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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娜·阿伦特的“思”及其理论意义

2017-06-07郭福平刘雅倩

中州学刊 2017年5期
关键词:阿伦特自我思想

郭福平 刘雅倩

摘要:汉娜·阿伦特以对20世纪的一系列政治问题的反思著称于世。对“恶”的思考构成了阿伦特思想体系的重要维度。“不能思想”是“平庸的恶”得以产生的根本原因。思想意味着通过言词交谈,是“我”与“自我”之间的相处、对话。“思”是克服“平庸的恶”的根本方式。“根本恶”依赖特殊语境,“平庸的恶”则成为人类必须长期面对的恒常境况。在现代世界,“思”与“行动”呈现出悖论,但“思”和“行动”依旧是可能的。

关键词:阿伦特;恶;思想;自我

中图分类号:B505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17)05-0105-04

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1906—1975)是20世纪最有影响的政治哲学家之一,她以对20世纪的一系列政治问题的反思而著称于世。透过阿伦特的《极权主义的起源》《艾希曼在耶路撒冷》《精神生活·思维》《人的境况》等著作,我们可以对她的思想窥见一斑。

一、“根本恶”与“平庸的恶”

对“恶”的反思构成了阿伦特哲学思想的重要维度。阿伦特不满足于一般性揭示极权社会之“根本恶”,而是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探究其背后隐含的“平庸的恶”。后者无疑更具理论穿透力。

在阿伦特的哲学生涯中,对“恶”的探讨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位置。在早期的文章中,她就开始关注“根本恶”,抑或极恶。在《极权主义的起源》一书中,阿伦特对“根本恶”进行了详细的探讨。她认为,在全部哲学传统中,难以想象有一种“根本恶”。在基督教神学中,魔鬼是天使出身。至于康德,他用自己的语言来解释恶,但至少他怀疑这种恶的存在,即便他立即用理性化的概念将之解释成“颠倒的恶意”。总之,康德是以一种可理解的动机来阐释它的。在此基础上,阿伦特阐释了“根本恶”的特殊性。“我们现在面临的是无法藉助任何事物来理解的,是一种以强劲的力量与我们对抗的现实,它打破我们所知道的一切标准”,这种“恶”“是与一种制度同时出现的,在这种制度中,一切人都同样变成了多余的”。①在阿伦特看来,这是一种现实体制的产物。在她那里,任何来自传统的衡量标准都失去了既有意义。这种“恶”源自现代以来的极权主义制度,它完全颠覆了传统的道德伦理,使得行为凌越思想与认知边界成为不可理解之物。这种现代性的负面产物与启蒙运动以来形成的复数的人构成了尖锐的冲突。极权体制强求一律与服从,人成为单一的存在,失去了政治性与复数性。对此,美德无法宽容,法律与刑罚也难以制裁。

对“根本恶”的探讨深入地揭露了极权主义的道德后果。不过,相比而言,阿伦特后期思想中有关“平庸的恶”的探讨,影响更为深广。这一观念直接源自阿伦特对审判艾希曼案件的报道。鲁道夫·艾希曼是纳粹中的活跃分子,在大屠杀中,他发挥“才智”高效地将百万犹太人从欧洲各地运送到集中营和死亡营。纳粹灭亡后,他潜逃到阿根廷,以色列特工对他展开追缉,直到1961年捕获他并将他从阿根廷绑架到以色列接受审判。作为犹太人的阿伦特,对以色列特工的这些行为是持批评态度的。她认为,以色列特工并没有审判的权力,他们僭越了法律。虽然他们有自己的政治目的,但这一任务是陷入民族主义的以色列所无法承担的。显然,尽管阿伦特自身是犹太人,但她理性地超越了种族局限,并意识到艾希曼的反人类罪必须在更广泛的意义上才能得到有效惩戒。

艾希曼在审判过程中的表现更出乎阿伦特的意料:在这个资深纳粹身上竟然找不到任何邪恶的动机,当然也没有什么狂热的信念。除了热衷于升迁外,他与其他常人一样,扮演着普通的社会角色,是个好邻人,好父亲。也就是说,在他身上并没有突出的“恶”的特征能把他和他所犯的罪行联系起来。顯然,艾希曼没有表现出魔鬼的属性,而是具有普通人的特点。可怕之处正在于,这样的平庸者也可以像魔鬼一样毁掉整个世界。因此,阿伦特认为,“平庸的恶”则应成为人类必须长期面对的恒常境况。

