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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

2017-06-07李治邦

红岩 2017年3期
关键词:吉吉安宁

李治邦

这座城市在长江拐弯处,在长江的回头一瞥之中。

传说就在这个拐弯处,在明熹宗天启六年五月初六,曾经沉过一艘装满宝物的船。但多少次下去寻找,都没有结果。经过几朝几代,寻找这个秘密的人依旧络绎不绝,依旧没有任何结果。

春天,人和万物跃跃欲试。在这座城市的总医院是全市最热闹的地方,这个季节都是人满为患。安宁是妇产科主任,因为连续做手术,在医院宿舍整整住了三天。晚上,她拎着每天需要用的东西回到了很久没有回来的家。她开着那辆高尔夫,觉得握方向盘的手指头一直在悄悄颤抖,她有些紧张,以前很少这样过。开车进了小区的大门,保安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忙问,您是哪栋楼的?安宁不高兴地说,你是不是新来的?保安点点头,安宁噘着嘴,问你头儿去,在这没人不知道我安宁的。说着,踩脚就朝里边开,保安执着地拦住,说,没有人跟我说过你。正说着,一个人跑过来殷勤摆着手,安主任,实在对不起呀,他刚来的。安宁开车走了,隔着车窗狠狠瞪了保安一眼。

安宁回来以后就开始打扫房间,虽然说她很累,但对收拾房间到了疯狂的程度,不能见到一点儿瑕疵。她蹲在地板上擦,一直擦到了看不到任何灰尘。卫生间当然是她的重点,马桶锃光瓦亮,看上去跟工艺品一样。别人收拾房间是个累活儿,她却当成一种快乐,最后瘫在地板上为止。居文俊是刑侦局的局长,与安宁相反,每天就是制服,他不愿意穿便装,因为还要挑选,还要熨烫。他的制服几天不换,衣领子是活的,实在太脏了就拆下来洗洗,然后再换上。安宁这次突然回来,打了居文俊一个措手不及。因为在两年多前,他与安宁已经秘密离婚。所说的秘密就是谁也不告诉,包括双方的父母,甚至还有闺女。两个人就是到民政局办理手续,那天还是下班后。因为居文俊跟民政局局长是朋友,所以那天就是两个人面对着离婚处的一个工作人员,没有废话,咣咣盖上章,两个人就走了。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民政局大楼灯全黑了,走出来就各奔前程。居文俊就记得当时安宁甩下一句话在耳边,每月按时给闺女抚养费,晚一天别怪我不客气!

安宁是在一个礼拜前不打招呼就回来了,而且什么解释也没有。当初离婚的时候,安宁提出房子不要,让居文俊给她八十万。居文俊说,我哪有八十万,我的钱都你掌握着。安宁笑了笑,说,你有一件东西我没有掌握。居文俊发怔,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来。安宁说这句话时距离居文俊很近,近在咫尺,而且说的时候很慢,你不是手里还藏着一幅你父亲给你留着的清朝画家王时敏的《秋山图》?居文俊愣了半天,说,你怎么知道的?安宁得意地说,你的秘密我知道,别看你是刑侦局局长,我的秘密你未必知道。居文俊说,那也不是我的,是我父亲的,我父亲还在呀。安宁追问,是不是在你那搁着?居文俊觉得安宁特别像是预审官在审问他,而且语气和姿态很逼真,就说,是在我这搁着,我是替父亲保管着,那是他的心命啊。安宁说,在哪搁着?居文俊不悦地说,这件事和我们离婚没有关系吧。安宁走到卧室的床边,在一个脚柜的底层取出一个报纸裹着的东西,打开露出那幅画,说,是这个吧。居文俊大吃一惊,他不明白安宁是怎么知道的。安宁说,房子归你,这幅画我拿走,我要是乐意回来和你接着住,就和这幅画一起回来。居文俊提高了嗓门,你是妇产科主任,你擅长的是做手术,你干什么对这幅画感兴趣呢。安宁嫣然一笑,我对这幅画不感兴趣,我对王时敏的画价有向往。

安宁刚搬回来时,就是给居文俊打了一个电话,说,今晚我回来住了。还没有容居文俊说什么,安宁已经放下电话。居文俊在刑侦局是说一不二的人,但面對着安宁还不适应,住了几天慢慢有了点儿感觉,好像回到了离婚前。但那时他跟安宁一直在打冷战,现在似乎回温,但却始终不再升温。

月光有些撩人,安宁炒了两个菜,有居文俊爱吃的菠菜鸡蛋粉条,也有她自己爱吃的蘑菇炖肉。安宁和居文俊离婚的第三天,她就去了日本东京进修,在很有名气的国立癌症研究中心医院。她跟居文俊几乎没有联系,偶尔过节的时候打个电话,重要的是闺女想爸爸,一般都是闺女把最温馨的语言传递过来。安宁两个月前从日本回来,也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和闺女吃了一顿饭,找了一家日本料理,安宁抱怨说这是她吃的最次的料理。居文俊习惯安宁这么咄咄逼人,他觉得没有必要跟安宁针尖对麦芒。自己在刑侦局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到处都是解不开的扣,都是人家挖好的陷阱,他觉得跟安宁再这么剑拔弩张自己就垮掉了。安宁饶有兴致地吃着,说,在日本这两年就想吃这口,在超市买的原料就是做不出来味道。两个人吃着,安宁说,我要复婚,你觉得怎么样啊?居文俊看了看安宁,发现她化妆了,嘴唇淡淡的一抹红,眉毛也越发细腻起来。他说,都那么大岁数了,以后我们不开这玩笑。安宁不高兴地回答,谁开玩笑,别以为你是刑侦局的局长就怎么样了,还不是我替你说了话,现在市领导哪个亲属没有找过我看病。居文俊提醒她,在两年前,是你主动离开我的。我不是码头,你也不是船,说回来就回来了。安宁嘟哝着,我想起你就有气,你每次跟我做爱,都是在发泄,你什么时候用心做了,都是强暴我。居文俊不悦了,说,那是你不愿意,哪有妻子不愿意跟丈夫做爱的,你恨不得不做才好,你想过我的感受吗。安宁说,我那时就是厌烦跟你做爱,现在我想了,我觉得那时我也不正常,现在我有欲望了。

这时有电话打给安宁,听出安宁的声音变得缓和了,不知道悄悄说了什么。安宁回来坐在那显得心不在焉的样子,居文俊说,那是你曾经得到过别的男人的抚爱,是他帮助了你有了欲望,有了享受,可我做不到。安宁看着居文俊噗哧笑了,真不愧是刑侦局长,掌握的信息还挺多的,有我和别人做爱的视频吗?居文俊不理会,他知道安宁在东京跟另一个进修的男医生杜启虎好了,而且他能断定是两个人去东京以前就好了,然后商量好了一起走的。杜启虎是省城一家医院的副院长,专门做肝移植的。安宁站起来,指着居文俊,对,你说的对,他就是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做爱,比你的强暴温柔体贴多了。你就会一个姿势,就知道猪八戒朝前拱,通过他,我才知道有那么多可以享受的方法。居文俊的脸涨得通红,像是一个秋后摘的西红柿,涩涩的苦苦的。安宁说,这正是我跟你离婚的原因,我是女人,我需要男人投入和我做爱,你做不了,你白天忙你的案子,晚上找我泄欲。居文俊终于按捺不住,站起来吼叫着,你胡闹,你懂得女人的情操吗,懂得道德规范吗!安宁无所谓的样子,说,我真的不懂,我也不想懂。说到这,安宁故意停顿了片刻,说,我知道你和吉吉做爱就会了很多,甜蜜了很多。居文俊气急败坏地说,你别瞎编,那都是你的想象。安宁噗哧笑了,吉吉都跟我说了。居文俊哼哼着,我信吗?安宁说,你没有什么秘密,对吉吉,我不光说你的坏话,也说你的好话,吉吉就笑。

居文俊很吃惊,他离婚后和画院的吉吉在悄悄恋爱,两个人隐蔽到了很残酷的状态,从来不会出现在公开场合,包括一起吃饭。吉吉很喜欢喝咖啡,居文俊都不会跟她去,为此吉吉很是伤心。居文俊的父亲是美院的院长,也是吉吉的恩师。两个人其实很早就认识,居文俊虽然是刑侦局局长,但也是一手好画。父亲给他的王时敏画,他和吉吉总是一起欣赏,吉吉给他讲述吴门画派的来龙去脉,剖析王时敏师古人笔法的严谨认真规矩。吉吉有一间自己的画室,居文俊每次办案子劳累了就潜入到那里,两个人喝茶论画,谈古道今。今天安宁这么从容就说出来吉吉,而且还和吉吉聊天,真是惊出居文俊一身鸡皮疙瘩。他觉得在安宁跟前自己就是裸体,什么也没有穿,男人的一切都暴露无遗。

