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夫人:道教女仙还是文学形象?(上)
2017-06-05孙昌武
孙昌武
《汉武帝内传》
汉武帝迷信神仙,热衷求仙,见诸史籍,记载在众多典籍里。他本人遂成为后世仙道文学作品的题材。现存最早记录汉武求仙故事的有旧题班固撰《汉武故事》,被纳入图书四部分类“史部”的“杂史”类。《四库提要》判断它是“六朝旧帙”,“所言亦多与《史记》《汉书》相出入,而杂以妖妄之语”。据考这部书或早出于汉代,今本经后人增饰。这部书传世诸本文字详略差别很大,其内容重点之一是神化东方朔(前154?—前93?,西汉辞赋家,在武帝朝常以诙谐滑稽进谏,好事者以为乃仙人)的道术。在后出诸多以汉武求仙传说为题材的作品中,还有一部篇幅更长的《汉武帝内传》,写作艺术达到更高水准。在《正统道藏》里,它被编入道教经典“三洞”的《洞真部·记传类》(道教经典划分“三洞”,创始于刘宋道士陆修静。三洞即洞真、洞玄和洞神三部,所收经典分别是上清经、灵宝经和三皇经。道教里信仰上清经的即是所谓上清派,或称上清经箓派。这一派注重存神养气、经典传授,晋宋以来蔚为大宗,特别受到知识阶层的欢迎。著名道士陆修静、陶弘景即出自这一派。这一派的重要经典《黄庭经》《真诰》《周氏冥通记》等具有鲜明的文学性格)。“三洞”的每一部又分为十二细部,名目繁杂,不赘。其中第十是《记传》:记,记述;传,传记,归入这一类的经典是神仙或高道传记。《隋书·经籍志》则把《汉武帝内传》编入《史部·杂传类》,即看作是杂史一流。应当说这不同的分类各有道理,却也正显示这部书的复杂性质。按鲁迅的说法看,这部书是晋以来“文人好逞狡狯,或欲夸示异书,方士则意在自神其教,故往往托古籍以炫人”(《中国小说史略》第四篇《今所见汉人小说》)。日本学者小南一郎又曾指出:这部书里表达的“信仰与世俗权力不能兼容的观念,可以说是道教信仰的固有要素之一”(《中国的神话传说与古小说》)。这两种权威的判断可看做是《汉武帝内传》的作者、主题和意义的精辟说明。
故事从汉武帝出生写起。接着写他即位之后,好长生之术,常祭名山大泽,迷信仙道。这一段构成作品里写的女仙领袖西王母降临汉武帝宫廷故事的“历史”背景。结尾写汉武帝既见西王母和上元夫人,遂相信神仙之事实有,但不能戒绝淫色,恣性杀伐,上元夫人不复来,天火降,烧柏梁宫藏所授经典,后元二年(前85),武帝崩,数有灵异。这也符合汉武帝求仙失败的“历史”结局。这种结构,体现六朝志怪小说在事实框架中讲说故事的典型模式。作品主体部分所述内容则全然出于杜撰,由两部分组成:第一部分写西王母降临,向汉武帝传授修道“要言”;第二部分写西王母召请上元夫人,上元夫人降临,教诲汉武帝,王母向武帝授《五岳真形图》,上元夫人命青真小童授“五帝六甲灵飞等十二事”,传授毕,夫人奏乐作歌,王母命侍女答歌,明旦,王母与夫人同乘而去。
有关西王母和她所居住的昆仑山的神奇美丽的传说在中国历史上流传甚广,但关于它们的起源、演变、意义等等,却一直是引起古今无数学人困惑、探寻的一大谜团。从文献看,光是“西王母”这个称呼就有神名、王名、族名、国名等诸说;至于“昆仑”一词的来源及其具体所指,同样异说纷纭,莫衷一是;而西王母在传说中做为广义的“神”,又具有多种多样的功能和形貌。
