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特瑙山行
2017-06-05吴忠超
吴忠超
清晨,我从弗莱堡乘火车再转汽车前往托特瑙山。因为迷信德国火车的准点,我盯着自己的表,只记住9点58分到站,其实在此前两分钟火车就停下了。我一瞥窗外的站名,似乎已经到达,旋即往车门挪步,但火车已移动。我只好坐到下一站,再乘返程火车。这一折腾费时虽不过一刻钟,却赶不上汽车了。
此时天气湿冷,夏意全无。车站所在的小镇很小,无处可去。下一班车要一小时之后,但我估算即便如此,我仍能当日返回弗莱堡。
托特瑙山的汽车终于来了!车子在蜿蜒起伏的山路上行驶着,近处丘陵装点着田野、草场和村落,暗绿色的树林覆盖着远处山峦。在湛蓝的天空下,这一切静谧无比。这片黑森林南北延伸一百六十公里,东西展开六十公里。据说登上南部的最高峰费尔德山,可以远眺莱茵河畔斯特拉斯堡的主教堂、莱茵平原和瑞士西部。群山时而逶迤,时而峻峭。林间碧湖荡漾,清泉奔腾,它们汇成多瑙河和内卡河,分别汇入莱茵河和流向黑海。
迷恋于沿途造化的美色,我居然忘记了拍照片。四十分钟后,不知不觉车子在一个极小的村落前停下,这就是托特瑙山入口处。几栋住家依坡而建。无例外的,住宅的窗户上都摆满了鲜花。一下车,就迎面遇到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他笑眯眯地用英文问我:“你是来找马丁·海德格尔小屋的吧!“我毫不吃惊。英美学人来到这么偏僻之处,除了这个目的,实在找不出其他理由了。
1922年,海德格尔受聘任马堡大学哲学教授。他打算在弗莱堡附近的黑森林地区筑一小屋。之前他曾和胡塞尔一起到此地勘查过,并于1923开始营造。几乎同时,他开始专心写作《存在与时间》的第一稿。1925年冬,海德格尔被提名为正式教授,于是他从1926年起隱居于此数月继续撰写此书。1927年,这部著作在胡塞尔主编的杂志上首次发表后,他在此地断断续续地思考写作了五十年。
路遇同道,颇感欣慰!可以想见,异国来访者虽寥若辰星,却也如缕不绝。历代学者在孤独探索时不约而同地抱持一个信念,在时空的某处总存在心心相应者。两千多年前的高山流水不过是一个隐喻而已。大而言之,人类正在寻找外星人,其动机不也如此吗?
老者告诉我,从车站沿公路往上坡走半小时,抵达森林里就可以找到那个小屋。沿途有许多岔口,于是我逢人必问,以免迷路。最后遇到一位中年女士,她热心地用车送我过去。几分钟后,车路已尽。她告诉我沿着小路,穿过草场,再走一刻钟进入森林,就能看到小屋的标志了。
谢过她,继续前行,十多分钟后果然在右手边看到一个指示牌。上面用德语标明,此地是德国文物保护单位“海德格尔小屋”,并镶嵌有小屋的彩色照片。牌子提示从此循右手的步行小道,下行五百米即到目的地。
林间小道,外人罕至,所以行者在草地踩出的小路不很清晰。步行十分钟后,林中的空地豁然开朗,左手南坡的那栋小屋就映入视线。小屋耸立在水泥基地上,黄墙灰瓦,东西墙各开三扇窗户,南墙开一门,左右窗户各一。绿漆门窗全闭。内有三室,分别为书房、卧室和食间,另有厕所和干衣室。屋顶倾斜,表明此地雪雨甚多。一管烟囱突起,更可见冬季湿寒,时有风雪,必须生炉取暖。背面杉林环绕,门前略有几株。
1967年,海德格尔在这个小屋接待过罗马尼亚诗人保罗·策兰,并一起在森林中散步倾谈。后来诗人以“托特瑙山”为题写诗纪念这次会晤。海德格尔认为生命就是“向死而生”的不可逆的过程,谁也无法停留,愈接近死亡,生命的意义愈加显露,而策兰一生历尽了磨难并顶着死亡和暴力写作,所以他们的会面颇富象征意义。
站在小屋前,可以想见当年的业主,面对无边的黑森林,领略着四季的风雨变幻:春天野花怒放,夏天雷鸣电闪,秋天落叶纷飞,冬天风雪肆虐。在此,他时而沉思冥想,时而奋笔疾书,避开躲开万丈红尘。历史上也确实如此记载,他除了偶尔下山购买一些物品外,就长时间蜇居这三居室的小屋里。“哪怕是静静地听着风声,亦能感觉到诗意的生活”。疲倦了,他就在屋后的树林里散步,或者砍木取暖,平日交往者均为附近粗粝的山民。如今,这一带冬季是雪场,其它季节则是登山野外健行者所爱。
其实海德格尔在弗莱堡城郊还有一处住房,但城市的氛围使他心情烦闷,思想枯竭。只要来到这里,他就进入妙思喷发的创作状态。可以想象,若在皎洁月光遍洒的大地之上,或在聆听星斗叹息的天穹之下,托特瑙山该是多么令人神往!