夜深了,居文俊和安宁分头在两个房间睡觉,谁也没理会谁。

春天就是来得很快,也很突然,不知不觉一切就绿了。

省城刑侦局转来一个案子,说是在一个黑货交易市场,发现了五台派特,全称为正电子发射计算机断层扫描,是目前世界上最高端的医学影像检查,价格大体在六万左右。按说这不是一个大案子,但是经过调查,这六台派特是从这里的总医院出去的。涉及到了总医院的案子,居文俊就很敏感,连忙让手下人大郭去查清楚。上午说的,下午大郭就回复,确实是从总医院出去的,谁偷的还不得而知,房门锁着,外边里边都没有任何痕迹。居文俊对大郭布置,当成大案子看待,三天查出结果。总医院的案子还没有眉目,有人报案,美术馆的库房被盗,其中有明朝著名画家沈周的两幅《仿大痴山水图》和《盆菊幽赏图》,仇英的一幅《吹箫引凤》,还有现代画家蔡铣的《枝头鸟语》。闻讯,居文俊带着大郭一行人急匆匆到了美术馆,到了庫房,美术馆的雷馆长脸色苍白地站在那,案子上摆着四幅画,大郭走过去看了看对居文俊说,都还在啊,哪丢了。居文俊过去看了看,这几幅画,他从小就跟父亲过来反复地欣赏过,可以说熟悉得没法再熟悉了。沈周的《仿大痴山水图》三个老翁在山水之间对坐着悠闲地畅饮,一叶小舟在江面上,画面的布局这么清新,一点儿浮躁也没有。仇英的《吹箫引凤》,一个侍女形象秀丽坐于闺房,背后是一丛绿荫荫的林子,山上的月影倾斜过来一派田园般的生活。蔡铣的《枝头鸟语》,一对玉鸟在枝头看着浩瀚的天空,牡丹花绽在枝头下面,连树叶都是清闲的。他对大郭说,这几幅都是临摹的,你不懂。他问雷馆长,什么时候发现丢的?雷馆长喃喃着,今天一早,按规矩要拿出来晾晾,结果我发现这四幅是临摹的,真迹被盗走了。居文俊站在那觉得浑身都是汗水,他知道吉吉很了解谁是临摹者,因为这几个画家都受吴门画派的影响,谁能临摹出来,而且惟妙惟肖,吉吉是行家。他低低的告诉大郭,找吉吉过来看看,查查是谁临摹的。大郭瞪着一双迷惑的眼睛,问,谁是吉吉,是上次你开车坐旁边那个女的吗?居文俊没有说话,大郭不知道再怎么问。雷馆长说,找吉吉是对的,她是行家,我来找吧。居文俊摇头,让大郭去找,你们把所有摄像头和进出人员的名单找出来。雷馆长还在那哆嗦着,居文俊说,你们有内鬼,还会和外边勾结着。周边人都不做声,气氛紧张得喘不过气。

晚上回家前,父亲给居文俊打来电话,劈头就问,沈周和仇英的画丢了?居文俊没有想到消息跑得那么快,父亲一般是不涉世的。他只得说,丢了。父亲骂了一句街,这是他听到父亲第二次骂街,第一次是在他考大学,他没有去美术学院,而是去了刑警学院。父亲当时骂了他一句王八蛋操的。父亲说,沈周和仇英的画都是我当年帮助买来的,蔡铣的那幅是我二十年前捐给美术馆的。告诉你王八蛋小子,你如果破不了案,你就是数典忘祖!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居文俊本想跟父亲说,让闺女回来住几天,话还没有说就掐断了。正在难过电话又进来,是政法委郝书记打来的,问,美术馆的案子什么时候能破?居文俊说,力争一个礼拜吧,因为查这类案子比较难。郝书记说,我不管那个,你如果不快,这几幅画很快就会出手,万一在海外看见了,你就鞭长莫及。

在回家的路上,居文俊开车就觉得总是红灯。他觉得太蹊跷了,怎么安宁一回来,又是总医院又是美术馆的案子,都一股脑地杀过来了。

安宁居然下班就回家了,这几乎是没有过的,哪次都是因为手术半夜回来。安宁进来就开窗户,于是有一股风吹进来,凉凉的,又渗透着一种温度。两个人吃饭,是安宁带来的几个菜,一看就是从医院食堂买来的,还带着来苏水和酒精的味道。两个人也不怎么说话,居文俊吃完饭就去涮碗,这是和安宁结婚前就约定好的。他记得和安宁第一次做爱时,安宁让居文俊在她身子底下铺一个白毛巾被,居文俊起初没在意,做完爱才知道安宁是处女。结婚后第二天晚上,安宁把床头灯对准居文俊盘问道,你老实说,你是第一次接触女人吗?居文俊说,不是,你是第二个。安宁问,那第一个呢?居文俊老实的回答,是我大学的初恋情人。安宁问,叫什么名字?居文俊说,现在移居到温哥华了。安宁哭了,我答应你,是因为所有认识你的人都说你没有谈过恋爱,跟我绝对是第一次。我洁癖,我就想找一个童男,这是我一生的追求和梦想。居文俊觉得好笑,便跑到卫生间去洗澡,说,为了你的洁癖我得不断地洗澡。安宁过来推开他,说,你洗澡就是敷衍,根本不干净。我先洗,你洗澡我觉得哪哪都不干净。

吃完饭后,居文俊不断地接电话,主要是大郭打来的。汇报关于美术馆被盗案子的进展情况,说找了吉吉,吉吉也认真看了,认为临摹者不是咱们本地的,有可能是外地的。协助雷馆长查内鬼的事情也有进展,基本锁定一个人,就是姓张的一个库管。居文俊问,你怎么就断定是姓张的呢?大郭说,问他的话总是支支吾吾,还有丢画的这几天一直是他当班。居文俊恼火地说,不是他,接着找,要这么容易就好办这个案子了。到了晚上十点钟,居文俊的电话终于消停了,安宁从另一个房间走过来,坐在居文俊身边问,习惯了你这么神气活现的,我们医院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居文俊一愣,忙回答,你不是从来不关心我的案子,今天怎么这么上心呀。安宁说,废话,这是我们医院的案子,机器还是我从日本带回来的呢。居文俊咂咂嘴,还真不知道跟有你关,你们用了吗?安宁说,没有啊,还没有开包就被偷走了。居文俊说,我们的人去了,正在查。安宁说,怎么没有人找我呀。居文俊笑着问道,你就这么希望有人找你。安宁说,狗屁,我带回来的,这个是重要线索,竟然连我都不问,你们查个什么。居文俊打了一个哈欠,说,不但知道是你带回来的,还知道是谁在日本给你推荐的。安宁怔了怔,谁推荐的?居文俊说,是杜启虎。安宁眨着眼睛,你们怎么知道是他呢。居文俊脑子在运转着,大郭回来确实跟他汇报了这个线索,因为涉及到安宁,大郭没有去找。

安宁不高兴了,问,你又有什么心思,一看你不说话就知道你在动脑子。居文俊说,杜启虎这个人怎么样呢?安宁抿着嘴,你终于提到他的名字了,杜启虎长得帅啊,医院不少漂亮女孩子都想追。居文俊问,他在日本怎么向你推荐派特呢?安宁跷着腿,很光滑,像是一根象牙雕刻。安宁站起身来,准备回到自己房间。居文俊问,跟你说话呢?安宁说,想审问我呀,好啊,你把我拘了,到你们刑侦局怎么审问都可以。说完,伸了一个懒腰软沓沓地走回自己房间。

连续两天,安宁都没有回来,居文俊打了一个电话,安宁没有回复,只是发了一个微信告诉在做手术,晚上住在医院宿舍了。

春天开始热了,人们都脱下冬装,街上穿什么样衣服的人都有。有漂亮女孩开始穿裙子在摇来晃去的,岁数大的依旧穿着防寒服。

居文俊带着大郭再次来到美术馆,过一会儿,吉吉也被请过来。在库房,居文俊坐在桌子的中间,旁边是吉吉和大郭,对面是雷馆长和保管库房的主任。吉吉就是小鸟依人状,样子很可爱。她皮肤很白皙,如湖中的藕,眼睫毛很长,像是玩具店里的洋娃娃,脸上总挂着甜甜的笑靥,让所有男人都误认为是一见钟情。她牙齿很美,居文俊说用古语来形容就是齿如编贝。居文俊说,重复的话不说了,我请画院的吉吉跟大家说说,这四幅画谁能临摹出来。还有是库房主任先发现这四幅画被掉包了,怎么发现的说了一遍,这次重点再说说,其余的查了吗,是不是就这四幅。吉吉没有经过这种场合有些紧张,不住地喝水。大郭劝慰着,没什么,你就直接说,说错了也没有关系。大郭还想说,看见居文俊瞪他一眼就停住嘴,他明白領导什么意思,在车上看见这个吉吉就一目了然了,因为在瞬间看见吉吉握着领导的手。吉吉站起来,对着四幅赝品说,先不说蔡铣,就说沈周和仇英,能临摹到这种逼真程度的我们本地没有,本省也没有。摹易临难,不管是临还是摹,从形似过渡到神似是临摹的第一目标。现在这个临摹者不仅是形似了,而且能达到神似。我掌握市场行情,有三个人专门临摹吴门画派的,尤其是沈周和仇英的,我把名单给你们。说着递过来一张纸,大郭接过来看了一眼随口说,没有地址啊。吉吉说,找到他们很不容易,他们经常不在一个地方临摹,知道吃这口饭是犯法的。居文俊插话,那蔡铣呢?吉吉砸着嘴,说,临摹蔡铣的手法一般,漏洞百出,跟临摹沈周和仇英显然不是一个人。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靠你们自己找到答案。还有我很惊讶的是,谁发现沈周和仇英的画被掉包了,看出是临摹的?雷馆长一旁惶惶地说,是我,保管主任觉得画放的位置不对,我去仔细看了半天,才觉察出是临摹的。吉吉又问,蔡铣的呢?雷馆长说,因为蔡铣的位置也不对,我一看就知道是临摹的。居文俊皱着眉头,是不是查了一遍,就丢了这四幅?雷馆长点头,就这四幅,我们一幅幅地又检查了一遍。居文俊沉了半天再问,除了蔡铣,这三幅画最后一次展出在什么时间?雷馆长说,半年前,我们举办了一次明清精品字画展。居文俊接着问,谁送回到库房的?雷馆长说,库房主任,还有我,就我们俩个人。

半个小时后,库房只剩下居文俊和吉吉,已经快中午了,一缕午阳透过上面的玻璃撒下来,罩在两个人脸上,都是亮亮的。居文俊抬头看了看,窗户很高,在三米以上,就这么一扇,而且也很逼仄,一个人都不能爬进来。居文俊想着,吉吉问他,安宁又搬回来住,你跟我的解释讲不通呀。居文俊说,我该说的都说了,信不信由你。吉吉说,当然我不信了,你们离婚了,她说回来就回来了,这算怎么回事?吉吉说话不紧不慢,而且莺歌燕语,从来不像安宁那样话锋犀利。居文俊说,我们离婚的事是个秘密,没有对外说,连亲戚朋友都不知道的。她就钻了这个空子,我能说什么。吉吉问,那你跟我说什么呀,我们每次见面都跟地下党接头一样鬼鬼祟祟的,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居文俊看见吉吉眼里含着泪,他就怕吉吉哭,一哭他就全乱了。可又说不出什么话,居文俊就这么呆坐着。吉吉说,你答应和我结婚的,我不是小三知道吗,你是离婚的,我是单身。说完,吉吉起身走了,走到门口摔了一下门。居文俊没有追出去,他历来是有原则的,就是保持住自己的尊严。好一会儿,大郭走进来说,吉吉开车走了。

