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型”与“类型”
2017-06-07陈志伟
摘 要:图型与类型分别在康德和胡塞尔的哲学体系中占据着极为重要的位置,但是国内学界对于图型、类型的关注,尤其是对于胡塞尔的类型的关注还明显不足,对于二者之间关系的探讨也很少看到。在此,我们本着客观公正的态度,按照现象学“回到实事本身”的原则,借助于日常生活中最为实际、最为简单的事例,来对康德的“图型”和胡塞尔的“类型”学说进行澄清,指明图型与类型在他们各自的哲学体系中所占据的重要的地位和作用。在此基础上,以图型与类型为视角,来透视康德和胡塞尔的两种先验哲学体系之间的异同,指明两种先验哲学的优势与困境。从而可以使我们更好地理解胡塞尔的“先验”对于康德的“先验”的继承与突破。
关键词:图型;类型;先验
中图分类号: B51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7)04-0125-09
作者简介:陈志伟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博士生 (上海 200433)
一、康德的图型以及对它的现象学阐明
对于康德的图型(Schema),人们的评价向来差别很大,有的人认为康德的图型论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或者根本不可能1,也有人对康德图型论给予了最为充分的重视,其中尤其以海德格尔为代表。海德格尔说:“《纯粹理性批判》中最为重要的一个章节就是‘图型论,图型论是整本书的核心。康德的纯粹知性概念理论能否成功取决于‘图型论是否成功。”2可以说,海氏对康德的图型论推崇备至,乃至于认为康德的整个先验哲学的知性范畴体系都维系在图型论上面。图型论的成败关系到其整个先验哲学的成败。海氏所说的不无道理,其中蕴含着深刻的洞见。实际上,按照康德的理论架构,我们的知识之所以可能,或者說,先天综合判断之所以可能,是因为我们具有先天的认识形式、先天的知性概念。正是这些知性概念赋予了感性的杂多(Mannigfaltigkeit)以必然性的形式,从而才有可能产生出先天综合判断。如“今天下雨必然有某种原因”。这个简单的判断就已经蕴含着因果性的先天的知性范畴在里面。正是通过这种先天的知性范畴的整理,才使得下雨这种感性杂多具有了某种普遍必然性,而感性杂多本身是没有任何的普遍必然性的。在康德看来,感性杂多之所以为杂多,就是因为它是“杂”乱的,其中无任何规律可言。这种理论,从表面上看来,是合情合理的。因为从常识中我们就知道感性杂多是没有任何规律性的,既然规律性不是来自于客体,那么它就只能来自于知性、来自于主体。但是,这种表面上的合理性,实际上隐藏着深层次的问题,这一点我们将在下文中,通过对胡塞尔“类型”的分析,借助于发生现象学的方法,从“事实本身”中将之揭示出来。在此,即便不考虑现象学的方法,而仅仅就康德自身的理论而言,也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问题:纯粹的、非经验的先天知性概念,是如何同感性的经验联系起来的?康德说道:“这个如此自然而又重大的问题真正来说就是我们必须建立一门判断力的学说的原因,为的是指出纯粹知性概念如何能一般的应用于现象之上的这种可能性。”1知性概念总是先天的,而所谓先天也就意味着它不是经验的、是先于经验的、独立于经验的(实际上,也恰恰是这种相对于经验的独立性才保证了知识的普遍必然性)。而感性杂多却又总是经验的。由此也就有了一个 “先天的——经验的” 之间的鸿沟。按照康德的理论架构,先天的知性概念必然是同经验的感性杂多相互异质的。而相互异质的东西之间如何建立起联系、如何关联在一起也就成了一个问题。面对这个问题,康德所要做的就是跨越这种异质性鸿沟。康德在此必须找到一个桥梁,而且这个桥梁的一端必须要搭上先天,而另一段则要搭上经验2。在康德看来,承担起这个任务的就是时间3。这是因为时间在康德看来具有如下特质:一方面,时间是纯粹的、非经验的;另一方面,时间又是经验的。