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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渊冲:我们那一辈人的诗情画意

2017-06-06邓郁

东西南北 2017年10期
关键词:许渊冲钱钟书

邓郁

许渊冲在诗意中徜徉了一生,他译古诗、译戏剧、译现代诗。严复说“译者之难信达雅”,许渊冲在一个“雅”字上独占鳌头,译出了那份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韵味,译出了更多的诗情画意。

在《朗读者》的舞台上,没有谁比96岁的许渊冲更令人目眩神迷。“To lengthen our days(延长我们的白天),to steal some hours from the night(从夜晚偷几个小时)。”连兵荒马乱时期的熬夜都能被他翻译得这么美。至于传唱千年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更是让他译得美不胜收——“a pool of light”“in homesickness I'm drowned”,月光如水,乡愁也如水,我沉溺在乡愁之水中。真是巧思!

许渊冲在诗意中徜徉了一生,他譯古诗、译戏剧、译现代诗。严复说“译者之难信达雅”。许渊冲在一个“雅”字上独占鳌头,译出了那份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韵味,译出了更多的诗情画意。2014年,他拿到了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之一的“北极光”奖,成为亚洲第一位获此殊荣的翻译家。

在常人看来,翻译似乎是文字的精妙游戏,然而大翻译家往往是大学问家——据统计,西方国家的文字,约有90%可以找到对等词,所以互译比较容易,而中西语言之间只有40%可以找到对等词,想要飞越那60%无词相应的意境鸿沟,只能以丰厚的学养和过人的智慧作翅膀。

翻译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

“杨振宁是1957年获诺贝尔奖,王希季是70年代(长征一号)火箭首射成功。我是2014年才得奖,比振宁晚了五十(多)年啊!”

2014年8月22日,外文局礼堂,中国翻译协会为获得国际翻译家联盟“北极光”奖的他举行了盛大的授奖仪式。和他年龄相仿的昔日西南联大同窗杨振宁和王希季皆到场祝贺。

因为前两年动过手术,许渊冲上台时步伐较慢,耳力也不算好。但只要一开腔,就有震撼性的“音效”。

“他不是因为耳朵不好才大嗓门,他大学一年级嗓门就这么大了!”杨振宁说,“我们3个人分别在文学院、理学院和工学院,并不太熟。那时候我们就有很大分别,我和王希季活动范围小,许渊冲就不一样,他很活跃。西南联大当时的漂亮女孩儿,他都追过!”坐在舞台正中的许渊冲没有听清,待身边人凑近耳朵解释方才明白。他摆摆手,脸上露出坦荡的笑容。

这一天,他或许等待了一辈子。

作为和傅雷、钱钟书同时代的资深翻译家,许渊冲已经出版了120多本译作和翻译理论,涵盖中英、英中、中法、法中4种类型。“精通这3种语言,能够互译,而且有作品出版。能做到这点的,全世界绝无第二个。”这是他平生最为得意、屡屡自夸的一点。他翻译《楚辞》《诗经》《西厢记》《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等经典,被誉为“20世纪下半叶中国典籍翻译历史上的丰碑”。

这些赞赏许渊冲笑纳了。

“翻译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到这个年纪还在翻译莎士比亚,一定有着强大的思想支撑。他在我心中就像是普罗米修斯,永远进行着自己的事业。”和许渊冲相交甚笃的翻译家许钧说。

与他相伴了半个世纪的夫人照君则说:“许先生,是一个奇人啊。”

多年来,他是翻译界的“少数派”。他的“过度”意译风格长期不被人接受,甚至被斥为“乱译”;倡导译诗要押韵,也和国内多年流行的分行散文诗译背道而驰。

率性、张扬的个性,也让他在崇尚低调的翻译圈子里“独树一帜”。他在自传《追忆逝水年华》中大方罗列出了国内外对他的各种赞誉;在散文自选集里称“三美”、“三化”理论达到了西方对等论无法达到的高度。即便是翻译界的泰斗傅雷,他也认为并非不可逾越:“可以拿我的《约翰·克里斯托夫》和他的比,整本水准绝对高过他。你随便摘10段出来,我不怕。”

“这是要真功夫的”

From hill to hill no bird in flight;

From path to path no man in sight.