汉魏以来,神仙信仰兴盛,西王母作为女仙并掌握长生不老仙术的故事盛传,形成一批以西王母降临汉武帝宫廷为内容的作品[除上面将讲到的《汉武故事》,还有今存《西京杂记》(存佚文)、汉郭宪《洞冥记》、晋张华《博物志》等,都有相关传说记载];到晋宋时期,道教上清派形成女仙降临构想;再糅入中土传统神话(如《穆天子传》周穆王西行会见西王母事)和翻译佛教经典里佛传(如下面将提到的汉支谦所译《太子瑞应本起经》)的某些内容,情节更繁富、描摹更生动的汉武帝求仙、西王母率众女仙降临的神奇华丽的故事形成了,内容包括西王母降临、众仙真传授经戒、指示仙道以及有关早期道教经典、符箓、仪轨、方药等等的记载。这部杂糅了史事传说和道教经典内容的《汉武帝内传》,和《汉武故事》现存诸本一样,亦题汉班固撰,据考应出自魏晋以后方术者流的手笔。《四库全书》把它编入《子部·小说家类三》。《提要》谓:“其文排偶华丽,与王嘉《拾遗记》、陶弘景《真诰》体格相同……其殆魏晋间文士所为乎?”这部书的结构和六朝志怪小说一样,把虚构故事情节纳入到“事实”(这些“事实”有些也是虚构的或有虚构成分的)框架之中,情节复杂,描述生动,人物性格鲜明,使用的又是修饰性的语言,因而在文学史上把它看做是仙道题材的志怪小说。而从中国小说文体发展进程看,如果说短篇小说记录生活片断,长篇小说在广阔场景中展开社会生活全貌;短篇记述事件,长篇注重塑造人物性格,那么《内传》这部道教经典已具有雏形的长篇小说的规模。
西王母和上元夫人
《汉武帝内传》(简称《内传》)主要写了三个人物:汉武帝、西王母和上元夫人。其中作为“传主”的汉武帝不再是雄才大略、权势赫奕的帝王,而是“上圣”西王母面前的“臣下”,对自己“死于钻仰之难”的命运充满恐惧,哀请西王母“垂哀诰赐”,接受上元夫人传授不死之术。作品的笔法铺张扬厉,藻绘形容,神仙降临场面盛大华丽、隆重壮观。当做文学作品看,《内传》的人物描写更是特色突出。闻一多论庄子的文学价值,特别称赞其“谐趣与想象两点”,说这两种素质“尤其在中国文学中,更是那样凤毛麟角似的珍贵”;他又引述《庄子》里对“藐姑射山”“神人”的描写,称赞其体现了健全的美,说“但看‘肌肤若冰雪一句,我们现在对于最高超也是最健全的美的观念,何尝不也是两千年前的庄子给定下的标准”(《庄子》)。拿这样的标准看,《内传》这部书可看作是一部成功的文学作品;而且就篇幅看,六朝那些短篇志怪小说显然无法望其项背。
從神话角度讲,西王母原本是“掌管着灾异和刑罚的怪神”(袁珂《中国古代神话》),后来逐渐演变成主持人间、仙界、地狱的具有巨大权威的“神”,进而再演变为美丽的女仙并被纳入到道教仙谱之中。这方面已有诸多研究成果,此不具述。
作品的前一部分写西王母降临汉武帝宫廷。西王母被描写得尊严、高贵,又温厚宽容,是心地善良的谆谆长者;经过她的斡旋,请来另一位仙真上元夫人,向汉武帝传授经戒,是为作品的后一部分。
陶弘景(456—536,晚号华阳隐居,齐梁时期的道教思想家、医药学家、文学家,神仙道教茅山派道士,著有《真诰》等)的《真灵位业图》是一部排列道教神仙谱系的书,其中“女真位”第二等(第一等里没有女真)的第一名是“紫微元灵白玉龟台九灵太真元君”,即西王母。就是说,她是道教神仙谱系里地位最高的女仙。晚唐五代著名道士杜光庭(850—933,字圣宾,号东瀛子,道教学者,道教文学家,著有《道德真经广圣义》《道门科范大全集》《广成集》等)编撰的《墉城集仙录》是辑录女仙传记的集大成之作(今传《道藏》本六卷,记载三十八位女仙,据考是后人辑录残本,大约是原作三分之一),其中第一位女仙“圣母元君”,“上帝之师”,是太上老君所“寄胞”即是他示生于人间,处在宇宙始祖的位置;第二位就是“金母元君”西王母,是居住在昆仑山的众多女仙的首领。书中记述说:
金母元君者,九灵太妙龟山金母也,一号太灵九光龟台金母,一号曰西王母……体柔顺之本,为极阴之元,位配西方,母养群品,天上天下、三界十方女子之登仙得道者咸所隶焉。所居宫阙在龟山之舂山,昆仑、玄圃、阆风之苑,有金城千重,玉楼十二,琼华之阙,光碧之堂,九层玄台,紫翠丹房,左带瑶池,右环翠水,其山之下,弱水九重,洪涛万丈,非飙车羽轮不可到也。