康德说道:“ 现在,一种先验的时间规定就是它是普遍的并建立在某种先天规则之上而言,是与范畴(它构成了这个先验时间规定的统一性)同质的。但另一方面,就一切经验性的杂多表象中都包含时间而言,先验时间又是与现象同质的。因此,范畴在现象上的应用借助于先验的时间规定而成为可能,后者作为知性概念的图型对应于现象被归摄到范畴之下起了中介作用。” 4 康德在这句话中表述得很清楚,真正能够承担起这种沟通、桥梁作用的就是——时间。而所谓的图型,首先指的也是时间。在康德看来,一方面时间是普遍的、先天的,从而也就是与知性范畴同质的;而另一方面时间又“包含于杂多表象之中”,因而,它又是经验的,与现象同质。时间既同质于范畴、也同质于经验,因此,它可以在范畴和现象之间建立起一架桥梁,从而使得范畴可以借助于这种时间图型而应用在现象上。
因此,时间是图型的首要规定。所谓的图型也就是时间规则。然而,图型论作为康德的先验哲学中最难理解的部分,仅仅通过这种抽象的时间规定,把它看做是时间规则还远远不足以让我们真正理解其本来的意思。Schema在汉语的翻译中,可以翻译为图型、图式等。但不管是哪种翻译,其中不可丢掉的一个基本含义就是——图。Schema这个词总是具有某种图的含义,然而,它又不是一个具体的图象。Schema不是Bild, 图型不是图象。然而,图型却又总是具有某种图的含义,同图具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可以说,图型既是图也不是图。而对于这种既是图又不是图的时间图型的理解,恰恰是康德的图型论真正的难点。而对此,康德要么语焉不详,要么表述得过于简略。因此需要我们重新进入到康德的语境中去体会Schema这个词的含义。
在此,我们首先从总体上来把握康德的图型论框架。我们实际上可以对康德的图型论做出如下总结:在康德看来,图型实际上是想象力的产物1,而想象力在康德那里又可以分为再生性的想象力和生产性的想象力。其中与再生性的想象力对应的是形象(Bild),而与生产性的想象力对应的是图型(Schema),图型是生产性的想象力的产物。而图型又可以进一步地划分为,感性概念的图型和知性概念的图型。
这里,康德的各种概念纷繁复杂。因此,我们打算独辟蹊径,不再仅仅做从概念到概念的繁琐的分析,而是试图借助于现象学的明证性的方法,“回到实事本身”,从日常生活中最简单的例子出发,来对之进行解释。在此,我们借用“三角形”和定量数字“三”来分别说明感性概念的图型和知性概念的图型。
首先,根据康德理论,三角形这个概念本身可以看做是一个感性概念。因为,当我们提到三角形的时候,总是可以在我们的脑海中形成某种三角形的表象。我们甚至可以在黑板上将这种三角形“画出来”。但问题在于,当三角形一旦被“画出来”的时候,这个被画出的具体的三角形已经是某种形象(Bild)了,而形象本身不是图型。2三角形本身没有任何宽度,也没有具体的大小、角度,而是具有无穷多样的可能性。但是,任何一个画出来的三角形总是已经具有某种宽度、大小、角度、弯曲等。因而,画出来的不是三角形本身。那么,到底什么才是三角形这个概念的图型呢?这种纯粹感性概念的图型应当如何来理解呢?其中的微妙就在于:当我们画任何一个三角形的时候,不管是在黑板上现实的画还是在脑海中想,我们总是在遵循着某种规则。任何一个具体的三角形形象在被画出的时候都必须满足一定的规范,它才能够是一个三角形。否则就有可能画出一个四边形、五边形等。可见,看似随意地画,实际上在其背后总有着规则的约束。而这些规则是如何来的呢?规则也有其约束者,统摄着这些规则的就是三角形的概念。因此,三角形的概念就体现在这些规则之中,而这些规则则体现在各种各样具体的三角形中。在这里,各种各样的规则所起的作用恰恰就是沟通概念和经验、范畴和现象。这些规则就是图型。康德说道:“它(三角形的图型)意味着想象力在空间的纯粹形式方面的一条综合规则。”3因此,图型从规则那里得到了明证的解释。三角形概念通过规则而实现为具体的三角形;三角形概念也通过规则而被限定到各种具体的三角形中。它只能实现为具体的三角形而不能是其它。概念通过图型而实现,并且通过图型而被限定。康德说道:“但毕竟也要注意:感性图型虽然首次使得范畴实现出来,但它们却还是限制了这些范畴,即把它们局限于处在知性之外(即处在感性之中)的那些条件上。”4