二、“恶”与“思”的对立

在阿伦特看来,“恶”与思想是对立的,“平庸的恶”源自脱离现实和不能思想。

阿伦特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书中,通过详尽地描述对艾希曼的审判过程,说明了“恶”与“思”的对立。阿伦特说,艾希曼在走向绞刑架时的一些表现尤其值得反思:艾希曼是无比尊严地走向绞刑架的;他为一种情绪所怂恿,别扭而做作;在喝了半瓶红酒后,他拒绝清教牧师的帮助,声称自己是上帝的臣民而非基督徒;他絮絮叨叨说我们都将再次会面,这是所有人的命运;显然,他一直在表演,而这些表演全无新意。针对艾希曼的这种话语单调、思维僵化的麻痹状态,阿伦特在该书“后记”中叹惋道:这种脱离现实与不能思维相当可怕,它能导致比内在于人类中所有恶的本能更大的浩劫。这正是阿伦特在耶路撒冷审判中得到的深刻启示。

之后,阿伦特明显修正了自己有关“恶”的观点。她认为,“恶”绝不是根本的东西,它只是一种单纯的极端的东西,并不具有恶魔那种很深的维度。她进一步指出,“恶”与思想是对立的,它们不能相互兼容:思想要朝深里去,要寻根究底,它一碰到恶,就毫无进展;“恶”是虚空的,是一种非思状态,因此它只会带来思想的挫败感。在阿伦特看来,这就是恶的平庸性。相反,只有善才有深度,才是根本的。②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里,阿伦特已不再认为恶是根本的东西。恶是平庸的,如艾希曼一样,在这样的人身上追索恶的任何更深层次的根源或动机,都是不可能的,他不能为你提供任何有想法或观念的东西,因为他具有的最显著特征是完全否定性,即“不能思想”。这种“恶”明显不同于我们惯常理解的恶,惯常的恶是某种邪恶的东西,或者其所作所为是出于嫉妒、仇恨、贪婪等,而这些恶都是有事实根据的。艾希曼的行为是罪恶的,但他本人却既不是魔鬼,也不是怪物。艾希曼不是愚蠢,而是轻率无知。在阿伦特看来,“陈词滥调、常用词语、因循守旧、标准化的表达和行为方式,具有被社会认可的作用,能使我们应付现实,也就是说,应付所有事件和事实由于其存在而对我们的思维注意力提出的要求”③。这种思维的惰性在艾希曼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但他显然对现实与思维的这种对应关系缺乏反思。

阿伦特认为,“平庸的恶”源自脱离现实与不能思想,因此,通常意义上,有知识的人不一定能思想,也不意味着远离了“平庸的恶”。艾希曼接受过较好的教育,但这些教育并没有将他带入一种有思想、会思考的人生状态。艾希曼的经历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现代性以来人类面临的知识危机。于是,阿伦特就将批判的矛头对准整个人类的知识状况。在阿伦特看来,康德对理性和理智的区分十分重要。理性与理智分别对应思想与知性。知性带有形而上学色彩,主要在于产生确定的知识,与真理有关;而思想涉及的是意义问题,并不产生确定的知识。真理范畴之外的东西不能“知”,但能“思”,这就涉及形而上学的谬误与僭越问题,即相信真理全能,根据其模式来解释意义。尤其是在特定语境下,所谓真理,往往是权力的产物。在形而上思维的左右下,主体就会成为真理操持的肉体木偶。阿伦特对真理的反思,延续了西方后现代哲学的总体思路。可以说,阿伦特从康德那里学会了“思”是什么。

阿伦特还常常回到苏格拉底去寻求思想资源,她从苏格拉底那里学到了“思”的方式。在阿伦特看来,尽管苏格拉底承认德性可以传授,但他从来没有去宣讲一些概念,比如何为“正义”“勇敢”“善”等。他扮演的是思想的接生婆,即通过言语辩论接引出一些未经检验的观点,从而检视、审思它们。苏格拉底热衷于生产意义、解释意义,而不热衷于亘古不变的真理。思想的接生术与言语的交谈、辩论直接相关。在阿伦特看来,苏格拉底的思想接生术暗含了“思想”的本源含义:只有“通过言词交谈”才能呈现思想。苏格拉底经常陷入与理性神对话的出神状态,这正是“我和自我之间无声的對话”,也是“通过言词交谈”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三、“思”:如何与“自我”相处