居文俊看见午阳走了,只剩下散金碎银。

他跟大郭坐着,大郭也不吭声,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居文俊问,医院盗走派特的案子进展怎么样?大郭说,查到了交易的另一方,是一家民营医院。民营医院院长以前是省城医院的,什么也没有问出来,就是在黑市交易里见到这个派特就买下来了。他给我们讲述了交易人的特征相貌,我们给画出来了。说着,把那幅像递过来,居文俊看了看,说,给医院看了吗?大郭说,看了,医院的苗院长说没有见过,而且他转发给了医院的各处室还有保安和门卫。居文俊问,怎么样呢?大郭摇头,居文俊说,你应该给省城杜启虎杜院长看看,不出意外,这个民营医院的院长就是从杜启虎这家医院出来的。大郭一怔,居文俊说,我不是说杜启虎有嫌疑,是你不能疏忽了他。走出医院,雷院长哭丧着脸,说,郭队长也跟着我们一起细查,所有摄像头都看了,没有线索。包括库房的,就不知道怎么掉的包,而且库房所有人郭队长都逐一问了,现在也是没有进展。我真不明白,这四幅画是怎么掉包的,神不知鬼不觉。居文俊说,知道你是行家,你就能一眼看出来是临摹的。雷馆长摆摆手,我从小就是做这行的,我再看不出来能当馆长吗。现在美术馆里挂着的几幅宋明代画家都是我临摹的,真迹都在库房里,谁能看出来呀。居文俊笑了,我父亲能看出来。雷馆长耷拉着头,说,除了你父亲还有谁,你父亲谁能比呀。

中午,在刑侦局食堂,居文俊和大郭几个人吃打卤面。正吃着,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打进来。对方说,是居文俊吗?居文俊不太习惯这个称呼,一般人喊他领导,因为他姓居,居和局长谐音,不好叫。市领导就喊他文俊,还没有人这么直呼其名。居文俊哼了哼,问,你是谁呀?对方说,知道安宁为什么突然回来吗?居文俊问,你什么意思?对方说,安宁回来不是为了你,是为了竞争副院长。居文俊没有说话,对方继续说着,现在三个人上一个,安宁从哪方面都不够格。现在跑回来摘果子,是不是权力欲太强了。居文俊不说话,一般都等对方说完。对方停顿,问居文俊是不是还听着呢。居文俊说,一直听。对方说,她让省城医院的杜启虎替她说话,杜启虎跟苗院长是同班同学,私下关系好。杜启虎上个月离婚了,安宁也和你离婚了,两个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就是一个摆设,被他们利用。还有,安宁给了市领导一幅画,价值不菲。居文俊不动声色的问,什么画?对方说,你还问我,还不是你给她的《秋山图》,王时敏的。知道现在市场什么价吗,三百万了。居文俊问,安宁花费这么大力气当副院长有什么好处呢,现在妇产科主任不是很合适吗。对方说,你知道什么,苗院长要去卫生局当局长,将来安宁就有可能当院长,她做梦想的就是这个。你跟她同床共枕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她吗。居文俊生气地说,那是你想象出来的。对方说,你就查,一查就有了。说完,对方把线挂断了。居文俊按照对方电话号码打过去,才发现对方来的是未知号码。

居文俊脸色像是一张白纸。

他无法判断对方是谁,问题是对方对他和安宁的秘密清清楚楚。他有些恐惧,很少有过的感觉,那就是还有什么秘密能把握住,掌握这些秘密的人想干什么!

晚上十点钟,安宁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了,进门就洗澡,四十分钟才出来。居文俊看见安宁穿了一件黑色的睡袍,显得上身鼓囊囊的。居文俊结婚后说过,他不喜欢看安宁穿黑色的衣服,她的皮肤黑,服装再黑人就成了焦炭。安宁那次大喊大闹,说,嫌弃我黑,就不要跟我上床呀。居文俊不悦地说,你能不能不用这么粗俗的语言。安宁说,我把好的语言都放在医院了,剩下的都给你留着。两个人就是这么吵架,后来居文俊觉得自己怎么俗气了呢,一点儿浪漫的情调也没有。他后来研究自己为什么在刑侦局当局长这么几年没有动,其实他一直想去政法委,他觉得在刑侦局太累,太有担当。他知道自己有两个不足,一个是没有政治背景,没有进入到哪个权力圈儿。再有就是娶了一个让自己情调堕落的女人,使自己缺少一个文化意境。后来安宁离婚去了日本,他结识了吉吉,也没觉自己高雅多少,以至于内疚不是因为安宁,是因为自己文化底蕴的薄弱。他有时也好笑,在社会上一言九鼎的领导回到家里,其实都有一本难说的故事。安宁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冰激凌,站在窗户前慢慢吃着,看着夜色中的长江水。

安宁没有转身,冲着那片长江水对居文俊说,你和吉吉去了美术馆了?居文俊觉得安宁好像给自己安了一个尾巴,总能找到自己。居文俊问,你能不能给我解释回来的事?安宁走过来跟居文俊并肩坐着,说,我看在孩子面上跟你复婚的,我不想让我的孩子是一个单亲家庭。居文俊悻悻地说,你还是牺牲了你自己,为了孩子才肯复婚。安宁陡地转过来,坐在居文俊旁边问,其实你和吉吉好了很久,甚至在我们结婚以前。居文俊恼火地说,有意思吗,是你提出的离婚,然后我们制定了保密规定。你现在倒打一耙,吉吉是我父亲的学生,认识当然久了,可这说明什么问题。安宁冷笑着,你是刑侦局局长,你总有充足的理由,我说不过你。安宁有些困了,说,你到我房间里睡,我就在这躺下了。说着就倒在床上,顺手盖上一条毛毯。居文俊本想还要问什么,无奈只好去了安宁房间。

他躺下来,他是一个能控制自己时间的人,于是就想睡觉。刚要迷糊,发现在窗前桌上有药瓶子,他看瓶子上写着罗拉的字样。本来困倦的居文俊脑子清醒了,他知道罗拉是治疗抑郁症的。去年一个官员和一个企业家跳楼自杀都跟抑郁症有关,在调查中发现了这种罗拉的药。后来知道罗拉治疗抑郁症的效果还算不错,但副作用也很大,比如焦虑,比如记忆力损伤,比如眩晕等等。其实居文俊和安宁离婚的时候,也有一段严重失眠。因为那时候,传说他要去政法委当副书记,离婚的事如果传出去肯定对他不利。还有,就是接着几个大案子,长江一个码头的货物被盗,价值几千万元,迟迟没有破案。后来导致发生两股黑势力火并,一个叫黑坡头的在背后推波助澜,被居文俊带着人最终破获。这个案子轰动了全省,黑坡头判刑后在监狱里放话,要跟居文俊决一死战。还有就是连续多起的抢劫案,其中一个因为跟抢劫犯殊死搏斗,最后被抢劫犯十几刀刺死。这个案子没有破,就这么拖着,一点儿线索也没有,摄像头里就是抢劫犯一张罩着黑套的脸。居文俊没有去看,他知道如果自己患了抑郁症,尽管轻微的,但一旦传出去,就会让自己在仕途上前功尽弃。他一直保密,那时他和吉吉开始来往。他告诉了吉吉,吉吉给他找了罗拉。后来,他吃了一个多礼拜不见效果,每天晚上还是面对着天花板,看见星星满天窗,然后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吉吉就强迫他去了省城一家医院,她说她的姨父在那看门诊。吉吉的姨父陪着居文俊去了检测室,带到一台电脑前,告诉他怎么测试,其实就是如实回答是或者不是。五十多道题做完了,吉吉急切地问姨父,他怎么样?居文俊有些紧张,他甚至拉了一下吉吉的手。

吉吉姨父笑着回答,还好,轻度的抑郁症,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在别人眼里有颜色,在他眼里都是灰的。他想着都是伤心紧张的事,有时候半夜醒来流泪。失眠是肯定的,他早晨起来就不愉快,想着一天怎么过呀,得承担多少事啊。晚上会多少好受点儿,这就是典型的朝重暮轻,也是抑郁症的主要表现。但他现在还没到重度,重度就是想自杀了。居文俊不悦地问,那我怎么办?吉吉姨父叮嘱着,必须要吃药,心理开导已经不起什么作用。居文俊问,吃药能管事?吉吉姨父咧嘴笑了,没有万能药,吃下去以后就马上好了,你要坚持吃三个月到半年。说着给居文俊开药方子,开的就是罗拉,还有一种黛力新片,每天早晨和中午各吃一片。你要是上午或者中午实在感觉焦灼和忧郁,每天中午加一片罗拉,这能让你安静下来。居文俊忐忑地问,有副作用吗?吉吉姨父点点头,说,肯定有,但我建议你不要管,你就只管坚持吃。有什么事情可以给我打电话或者发个短信,我会指导你的。居文俊就像盲人突然看见了阳光,问,我能治好吗?吉吉姨父点了点头,你按照我说的就有希望,起码两周后就能见效。在从省城回来的路上,吉吉开车,居文俊一言不发。他真想不到,怎么自己竟然成了抑郁症患者。吃了三个月的药,那两个大案子也破了,居文俊也痊愈了。吉吉开玩笑说,你不吃药也会好,就是这两个大案子闹着你。在那段期间,居文俊每个礼拜都跟吉吉做爱,而且十分投入。吉吉后来跟他说,我不是罗拉,你总跟我玩什么命呀。