以上说明的是感性概念的图型,感性概念之所以被康德称之为“感性”是因为它总是同空间联系在一起。三角形总是某种空间中的图型。而知性概念则相对而言更加抽象,它不再局限于某种空间感性形式之中,不再同空间图象有必然的联系。它更加纯粹,同内感官的时间形式相对应。康德说,知性概念的图型是“合乎某种依照由范畴表达的一般概念的统一性规则而进行的纯综合,是想象力的先验产物”5 。实际上这句话已经道出了知性概念的图型的根本含义(注意其中所说的由范畴所表达的规则)。只不过康德说的依旧过于简练。在此,我们通过数字“三”来进行具体说明。 数字“三”与三角形不同。当我们提到三角形的时候,我们很容易想到三角形的某种形象。但是,对于数字“三”而言,我们则很难说它具有某种形象。在此,有人可能会说:我们可以用“三”、“3”或者“。。。”来表示数字“三”。但不管是 “三”、“3”还是“。。。”,实际上都同数字“三”本身没有必然的联系。数字“三”本身可以通过任意符号来表现自己,而且从原则上讲,这种符号的表现形式是无穷无尽的,例如中国汉字里的三、罗马数字里的III、阿拉伯数字里的3……。而且,“三”也并不必然同三个点相互关联,它也可以同三头牛、三匹马、三个人相互关联。那么,数字“三”到底是如何体现出来的呢?它的图型在何处呢?同样,把捉数字“三”的图型的关键也在于规则。当我们去“数”三个点、三头牛、三匹马的时候,我们并不是任意胡乱数的,相反,我们总是在数到“三”的时候停下来,而不是在数到“五”的时候停下来。虽然所数的东西差别各异,但是计数的过程中所遵循的规则却是一致的。而在这些规则的背后,指导着这些规则的就是数字“三”本身。因此,数字“三”体现在计数活动的规则之中,而这些计数活动的规则就是数字“三”的图型。显然,计数活动总是在时间中展开的,与特定的时间先后秩序相对应,即总是与时间形式相对应。从数字“三”的例子推而广之,可以得出:纯粹知性概念的图型其实就是知性概念所指导的规则。这些规则首要体现在时间形式当中,知性概念通过这些规则而现实化,并同时也只能通过这些规则而现实化,受这些规则的制约。也正是借助于这些作为规则的时间图型的桥梁作用,纯粹的知性概念才得以同经验、同现象建立起联系,从而可以作用在感性杂多上面,并赋予其以普遍必然性的形式,从而才使我们的知识得以可能。
二、胡塞尔的类型以及它的重要作用
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看到,图型在康德那里的巨大作用:概念正是通过图型也只能通过图型才赋予了感性杂多以某种综合统一性。对感性杂多的整理正是通过图型才得以可能。图型,标志着一种从纯粹概念到感性杂多的自上而下的整理模式1。感性杂多本身没有任何的秩序可言,正是通过先验想象力的图型的作用,才被赋予了某种具有普遍必然性的秩序。
同样,胡塞尔的类型(Typik) 也具有同康德的图型相类似的对于感性杂多的指引的作用。因此,从这点上来说,二者具有很大的相似性。但是,在这种相似性的背后又隐含着巨大的不同。类型并不是先天就有的,而是在经验中生成的,它自下而上的生成,具有了越来越高的抽象性,在此基础上通过观念化、本质提取的作用而最终成为了普遍性的东西,从经验的普遍性上升到纯粹的普遍性。胡塞尔说道:“我们在这种情况下就谈到非本质的类型。在具体的自然经验的广泛的经验中,那些个体的东西越来越多的被安排到本质的类型之下、在普遍性的各种不同阶段之中。于此相关的是科学的、经验——自然历史的研究。在这里必然有前科学的和多重非本质的、自然统觉的类型学作为基础。”2在类型上升为纯粹的普遍性之后,它又可以像康德的范畴那样,再回过头来自上而下的指导经验,赋予经验以规则性的形式。
胡塞尔的类型说对于他的先验现象学具有巨大的作用和意义。海德格尔认为,康德之先验哲学的成败系于图型说,在此,我们同样也可以毫不夸张地认为:胡塞尔的先验哲学的成败系于其类型说。正如康德的图型总是没有获得足够的重视一样,胡塞尔所提出的类型说也远远没有获得足够的关注。