在阿伦特的伦理学体系中,强调与预设“我”与“自我”之间的相处、对话,占有非常突出的位置。或者说,她强化了苏格拉底有关“我”与“自我”关系的思想。在阿伦特看来,所谓“我”与“自我”的相处、对话,是能思想、能判断的基本前提,不能思想也就是不能与“自我”相处,不能构成良性对话关系。

在阿伦特看来,极权主义统治的时代,有极少数的人成为“不负责的不参与者”。他们之所以有能力这么做,不是因为他们建立了更好的价值体系,也不是因为旧的是非标准仍根植于他们的灵魂和良知,而是因为这些“不参与者”的良知是不按照自动的方式起作用的,不像屈服者在高压态势下可以简单地用一套价值体系替换已有的价值体系。他们自问:“在已犯下某种罪行后,在何种程度上仍能够与自己和睦相处;而他们决定,什么都不做要好些,并非因为这样世界就会变得好些,而只是因为,只有在这种条件下他们才能继续与自己和睦相处。故而当他们被逼迫去参加时,他们也就会选择去死。不客气地说,他们拒绝去杀人,并不因为他们仍坚持‘你不得杀人这一戒条,而是因为他们不愿意与一个杀人犯——他们自己——相处。”④阿伦特再次强调,这种明确地要与自己相处、与自己交谈的倾向,即投入我与自己之间无声对话的倾向,自苏格拉底、柏拉图以来,通常把这种对话称为“思”。

值得注意的是,阿伦特认为“思”不是技术性的,也无关理论问题。“思”的人与其他人的界限,打破了所有社会、文化或教育的差异。社会地位、文化水准等都不能区分一个人是否能有效思考。至少在阿伦特这里,“思”成为另一种道德层面区分人的方式。在希特勒政权时代,受尊敬的阶层的全面道德崩溃表明,在那种境况下,那些珍惜价值并坚持道德规范和标准的人们是不可靠的,因为,道德规范和标准能够一夜之间被改变,而留存下来的不过是那种总要坚持点儿什么的习惯。也就是说,当一套全新的、违背人类伦理底线的道德标准出现时,这些人会选择接受与适应。教育与社会地位并不能使人们免于成为乌合之众。整个社会风向的改换往往和时尚一样具有盲从的色彩。因此,阿伦特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可靠的反而是那些怀疑者,因为他们习惯检审事物并且自己做出决定。显然,最可靠的是那些只确切地知道这件事的人们: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活着,就必须和自己生活在一起。⑤要与自己生活在一起,意味着对任何行为都进行基本判断,并且让自身成为超越时代风尚的有效标准。

阿伦特有关“思”的探讨,受到了“遭受不义比行不义要好”这一苏格拉底式命题的深刻影响。在她看来,居于有关人类行为的道德关切中心的是自我,而居于有关人类行为的政治关切中心的是世界。于是,这一与苏格拉底理性神极为接近的“自我”,成了道德判断的基本依据。对苏格拉底式命题的政治性回答将是:在这个世界上,重要的是不应该有不义存在;遭受不义和做出不义是同样糟糕的。显然,这有理想主义色彩。而在道德层面,我们可以说,与整个世界相矛盾也比我与自己相矛盾更好些。比如,苏格拉底被关押期间,本可以在学生们的帮助下脱身,但他却选择了赴死,因为苏格拉底认为,这样会败坏雅典法律。苏格拉底宁愿选择死亡,也不愿从事不义之事,对此,阿伦特解释道:如果做了那现在作为参与的代价要求于我的事情,无论只是作为循规蹈矩,还是作为取得最终胜利的唯一机会,那么我就不再能与我自己生活在一起了,我的生活对我来说就不再值得过了,故而,我宁愿现在遭受不义,甚至在我万一被胁迫参与时付出死的代价,也不会行不义,从而与一个不义者形影不离;如果那是一个涉及杀人的问题,那么其论据就不能是——如果这个谋杀没有犯下,这个世界就会安好无缺,而应该是不愿意和一个杀人犯(自我)生活在一起。⑥显然,在涉及正义时,阿伦特认为,“思”就是一个向内的与“自我”有关的问题,它与有关“世界”的政治推断不同,而与自身的道德选择有关。这一道德律令起源于苏格拉底,经康德发扬光大,到阿伦特这里,就成为判断善恶是非的根本标准。