夜深了,月亮如钩。

安宁在灰暗中走过来,居文俊觉得是在梦里,这一段时间他的梦很多,碎片式的,什么都能梦到。包括飞到天上去,在云彩里跑,看见有飞机冲他开过来。经常是跟老虎狮子在一起纠缠着,他总是开枪,但枪总是卡壳,于是就在惊悸中醒来,浑身的冷汗。安宁在东京的两年是他梦见安宁最多的,安宁要不美若天仙,要不就是青面獠牙的鬼。居文俊看见安宁过来突然坐起来,因为不是梦,安宁蜷缩在他身边。她没有戴乳罩,两只乳房就这么挤在睡衣里边。居文俊拿过药瓶给她看,说,谁给你开的罗拉?安宁抚摸着他的前胸,说,我在医院还用谁给我开。居文俊说,你就不保密,人家要是知道你抑郁症,你還能当副院长。安宁听完这句话蹭地坐起来,恶狠狠地问,谁告诉你我要当副院长?居文俊没有想到安宁反应这么激烈,有些愕然。安宁过来抓住他的脖领子,继续追问,你说呀?居文俊毕竟是干刑侦这一行的老手,他镇定自若地说,医院谁不知道你回来就是为了竞争副院长啊,你至于这么紧张吗。安宁丝毫没有松懈,眼睛瞪圆,说,你别转移话题,谁告诉你的?居文俊说,我就想问你是不是这样?安宁突然懈怠了,瘫在床上,说,他妈的还保密,我还没有动呢,就弄得满城风雨。居文俊说,你竞争副院长很正常,有必要保密?光明正大的事吗。安宁说,现在有多少光明正大的,即便是光明正大也得弄得跟小偷似的。嗐,我的对手都太复杂了,谁都手眼通天,我还没怎么呢就开始给我造谣,给我编妖精的故事。居文俊小心翼翼地问,苗院长支持你吗?安宁说,他告诉我保密,结果连你都知道了。

外边下雨了,雨珠打在玻璃上有了声响。

转天,大郭告诉居文俊,黑市交易的那个人找到了,是省城医药机械公司的一个推销员,叫王振杰。他是从一个不知道名字的人那里买到的,然后卖给了那家民营医院的院长。居文俊问,我就问你,那家民营医院的院长是不是跟杜启虎一个医院的。大郭说,是。居文俊说,这是个小案子,价值也就六万多元,但你当大案子去办。要通过王振杰找到那个不知道名字的人,也就是偷盗医院的那个主犯。其实王振杰知道,他就是不愿意告诉你。大郭笑了笑,我也感觉到。居文俊说,总医院也会有接应,我对这个感兴趣。还有民营医院的院长给你们描述王振杰的长相,其实他们也认识。大郭怔了怔,居文俊接着说,王振杰也跟杜启虎认识,肯定在一个什么场合吃过饭或者喝过茶,杜启虎肯定说过派特这个机器的好处。大郭纳闷地问,你怎么知道的呢?居文俊自信地说,你查去吧,杜启虎是个爱显摆的人。

这天下班很晚,居文俊一直在和大郭等人研究美术馆盗画案子的进展。省城多次督促他要尽快结案,但难度很大。派了三路人马寻找吉吉说的那三个有可能临摹出来的人,结果有一个人在英国伦敦,另两个很不好找,做假画的人就是飘荡在江湖,稍有些风吹草动就人影全无。居文俊接到安宁电话,说医院有两个大手术要做,今晚不回来了。居文俊饿了,他想吃吉吉做的小馄饨,配以高汤,能熬出发白的那种。馄饨晶莹剔透,撒点儿葱花,那种馄饨就是入口即化,香到心里头。吉吉的老家是杭州附近的径山,茶祖之乡,小馄饨是她母亲教给她的手艺。他打电话给吉吉,说,一会儿就到,吃小馄饨。吉吉说,小馄饨不是说做就能做出来的,高汤需要慢慢熬。

春天的月亮很安静,就这么悬挂在黑色的天空里。

居文俊进到吉吉的屋子就闻到一股香味儿,他进来看见吉吉在厨房里正忙活,案子上摆着吉吉还没有画完的一幅画。画面很简单,一座突兀的岩石,临着一江悠闲的溪水,一幢半显半掩的小屋。木桥从水中搭过,点缀着寥寥的芦苇。吉吉从厨房端出两碗小馄饨,一盘拌海蜇,还有一盘麻辣牛肚。两个人面对面吃着,居文俊说,你越画越好。吉吉说,我那是临摹张大千的《溪山茅舍》,你别瞎夸。居文俊笑了笑,你的口风像安宁,以前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吉吉说,你别说我像谁,我不爱听。居文俊没有话了,吉吉说,我总希望有一个下午,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在房间熨烫一条你喜欢穿的裤子。你在家擦地,然后擦窗户。居文俊有些困倦了,他这几天都没有睡好觉,觉得已经修复好的失眠又回来了。吉吉喊了一嗓子,居文俊惊醒过来。吉吉说,你听我说了吗,你什么时候听我说过自己的生活,你就是想你的案子,你太自私了。居文俊冷着脸子,他觉得自己受两面夹击,安宁和吉吉都不是善茬儿。吃完饭,居文俊站起来,头有些晕,就倒在沙发上。迷糊中,他感觉吉吉的嘴在自己脸上,睁开眼,果然看见吉吉那张秀美如花的脸。吉吉看着发懵的居文俊说,你是不是很久没有跟女人做过爱了?

居文俊沮丧地说,我累了。

三天后,春天好像彻底来了,满街道的花香。

居文俊和安宁去了父母家,闺女跟着安宁从东京回来后就一直在父母家。一家五口围坐在餐桌上吃饭聊天,父母总是在笑,闺女缠着居文俊打游戏。母亲买回来不少江蟹,安宁煮熟了就自己先吃了一个,连声喊着好香好香。说着手被热气烫了一下,安寧突然说,知道我和文俊离婚了吗?这句话说怔了居文俊的父母,好半天居文俊母亲才问,你们什么时候离婚了?闺女在旁边质问,你们什么时候离的婚?我是你们女儿怎么不知道啊?居文俊脸色陡地僵硬起来,他想不到安宁选择这个时候发难。父亲绷着脸,母亲哆嗦着戳着居文俊,动火地说,你怎么骗我们呢,为什么离婚,安宁哪不好呢!居文俊不知道说什么,他觉得安宁离他越来越远,男人在外边得不到的应该在家里得到,安宁把他在家里想得到的那点儿温存那点儿自尊都剥夺了,就剩下孤零零的一张脸,还经常捅破,因为他脸皮就这么一点儿薄。母亲对安宁动情地说,你是我儿媳妇,你去日本这两年,闺女又跟你走了,家里就没有了一个家的感觉。闺女也说,我不想在日本,我就想回来,愿意跟着爷爷奶奶。这句话让居文俊父亲抱住了闺女,闺女哭了。居文俊父亲问,那为什么离婚呢?安宁看了看居文俊,这个让你儿子说。父亲对居文俊逼问,你说。居文俊说,原本安宁是要打算留在东京的,后来她割舍不了对这里的感情就回来了。父亲问,这不是理由。居文俊不说话了,父亲又问安宁是不是这回事?安宁说,他有他喜欢的女人。居文俊脸色大变,说,你别这么说,你这么说,我会怎么说。安宁说,你不就是说我也有我喜欢的男人吗。居文俊父亲摇头,都不要说了,我不说你们以前的事,现在马上复婚。母亲也说,你和我孙女走的这两年,我和你父亲度日如年,我们都老了。孙女回来就住我们这儿了,我们活着也有一份希望。闺女说,我愿意跟着爷爷奶奶住一起,我不想回来看我爸爸和我妈妈吵架,再看我就会呕吐。

又下雨了,雨在玻璃窗上流下一行行的裂痕。

居文俊觉得最近总是下雨,很少见过天晴的时候。他睡在外屋和父亲一张床,里屋是母亲和安宁,给佳佳搭了一个床。父亲的那张床是一张老式床,大大硬硬的,上面镶刻着牡丹花,花蕊茂盛。父亲说,跟你母亲在这张床上睡了不到五十年,我跟她也闹,也拌嘴,但从没有红过脸。我抱怨她为什么只给我生了一个儿子,我喜欢闺女。你母亲说不想再生了,不愿忍受生孩子的痛。我知道安宁说的话不完全是真话,她从日本回来肯定是有想法的。但你们离婚怎么也得跟我们说一声吧,保密得不错,真不愧是刑侦局局长。父亲突然严肃地问,盗画的案子怎么样了?居文俊说,有进展,但眉目不清啊。父亲说,沈周和仇英这三幅画怎么就突然被盗走呢,我想抽时间看看这三幅临摹的画。居文俊说,好啊,您看看,谁能临摹出来这么逼真的画。父亲又问,蔡铣的画也丢了,按说蔡铣和沈周和仇英不是一回事呀,偷他的画干什么。居文俊说,而且临摹的很不怎么样。外边起风了,把院子里的丁香树叶摇得沙沙响,像人在低语。居文俊看见父亲还没有入睡的样子,就问,我要是不复婚怎么样,我想说我和您学生吉吉比和安宁要能过日子。父亲坐起来,好几个人说吉吉跟你好了,吉吉那是有心的女人。你现在把人家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就是遭天谴呀。居文俊也坐起来,那我就和吉吉结婚啊。父亲说,那行,可问题你能和吉吉结婚吗,就你这身份,你就对外说和安宁离婚了,上面下面怎么看你,还有安宁会怎么折腾你啊!居文俊说,安宁也有喜欢的人能结婚呀。父亲哼了哼,她和你复婚是有想法的,你能躲过去?