我们之所以如此突出胡塞尔的“类型”概念,是因为胡塞尔后期的发生现象学表明,类型从一开始就处在最原始的发生处,乃至于在前谓词的经验中3、在前对象的内时间性那里就已经存在着类型化的预期了1。因此,类型足够原始。另一方面,这种原始类型又可以进一步成长,从前谓词阶段的前对象的类型成长为对象性的类型,进而成长为知性概念、普遍性的概念,从经验性的普遍性的概念进一步地转变为纯粹性的普遍性的概念。因此,类型有一个从低到高的层级化的进程。然而,不管这种层级化往上延伸得多高,概念变得多么抽象,它总是最终奠基在低層级的类型中,乃至最终奠基在前谓词的、前对象的类型之中2。在此,我们依旧通过现象学的“回到实事本身”的方法,通过简单明了的例子来说明。例如,我晚上走在大街上,突然看到一个蛇形的东西躺在路面上。此时,我吓了一跳,立刻跳开了,迅速地躲避这条蛇。这虽然仅是极为简单的日常生活中的事例,但我们却可以通过现象学的方法看出其中所隐含着的“类型”化的秘密。显然,当我在大街上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到那个蛇形物体的时候,我迅速地做出了一个类型化的预期——那是一条蛇。其中的类型化,就体现在“蛇”上。蛇,作为一个类型,当我预期到它的时候,我总是会进一步预期到这个类型所具有的各种特点,而不是仅仅停留在空洞的无规定性的“蛇”上面。我马上预期到蛇可能会咬人,它有牙齿,甚至有毒液,身体是细长的、冰凉的,等等。正是因为有了这种类型化的预期,通过这种类型的作用,我才能够预期到蛇是会咬人的,可能是有毒的,进而是危险的,于是我迅速地跳开。而这些是我之前在经验的过程中所形成的习惯性积淀,即习性(Habitualit?t)。在此,我们可以深入到发生的最底层去考察这种习性中的类型是如何生成的。类型化实际上是同原联想(Urassoziation)、结对、触发(Affektion)、唤醒、习性的沉淀等诸多前对象的发生环节联系在一起。例如,我小时候初次见到蛇时,我可能并不会害怕,相反我甚至可能会蹲下来摸摸它。因为此时,我并没有在蛇和咬人之间建立起原初的联想,因而,蛇和咬人并没有形成最初的结对关联。但是,在我多次看到蛇咬人或者被蛇咬之后,我就会通过原联想在蛇和咬人之间建立起结对关系,从而,其中任何一方都可以触发另外的一方,进而对我产生某种刺激使得我被唤醒并朝向它。蛇和咬人之间通过原联想而建立起结对关系,并积淀在习性当中,在我再一次看到蛇的时候,就会被唤醒并预期到它是会咬人的。在这个基础上,我才会害怕并做出跳开的动作。在这里需要注意的是,所有的这些环节都是在前对象、前概念的层次上进行的,我并没有想一想,从概念上认定它是一条蛇,然后才跳开。事实是,在任何的概念思维之前,我已经做出了跳开的动作。由此我们会获得进一步启发:“咬人的蛇”这一知性概念或者“蛇是咬人的”这一高阶的知性谓词判断,恰恰是建立在低阶的“咬人的蛇”的前谓词的类型的基础之上的。前者是高层次的对象性的类型化,后者是低层次的前对象的类型化。实际上,这种类型化的层级过程还可以继续进行下去,例如,我不但可以得出蛇的概念性的类型,而且可以进一步得出爬行动物、动物、生物、物、实存等类型。这是一个类型的抽象程度越来越高、越来越普遍的过程 。然而,不管它变得多么抽象和普遍,它总是离不开从前谓词阶段到谓词阶段的过渡。一切知性概念的类型都奠基在前谓词经验的类型之中。因而,可以说,整个的知识概念的层级大厦(即形式本体论和区域本体论)实际上都建立在前谓词的经验性的类型之上。因此,作为知识大厦之基础的原始发生处的类型就显得极为重要了。知识大厦是否牢固系于原始类型是否牢固。
三、图型与类型的差异——两种先验哲学的优势与困境
(一)相似性之下的差异
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从总体上知道了康德的图型和胡塞尔的类型的基本含义和特征。下面,我们进到最关键的环节——对康德的图型和胡塞尔的类型之间的关系进行分析。在此,我们不打算仅仅对二者的异同进行简单的表面的对比,而是试图以图型和类型为切入点来观察康德与胡塞尔的先验哲学的核心——认识何以可能,并由此展现出两种先验哲学之间的张力,以及它们各自存在的问题、优势与困境。
