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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里的落后生活

2017-06-09花皮瓜

读者·原创版 2017年6期
关键词:西西里

文|花皮瓜

西西里的落后生活

文|花皮瓜

跟北京话不一样,太谷话的问候语,不是“吃了吗”,而是“做甚当”,翻译成普通话就是“干吗去”。太谷人喜欢隔空喊话,小时候在县城里,我跟着爷爷奶奶出门,老远就听见一句“做甚当”。我奶奶那时70多岁,这个没缠过脚、结了三次婚的小个子老太太,总是雄赳赳地停下来,大声说:“窜!”

“窜”这个词在太谷话里的意思就是逛街,却比逛街更形象。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悠,东看看西看看,进这家商店,出来又进另一家,哪有比“窜”这个动词更形象的表达呢?尽管那个年代物质匮乏,几乎没有什么商店,也没有什么商品,但“窜”依旧是小县城人们日常最重要的娱乐活动。每个人的快乐都体现在有时间、有精力出门“窜”一下。

“窜”还比逛街更有意思。如今的逛街,和花钱、买东西是同义词,出去逛一圈什么都不买,会觉得没有达到目的。以前出门“窜”可以不花钱,只是出去走走,碰见谁跟谁聊两句,看见新鲜事,驻足旁观一下,回来再跟家里人传达一下,愉快的一天就过去了。

我小时候经常独自出去“窜”。夏天午睡时偷跑出来,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灰色的高墙大瓦下,炙热的光线照射下来,知了发出巨大的叫声;冬天下雪的夜里,大门外的路灯下,大片的雪花在光柱中落下,落到地上时发出沙沙的声音;正月十五夜里看灯,回家路上,一路抬着头,路两边挂满了各色花灯;最多的,是在南门外,放学路上有成排的蔬菜摊、肉摊、灌肠摊子,人声鼎沸。在那些时刻,我暂时忘了没写的作业,心里充满了幸福。

几十年后,在莫迪卡,我重新找回了“窜”的生活。

在Airbnb网站上第一眼看见莫迪卡,是来自一张从阳台上俯视整个镇子的照片。镇子在山谷里,沿两旁的山坡铺展开来。灰色的石头房子重重叠叠,高大的教堂耸立其中,像是一个从古代穿越过来的中世纪小城。我一眼就喜欢上了那里,没有做任何调查研究,也没有看旅行指南,我决定去西西里。

事实证明我的感觉是对的,西西里的小城莫迪卡,跟我的老家太谷神似。尽管这里的房子都是石头垒的,而太谷是晋商发源地,都是灰砖大瓦房;莫迪卡依山谷两侧而建,巷子高低错落,如迷宫般,而太谷地势很平坦,基本上横平竖直。但那种经过岁月淘洗,嵌在石头缝里的历史感却跨越重洋,在我心里相遇,让我认定了莫迪卡。

古城里至少有一半民居已经无人居住,关门闭户,屋顶上的瓦塌陷着;剩下的一半,阳台上晾着衣服,种着花。这里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巴洛克世界遗产”,但几乎没有什么游人,估计是因为西西里像这样的小城太多。从市中心的一条主街往山上一拐,光线就立刻幽暗了,也难得见到一个人,只剩高高低低的小巷子了。猫很多,个个养得皮毛鲜亮,远距离观察着你,然后一溜烟跑掉。光滑的石板路窄得容不下一辆车,只能步行。穿过门洞、台阶、人家的门前,左拐右拐,纵横交错。不到5分钟,已经走得气喘吁吁,浑身是汗。没有一家的房子不是建在坡地上,有的房子甚至靠在山上的石头上,或在石头上凿出个洞来。窄小的门上装饰着铜把手,二楼小小的阳台伸出头顶,绿色百叶门两扇中分,让人忍不住想伸进头去窥探一下。走着走着,突然眼前开阔,出现一块空地,空地上放了一两张椅子,椅子上坐着晒太阳看风景的老人,聊着天,看到我,他们不由自主停下来,盯着我看半天,嘴里冒出一句“buongiorno”(你好)来。

在这迷宫一样的巷子里“窜”,是我的第一大享受。刚来的半个月,我每天出门“窜”几个小时,还没有把巷子都转完。小巷子里每一家的房子都不同,晾衣服的方式也不同,大巷子则三步一个小店,店门半开,光线幽暗,里面巴掌大的地方,卖各种东西。卖面包的摆着老式木柜子;卖肉的放着白色透明的冰柜;卖菜的把货架摆在门口,一小筐一小筐的西红柿、豆角、茄子、茴香摆得整整齐齐;卖巧克力的用小篮子放好了免费品尝的样品;卖海鲜的将冰块一字摆开,把鱼摆在上面……还有卖小点心的、卖冰激凌的,所有能卖的东西都被分了类,好像要让每个人都能有点儿东西卖似的。眼镜店、服装店、鞋店、五金店都像这样在街角开着,即使是难得一见的超市,也小得让人担心—全世界都被大超市垄断了,我怕他们坚持不下去,消失在不远的将来。