天还没有大亮,雨停了,东方露出了一抹红色。

居文俊看见父亲睡得很香甜,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跟父亲这么睡觉,他想起小时候就夹在父母中间。他磨蹭了一会起来,到了客厅,天灿灿的把玻璃窗折射得辉煌夺目。他伸个懒腰,猛地发现在桌上放着一碗热乎乎的豆浆和几根香津津的油条。他知道是母亲起来了,每次都是母亲起得很早去买早点,知道他喜欢吃豆浆和油条。居文俊和安宁吃完了,开车返回城里。

安宁开车,居文俊也不说话,车就在沉闷中行驶。大郭打来电话,说,中午前杜启虎过来配合调查,他确实在一个吃饭时说过派特这件事,在座的就有民营医院的院长,杜启虎还详细地跟他讲了派特的用途。他跟杜启虎说想买,杜启虎也答应了,说需要等一年,因为派特是热销货。于是,他就找了王振杰,王振杰大包大揽,可确实买不到,又找了经常做黑货交易的一个人叫东墙。东墙动了邪念,买通了总医院的库管偷走了。居文俊问,杜启虎到了告诉我,中午见一面。大郭问,吃饭吗?居文俊笑了,当然了,你跟他说,我找个地方请客了。安宁不理会,开了一会就沿着长江那个拐角走,江面浩瀚,一片片水鸟在飞翔。安宁停住车,走下来看着江面。居文俊也只好走下来,他觉得一股股湿气迎面扑来。安宁说,中午跟杜启虎吃饭我也去,不能说是他的嘴惹祸,是现在人的欲望太强了。居文俊说,你们医院的库管就这么被俘虏了,他是什么人啊。安宁说,不知道,说他的母亲在透析,每天需要不少钱,苗院长已经给他优惠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居文俊看见几个水鸟在河畔的泥泞处挣扎着,没有飞起来。他说,你跟杜启虎怎么样啊,是他不要你了吧。安宁冷笑着,你就这么看不得我好啊,我是因为你才和他分手的。居文俊说,鬼相信你是因为什么,你要为我好就放弃我,我谢谢你。安宁说,没有办法,我要办的事情没有办不成的,你想跑我也会牢牢拴住你。你知道杜启虎哪点儿比你强吗,就是他浪漫,他懂得疼爱女人。你没有,你不会为一个女人动情动魄。居文俊恼火地说,那你跟我复婚干什么,你找杜启虎啊。你不就是为了一个副院长,或者还有别的秘密要跟我复婚吗。安宁说,对,你也一样,你现在敢宣布你和吉吉结婚吗,看看上面怎么对待你小子。你不是一直都想去政法委当你的副书记,然后是书记,又可能晋升常委兼政法委书记。我是你的痛,吉吉也是你的痛。我知道你觉得我搬回来住好像要逼婚似的,别介,咱们复婚有一个时间表吧,比如一年还是两年,还得看你升迁的态势。居文俊说,你是在等我吗?安宁笑了,你也在等我啊,苗院长走了,我就不满足我的副院长了。居文俊不屑地回应,你未必当得了副院长,你的对手都比你厉害。安宁靠近居文俊,说,那你的理想是不断的升迁,体现你的价值?居文俊不说话了,他觉得只要和安宁在一起就有些恍惚,觉得以前坚守的堤坝怎么松动了。自己像一个在山洞里迷路的游客,好不容易看到一丝亮光,走近才知道是一只老鹰的眼睛。

中午,在刑侦局附近的一家不起眼的小饭馆里,居文俊和安宁跟杜启虎一起吃饭。他点了几个菜,麻辣豆腐,鱼片烩香干,肚丝烂蒜。青菜汤很香,上边漂浮的是鲜嫩的虾,白晶晶的,像是一头剥好的新蒜。居文俊对杜启虎说,让你这么个大专家配合调查,真有些不好意思了,主要是想见你一面啊。杜启虎笑着,我的嘴不好,我哪知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安宁说,我看你回来这几天瘦了。杜启虎说,这几天做肝移植的好几个,一上手术台就是几个小时,下来裤头都湿透了。说完笑起来,安宁悻悻的,赚钱也不少啊。杜启虎说,在日本人家不让我上手术台,就让我看着干下手活。我哪能受着欺负,我回来就是省里的一把刀。说着将声音压低对居文俊说,后天给你们郝书记做肝移植,一直对我们说要绝对保密。居文俊听罢一愣,问,是我们政法委书记啊,没有听说他肝移植啊,就说有肝结石,在你们那是个小手术啊。安宁搭话,肝结石和肝移植两码事,肝移植是要命的。杜启虎说,找到一个合适和新鲜的肝不容易啊,就算是救他一命。但即便好了,他也不能再全心工作了,必须要保养生息,累一点儿就会满盘皆输。安宁不酸不甜地对居文俊说,这对你算是一个好消息吧。杜启虎迷惑地看着居文俊,居文俊生气地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人家那是命,我算个什么!安宁说要去方便,剩下了居文俊和杜启虎,居文俊问,你怎么不和安宁结婚呢?杜启虎听罢面沉似水,想了想,说,不是我不和她结婚,在东京都彼此说好了,如果回来就结婚。居文俊不解,那怎么变卦了呢?杜启虎苦笑着,你得问她呀,她不是现在和你住一起吗。一向鐵嘴钢牙的居文俊没有话了,安宁回来笑着问,你们俩说我什么呢?

居文俊回到局里,大郭汇报,找到其中一个临摹的人,叫安玉宗,在河南洛阳跟到他的行踪。我们准备明天找他,然后带他回来。居文俊高兴了,说,对人家客气点,只能说是配合调查。关于美术馆被盗案上面一直在问,惊动了不少领导。他脑子里还一直想着郝书记的事情,前天郝书记还打电话询问这个案子,没有想到几天后就做肝移植了。这件事能保密到如此地步,真是密不透风。他有些难过,郝书记为工作确实付出很多,没白天没黑夜。他隐约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获得感,郝书记即便当不了书记,跟自己也没有关系。他觉得生命有时很强盛,但大多时候还是很脆弱。苗院长打来电话,说是感谢破案。居文俊问了一句,最近是要竞聘副院长吗?苗院长迟疑了片刻,回答,有一个名额,还没有对外公布。居文俊哦了一声,苗院长说,只能说安宁有希望,但竞争者也很厉害。居文俊忙解释,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苗院长突然问了一句,你和安宁离婚了吗?这句话跟炸雷一样,居文俊问,你是听谁说的?苗院长尴尬地咳嗽了几声,说,传闻传闻,我知道这就是传闻。说完,他匆匆放下电话。

下班已经是七点多钟,天色像块黑绒布盖了上来。街面上万家灯火,居文俊觉得自己找不到家,不由自主地就敲开了吉吉的房门。见吉吉正往墙上挂着一幅刚画完的画。两个人的目光交流一下,吉吉笑着说,你觉得怎么样?居文俊抬头看着,在花丛和乱枝上的小鸟和小猫都很惬意,那么舒展和安详,构图很是清淡,线条也很独到。两个人坐在那,吉吉问吃饭了吗?居文俊摇头,吉吉跑到厨房,不一会端过来两碗挂面汤,很香,还有一盘新切的四川香肠,一盘松花皮蛋。居文俊说,找到一个临摹的安玉宗,明天大郭带回来。吉吉紧张地说,你可别乱来,他是临摹吴门画派最好的,但不见得就是偷美术馆的那个。我为你才把这几个人说出来,在这个门道里是不能胡说的。居文俊说,我知道,我就是想知道沈周和仇英这三幅画谁临摹的,能这么逼真。这个案子我必须破,破不了,他们就有可能接着偷。美术馆上百幅那都是明清的精品,会得罪古人的。

两个人吃着聊着,居文俊快吃完了才听到房间里一直播放着一首古琴曲,他问,什么曲子?吉吉说,《广陵散》。居文俊没有说话,他不想告诉吉吉,每次来都能感受到一种温馨的生活感觉,很舒服的。他突然说,我想洗个澡。吉吉站起来到卫生间收拾了一下,居文俊走进去看见墙上挂着自己的浴袍,还有毛巾。他洗着,觉得水很热,在全身每一块肌肉尽情滚着吮着。他有很长时间没有和吉吉做爱了,因为安宁突然回来,他有预感安宁不会放弃自己,这将是一次重大的选择。他有意疏远了吉吉,吉吉明明知道但也不点破。吉吉是块海绵,只要补充了充足的水,什么时候挤一下都会有潮湿的感觉。居文俊走出来,吉吉告诉他,你手机一直在响。居文俊一看是安宁的就打过去问,你找我啊?安宁问,你在哪?居文俊说,你找我有事吗?安宁不耐烦地说,我问你在哪?居文俊平静地说,我在吉吉这说案子。安宁说,什么时候回来?居文俊依旧问,你有什么事?安宁在那边吼叫着,闺女要开家长会,我马上去手术台,你要去开!居文俊说,这事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安宁继续嚷着,我是准备去开的,不是碰上了手术了,病人大出血,你还跟我啰嗦。居文俊放下手机,他喘着气,觉得身子都散了。吉吉从卫生间里走过来,居文俊能闻到强烈的法国香水味,刺激至极。吉吉问,是安宁的电话吗?居文俊突然下身不由自主地冲动起来,他完全是本能去解吉吉后背上的乳罩带,找了半天也没有碰到。吉吉说,看来你都忘了,我这个乳罩不是背后系的,完全靠我的丰满来支撑。说着,吉吉把乳罩摘下来,居文俊把吉吉揽在怀里,他想不到自己怎么就突然有了欲望,而且如此强烈。他好像发泄什么,更想着是为了证明什么,于是他尽量想延长做爱时间,让自己久抑的心理都在快感中释放出来。没想到越想长就越紧张,他很快就败下阵来。居文俊沮丧地瘫在床上。

居文俊开车带着闺女回父母家,闺女在车上叨叨着,说的都是大人话。闺女说,她和同学们去了动物园,说老虎都没有多少肉吃了,动物园怎么管理的。爸爸,你现在也算是个大官了吧,你是不是说说动物园,起码得给老虎多吃肉啊,要不看起来都懒洋洋的。我知道动物园就是一个处级,你是副厅级,你说话还是管用的。居文俊听见闺女说起官场上的事情很内道,居然把厅级处级说得一清二楚。居文俊抱怨着,你记这个有什么屁用,给我背背唐诗宋词什么的。闺女说,爷爷也总说这个,我不想背,我觉得没有意思透了。今天老师对你说我什么了?居文俊说,老师没有说什么,你们校长找我说学校对面总有一群子人捣乱,骚扰你们女生。闺女说,对,枪毙他们,我要是有枪就开枪。

半夜了,居文俊似睡非睡,安宁赤裸着走进来,盘腿坐在他床上。两个乳房被她精心保护,依旧如少女般挺立,散发着青春。居文俊马上坐起来,觉得耳根子都发硬。安宁漫不经心地说,下礼拜我要去西昌,在那做几个手术,都是给当地的彝族人做,这是我们医院和西昌医院的合作关系。居文俊哼哼唧唧的,安宁凑近说,在吉吉那跟人家做了吗?居文俊躺下,说,你刚做完手术很累了,咱们彼此休息吧。安宁认真地说,我想和你做爱怎么样?居文俊有些惶恐,说,你怎么突然想这个事了。安宁抱住了有些颤抖的居文俊说,我就是想复婚,想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安宁牢牢贴住了居文俊,鲜艳的嘴唇洋溢出一股股热气,你是一只船,我是码头,我要让你回来停泊在我的码头上。没一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爱的男人能出人头地,我甘愿给你做绿叶。居文俊觉得世界就这么被物质化了,他看见安宁要解开他的睡衣衣扣,他说,我不行了。

安宁气恼地说,你怎么能说不行呢,你应该说你行!