所谓的先验哲学,指的就是主体在认识的过程中所起到的使得知识得以可能的作用。在这一点上,不管是胡塞尔的先验哲学还是康德的先验哲学,二者都是一致的。那么,这种主体所具有的,使得认识得以可能的作用具体是什么呢?这些主体所具有的作用指的就是:主体对于经验的导引、整理、规范,等等。在这一点上二者也是一致的。而说到导引,就需要有导引者、所导引者、导引的方式、导引的成果等。在导引的过程中,图型在康德的先验哲学体系中、类型在胡塞尔的先验哲学体系中都起到了核心的作用。在这里,我们将关注的焦点集中在图型与类型作为导引者所起到的导引作用上,并依照“导引者(起源、形态、特征)——导引方式(自上而下、自下而上-自上而下)—— 导引成果(先天综合判断、普遍性的本质知识)”的线索来逐次地展开分析。从中图型与类型之间的异同关系以及由此所透露出来的康德与胡塞尔的两种先验哲学之间的关系也将得到逐次明了地展现。
首先,图型和类型可以说都是认识过程中的导引者。在这一点上二者是一致的。我们知道,在康德那里,图型作为知性概念的规则是衔接知性概念和现象、感性杂多的桥梁。虽然康德一再强调知性范畴在认识中所起到的导引作用,但是,这种导引作用的实际执行却是由图型做出的。可以说,没有图型就没有认识过程中的导引作用,进而也就使得认识不再可能。同样,在胡塞尔那里,类型从一开始,在原始的发生处就起着导引的作用。例如,我看到的一条蛇,“蛇”作为一个类型,就起着一种类型化的导引作用,将我导引到咬人、危险等上面去。而且,类型的这种导引作用不仅仅体现在根基处的前谓词的原始发生领域中,也体现在高阶的知性概念的领域中。类型通过观念化的本质提取,变得越来越具有一般性,最终成为普遍性的概念,上升到纯粹的普遍性。这种纯粹普遍性的本质类型也在高阶的知性层面对知识起到导引作用。例如,我可以通过普遍性的类型的导引作用,依据“蛇”与“爬行动物”两个普遍性类型之间的种属关系而得出“蛇是爬行动物”的知性判断。因此,不管是图型还是类型,二者都是认识过程中的导引者,都在认识的过程中起到导引的作用,从而使得知识得以可能。
不过,虽然二者都起到了导引的作用,但在起源上,二者却有着根本的不同。这也导致二者在存在形态上、具体的导引方式上有着重大的差异。实际上,如果我们从起源上进行追问的话,就会发现二者最为核心的不同之处。就胡塞尔的类型而言,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沿着胡塞尔的发生的思路去探察类型起源的“历史”。通过蛇的例子可以知道,类型在前谓词的、前对象的原初经验中有其发生的源头。即在原初的经验中,通过原联想的结对联结,经过触发、唤醒、习性的积淀等一系列的环节,形成了最初的原始类型。需要指出的是,最初的类型在生成之后,还处在不断的修正、成长的过程中,而不是一劳永逸的完成并固定下来。例如,蛇的类型在最初形成之后,可能仅仅具有咬人的联结关系,但在随后的生活经验中,蛇可能还会同危险、细长、爬行等更为丰富的内涵联系在一起。类型的成长过程是一个意义不断丰富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意义不断修正的过程。例如,刚开始蛇的类型是同有毒的联系在一起的,但随后的经验可能会告诉我们,有的蛇是有毒的,有的蛇是无毒的,进而将蛇的类型修正为可能有毒也可能无毒。以上是在前对象性的被动性环节中的发生过程。同样,按照胡塞尔理论,在主动性的对象性的环节,自我还可以通过主动地提取、构造,将原始的被动的类型进行一般化、抽象化、观念化,进而构造出蛇的本质1,从被动性的经验类型到主动性的本质类型,从个别性到普遍性,从经验的普遍性到纯粹的普遍性,等等。因而,在此,可以将之总结为:类型的被动的发生和主动的构造的过程。