A lonely fisherman afloat,

Is fishing snow in lonely boat.

——柳宗元《江雪》,许渊冲翻译

几年前,美国前总统奥巴马提出他的全民医保改革议案时,许明将这首《江雪》寄给了他和一个共和党议员。那个共和党议员本来准备随大流,和其他“同党”一起对医保议案投反对票。但在读到《江雪》后,非常欣赏其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独立精神,随之做出了独立于党派之外的选择,改投了赞成票,最后医保议案以微弱优势获得通过。奥巴马知道后很高兴,还给许明寄了信件和照片,说许明是他的“厨房内阁成员”。

“你说文化的力量有多大?它看不见、摸不着,没法像数学那样精确计算,但是中国文化的魅力,经过我的意译,就能让西方人感动。”《江雪》的英译者、许明的父亲许渊冲说。

许渊冲在中国诗词的翻译成就上,早已得到了国内外的公认。但这条路的探索,却是从挨批斗开始。

1950年代初,他被说成是“名利思想”、“白专道路”,每年都要受到批判。由于曾在陈纳德麾下当过翻译,差点被打成国民党特务。幸好审查了一年之后,得出“个人英雄主义思想膨胀”,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结论,才幸免于难。接着是“反右”,“翻译的路子一下子全堵住了,只剩翻译毛泽东诗词这一条路。”

有一次在烈日下陪斗,又热又累,度日如年。许渊冲忽然想起了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就默默地背诵,并在心里试着将其译成英文。

“说来也许叫人难以相信,我一译诗,就把热、累、批、斗全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眼里看到的仿佛只是‘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心里想到的只是‘略输文采,稍逊风骚。等到我把全词译完,批斗会也结束了。”

1980年代,许渊冲开始致力于把唐诗、宋词、元曲翻译为英法韵文。已故宾州大学教授顾毓琇赞誉许译:“历代诗、词、曲译成英文,且能押韵自然,功力过人,实为有史以来第一。”

例如“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他翻成“You can enjoy the grand sight,by climbing to a greater height”。

“这个有对仗美,而‘千里,你要翻成li或者miles,都不好。把‘楼翻成floor或者storey,都不是那个感觉。诗意全没了。”

在不违反求真的条件下尽量求美,这是许渊冲一贯的坚持。“贝多芬甚至说过:为了更美,没有什么规律是不可以打破的。”

最熟悉的例子莫过于“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苏联人听了没觉得好。“因为他们不像中国人,不理解月亮是代表团圆的。他们没这观念。如果照字面翻,那确实是看不出美来。”许渊冲认为自己翻成“床曾经在如水的月光中,于是我也沉浸在乡愁中”,是一种再创造。“译成外文,必须为外国读者着想!”

语言学家吕叔湘曾专文提出,诗歌翻译成诗歌不好,不如译成散文。许渊冲认为,如果把诗歌翻译成散文,就会破坏唐诗原有的风格。后来吕叔湘接受了他的观点,并邀请他重新合编《中诗英译比录》,“原先这本书只收录外国人翻译的中国诗歌,后来把我的译作也收进去。吕先生的学者风范,真是令人敬佩。”

许渊冲近乎固执地坚信,原诗押韵,译者便有责任译成韵文。但在后现代诗风盛行的当代,押韵被视为腐朽,批评家和不少现代诗人指责“因韵害义”。有年轻学子读过许渊冲翻译的唐诗,直言“译者风格尽显,而诗人风格全无”,且韵脚过于重复。许渊冲回应:“艾略特说过,个人的才能有限,文化的力量无穷。个人的风格是个小问题。比如李白,我觉得只有我才传达了他的风格,你也可以说那是我的风格。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宣扬了中国的文化。”

尽管争议很难有定论,但他的学生余石屹觉得有一点是能说明问题的:“目前看来,西方采用中国人翻译的书很少。许先生在这一点上是不错的,他的译诗在国外出版了不少,有的被选进了大学教材。”

许渊冲的自我点评更加狂傲:“不是院士胜院士,遗欧赠美千首诗。”他说在一生的重要关头,他没有考上公费留学。“假如我也去了美国,那20世纪就不一定有人能将中国古典诗词译成英法韵文了。”

