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名士狱:沈荩被杖毙案
2017-06-05关永礼
关永礼
清末,1903年曾发生轰动一时的“三名狱”:反清义士沈荩因揭露《中俄密约》于报端而系刑部狱,被慈禧太后下令“立毙杖下”,是为“名士狱”;京门名妓赛金花因虐死幼妓而下刑部狱,是为“名妓狱”;同时关在刑部狱中的还有中法战争中的名将苏元春,以治军不严、纵兵庇匪、克饷济边的罪名被夺职逮问,后被充军戍边,是为“名将狱”。一时有“名士、名妓、名将尽入公门”之说。
一
中日甲午战后,清政府实行“联俄抗日”外交,李鸿章奉命使俄,与沙俄签订了《中俄密约》;八国联军侵华后,俄国又逼迫清政府签订“密约七条”,意在永远霸占满蒙。对这样丧权辱国的条约清政府对外秘而不宣,反清志士沈荩侦知“密约七条”的内容,将之揭诸于报端,引起中外舆论极力反对,清政府成为众矢之的,只好拒绝了俄国所提的“密约七条”。由于沈荩的朋友贪官卖友,慈禧太后得知此事系沈荩所为,遂令将沈荩逮捕,“立毙杖下”,成为晚清三名狱之一的“名士狱”。
光绪二十二年(1896)十月,李鸿章周游列国历聘未归时,上海英文版《字林西报》突然披露出一条惊人的消息,把李鸿章赴俄签订《中俄密约》之事公布于世:“大清国大皇帝前于中日肇衅之后,因奉大俄罗斯国大皇帝仗义各节,并愿将两国边疆及通商等事,于两国互有益者商定妥协,以固格外和好,是以特派大清国钦命督办军务处王大臣为全权大臣,会同大俄罗斯国钦差出使中国全权大臣一等伯爵喀,在北京商定,将中国之东三省火车道接连俄国西伯里亚省之火车道,以冀两国通商往来迅速,沿海边防坚固,并议专条以答代索辽东等处之义。”并公布了十二条密约全文内容。
实际上,这个刊发于《字林西报》的《中俄密约》是伪造的赝品,是根据小道消息炮制的,但一经曝光,足以惊世,千夫所指,物议沸腾,更因为有李鸿章和其子李经方在与俄签约时收受了三百万卢布贿赂的种种传闻,使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人们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对李鸿章口诛笔伐,使其深受恶谥骂名之累。真正的《中俄密约》中文本作为绝密件,一直存放在清政府和国民党政府外交檔案库中,由李鸿章之子李经迈于1910年2月15日在《伦敦日报》上披露。1922年1月,此件首次抄出,交由出席华盛顿会议的中国政府代表顾维钧,按国际条约公开的原则,向“太平洋与远东委员会”递交了《中俄密约》摘要。1924年,苏联政府在《阶级斗争》杂志上公开发表了《中俄密约》全文,此事的庐山真面目才大白于世:
一 日本国如侵占俄国亚洲东方土地,或中国土地.或朝鲜土地,即牵碍此约,应立即照约办理。如有此事,应将所有水、陆各军,届时所能调遣者,尽行派出,互相援助,至军火、粮食亦尽力互相接济。
二 中、俄两国既经协力御敌,非由两国公商,一国不能独自与敌议立和约。
三 当开战时,如遇紧要之事,中国所有口岸,均准俄国兵船驶入,如有所需,地方官应尽力帮助。
四 今俄国为将来转运俄兵御敌并接济军火、粮食,以期妥速起见,中国国家允于中国黑龙江、吉林地方接造铁路.以达海参崴。唯此项接造铁路之事,不得借端侵占中国土地,亦不得有碍大清国大皇帝应有权利,其事可由中国国家交华俄银行承办经理。至合同条款,由中国驻俄使臣与银行就近商订。
五 俄国于第一款御敌时,可用第四款所开之铁路运兵、运粮、运军械。平常无事,俄国亦可在此铁路运过境之兵、粮,除因转运暂停外,不得借他故停留。
六 此约由第四款合同批准举行之日算起照办,以十五年为限,届期六个月以前,由两国再行商办展限。
1966年,台湾影印了《中俄密约》。1980年,清军机大臣李鸿藻之孙李宗侗的遗著《光绪中俄密约之交涉与签订》在台湾《传记文学》杂志上连载,以“海内孤本”的李鸿章使俄期间与军机处往来密电首现人间,公开了《中俄密约》条文从初稿至定本的全过程。