这样的隐居既非为了逃避社会庸俗和官场龌龊,亦非为了独善其身和追求闲适,而是为了融入造化,从而参透生命、精神和宇宙。在中国的史书里不乏消极避世的例子,但自觉地寻求潜心探索的诗意栖居(荷尔德林语),在这个星球上,唯有罗素在格兰切斯特村著述庶几近之。
一条石阶小道东折通往山下的村庄。那是最近的村落,有几十户人家,距此大概一公里,处于比此处低一百米左右的山谷中。眺望四周,黑森林覆盖的山脉仿佛在蓝天白云下涌向远方,仿佛融入渺茫的阿尔卑斯山脉和汝拉山脉。我以远方黑森林为背景,在小屋四周拍摄了若干照片。
此地确实是进行形而上思索和创造的最佳环境,这种美景很容易使人融入泛神论的宇宙情感。但要使创造力萌动并喷发,还需要催化灵感。海德格尔的学生兼情人汉娜·阿伦特适时出场了。此类事件可谓史不绝书。诸如但丁在佛罗伦萨旧桥邂逅贝缇丽彩,内心爱慕,余波渺渺,化为胸中锦绣,幻变出《神曲》。好似卢梭在安纳西畸恋华伦夫人的十三年,被记录在《忏悔录》中。再如夏洛特·冯·施泰因——歌德的十年情人,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中被铸成不朽。若无如此女性,这些人物的生命轨迹定然迥异。
阿伦特于1906年出生于汉诺威的犹太人家。1924年,她在马堡大学听海德格尔讲课。从那时起,师生秘密恋爱了四年。这位其貌不扬的学者以无比瑰丽的思想,俘虏了这位十八岁的面容姣好的绿衣女子。她曾一度每天走到山脚下,以半山腰小屋的闪灯为暗号,来与这位比她年长十七岁的有妇之夫频繁约会。阿伦特曾发誓“绝不再爱一个男人”。这桩惊心动魄的爱情以“爱和思的传奇”而流传千古。
阿伦特和海德格尔的亲密关系成全了各自的生涯。后来海德格尔承认,如果没有阿伦特,他写不出《存在与时间》这部不朽著作,因为她给了他生命的激情。而阿伦特成为二十世纪最具创见的哲学家兼政治理论家之一,其大作《极权主义的起源》已是政治学的经典。在学术史上,阿伦特可与希帕提亚、居里夫人、内特、维拉·鲁宾等最杰出的女性并肩。
宇宙学是科学、哲学和神学都共同关注的领域。无边界宇宙的设想祛除了造物主创生的第一推动,使宇宙模型变成自足的了,也就是物理定律完全确定宇宙的演化行为。这样美妙的模型何以实现呢?这就牵涉到存在的问题了。
海德格尔厘清自亚里斯多德以来人类对存在的理解。他提出的最重要思想是“此在”,即是能对存在发问的存在者。由存在者“在场”显现其存在。存在本身是无法定义的,不能问存在是什么,因为它不被任何方式限定。存在自身不存在,存在只能“显示”为“无”。这样的领悟超迈古今,奠定了他旷世大哲的地位。在二十世纪他与维特根斯坦齐名。
1928年,海德格尔接任胡塞尔的哲学讲座。1933年他加入纳粹党并任弗莱堡大学校长,曾带领九百多名教授宣誓效忠于纳粹。次年辞校长一职。十二年的纳粹记录是他一生最大的污迹,二战后可谓声名狼籍。对世事澄明如海德格尔者,居然择此下策,后人难以理解。二战期间,量子论的创始人之一海森堡的行迹与他相似。真可谓富贵和正义难以兼容,生前的荣华和死后的声名相互排斥。
离开海德格尔后,阿伦特到海德堡师从雅斯贝尔斯,1929年获得博士学位。身为犹太人后裔,她不仅不能见容于德国,甚至显然有生命之虞。她只好于1933年逃往巴黎,1944年再次逃亡美国,其命运与海德格尔在二战前后截然相反。但阿伦特仍然难忘旧情。1950年,两人再度相遇。在他们的生命末期,一年一度在德国相逢。她为他奔走出版著作,恢复声望,让他得以安静地从事研究。虽然阿伦特在1929年和1940年结婚两次,其第二任丈夫布吕歇是诗人兼哲学家,他几近圣徒,为了她的事业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但海德格尔在她的情感和精神中的烙印太深了,无法抹平。她说:“我失去了你的爱,就失去了生活。”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这位首先敏感地捕捉到“平庸之恶”的哲人,何以将情爱和母爱无保留地给予海德格尔。也许她能将私情和公义彻底分离?将此情此理并存在一个生命中,似乎不可能。
阿伦特和海德格尔于1975年和1976年先后离开这个世界。后人享受着他们推进人类文明的成果。美玉和瑕疵通常无法切割。在这个岁数上,我们当然明白,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完美过啊!
傍晚,我按照来时相反的时序,乘车返回弗莱堡。在与若干从托特瑙归来的健行人同车时,我还在回想着海德格尔在那里诗意的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