杜光庭所述西王母传记是根据道教传说总括编纂的。所写的上元夫人则是“道君弟子也,亦云玄古以来得道证仙位,总统真籍,亚于龟台金母。金母所降之处,多使侍女相闻以为宾倡焉”(《墉城集仙录》卷二)。这样,西王母乃是居住在昆仑山的众多女仙的首领,上元夫人的地位仅次于她。
扩展开来看,西王母在中国神仙思想和神仙信仰形成过程中一直居于特殊位置。在道教形成以前,从战国晚期到西汉这一阶段是神仙信仰大发展时期。在这一时期,随着大量仙人被创造出来,在传统的天界、冥界之外,形成了另外一个仙界。这是中国人宇宙观所特有的,体现了当时中国人世界观发展的巨大变化。在今存汉代画像石、画像砖、石棺石阙画像、铜镜等遗物里,这种变化被相当充分、生动、清晰地描绘出来。
例如山东临沂金雀山九号汉墓出土一幅帛画,考察其内容,最上部是日轮和月轮,表现的是天界;下面紧靠着三座山峰,应是昆仑山;再下面主要部分描绘一位女性墓主的生活;图画底部则是龙、虎等,表现了地下世界。这个墓葬是汉武帝时期的,图画内容典型地反映了当时人关于宇宙构成的观念。这表明,在当时人们的意识中,以昆仑山为中心的独立的仙界观念已经形成,但这幅帛画里还没有西王母。就是说,在这座墓葬的汉武帝时期,西王母和昆仑山二者在观念中还没有被统一起来。但是到西汉末、东汉初,大量以西王母居住在昆仑山为内容的仙界图像广泛流行开来,并已成为祠堂画像的重要内容。这则表明这个时期有关昆仑山乃是西王母所住仙山的观念已经形成并定型了。
根据现存文献,上元夫人最初出现在《海内十洲记》里。该书托名东方朔撰,内容多道教传说,西晋张华(232—300)《博物志》卷二“续弦胶”条、卷三“猛兽事”条均从该书采录,可以肯定是魏晋之际的作品。其中也介绍了昆仑山,说到“臣朔所见不博,未能宣通王母及上元夫人圣旨”,表明这时人们已经把西王母与上元夫人密切关联起来。“上元”这个名号,小南一郎推测可能与道教祭日“三元”(上元一月十五日,中元七月十五日,下元十月十五日)中的“上元”有关系(《中国的神话传说与古小说》)。又,在中国古代社会生活中,帝王有群臣陪侍,贵人有婢仆围绕,西王母既是女仙领袖,也就设想有随从、陪侍的女仙。在山东嘉祥武氏祠左石室天井石上的祠主升仙图上,上部云氣中端坐着西王母,两侧有四位女仙陪侍(信立祥《汉代画像石综合研究》);在三国时期的画像镜里,有几例西王母像旁画有女像,并有“玉女侍”题记(《中国的神话传说与古小说》)。这些陪侍女仙显然是作为西王母辅佐被表现的,当然是降一等的神格。魏晋以来,道教里陆续衍生出众多作为西王母随从或女儿的女仙,上元夫人乃是其中之一,不过地位较高,不同一般的陪侍。《内传》表现的西王母和上元夫人的关系,符合后来杜光庭《墉城集仙录》所述仙谱里对她们的定位。
《内传》编撰者对上元夫人的描写显然下了更大力量:写她年轻貌美,个性活泼,言辞凌厉,显得志得意满,充满自信,个性极其鲜明,和西王母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如她出场一段:
……帝因问上元夫人由。王母曰:“是三天真皇之母,上元之官,统领十万玉女之名录者也。”
当二时许,上元夫人至,来时亦闻云中箫鼓之声。既至,从官文武千余人,并女子,年同十八九许,形容明逸,多服青衣,光彩耀日,真灵官也。夫人年可廿余,天姿清耀,灵眸绝朗,服赤霜之袍,云彩乱色,非锦非绣,不可名字;头作三角髻,余发散垂至腰,戴九云夜光之冠,带六出火玉之佩,垂凤文琳华之绶,腰流黄挥精之剑,上殿向王母拜。(本文引用《汉武帝内传》据钱熙祚点校《丛书集成》本)如此着力描写她的年龄、容貌、服饰、随从,特别突显出她作为女性的超人的美丽。她以高傲的姿态、直率的语言,居高临下地对人间帝王汉武帝加以训斥:
王母敕帝曰:“此真元之母,尊贵之神,女当起拜。”帝拜,问寒温,还坐。夫人笑曰:“五浊之人,耽湎荣利,嗜味淫色,固其常也。且彻(直呼汉武帝名字)以天子之贵,其乱目者倍于常人焉。而复于华丽之墟,拔嗜欲之根,愿无为之事,良有志矣。”王母曰:“所谓有心哉!”上元夫人谓帝曰:“汝好道乎?闻数招方士,祭山岳,祠灵神,祷河川,亦为勤矣。而不获者,实有由也。女胎性暴,胎性奢,胎性淫,胎性酷,胎性贼,五者恒舍于荣卫之中,五脏之内,虽锋芒良针,固难愈也。暴则使气奔而神攻,是故神扰而气竭;淫则使精漏而魂疲,是故精竭而魂消;奢则使真离而魄秽,是故本游而灵臰;酷则使丧仁而自攻,是故失仁而服乱;贼则使心斗而口干,是故内战而外绝。五者皆是截身之刀锯,刳命之斧钺,虽复疲好于长生,不能遣兹五难,亦何为损性而自劳乎?然由是得此小益,以自知往尔。若从今已舍尔五性,反诸柔善,明务察下,慈务矜冤,惠务济贫,赈务施劳,念务存孤,惜务及身,恒为阴德,救济死厄,恒久孜孜,不泄精液,于是闭诸淫,养尔神,放诸奢,从至俭,勤斋戒,节饮食,绝五谷,去臭腥,鸣天鼓,饮玉浆,荡华池,叩金梁,按而行之,当有冀耳……”帝下席跪谢曰:“臣受性凶顽,生长乱浊,面墙不启,无由开达,然贪生畏死,奉灵敬神,今日受教,此乃天也。辄戢圣令,以为身范,是小丑之臣,当获生活,唯垂哀护,愿赐玄元。”
这样,她宣讲上清派神仙思想:不重丹药符箓,不重斋戒祭祀,主张清修无为,恬淡寡欲,戒绝“暴、奢、淫、酷、贪”五性;另一方面,表明仙道远远高于世俗权威,对于专制残暴帝王求仙的愚妄作了相当深刻的揭露与批判。这在当时道教中是相当激进的观念,和后来陆修静、陶弘景所代表的依附世俗统治一派道士的神仙思想不同,更多体现早期民间道教教派反统治体制、反世俗权威的精神。
南北朝女仙降临传说
道教经典的形成通过不同途径。民间传说是某些经典的源头。特别是早期的仙传类《列仙传》《神仙传》等,是更多吸收民间传说结集而成的。《汉武帝内传》作为仙传类作品的总结性成果,也纳入许多民间传说因素。比如其中对于女仙的描绘,包括西王母、上元夫人及其随从的女侍,突出其女性特征如年龄、容貌、服装、佩饰等等,流露欣赏与赞美态度,正显示民间传说的特征。本来情爱是文艺创作包括民间传说的主要题材。神仙传说积极地纳入这类题材。早期的如《列仙传》里箫史和弄玉相携成仙故事。晋宋以降出现更多女仙谪降人间、与世俗男子交往的传说。它们又成为道教仙传的因素,在流传中二者相互影响、交融。
伴随西王母信仰兴盛,晋宋以降出现许多以西王母及其属下女仙为内容的传说,形成她的侍女或女儿(养女)降临(或谪降)人世、与世间男子结下情缘的故事群。这些故事有大体相同的情节:降临(谪降),结交(婚配),设食,赠物,赋诗,离异。当然不是每个传说这些情节都完全,但所述基本不出这些内容。实际《内传》的结构也是循着这样的环节展开的。
这类故事里著名的有杜兰香传说。这个故事在文献里异文很多,下面是二十卷本干宝《搜神记》的文本:
汉时有杜兰香者,自称南康人士。以建业四年春,数诣张傅。傅年十七,望见其车在门外。婢通言:“阿母所生,去,遣授配君,可不敬从。”傅先改名硕。硕呼女前,视可十六七,说事邈然久远。有婢子二人,大者萱支,小者松支。钿车青牛上,饮食皆备。作诗曰:
阿母处灵岳,时游云霄际。众女侍羽翼,不出墉宫外。飘轮送我来,岂复耻尘秽。从我与福俱,嫌我与祸会。
至七年八月旦,复来,作诗曰:
逍遥云汉间,呼吸发九疑。流汝不稽路,弱水何不之。
出薯蓣子三枚,大如鸡子,云:“食此令君不畏风波,辟寒温。”硕食二枚,欲留一。不肯,令硕食尽,言:“本为君作妻,情无旷远,以年命未合,其小乖。太岁东方卯,当还求君。”