上午,春天的阳光有些雾霾,在库房的窗户上留下一个污点。

居文俊让安玉宗看临摹的四幅画,其中沈周两幅和仇英一幅、蔡铣一幅。父亲站在一旁默默看着,还有吉吉。居文俊让其他人都离开了库房,雷馆长想留下来看看,被居文俊拒绝了。安玉宗看着,忽然站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居文俊没有说话,吉吉问,你怎么了?安玉宗抿着嘴,半晌才说,临摹得太好了,我看了半天没有看出来,真让我开眼了,这种能力我们都没有。居文俊问,你最后在哪看出来是临摹的呢?安玉宗过去了指了指落款,说,只有这个落款有一点儿瑕疵,就是印章太清晰了。父亲过来摸了摸这三幅画,说,还有就是纸不太对,有一点点薄。吉吉着急地问,那你判断能临摹出这种水平的会有谁呢?安玉宗眨巴着眼睛,赞叹着,我们几个都不行,这一定是个天外高手,而且从来没有在我们这行干过。居文俊问,你怎么敢这么肯定?安玉宗说,对吴门画派的画,我们是有研究的,因为这几年市场看涨。我们临摹了多少年了,谁怎么样都一清二楚。父亲又过去看了看,对居文俊忽然说了一句话,惊呆了在场所有人,那次展览我去了,而且看得很细致,这三幅就是当时展览上的。居文俊说,那就是说真的在以前已经掉包了?父亲说,对。安玉宗补充,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蔡铣这幅画也是这个人临摹的。所有人的目光又都愕然地看着他,安玉宗说,不要看蔡铣这幅临摹得不好,但是临摹人故意露出破绽,他的能力依旧在这幅上体现出来,你看那鸟的眼睛就是一个点,临摹得相当有神韵。父亲看了看频频点头,居文俊眼睛里有了满眸的亮色。

三天后,也就是安宁动身去西昌做手术的那天,美术馆的盗画案子破了。盗画者就是美术馆的雷馆长,后来经查,前年,他就盗走了张大千的一幅画,也是他临摹后放在库房。做法也是在展出时就是赝品了,没有人能看出里面的假。所有画在他家的画室里找到,让他保存得完整无缺。雷馆长解释,我不是想卖钱,我就是想退下来后能在家里慢慢欣赏。居文俊问他为什么故意把蔡铣的临摹成那样,雷馆长解释,就是让你们觉得这不是我临摹的。大郭也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会报警呢,你不报,不谁也不知道吗。雷馆长低下头,我再有一年就退休了,我知道这件事早晚会抖露出来。与其别人,还不如我自己干。居文俊问,你就那么自信我們查不出来。雷馆长涨红着脸,老半天才说,我过高地估价了我的能力。雷馆长带走审讯室的时候,回过身,对居文俊深深鞠了一躬,说,你回去跟你父亲说,我对不起他。说完满脸是泪,步履蹒跚地走了。

春天热起来了,早晨窗外的花都沾满了湿气。

安宁走了,居文俊觉得屋里有些空荡荡的,那一股女人的香气没有了。他先接到安宁的电话,说已经到了西昌,这里很凉爽,空气很新鲜。然后居然是郝书记电话,说,下午我要在省城医院做手术了,听说你跟杜主任很熟,我不放心,你还是托付一下。居文俊问,您不就是要做一个小手术吗,怎么到省城医院了?郝书记说,我做什么手术你清楚,你跟杜主任什么关系我也明白,托付你这件事有困难吗?居文俊浑身发冷,他说,一定的,您的手术会顺利的。郝书记那边笑了笑,说,知道美术馆盗画案子破了,替你高兴。想想,其实人的事业成功不成功固然重要,但关键的是能够健康地活着。

三天后的黄昏,居文俊接到苗院長的电话,语气很焦急,说,安宁在西昌做了好几例手术,刚才突然晕倒在手术台上。经检查,才知道安宁得了血管瘤,已经到了晚期。居文俊大惊,说,她本人知道吗?苗院长说,知道,她早就知道,这也是她从日本回来的原因。可她什么也没有跟我们说,是不是也没有给你说啊。居文俊说,我也不知道啊。苗院长说,她说这是她的秘密,你是不是马上过去看看她。居文俊说,我明天一早就动身。苗院长说,她醒过来就是喊着你的名字,我觉得你对她很重要啊!说到这里,苗院长居然抽泣起来。居文俊沉默着,他立刻想到了安宁为什么要着急地和自己复婚。过去对她的理解是错误的,他感觉到自己就是安宁的一根生命藤。

居文俊先到重庆江北机场,又乘机转到西昌青山机场。出了机场,夕阳坠在天际。他钻进一辆接他的车,直接去了西昌。在车上,他给吉吉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了安宁情况。吉吉惊讶的很久没有回复什么,最后说了一句,你就守着她,我不会打扰你们。大郭的电话也打进来,说,在码头闹事的那帮人头领黑坡头今晨越狱了,估计会找你算账。现在省城公安局已经全面抓捕,上面提醒你小心。因为黑坡头在里边就叫嚣要找你,要一枪击中你的脑门。居文俊说,知道了。正是他连续审问了黑坡头两天,最后把这个案子破了。

在西昌医院的门口,他看见安宁在那戳着,像是一株树。两个人拥抱了片刻,互相什么话也没有说。换了一辆车,开车的是西昌医院的副院长,要带两个人去邛海。副院长对居文俊说,安主任这两天在我们这做了八个大手术,救活了一个大出血的孕妇,就是我们的活菩萨呀。半个小时后车驶进了邛海,居文俊没有想到邛海这么秀美。山光云影,一碧千顷,水质清澈透明。副院长说,我们给你们在邛海里边安排了一个住的地方,就是休息。我觉得安主任必须休息了,她这两天几乎没有合眼。副院长把两个人带到一个小木屋里,这个小木屋四周都是湖水。接待的是个很热情的彝族姑娘,叫阿水。安宁喊着,我饿了。阿水给两个人端来炖烂的鸡肉、山蘑菇。窗户外面就是一片荡漾的湖水,起风了,湖水哗哗响着。阿水烫好了酒,酒是绿色的,泛着一层油脂。居文俊和安宁喝着,但没有人说话。那鸡肉很香,骨头也是酥的,不用牙齿。安宁舒展了一个胳膊,兴奋地说,咱们今天就算复婚了!这时,从湖面上荡出来一片若隐若现的歌声:风慢慢来,云悄悄散去,月亮出来了,月亮就是一个圆盘,你端着它可以喝酒,举着它可以当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爱不爱它,它都离不开你……居文俊觉得歌声那么动听,安宁在亲吻着他,他嘴里顿时有了湿润。水风吹拂居文俊,居文俊有了生灵。心里一轮明月在升起。吃完饭,阿水把两个人带到另个小屋,里面有一张用山竹做的床,床上面铺着一个绿色的床单子,如种上了一层草。安宁跑到小屋后面的湖水前,居文俊能看到她赤裸着身子在冲澡,水是白色的,身子是青色的,恍惚中她的乳头闪着红晕,朦胧中很是扎眼。她喊着,你也过来,水好舒服。居文俊也走过去,但看不见了安宁。居文俊在流水中战栗着,水是那么刺骨。水使得居文俊的目光浑浊了,他好像看见安宁赤裸着身子在湖面上跑着。

湖静了,月退了,风消了。

安宁坐在床沿上跷着长腿,说,是你不敢问我的血管瘤吗?居文俊说,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要保密。安宁说,我在东京知道了这个结果,死亡让我想起你。我觉得我必须回来和你复婚,因为只有你能托付,陪我走向生命的终结,还有能力把闺女抚养成人。居文俊低头听着安宁讲这番话,觉得有人在抚摸自己的脸颊,手很柔和,抬头见安宁在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眼光很特殊。她说,如果我不得血管瘤,我可能会选择杜启虎,我会留在东京不回来。这一切都是天意,我想了半天才意识到我离不开你。你得到的关于我竞聘副院长的消息都是我故意传出来的,我都要死了,这些欲望对我没有什么诱惑了。居文俊说,如果你这次在西昌没有晕厥过去,你还要把这个天大的秘密保留多久?安宁说,你要是不复婚,我就告诉你。居文俊抱住了安宁,喃喃着,你的病能够治好的。安宁说,我可能还有半年或者一年,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血管瘤炸开了,我就离你而去。

居文俊和安宁做爱,安宁始终没说话,十分投入。居文俊怕安宁累着,就故意缩短了时间,安宁躺在他怀里,居文俊随手把那盏小灯关掉,看到月光浮现出来。安宁看到窗外的树枝上,几个小鸟在那挺立着,于是问居文俊,小鸟睡觉吗?居文俊噗哧笑了,当然睡了。安宁问,为什么小鸟从树枝上掉不下来呢?居文俊说,当我们人类想抓住什么东西的时候,需要用力使肌肉紧张起来。而小鸟只有用力使肌肉紧张起来,才能松开所抓的东西。安宁不解了,说,那说明小鸟在树枝上自然就能抓住树枝。居文俊说,我们太想抓住什么东西了,而抓住了就不想松开,其实什么也抓不到。小鸟什么也不抓,却能稳稳地抓住东西。安宁缓缓地说,我回去肯定还要去医院,我宁肯死在手术台上,我也不会坐着等死。当安宁睡熟的时候,居文俊看见大郭发来的微信,说,抓捕黑坡头的事情进展不好,但有消息说,他可能南下了。知道你在西昌,黑坡头有可能找你。上面嘱咐你务必小心,我们的人在明天中午到达与你会合。居文俊关上手机,他记得在审问黑坡头时,黑坡头曾经咬牙切齿地告诉他,你等着我,你这次办了我,我下次就会办你。你让我生不如死,我会让你一枪毙命。在破那个案子时,双方都动用了枪,最后居文俊找到了他们的枪支来源,是一家玩具厂制造出来的。但那次就听说丢了一支56式7.62毫米的半自动步枪,居文俊的心动了一下。