《山西文学》主编、作家韩石山曾在某报发表文章批评《许渊冲的自负》。许渊冲也以《是自负还是自信》,进行有理有节的回答。结果投到同一报纸,对方却未予发表。老先生坦荡荡地找到韩石山,说“要不发在你们《山西文学》上吧?”韩慨然说“好啊好啊”。于是两人成了朋友。韩还书写“春江万里水云旷,秋草一溪文字香”的条幅,送给这位忘年交。

不过韩对许的心悦诚服并不止这一桩。

1998年暮春,德国艺术家组成的交响乐团来京演出,演奏了著名作曲家马勒的《大地之歌》。乐曲的第二章和第三章分别名为《寒秋孤影》和《青春》,并特意注明是法国诗人戈谢根据翻译的中国唐诗创作。

现场听众中不乏专家,却无人能辨别出这两章究竟取自何首诗作。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李岚清指示:“一定要尽快把德国艺术家演奏的两首唐诗搞清楚。”

许渊冲回忆,中国诗词学者研究了一年,毫无结果。他注意到《寒秋孤影》作者的德文歌词署名是Tschang Tsi:“这是张继。”他随即找出戈谢的《玉书》进行中法文比照,再按照这位印象派女诗人惯用的“拆字法”逐一分析诗中句子:由第一句的“霜”字猜出是“月落乌啼霜满天”,第二句的“心上秋”合成“愁”是“江枫渔火对愁眠”,他由此断定第二乐章是张继的《枫桥夜泊》;又根据“玉虎”合成“琥”而猜出“玉碗盛来琥珀光”,并断定第三乐章是李白的《客中作》。

一桩文化悬案终于被破解。韩石山提及此事时说道,“这是要真功夫的” 。

“你说生活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回顾我这一生,小学是全市最好的小学,中学是全省最好的中学,大学是全国最好的大学。不过我在这些最好的学校里,只是一个不上不下、时高时低的中等人物,也就是‘人中人。”

“我不是一个好学生。那时我们都崇拜那些不怎么学习、但成绩也很好的学生。觉得那才叫厉害。”许渊冲回忆,大一英文期末考试,两个小时,杨振宁只用了一小时就交了头卷,成绩是全班第一。而物理和微积分课的考试,不是100就是99分,“无怪乎他小时候就说将来要得诺贝尔奖了。这不是天才吗?”

他在回忆录中不吝笔墨地描述母校西南联大。在那个战火纷飞却群星璀璨的年代,這所学校几乎聚集了全中国的精英。

外文老师叶公超讲《生活的目的》时,先要学生朗读课文。学生才念一句,他能说出学生是哪省人;学生念得太慢,他就冷嘲热讽,叫人哭笑不得。许渊冲在别人念时没听,只顾准备下面一段,所以念得非常流利,满以为不会挨骂了。不料叶公超却问:“你读得这么快干什么?你说生活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生活的目的在上一段,我没有听,自然也答不出。他就批评我只重形式,不重内容,这对我是一个很好的教训。”许渊冲诚恳地自省。

闻一多讲《诗经》,刘文典讲《史通》,罗庸讲唐诗,浦江清讲宋词,冯友兰讲哲学,柳无忌讲西洋文学,萧乾谈“创作与译诗”,卞之琳谈“写诗与译诗”……这些都奠定了许渊冲的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洋文化的根基。而他毕生追求的“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翻译准则,则来自于朱光潜和钱钟书的言传身教。

受朱光潜的熏陶,他奠定了诗译的理论基础:不但要写景,还要传情;不仅存义,而且存音。把原文译成英法文时要尽可能押韵,使诗歌保持其情义音形,来胜过现代散体的译文。

1978年初的诗歌译坛仍然是分行散文一统天下。许渊冲把毛泽东诗词的译文和译论一同寄给朱光潜请教,后者在信中说:“意美、音美和形美确实是作诗和译诗所应遵循的。”这给了他很大的鼓舞。

“1983年我到北大任教,朱先生那时87岁了,还亲自来看我,赠我一本《艺文杂谈》。书中说道:诗要尽量地利用音乐性来补文字意义的不足。又说:诗不仅是情趣的意象化,尤其要紧的是情趣的形式化。我从书中找到了译诗‘三美论的根据。”