第二大享受是看街上的人。早上10点钟一直到天黑,街上总是有很多人。咖啡馆门口的椅子上是人,广场上的椅子上是人,路边或站或走的三两成群的人,安静地晒着太阳,或者热烈地聊着天。西西里人矮小,多半都是深色头发黑眼珠。这个位于地中海的像十字路口一样的岛屿,几乎经历了欧亚大陆历史上所有的变迁,从古希腊、古罗马文明,到阿拉伯文明、文艺复兴都在这岛上留有遗迹。莫迪卡人有着朴实天真的眼神,每个人看见我都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只要眼神相遇,他们就会认真地跟我打招呼,这也像是我记忆中的童年—在小镇上,一个外来人是无处遁形的。刚来的第二天,我揣着一张纸条,在大街上三步一问。每一个人都像讲故事一样,手舞足蹈地用意大利语给我指路,而我居然都听懂了,最后,在几十个人的帮助下,我步行了3公里买到了插头转换器,其间还婉拒了一位热心人开车送我的提议。

我很快就决定在莫迪卡住几个月。在全世界都被全球化裹挟而去的今天,人人都做着“美国梦”,起早贪黑地挣钱,买房买车。莫迪卡就像是一个藏在世界背后的城市,不紧不慢,昏昏欲睡,保持着它旧有的生活节奏。教堂钟声每小时在天空中回荡一次。中午1点,所有商店准时关门,店主回家睡午觉。下午5点,逛街买衣服的女人们慢慢出现在街头,冰激凌店门口开始有人。星期天是没有菜可买的,星期一也很少有人上街采购。我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经过无数次出门买东西失败的教训,才渐渐融入了这里的节奏。

在美国,买菜简直是个工作,要写清单,一次买一礼拜的菜,不做计划根本不可能。连买回来先吃哪个后吃哪个都得计划好,否则新鲜的就放坏了。买菜要开车,在巨大的货架之间按名字搜索,又在无数的选择中间左右为难。所以我一度恨买菜。现在,我又可以每天随时出门“窜”,看今天哪家的东西新鲜,再决定要吃什么,跟摊主们用“你好”和“谢谢”几个简单的单词,加上手舞足蹈交流一番,再慢慢地走回家。想想真可笑,在这个连语言都不通的地方,我找到了居家过日子的感觉。

西西里为什么会如此特别?我猜,也许跟它的穷有关。人人都知道西西里在意大利是穷地方,而意大利在西欧又是穷国家。在从罗马飞往西西里的飞机上,可以清楚地看见西西里的地貌。除了挺立的一座活火山,西西里几乎全部是丘陵,且没有树。维基百科上说,西西里岛是人类历史上最早因为开荒种地而把森林都毁掉的地区。在开往莫迪卡的路上,我惊讶地看见,这里几乎每一寸土地都被耕种过,连高处的山冈和低处的谷底也不例外。田地被分割,每块地都只有半亩或者更小,被小石块垒的半人高的墙围起来。大部分的小块田地已经荒芜,而且土壤不肥厚,只长了稀疏的荒草。很明显,在这块土地上生存是艰难的。

一个不富饶的岛屿,处在各种文明交汇的地方。久远的历史和挣扎生存的痕迹,让这里的文明不会灿烂如罗马,也不会轻易中断,小火慢炖,最终熬成了活化石。正是因为穷,缺乏工作机会,西西里人放弃了追赶时代,决定继续按自己的节奏生活下去。

中国人是西西里幸福生活的受益者,确切地说是温州人。莫迪卡有好多家规模不小的中国日用品市场,货品从针头线脑到地毯服装应有尽有,价格比超市便宜很多,已经成为本地人的购物首选。西西里人的收入不高,中国货正好满足了他们的消费需求。本地人失业率很高,而“做生意的中国人在这儿是上等人”,一个中国商店的老板娘告诉我。她劝我在莫迪卡定居,顺便养个孩子。全职保姆在这儿才四五百欧元一个月,要是想请个中国保姆,就得每月3000欧元起价了。另一个中国商店的老板告诉我,这儿就像他中国乡下的老家,每个人都彼此认识,去酒吧你请一杯咖啡他请一杯咖啡,一聊半天就过去了。中国人的勤劳温顺和西西里人的天真淳朴也相得益彰。我从心里替他们高兴,出国受了这么多年苦,最后落脚在这样的地方,生活稳定闲适,比起留在国内炒房斗富的那些温州人来说,不知道有多幸运。

西西里并不是没有缺点。比如老房子供暖系统不好,石头房子阴冷,货品不丰富,交通不方便,没有跑步专用的人行道,海鲜比大城市要贵一些。想必人情也在这里占很大的分量,所以真要办什么事,效率也会有问题。这些问题,我在意大利生活过的老朋友黄科学家早有预言,他说,等我住的时间长了,西西里的缺点才会一点点显现出来,到时候我就明白,这儿为什么落后了。可是看过了那么多的“先进”,我如今是个反“美国梦”的人。我宁愿住在这老旧的石头房子里,去街对面买菜,跟老年人打招呼聊天,过这样落后的生活。

就让这世界保留一点儿落后的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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