上午,安宁睡了很久才醒来。

两个人沿着邛海无拘无束地漫步,阿水找来一艘小船。在湿地的多个小岛上和周边草丛树林里,居文俊划船,安宁坐在他身边看着他。这时候,栖息着湖面上数以千计的白鹭、牛背鹭、夜鹭等野生鸟类,在上下翻飞着,成为邛海的精灵。居文俊沉浸于这份静谧,他对安宁说,很久我们没这样了。安宁说,我死了以后,你就跟吉吉过吧,我觉得她不错。可你现在必须得守着我,我怕你突然离开我。说着,安宁依偎在居文俊怀里,就让居文俊抱着她这么划船。居文俊问安宁,你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事吗?安宁笑着说,记得,但我记不起你说什么了。居文俊低下头,说,我们结婚在什么地方,还记得吗?安宁说,记得,在你们刑侦局的食堂,我们一起吃过炸鸭子,晚上我们一起做过爱。说到这,居文俊看见安宁流露深情的目光,他的心也在收缩。安宁问,你知道我什么时候知道你和吉吉的事吗?居文俊笑了,你对吉吉真是刻骨铭心呀。安宁说口渴,居文俊给她递过一杯热水。安宁抿了抿,问,你哪弄的热水呀?居文俊说,知道你胃口不好,一早就给你带着热水杯。安宁眯缝着眼睛看着居文俊,她发现居文俊脸色很苍白,两颊也消瘦了许多。她说,我们很少这么无拘无束地聊天,而且都不是审问式的。居文俊笑了,以后我们就这么说话,即便说的都是废话,也比审问强。白天我脑子乱了一天,晚上回来你再乱,我就没活路了。安宁凝视着如镜的湖面轻轻地说,咱们好好过日子,给我最后活着的生活支撑点儿温馨。居文俊心脏一蹦一蹦的,安宁说,以前咱们拥抱,是你主动还是我主动?居文俊想想,说,是我主动啊。安宁说,你抱住我后怎么亲吻啊?居文俊不解地问,你问这么清楚干什么?安宁猛然疯狂地喊着,我就是想死了以后,我的灵魂还会找你这么样!居文俊猛地抱住安宁,一刹那,他的心灵在滚滚发烫。安宁的两只手不由自主地牢牢攥住他,说,你紧紧抱住我,抱紧点!这时间,居文俊的手机响了,是杜启虎打来的,说,郝书记手术很成功,说完他低沉地问,安宁的病情怎么样了,血管瘤的事情他不知道。居文俊把手机递给了安宁,安宁静静地说,我没有告诉你是不想拖累你。

转天一早,居文俊跟安宁要坐车去青山机场,为了方便,晚上就住在了医院招待所。一早,招待所没有早餐。安宁说,去对面的小店,我打听了那的龙抄手很好吃。两个人走出招待所,居文俊看着东方的晨阳,问安宁,你看太阳像不像个西红柿?安宁说,你没有感觉到西昌的太阳那么透亮。两个人过马路,突然出现一辆黑色小轿车,居文俊光顾着跟安宁说话了,没注意到小轿车正朝他冲过来。安宁看到,惊叫一声用力推开了居文俊。黑色小轿车重重地将她撞倒在地上,随后趁晨色逃遁。安宁倒在血泊里,居文俊抱着安宁就朝医院里拼命地跑。在医院抢救室外,居文俊给大郭打电话,没人接。职业的特性让他逐步冷静下来,他想着黑坡头怎么能知道他和安宁的住所。这时,医院的院长和副院长都赶过来,当地公安局也跟进。所有人都等着抢救室里的结果,居文俊告诉当地公安局黑坡头的情况,对方马上开始调摄像头追查这辆小轿车。大郭打来电话,急切的问,出事了?居文俊说,你们到青山机场了?大郭说,刚到机场。居文俊痛苦的说,安宁被车撞了,生死不明,她是为了我。

四个小时过去了,安宁抢救后由于严重脑震荡,久久不能醒过来。大郭等人赶到了西昌和当地的公安部门迅速调查,发现这个路口没有摄像头。居文俊诧异地问当地警方,怎么会没有呢。当地警方说,前两天这个摄像头坏了,说今天一早要准备重新安的。大郭在旁边挠挠头说,怎么这么巧啊。居文俊说,真是精心设计呀。

晚上,居文俊在医院守候着安宁,打盹的时候看见吉吉惶惶走进来。吉吉说,我过来替替你。居文俊一怔,问,你怎么来了?吉吉说,想来想去,我还是来好。我知道现在出现对你和安宁不好,可没有办法,我都拦不住我自己。居文俊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就对吉吉说了一句,你可以喊喊安宁的名字,她现在一直昏迷不醒。吉吉纳闷地问,让我喊什么,你怎么不喊。居文俊说,我喊了一整天了,有可能你一喊她就醒了。吉吉问,为什么?居文俊吭哧半天说,她恨你。吉吉说,都这时候你还开玩笑?居文俊板着脸说,你看我是开玩笑的意思吗!吉吉走近居文俊,真挚地说,如果她恨我,我要是喊醒她了,她怎么骂我都可以,我起码能让她醒过来。居文俊看着吉吉,他看到吉吉那双纯净的眼睛。居文俊走出抢救室,回头透过玻璃窗,看见吉吉在安宁的耳边呼唤着。他眼睛里竟然潮湿了,到了走廊上,看见大郭和西昌医院的副院长在那站着,神色都很黯淡。居文俊把大郭拉到一边悄声地问,怎么样了?大郭说,我们和当地公安部门一直在调查,这辆车在郊区找到了,是一辆盗窃的车。现在能追查到的线索很少,在火车站汽车站,还有各个宾馆调查,都没有发现黑坡头的踪迹。居文俊问,黑坡头怎么能知道我在这里呢?大郭说,现在能跟黑坡頭有关联的人物都在查,包括监狱,包括他过去接触的人。居文俊问,在局里,有谁能知道我到这里了呢?大郭说,就其他三个局领导和我,别人都不知道。居文俊问道,你再想想?大郭说,我回去再查。居文俊说,一定要查查,有谁知道我到西昌来的事情,先在局里查。查到了就可能是线索,我上次审问黑坡头,就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他掌握我们知道他的一些内幕,所以审问他很费劲儿。那次,我就动心思要查到底,可就是查不下去了。黑坡头当时嘴茬子那么硬,那么有底气,一定背后有人给他撑腰。大郭担心的说,黑坡头是个心狠手辣的人,这次他要是知道没有撞到你,还会找机会跟你算账!刚才,监狱里也传来消息,黑坡头跟一个号里人说过,他就是想跟你一起死。

居文俊铁青着脸,他知道黑坡头越狱是一个很蹊跷的事,有他的亲属探监。在会客室,亲属穿上他的号服,他穿上亲属的服装,就这么逃走了。他对大郭说,跟监狱联系,监狱也会有黑坡头的线人,要不然不可能就这么在十几个摄像头跟前大摇大摆地走出监狱。居文俊跟大郭交代完,走到医院副院长跟前,副院长跟他说,你必须把你爱人转移回去,在这里恐怕会耽误她的病情。居文俊觉得副院长说的很有道理,他一早看安宁醒不过来就动了要走的想法。下午三点,居文俊安排大郭等人抬着安宁去了机场,吉吉一直在旁边照顾着,还时不时的喊着安宁的名字,可安宁依旧昏迷不醒。晚上九点钟,安宁被送到了自己的医院,苗院长安排专家会诊,一直到深夜。

天气开始燥热,一直朝着初夏狂奔着。

凌晨,居文俊回家想洗个澡,稍微睡一会儿,他看见吉吉还在守候着安宁。他跟吉吉说了一声,你也回去歇会儿。吉吉没有理会他,居文俊拉了一下她的手,发现吉吉的手冰凉像是攥了一块冰。走出医院,大郭跟过来说,你一个人回家危险,我陪着你吧。居文俊说,我回家要陪什么啊。大郭递过来一把手枪,说,你还是带着方便,黑坡头能杀你一回,就会杀你两次。居文俊接过来枪,是9mm警用转轮手枪,娴熟地打开,里面只有一颗子弹。大郭解释说,我一般只放一颗,现在子弹控制比较紧。居文俊从医院门口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家里本想洗个澡,但觉得很困,看天色没有亮起来,依旧黑沉沉的,只是夹杂着一点儿橘红色的晨光。他没有脱衣服就躺在床上,顿时有些迷糊。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刚闭眼,他恍惚看见安宁躺在自己身边,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他想喊安宁的名字,但就是张不开口。一转眼就是吉吉走进来,浑身都是雪,白得像一个雪人。他知道自己在梦里,但依稀见一个人影在朝自己移动,而且脸是一个男人的,很狰狞。他迅速提醒着自己,然后滚了一个身,随手就把枕头底下的手枪抽出来。他努力睁开眼,看见黑坡头已经在床的另一头,手里拎着一根铁棍子。居文俊抬手举起了枪,黑坡头已经跳到床上,抡着铁棍子劈过来。居文俊仰身射出唯一的一颗子弹,枪响了,黑坡头栽在床上。铁棍子也砸在他的胳膊上,火辣辣的疼。居文俊捡起了铁棍子站在床的另一侧看着黑坡头,黑坡头抬起脑袋,挣扎着,居文俊没有动就这么跟他僵持着。黑坡头笑了笑,说,你王八蛋活过这次,躲不过下次,我在阎王爷那等着你王八蛋。说着头一软就没有了声响,居文俊看见床单上的血,褐色的,慢慢溢出。居文俊站在那,他觉得胳膊麻木了,已经没有了知觉。他蹲在地上,琢磨不出来黑坡头怎么知道自己从医院回到家,而且怎么开的门。他是不是还有接应,想着他站起来,走到门前,见门被锁得紧紧的。他给另外两个副局长打了电话,也就是一刻钟,两个副局长就到了,大郭也跟着进来。