反观康德的图型,我们很难找到图型的发生过程。實际上,发生的过程在康德那里是缺失的。1康德只是笼统提到,图型是先验想象力的产物。并且这种先验想象力的作用随着他的先验立场的加深而在第二版先验演绎中被大大弱化了。从康德的总体的先验理论的架构来看,图型明显是从属于知性概念的,仅仅是知性概念发挥作用的一个中介性的环节。既然如此,那么康德的知性概念又是从何而来的呢?实际上,即便是对于知性概念的起源,康德也基本上没有做交代,而仅仅是简略地提到它们是从形式逻辑的判断表中推出的。形式逻辑判断表是固定不变的,从中推出的十二范畴自然也是不变的。十二范畴以及时空感性形式 ,在康德那里都是先天的。康德意义上的先天也就意味着,它们都是先于经验的、独立于经验的、纯粹的。虽然它们都可以应用在经验上,导引、整理经验,从而使得经验具有了普遍必然性,但它们却绝不是来源于经验。其有效性、合法性同经验无关,虽然其有效性的应用范围只能是经验。因而,康德意义上的图型、范畴等都是独立于经验的,其来源同经验完全无关,仅仅是主体自身先天具有的认识形式。单就图型而言,虽然可以说它来源于先验现象力,然而,这种想象力是同经验无关的,因为在康德那里,这种生产性的想象力(先验想象力)是同再生性的想象力严格区分的。只有再生性的想象力才同经验必然联系在一起,属于心理学的范围。而且,通过两版先验演绎的对比我们可以明显地发现,想象力在康德的后来的先验演绎的体系中受到了明显削弱,其作用被一再地收回到了知性范畴中。与康德不同,胡塞尔则赋予想象力以极为重要的作用,这一点尤其体现在他的本质直观理论当中。本质直观中的关键性的自由变更的环节就是由想象力来完成的。而且,胡塞尔那里的想象力也是极为灵活、主动的。想象中的意向行为在指向意向对象的时候,在动机、方向上具有非常大的主动性,它可以变更众多变更项之间的内容上的相似性,隐去一部分,凸显一部分,使之理想化,等等。而且,在后期胡塞尔那里,从生活世界中的实践活动而来的想象力的动机,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总之,从起源上,可以看出图型和类型的根本差别:图型的起源同经验无关,仅仅是先验自我本来固有的认识形式;而类型则在经验中有其最原初的被动性的起源,并在主动性的阶段得到进一步地构造。然而在这里需要注意的是,虽然二者在起源上是根本不同的,但在应用的范围上确是一致的,即它们最终都要应用在经验上,而不能超出经验的范围做不合法的应用。
二者在起源上的根本不同导致了二者在存在的形态特征上也有着根本不同。在康德那里,先天的范畴以及范畴的图型等都是固有的、固定不变的。任何一个主体都具有同样的知性概念、时间图型等。而在胡塞尔那里,类型从原则上都是可以变化的。就像我们在上面所说的,在被动发生的层面,图型就是一个不断丰富和修正的过程;而在主动的本质构造层面,图型也是一个不断被构成的过程。其中可以确定的是,至少在被动性的层面,类型绝不是固定不变的,每一个人都可能具有不同的类型;而在主动性的层面,笔者认为,虽然不同人之间的类型可能具有更多的相似性,但终究还是有差异的,每一个人主动构造出来的类型都具有其自身的特点。因为,既然在被动性层面的发生过程中,每个人都因为生活经验的不同而形成不同的类型,那么,建立在被动性的类型基础上的主动性的类型自然也就会有相应的差异,虽然人们可以通过主体际的协商、交流来减少这种差异。然而,在这一点上,胡塞尔自身似乎又有矛盾之处。胡塞尔出于确立绝对有效的科学知识的考虑,而倾向于认为不同的主体具有一致性的类型概念。因为只有在大家都具有一样的范畴的时候,通过范畴的指引而得出的知识才会一致起来。实际上,在这里胡塞尔又似乎回到了康德立场——主体具有先验的固定不变的范畴形式。但是,如果从他的发生现象学的角度着眼,则明显可以得出范畴是可变动、可不同的结论。
下面,我们来交代图型和类型在导引方式上的不同。言简意赅地讲,在康德那里,图型对经验的导引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导引;而在胡塞尔那里,类型的导引作用首先要经历一个自下而上的过程,然后才有自上而下的导引。实际上,这一点也是由二者在起源上的不同所导致的。在康德那里,他在论述范畴、图型的时候,仅仅是从认识论的角度考虑的。范疇、图型是怎么来的问题并不是康德所真正关心的。胡塞尔的进步意义在于,他的先验哲学不仅仅涉及到认识论,而且涉及到本体论。在胡塞尔那里,认识论具有了本体论上的奠基。具体而言,胡塞尔回答了先验主体的概念、范畴、图型等是如何来的问题。他一方面引入了被动发生的维度,另一方面也引入了主动构造的维度。类型在被动发生中有其生成的历史,而在主动构造中,也有其本质构建的过程。