二
沈荩(1872—1903),原名克,字愚溪、渔溪、禹希、愚公、潇湘渔太郎,后改名荩。湖南善化(今长沙)人。沈荩少有大志,狂宕不羁,天资聪颖,读书但求通意,不屑为文,成年后无意功名。他性格豪爽,刚勇好斗,雄于胆略,长于辩论,疾恶如仇,不能容物,有抵触者,辄以拳脚相向,被乡里人称为狂生。他与长沙志士舒闰祥结为密友,纵论天下事,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并与湘中其他青年结社,习文弄墨,人称“十二神”。1897年11月,梁启超应谭嗣同、黄遵宪之邀,加盟湖南长沙的时务学堂,任中文总教习。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培英毓秀,造就了大批“类多一时英杰”的青年。在招收的第一批四十余名学生中,有近一半“成为革命先烈或开国名人”,如蔡锷、林圭、唐才常、范源濂、李炳寰、陈犹龙等,沈荩也考入时务学堂,春风桃李,成为梁门高材生之一。后沈荩转赴湖北,结识了湖北巡抚谭继洵之子谭嗣同,得到器重,探求救国图强之路。他对谭嗣同、唐才常最初认为以文字改良社会的看法不以为然,认为“新吾湖南,非有一番之破坏不为功”,态度较为激进。对谭嗣同领导北方戊戌变法和唐才常领导的南方庚子之役均有所参与。戊戌变法后,谭嗣同等六君子喋血京门,沈荩与唐才常投袂而起,誓为六君子复仇,完成他们的未竟之志。二人联袂东渡,就商于流亡日本的康有为与梁启超。又通过湖南志士、兴中会会员毕永年之介,识荆孙中山,研讨救国方略。当时,康有为、梁启超自称身受光绪帝密诏,正力谋起兵勤王,答应在华侨中募集经费,供唐才常等起义之用。孙中山也对他们的起义计划予以支持,并把兴中会在长江流域联络的反清会党如哥老会、三合会等介绍给唐才常等人。在得到革命、保皇两派支持和在日众多维新志士踊跃返国参加起义的情况下,唐才常、沈荩得保皇派两万元作经费,准备回国发动“勤王”运动。
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四(1900年1月24日),在慈禧太后授意下,清政府发布上谕,封端王载漪之子溥仪为“大阿哥”(即皇储),作为同治帝载淳的子嗣,借以废黜光绪帝。并预定庚子年元旦(1900年1月31日)光绪帝行让位礼,改元“保庆”,史称“己亥建储”。次日,上海绅商士庶由经元善领衔发出反对废立的通电,沈荩与唐才常、章太炎、蔡元培等一千余人签名,由此在国内外掀起抗议“己亥建储”的风潮。各国驻华公使也拒绝入贺,维新派人士和两江总督刘坤一等人均表示反对,“建储”之议遂寝。当时清政府曾谕令查拿经元善,并悬重赏购缉康有为、梁启超。对此,时任两广总督的李鸿章积极秉承旨意,引起沈荩切齿痛恨,一度密谋刺杀李鸿章,得到避居檀香山的梁启超的赞许。
光绪二十四年(1899)冬,唐才常返回上海,与沈荩、毕永年等人成立正气会,不久改名自立会,对外以“东文译社”之名进行活动,联络长江中下游会党,设“富有山堂”作为自立会联络会党的机构,仿哥老会之法,发富有票,在长江各地会党中广为散发,入会者达十余万之众。
唐才常、林圭在汉口英租界设立军事机关,以武汉为中心,准备在长江流域发动武装起义,组建自立军,策划于8月9日七路军同时大举。不料,由于康有为失约,海外筹款屡催不至,饷糈不济,只好展期,起义时间一拖再拖。但大通前军因未接到展期军报,如期于8月9日发难,孤军而战,无援而败。唐才常决心8月23日起义。湖广总督张之洞先发制人,逮捕了唐才常、林圭、傅慈祥等三十余人,将其杀害,致使自立军起义被扼杀。噩耗传来,沈荩率部分右军自立军发难于新堤,转战于临湘一带,因人心涣散而溃败,沈荩冒险潜返武昌。不久,潜行赴沪,迂道北上京城,致力于“中央革命”。