钱钟书留给学生许渊冲的印象不仅在于其才智过人、妙语迭出,还有“成为一代宗师之后,谆谆嘉勉后人”。1980年代以来,为了诗词翻译中的问题,他屡次写信向钱钟书请教。后者都不吝回复点拨。“文革”后,有同仁见许渊冲翻译苏诗,还曾以“翻译老古董”作评。钱钟书回信第一句,就把汉诗西译称为“壮举盛事”,给了许渊冲无穷的动力。

“我最佩服钱钟书的就是他能‘化平凡为神奇,了不起。他说中文是duo(二重奏),西方文化是duel(决斗),中国强调和谐,西方强调对抗。这个说得太对了!在记忆力上,我可不如钱钟书。他太强了,过目不忘!”

收到许渊冲寄去的英译《李白诗选一百首》,钱钟书回信,笑称“可惜李白不懂英文,假如活到今天,一定会和你(许渊冲)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但钱把“传真”看得重于“求美”,认为翻译不是创作,这和许渊冲的意见不同。“钱先生说:这个问题我说服不了你,你也说服不了我,还是各自保留意见吧。可见他的学者风度。”

“他是个特纯的人”

许渊冲的作息如钟表一样规律:早上9点左右起,到阳台上做操——做的还是“马约翰操”,那是西南联大最好的体育老师留给学生的“遗产”;吃完早饭,开始翻《莎士比亚全集》;午睡起来后,看看报纸,便骑着自行车去宫门了。

年过九旬的老人,因为骑车已经摔过两次。“劝过他别骑,不听。这么大的年纪,爱喝冰绿茶,爱吃甜食。像个孩子。”夫人照君的埋怨里,有着一股疼惜。

她说,老伴儿晚上7点看完新闻联播,晚饭后一定出去散步。回来以后就“来劲”了,继续翻译,直到深夜。“有时他会半夜里坐起,打开电灯,把梦里想到的东西写下,生怕第二天忘记了。”

“我现在也不用功啊,一天才1000字。只是觉得有趣才干。这也就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许渊冲轻描淡写地说。

提起杨振宁在授奖大会上的“爆料”,他毫不躲闪地回敬了这位老同学:“杨振宁调侃我,不过他比我强啊,他都找了两个(夫人)了,我还是一个,哈哈。”

出版自传《追忆逝水年华》时,许渊冲已是八旬老人。他在书中大方地写自己与同学小林的“阳宗海之恋”,对一位叫如萍的女子的刻骨思念,以及在巴黎与外国女郎的甜美邂逅、温柔缱绻。

夫人照君对此毫不介意,“那时候他风华正茂,那些也都是在我们之前的故事,很正常啊。许先生年轻时又高又帅,五官又好,很潇洒!”

她说自己从家庭背景和生活习性上,和许渊冲其实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我是抗日英雄家庭出身,留苏以后考上人大。当时完全是被他的才华倾倒……他个性特纯,不是表面一套、心里一套那种。”

北大畅春园的许家,一套70平米的简陋居室。其中最惹眼的陈设,莫过于满满当当的书架。就连层层叠放的老式行李箱里,擺着的也是书籍资料。客厅的沙发对面,有一张搭着蚊帐的小床。许渊冲每每看书、翻译过后,便在此歇息。

如今的许渊冲爱读《参考消息》,常看《海峡两岸》。早年在西南联大受到的自由民主思想熏陶,现在被包裹在一颗浓烈的爱国心里。他心里时刻怀揣着“赶英超美”、希望中华文化成为世界文明主流的焦虑。他引用杨振宁的话:“‘我一生最重要的成就是帮助克服了中国人觉得自己不如人的心理。英文和法文是英美人和法国人的最强项,中国人的英法文居然可以和英法作家比美,这也可以长自己的志气,灭他人的威风了。”

许渊冲曾开玩笑说,希望活到100岁,把莎翁的著作译完。“我翻译的比别人好,或者比自己好,这是乐趣。”这情境让人想起莎翁所言——人生的最后一幕是返回童年。而许渊冲从未丢掉他的童真。(综合摘编自《南方人物周刊》《环球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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