类型在认识上所发挥的导引作用,要以其在本体论上的生成和构造为基础。因此,在类型发挥认识上的导引作用之前,在逻辑上首先需要一个本体论上的自下而上的生成、构造过程的奠基。简单地讲就是,首先需要有的是类型的被动生成,然后在此基础上,先验自我自下而上地通过本质直观的方法,主动的构造出普遍性的类型也就是范畴出来;在具有了这些范畴之后,这些范畴才可以回过头来自上而下地导引我们的经验认识,赋予经验以普遍必然性的形式,从而获得认识论意义上的知识。从主体的概念范畴对于经验的导引上来讲,二者的总体取向是一致的,都认为正是通过主体的这些范畴形式的导引,才使得经验的感性杂多具有了规范性的形式,进而成为知识,而这也是他们的哲学都可以看做是先验哲学的原因。先验之为先验就在于先于经验的主体之中的认识形式对经验的指导作用。但其不同之处在于,胡塞尔通过现象学的方法(既包括动态的现象学的方法也包括静态现象学的方法),对这些认识形式自下而上地生成、构造过程有详细的交代,而在康德那里,这一点却是缺失的。
最后,我们简略地在图型和类型的导引的成果上看看康德和胡塞尔之间的异同。对于康德来说,这种导引的成果是很明确的——先天综合判断,也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具有普遍必然性的知识。在康德看来,先天分析判断的谓词包含在主词之中而并没有使得主词的规定性有任何的增加,而只有综合性的判断才能超出主词的范围而对主词做出真正的规定。而经验性的综合判断由于其有效性依赖于经验,故而不能保证其必然的有效性。只有先天综合判断才具有绝对的普遍必然性,因为它所依据的是先天的知性范畴、知性原理。正是这些先天具有的范畴和原理才赋予了综合判断以绝对的有效性。而康德意义上的先天综合判断主要包括:基本的自然规律(以牛顿力学为范本)、数学知识(如2+3=5)、依据先天范畴的知识(如今天下雨必有原因)。相对于康德而言,胡塞尔也承认通过主体的认识形式的导引可以得出普遍必然性的知识,也即先天综合判断。但具体而言,二者又有如下几点区别:在康德那里,先天综合判断所依据的是主体的范畴形式、图型、时空感性形式等先天的认识形式,正是这样的主体自身的认识形式才赋予了综合判断以普遍必然性;而在胡塞尔那里,知识所依据的是从类型而来的形式本体论和实质本体论(也即通过本质直观而主动构造出来的本质类型的概念层级体系),经验中的事实对象通过归属于某个特定的区域而受到这个相应的区域的范畴、公理的制约和导引,从而形成关于这个事实对象的知识。形式本体论和实质本体论中的概念要远远多于康德的十二范畴,而且就像我们在前面所提到,这些本体论概念是主体在经验的基础上构造出来的,不是先天固有的。另外,胡塞尔并不是从主词和谓词的相互包含的关系的角度来划分分析和综合的,而是从一般化与形式化的角度来划分分析和综合,由此所谓的分析也就意味着完全的形式化。在胡塞尔看来,依照形式化的原则,数学知识实际上属于先天分析的判断,而基本的自然规律属于事实的知识而非纯粹本质的知识,因而它也是可错的,这也就意味着它并不必然是先天综合判断。1
(二)两种先验哲学的优势与困境
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实际上已经可以从图型与类型的角度窥见到康德与胡塞尔的先验哲学的各自的优势与困境。简单扼要地讲,康德的先验哲学的优势在于,可以确保知识的普遍有效性,但问题是不能够说明类型、范畴的由来,而且康德意义上的先天的认识形式显得过于僵化和固定1。虽然康德试图通过图型在范畴和现象之间搭桥连接,但由于缺乏本体论的生成、构造过程,总显得不够充分。相对而言,胡塞尔的先验哲学则显得更为连贯、灵活。类型本身有一个生成、构造的过程,因而它是活的,而且类型发源于被动的经验、被构造于主动的本质直观,因而从经验到概念始终都是连贯的,并不存在康德那样的需要额外搭桥的问题。因此,从总体上讲,笔者认为胡塞尔的思路更为可取,可以说胡塞尔的先验哲学为康德的先验哲学补上了一个自下而上的本体论的发生与构造的过程,突破了康德单一的自上而下的导引模式,突破了单一的认识论的维度,进入到本体论的生成、构造的层面。