这剪影不再像平时一样佝偻,似乎在炸酱的那一刻,许久不见的生活记忆裹着那一技之长带给一个人的尊严,重新注入这个曾经靠炒勺吃饭的男人的身体中。

很多年后,我看了一部叫《满汉全席》的电影,里面落魄的廖杰师傅,总让我依稀看到同学父亲的身影。只是不知道后来他是否如电影里的廖师傅一样咸鱼翻身。在我看来,能把一件民间的吃食做出灵魂的人,本也应该是热爱生活的人,总要活得更好一些吧。

一种食物,吃的不光是味道。

每一道菜,每一种味道,都是一段生活。这些食物或清淡,或浓重,把它送入口中后,过的是舌,走的是心。每当尝到它的味道,就回到了它所对应的那段生活里。

自己在国外过的第三个生日,我加班。

回到公寓,已过了晚上10点。推开门,屋里空无一人,灶台清冷,心情低落。于是,我决定给自己煮碗面。

半小时后,我拌上了一碗意大利炸酱面,没有面码儿搭配,没有手擀面的口感,但酱香引得我迫不及待地吸溜了一大口,面入口那瞬间,突然感觉灵魂上加持了一股子精气神,身体也满足得通体舒泰。

那一刻,我似乎站在了8000公里外那座古城的那条胡同里的那座老楼的小厨房中。

煮面锅热气蒸腾,我眼睛上蒙了一层雾,使我看不清周遭的人和物。

我感觉到自己半拉肩膀拌面拌得酸痛,我听见碗里响起黏糊糊的拌面声,于是我口中止不住地涌出口水。

然后一个声音说:“别滴到碗里,出息劲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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