大郭指挥人拍照,然后把黑坡头的尸体收拾走。居文俊跟两个副局长在客厅里坐着,谁也没有说话,窗户开始发白。一个副局长说,对黑坡头的搜查工作不利呀,他怎么从西昌就回来了,从什么途径回来的。回来以后待在哪了,怎么能掌握你的消息,这都是不知道的秘密。另一个副局长说,我们从监狱里提审了黑坡头那个换身的亲戚,他说就是黑坡头通过电话跟他部署的这个计划,那么查找这个电话号码找不到。黑坡头怎么有的这个电话,谁给注册的也是一个秘密。黑坡头虽然死了,但你的危险依旧在,他手下一定还有人,也可能跟咱们的人有勾连。当初黑坡头在码头是一股强势力,那次跟另一伙人厮杀,他动用了三十多人,有六七个手里有武器。在来的路上,我们跟政法委郝书记和市委张书记打了电话。居文俊惊讶地问,郝书记上班了?副局长说,昨天上了,手术很成功,就是一个肝结石的清除。居文俊没有吭声,副局长接着说,郝书记说要全力破案,要跟司法局合并办案,而且限期一个礼拜的时间。张书记关心你的情况,说这个案子背后一定很复杂,要捋清楚了。不管涉及到谁都要查到底,不光是涉黑的,还有可能会跟别的有牵连。居文俊对两个副局长说,我们办案人员的子弹要控制,但要带足,我用大郭的手枪,手枪里边只有一颗子弹,多危险。两个副局长彼此看了看,大郭从外边走进来,对居文俊兴奋地说,安宁被吉吉叫醒了。

居文俊赶到了医院,在抢救室看见吉吉握着安宁的手,两个人都是泪流满面。居文俊跑过去,他觉得那只没有知觉的胳膊似乎有了力量,因为他握住了安宁的手。安宁脸色还是很苍白,吉吉悄然离去了。安宁努力说着,但语言很不连贯,居文俊竖起耳朵听着,勉强听见安宁喃喃着,我知道自己活不了,为你死也值了。我死了,你就娶吉吉吧,吉吉能把咱们的闺女带大的。还有,我有一个秘密,但不会告诉你,早晚有一天你会知道。说完,安宁眼皮蹦了蹦,居文俊细看呼吸机骤然间停了,再看心电图拉出了一条长长平线。居文俊觉得那个平线应该动一下,升起一轮初升的太阳。居文俊喊着大夫,很快大夫过来抢救,但依旧没有效果。

转天,天蒙蒙亮,鱼肚白的东方抹上了一道细长的红痕,那是太阳泻出的处女血。气温由于冷空气的介入降低了,居文俊从火葬场出来,身上有些冷。他慢慢走出那一条狭长的马路,在路口,居文俊愕然了,前面站着刑侦局两位副局长还有大郭一行人,形成了一面厚厚人墙。大郭见居文俊脸色发青,肩头不住地抖动,便脱下衣服,递给居文俊。居文俊看见吉吉也在里边,还有杜启虎。居文俊对大家说,散了吧,我和吉吉和杜大夫留下。于是,大家都过来给居文俊敬礼,居文俊挨个回敬着,觉得好像有一股暖流慢慢地弥漫上来。吉吉和杜启虎围在居文俊跟前,吉吉问,我们吃点儿什么吧?居文俊点点头,三个人往左边一拐,有个喝早茶的小店铺。三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也许是天太早,喝早茶的只有他们三个人。吉吉和居文俊要了一碗紫花肉粥,居文俊埋着脑袋喝,他喝得很慢,似乎怕把碗里的肉粥一下子吮净。仅几天的工夫,居文俊的脸色一直是灰白的,鬓角有几根白发很显眼。眼睛似乎也凝固住了,缺少了往常的神采。吉吉又买了一碗,搁在居文俊面前,居文俊抬起头,看了看这两人,突然间泪水涌出来,他没去擦,让泪水尽情地洗面。

在火葬场,居文俊亲眼看着安宁被推进了火化炉,一片烈焰瞬间燃烧起来,致使他的脑子陡地一片真空。像是在南极考察,眼前只有白茫茫的颜色,与世界隔离,与感情隔离,与生活隔离……直到他离开火葬场,恍惚中有了知觉,可周围人跟他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见。吉吉本想说几句,但看居文俊没有任何表情,身子像纸一样轻飘飘的。她忘不了安宁走时说给自己的话,要嫁给居文俊,他是值得嫁的一个男人。而且安宁还告诉她一个天大的秘密,那就是居文俊是从孤儿院被父母收养的,小时候就有软骨症,是他的养父母把他从一个不能站立的孩子变成现在这样。安宁说,这事不能告诉居文俊,是他父母后来说的。喝完了紫花肉粥,居文俊的心開始融动了,神情缓了过来。他问杜启虎,郝书记的肝移植怎么样啊?杜启虎说,不很成功,匹配出现了差异。杜启虎说着凑近居文俊,我马上就回省城有一个手术,郝书记跟我说起你的前程,告诉我你当政法委副书记市委已经批了,还有一段时间过渡。居文俊摆摆手,我现在已经不在意了,因为我觉得自己空了,一直在飘着,我需要落地。杜启虎说,你跟吉吉不要拖得太久,对安宁也是一种告慰。

吉吉没有说话,居文俊发现杜启虎说这番话时有些伤感,眼角红红的。他知道安宁的去世对杜启虎打击很大,在火葬场安宁被烧的一霎那,杜启虎竟然嚎啕大哭,全然不顾他在身边。吉吉看着居文俊吃完了第二碗粥,温柔地说,晚上你陪我轉转长江吧,你需要缓冲,我怕你的神经线崩溃了。居文俊戴上黑纱站了起来,没说话,坐上车就到局里,连脸都没洗就走进预审室。两位副局长和大郭都在那等着他,因为通过摄像头一点点的倒查,找到了黑坡头进入他家的画面,而且黑坡头走出电梯间时,有一个人走了进去。这个人与黑坡头擦肩的时候,递给了黑坡头一个东西。后来慢慢观察看清楚了,是一把钥匙。这个人叫黄环,被大郭顺藤摸瓜,在一个郊区的养鸡场抓住了。居文俊与两位副局长坐在硕大的玻璃窗后边,大郭带着记录员在审。黄环低着脑袋什么也不说,就这么死扛着。居文俊走进预审室,拉了一把凳子坐在黄环的旁边,黄环紧张地看着居文俊。居文俊说,我是谁,你知道。你是谁,我也知道。你以为你给黑坡头配了一把我家的钥匙不算大罪,对吧。但你在养鸡场仓库里藏着黑坡头的一箱子枪,还有手榴弹,那就是大罪了吧。黄环的眼神开始恐惧,大郭有些愕然。居文俊说,你那枪从哪来的,还有手榴弹,你当然知道出处。这个人跟你什么关系,你也很清楚。你今天不说清楚了,这个人跟你会受牵连,而且你会罪加一等。黄环张口,他跟黑坡头没有关系。居文俊说,是,但是跟你有关系的人,你是想让我说出他的名字,还有和你什么关系吗。黄环站起来,哆哆嗦嗦。居文俊对大郭说,今天不审了,什么时候,他自己要求说了再审。说完走了,黄环在背后喊着,我说,我全说了行吧,确实跟他没有关系啊。

在预审室的走廊上,两位副局长和大郭看着居文俊,好像是一个表情,就是想说您怎么知道的?居文俊说,黑坡头案子判完以后,我就觉得遗漏了什么,后来知道了这个黄环。我让我的线人开始调查,调查了半年多。这个黄环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参与黑坡头的事,但这次黑坡头突然起用了他,那他就是黑坡头的关键人物。黑坡头肯定告诉他了,我杀不死居文俊你必须杀掉他。提供给黄环枪支的是他的舅舅,从小把他带大的。没有跟你们讲,是因为这个秘密是不能再泄底。听的三个人面面相觑,居文俊对大郭说,你不要审了,换生脸的。说着对其中一个副局长说,你审吧。

晚上,居文俊和吉吉在长江边上散步,吉吉拉着他的手,居文俊觉得吉吉的手有了一点儿温度。江面上升腾的雾气与岸边楼房里徘徊的云雾环绕在一起,就像一个身披白纱的仙女把满世界绕了个遍。居文俊见到了一个小女孩举着风车在疯跑,后面的父母在喊着什么。吉吉说,我小时候也爱举着风车跑,但父母不管我。居文俊说,母亲说我小时候得了软骨症站不起来,后来吃了很多鱼肝油才慢慢站起来。母亲说我不愿意吃,嫌苦,她就吃给我看,说其实挺甜的。人要站起来,不能光靠自己,还需要别人给力量。吉吉说,知道吗,这两天社会上疯传说江底下的沉船有了消息,开始有人下去捞,已经死了一个人了。居文俊说,秘密一旦都知道了,就不是秘密了。吉吉抱住了居文俊,觉得他的脸依旧冰凉,那双手还是像攥着冰块。她说,你要觉得憋着什么就发泄出来吧,这么憋着会得病的。居文俊突然想起了什么,扯开嗓子唱起来,“风慢慢来,云悄悄散去,月亮出来了,月亮就是一个圆盘,你端着它可以喝酒,举着它可以当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爱不爱它,它都离不开你……”唱着唱着就唱不下去了,他蹲在江边,然后抽泣着,他眼前全都是安宁替自己被车撞的那个画面,不断地重放着。居文俊开始扇自己嘴巴子,很响,吉吉拽不住。居文俊站起来,冲着波涛汹涌的长江水喊着,安宁,我爱你!

责任编辑 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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