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胡塞尔的先验哲学是没有问题的。实际上就像我们在前面所提到的,胡塞尔的先验哲学自身也面临着困境。胡塞尔开始进行哲学思考的根本动机就在于建立起一门严格的科学,为普遍必然的知识奠定坚实的基础,哲学必须要作为严格的科学。胡塞尔说: “ 自最初的开端起,哲学便要求成为严格的科学,而且是这样的一门科学,它可以满足最高的理论要求,并且在伦理、宗教方面可以使一种受纯粹理论规范支配的生活成为可能。”2因此,追求普遍必然性的知识是其基本动机。而这就要求,任何认识主体都应当具有一样的类型体系,乃至一样的形式本体论和实质本体论,只有这样才能够保证每一个人都得出相同的结论,从而保证知识的普遍有效性。但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发现沿着胡塞尔自身的发生与构造的思路,每个人都会因为自身的生活经验的差异、习性的差异等而导致其所具有的类型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差异。被差异性的类型所导引的知识也就必然具有了差异。因而,似乎很难保证对人人都有效的普遍必然性。由此,在胡塞尔自身的先验哲学的内部实际上就存在着一个张力。在笔者看来,这个张力背后所隐藏着的,实际上是静态的现象学和发生现象学之间的张力,或者说,生活世界和先验自我之间的张力。限于篇幅,在此我們不再具体展开。另外,如果说康德面临着在纯粹知性概念和经验的感性杂多之间如何真正贯通的困境的话,胡塞尔似乎也面临着在本质与经验事实之间如何贯通的困境。胡塞尔通过普遍的存在悬置的方法,竭力保证本质之于经验的独立性,希望借此来确保本质知识的必然有效性。但另一方面,在笔者看来,本质总是无法完全脱离经验的。实际上,胡塞尔的这个困境背后所隐含着的是:依赖于经验的处在被动发生中的类型如何可能通过本质直观一下子脱离经验的限制而成为普遍性的类型的问题。
(责任编辑:周小玲)
Abstract: the schema and type are the most important parts of the transcendental philosophical systems of Kant and Husserl respectively, and neither of them seems to get enough attention. In particular, Husserl's type theory is rarely discussed. In this paper, I try to discuss the schema and type from Kant's transcendental philosophical system and Husserl's transcendental philosophical system respectively. On this basis, I will elucidate the similarities and the difference under the similarity of schema and type. And then through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schema and the type,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Kant's transcendental philosophy and Husserl's transcendental philosophy are explored, and their respective advantages and dilemmas are expounded.
Keywords: Schema; Type; Transcendent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