进京前,他一直用原名沈克诚,至此改为沈荩。“荩”,忠诚之意。八国联军侵占北京,大加屠戮,京师糜烂,沈荩借宿在友人刘鹗家中,在他开设的瘗埋局主持工作,掩葬无主尸骸。在此期间,他与京津联军诸将士往来,谋借洋人之力,诛除满洲顽固派,并在京多方运动达官贵胄子弟,打探清政府机密,伺机倾覆清室。多年来,他奔走于长沙、汉口、上海间,曾一度与杨笃生、章士钊、邹容在上海创办《大陆报》,宣传反满革命。八年之中,几过家门而不入。不久,他以《天津日日新闻》的访事(记者)身份留住京师。《天津日日新闻》托庇于日本人,敢于刊发重要新闻。从此,沈荩以新闻记者的身份开始投身于反清革命活动。
当时,沙俄利用《中俄密约》进一步向中国东北地区扩张,相继制造了骇人听闻的“杀江东六十四屯居民”、“屠杀海兰泡华民”等血案。根据1902年中俄签订的《东三省交收条约》,俄军应分期撤出东三省,但延至1903年4月,沙俄不仅不履约如期撤兵,反而变本加厉地提出七项无理要求。对于这一秘密谈判,外间无从知晓。沈荩使用侦探手段,从会办东三省中俄条约及和谈未尽事宜的体仁阁大学士、政务大臣王文韶之子及其亲友手中,得到有关《中俄密约》的大致内容,并得天津《大公报》经理英华之助,把密约内容告知《天津日日新闻》主笔方若,将其揭诸报端,引起国内外极大震动。在日期间,沈荩返国前曾被日本某报聘为通讯员,声言“凡与东洋外交稍为关系者,皆可采访之,此固为其职务”,得到密约后,沈荩立即在日本某报发了消息,东京号外之声不绝于耳,引起中国留日学生强烈义愤,声讨清政府丧权卖国的通电纷至沓来,全国上下纷起响应,舆论大哗。1903年4月19日,日本公使参加军机大臣荣禄葬礼时,向清政府某大臣核实,证明确有密约七条之议,引发日、美、英诸国强烈反对,对俄国提出抗议,公开诘问清政府,迫使清政府拒绝了俄国的要求。一时间,清政府内外交困,颜面丢尽。由此触怒慈禧太后,严究泄密之人,必欲杀之而解积恨。
三
沈荩为人豪放豁达,善交际,有辩才,但对外人少防范之心,致使被小人所愚,鬼蜮得逞。章士钊评述其人“才大而疏,性直而急,口辩而刻”,恰恰切中沈荩的短处,沈荩被捕下狱正是他交友不慎而招致的负累罹祸。庚子国变,清政府内联俄势力把持朝政,凡揭其秘私触犯时忌者必遭祸害。恰在此时,沈荩在京期间结交的两个朋友对他落井下石,向清政府告密,慈禧闻之大怒,立命捕拿沈荩下狱。这两个告密者一个是已革翰林吴式钊,一个是内务府员司庆宽。吴式钊,字楚生,云南保山人。原为翰林检讨,早年曾参加新党,附合维新,与沈荩为旧相识。后入仕途,因代外国人出名承办山西、河南矿务,得罪当道,被掌贵州道御史李擢英奏参,加之见恶于翰林院掌院学士徐桐,被革职,逐回原籍。但他逗留京师,四出打通关节,思谋开复。他与只身来京的沈荩不期而遇,因他不学少文,信札中常常错讹百出,被舌锋犀利的沈荩当众嘲讽,因此怀恨在心,伺机卖友求官,对沈荩陷害。庆宽,内务府正黄旗汉军延英管领下贡生,在内务府当差,为宫廷画家。为御史所劾,罢官抄家。戊戌政变后,曾与劣绅刘学询赴日谋图捕杀康有为、梁启超未果。沈荩冒死犯险来到北京,庆宽以为奇货可居,复官有望,遂假意与之交好,佯为热情接待,知沈荩有金石好古之癖,与之促膝切磋,以示風雅,致使沈荩误以为知己,对他畅言无忌,并想通过他,打通宦官李莲英的门路,置慈禧太后于死地。近年,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发现了佚名禀报沈荩案破获原委的奏片,即庆宽所为。沈荩遇人不淑反被这两个奸人阴行陷害,以致噬脐莫及。据徐一士《凌霄一士随笔·吴式钊出卖沈荩》记载:“癸卯沈荩杖毙于刑部狱,吴式钊陷之也。吴本官翰林院检讨,戊戌政变后,掌院学士徐桐恶其尝与新党往来,以甄别翰林,参劾革职。是岁与沈同寓刘鹗家,刘富于财,喜延纳名士,二人均以为房饭主人,相契也。吴失职无聊,谋开复,苦无机会。以沈故谭嗣同友,有新党之目,而西后回京后,对戊戌党人衔恨未已,欲假告密复官。而废员难于直达,遂乞给事后前之内务府司员庆宽,代陈于后,谓沈与康党潜通消息,图不轨。后大怒,立命捕沈下狱,必欲死心。而时方以推行新政相涂饰,不愿显诛新党,乃夜出片纸名杖毙,实暗杀耳。”