四、“平庸的恶”在当代的呈现境况

这种“平庸的恶”与前面述及的“根本恶”有何关联呢?学界大多认为,“平庸的恶”的概念是对“根本恶”的发展与替代。其实这两者没有替代性与可比性。概念的变化是阿伦特思想发展的表征,它并不意味着对前一概念的否定和舍弃。“根本恶”是极权制度的对应物,一切人因此变成多余的,使得“平庸的恶”普遍性呈现;“平庸的恶”则更多地关涉主体,与个人的道德意愿相关。制度(“根本恶”)可以取消人的自由性、能动性、主体性,使人成为单向度的人。然而,人要在道德层面成其为人,又必须遵循苏格拉底式的绝对律令,应努力抵抗“根本恶”。那些轻率、懈怠于“思”的人,阿伦特将其行径斥之为“平庸的恶”。阿伦特难以找到从外部世界抵抗、消解“恶”的方式,因此,她转身从人自身切入,寻找突围的可能。

不过,阿伦特并不打算只将“平庸的恶”界定为极权时代的产物,她还倾向于认为这是当代人的普遍境况。阿伦特认为,法西斯统治虽然已经过去,但作为极权主义产生基础的大众社会并未消除,它是“我们世纪的危机”。阿伦特认为,要“从我们最崭新的经验和我们最切近的恐惧出发,重新考虑人的境况。显然,这是一个思想的问题,而无思想——不顾一切地莽撞或无助地困惑或一遍遍重复变得琐屑和空洞的‘真理——在我看来正是我们时代的特征”⑦。在当代社会,“劳动动物”取得了全面的胜利,“劳动”吞没了“思想”。种群生命在社会的上升中宣布了自己的权利。阿伦特认为,马克思把古典经济学的一个较粗陋的觀念——所有人出于自利原因而行动,改造成另一个观念——各种利益推动社会各阶级行动,并通过它们之间的冲突主导着社会整体的各种利益力量,标志着从对个人“唯我”的生命的强调转向对社会生命和社会化的人的强调。社会化人类的利益主体要么是阶级,要么是人—类,但绝不是人或人们。这样,“行动”的最后一丝痕迹也消失了(公共领域也随之消失),剩下的只是生命过程本身的力量。个体生命是种群生命的组成部分,而个体所需要的就是确保个体生命和家庭生命得以延续的“劳动”。在现代社会,思想变成了大脑的一种功能,但人们发现,电子工具要比人能更好地履行这些功能。于是,思想陷入尴尬,行动则沦为制作。⑧阿伦特对马克思是有误读的。马克思并没有否定个体的人的意义,他甚至认为,人类整体意义上的解放正是个体解放与全面发展的前提。尽管如此,阿伦特的思考依旧具有警示意义。

尽管无思想可能已成为现时代的普遍境况,但阿伦特依旧保持了谨慎的乐观——思想依然是可能的,而且只要人们生活在政治自由的条件下,就无疑是现实的。与“思”相关的少数人在当今时代变得更为稀少,也更难能可贵。居于有关人类行为的道德关切中心的是“自我”。与“自我”的对话,其活跃性超过了积极生活内的所有活动,因为他什么都不做时最为活跃,他独自一人时最不孤独。“思”无法拯救“行动”,但至少可以独善其身。无疑,“思”与“行动”之悖论,是阿伦特的,更是时代的。

注释

①Hannah Arendt. 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Inc, 1976, p.459.

②Hannah Arendt. Lectures on Kant's Political Philosophy.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2, p.167.

③[美]阿伦特:《精神生活·思维》,姜志辉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3页。

④⑤⑥[美]阿伦特:《责任与判断》,陈联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4—35、35、125—128页。

⑦⑧[美]阿伦特:《人的境况》, 王寅丽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5、254页。

责任编辑:白杨

Abstract:Hannah Arendt is famous for her reflection on a series of political problems in the 20th

century. Her thinking of evil constitutes an important aspect of Arendt's ideological system. "Not thinking" is the root cause for producing the "mediocre evil".Thought means that talking through words is the relationship and dialogue between "me" and "self". "Thinking" is the fundamental way to overcome the "mediocre evil". The "basic evil" depends on the special context, and "mediocre evil" becomes a constant condition that human beings must face for a long time. In the modern world, "thinking" and "action" presents a paradox, but it is still possible.

Key words:Hannah Arendt; evil; thinking; se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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