接到密报,清政府当即派吴式钊的妻侄倪世仪为眼线,编织罪状,以著述叛乱之言、激人造反和庚子于武汉倡逐满之乱的罪名,于光绪二十九年五月二十五日(1903年7月19日)将沈荩捕获,下刑部狱。在刑部受审时,沈荩自称“江苏人,名沈荩”,坚称并非“沈克诚”。为取质证,张之洞致电署湖广总督端方,要其速派认识沈克诚之人赴京辨认。次日,端方即派人携带沈荩两幅照片北上。在审讯中,沈荩神态自若,直言不讳,声称:“我从前是富有票,现在不止于富有票了。”当承审官出示了庆宽、吴式钊的证词,沈荩始知为“密友”所卖。
7月31日,慈禧太后谕旨,“着即日立毙杖下”。刑部接到谕旨,不敢违抗,将沈荩杖毙,命狱卒以病死谎报。沈荩受刑殉难的情况极为惨烈,行刑时,先以八个狱卒轮番对其殴打。再用竹杖避开人的致命处笞打,将犯人的全身皮肉打烂、骨节打断,使之全身上下遍布竹刺,痛苦难忍,备受折磨致死。就这样,对沈荩痛打到两个时辰,沈荩已经血肉狼藉,命如悬丝,气息奄奄。狱卒又以丝绳将沈荩勒死,并用刀割断其颈。杖笞之时,沈荩痛楚呼号之声传于刑署内外,狱中囚犯无不毛骨悚然,股栗发抖,但沈荩宁死不屈,堪称铮铮铁汉。戊戌政变后,穷搜党人。积极参与变法、不次擢拔的王照被革职通缉,流亡日本。义和团运动爆发后,王照眷念故国,潜回北京。沈案发生后,王照颇不自安,投案自首,下刑部狱。他在《方家园杂咏纪事》中记叙入狱所见:“沈入狱,时入夜半。宫中传出片纸,天未明而沈已碎尸。其明年,照入狱,即囚沈死之屋。粉墙有黑紫晕迹,高四五尺,沈血所溅也。狱卒为照言:夜半有官来,遵太上传谕,就狱中杖毙,令狱吏以病死报。沈体壮,群杖交下,遍体伤折,久不死。连击三时,气始绝。”当时,抗法名将苏元春被劾入狱,见到沈荩血肉狼藉之状惨不忍睹,请以三百金另易别室。名妓赛金花也因虐待雏妓致死逮捕入狱,在刑部关押,由于她的特殊身份,可在狱中自由走动。当她看到沈荩在牢内被施刑时打得血肉横飞、皮开肉绽,感叹地说:“沈公,英雄也。”于是,小心翼翼地把沈荩飞落四处的皮肉收拢起来,拌以灰土,埋在刑署南墙之下。
名士沈荩被清政府杖毙的消息传出,中外舆论哗然,成为清末有名的“名士狱”。《浙江潮》、《中国日报》、《大公报》、《万国公报》、《字林西报》、《泰晤士报》等中外报刊纷纷加以报道。当时,因《苏报案》系狱的章太炎、邹容听到沈荩被杀的消息,悲愤交加,以死自期,写下了《狱中闻沈禹希见杀》,诗云:“不见沈生久,江湖知隐沦。萧萧悲壮士,今在易京门。魑魈羞争焰,文章总断魂。中阴当待我,南北几新坟?”邹容依韵相和:“中原久陆沉,英雄出隐沦。举世呼不应,抉眼悬京门。一目瞑多疚,长歌召国魂。头颅当自抚,谁为墨新坟。”8月23日,上海数百革命派和爱国志士召开追悼大会,宣读章太炎的《祭沈荩文》,并发表于报刊,引发强烈的社会反响。黄中黄撰作《沈荩》,铁屑著《中国大运动家沈荩》,褒扬沈荩坚贞不屈为民族奋斗和不怕牺牲的精神,使沈荩的事迹广为人知,在清末日益高涨的反清革命的思潮中起到了填薪助火的作用。
另有一种说法,出卖沈荩的是沈荩的妻兄。据1981年10月13日《北京晚报》上沈荩的后裔沈其丰、沈其邵提供的情况称:“沈荩是我们的祖父,关于他的情况我们知道得不多,只是听父母和祖母断续谈过一些。据他们说,祖父是被祖母的亲哥哥出卖的,卖友求荣的吴某,则不曾听说过。我祖父曾去过日本,鼓吹革命,并曾化装潜入清宫廷从事活动,后来惨遭杖毙,血溅太和殿。我祖父死后,是由伯祖父买通人偷出尸骨掩埋的。解放前,湖南长沙烈士馆曾有过我祖父的画像和衣冠冢,现在如何,则不太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