兰香降时,硕问:“祷祀如何?”香曰:“消魔自可愈疾,淫祀无益。”香以药为消魔。(《秘册汇刊》本,据汪绍楹《搜神记校注》校订)这里明确说杜兰香是“阿母所生”,即是西王母的女儿。所描写的降临、设食、赠诗、赠物,是与《汉武帝内传》和一般女仙降临传说共同的情节。其中反对“淫祀”也是上清派道教的观念。干宝是东晋初人,这篇作品应是根据当时的传说创作的。同是写杜兰香故事的还有署名曹毗的《神女杜兰香传》和佚名《杜兰香别传》。曹毗,《晋书》有传:“曹毗字辅佐,谯国人也。高祖休,魏大司马;父识,右军将军。毗少好文籍,善属词赋,郡察孝亷,除郎中。蔡谟举为佐著作郎,父忧去职。服阕,迁句章令,征拜太学博士。时桂阳张硕为神女杜兰香所降,毗因以二篇诗嘲之,并续兰香歌诗十篇,甚有文彩。”《太平御览》节引曹毗《神女杜兰香传》里有这样一段:
神女姓杜,字兰香。自云家昔在青草湖,风溺,大小尽没。香时年三岁,西王母接而养之于昆仑之山,于今千岁矣。(《太平御览·人事部第三十七》)这里说杜兰香本是平常人,是被西王母营救、在昆仑山培养成仙的。这个传说应当有另外的来源,或许杜兰香传说另有更为丰富的情节。
同是在《搜神记》里,还有神女成公智知琼下降魏济北从事弦超的故事,情节和杜兰香传说类似。其中下降的“神女”自称是“天上玉女”。这是和上述三国时期画像镜上的女像旁题同样的称呼。可以推测这玉女是西王母的侍女或女儿。又有传说“昔仙人智琼以《皇文》二卷见义起”[《云笈七签》卷六《三洞品格》所录《三皇文》鲍南海(鲍靓)《序目》]。《皇文》即道教经典《三皇文》,弦超字义起。这则表明成公智琼又被当作向世人传授道教经典的女仙。这样,她与弦超的关系也就类似汉武帝和上元夫人的关系。值得注意的是,西晋张华(232—300)作《神女赋》,写成公智瓊事,张敏作序说:“世之言神仙者多矣,然未之或验。如弦氏之归,则近信而有征者。”(《太平广记》卷六一《成公智琼》)可见这个传说在当时曾经广泛流传并广有影响。
这类传说宋、齐以来还有一些,例如署名陶潜的《续搜神记》(《搜神后记》)里的刘广故事:
刘广,豫章人,年少未婚。至田舍,见一女,云:“我是何参军女,年十四而夭,为西王母所养,使与下土人交。”广与之缠绵。其日于席下得手巾,裹鸡舌香。其母取巾烧之,乃是火浣布。(《法苑珠林》卷三六)这个传说则明确下降的是西王母的养女了。
还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神女下降与世间男子结合的观念被纳入到上清派基本经典《真诰》里。其中描写女仙真妃第一次降临杨曦处一幕,略曰:
兴宁三年,岁在乙丑,六月二十五日夜……紫微王夫人见降,又与一神女俱来。神女……视之年可十三四许,左右又有两侍女……夫人坐南向,某(杨曦)其夕先坐承床下,西向,神女因见,就同床坐,东向,各以左手作礼。作礼毕,紫微夫人曰:“此是太虚上真元君金台李夫人之少女也。太虚元君昔遣诣龟山学上清道,道成,受太上书,署为‘紫清上宫九华真妃者也。于是赐姓安,名郁嫔,字灵箫。”紫微夫人又问某:“世上曾见有此人不?”某答曰:“灵尊高秀,无以为喻。”夫人因大笑;“于尔如何?”某不复答。紫清真妃坐良久,都不言……真妃问某年几,是何月生。某登答言:“三十六,庚寅岁九月生也。”真妃又曰:“君师南真夫人,司命秉权,道高妙备,实良德之宗也。闻君德音甚久,不图今日得叙因缘,欢愿于冥运之会,依然有松萝之缠矣。”某乃称名答曰:“沈湎下俗,尘染其质,高卑云邈,无缘禀敬。猥亏灵降,欣踊罔极,唯蒙启训,以祛其,济某元元,宿夜所愿也。”
这位真妃是太虚元君的女儿,而太虚元君曾到龟山西王母那里学道,则真妃也是西王母一系弟子。故事接下来是真妃和紫微夫人分别授杨曦以诗,由杨曦书写下来,然后:
书讫,紫微夫人取视,视毕曰:“以此赠尔,今日于我为因缘之主,唱意之谋客矣。”紫微夫人又曰:“明日南岳夫人当还,我当与妃共迎之于云陶间,明日不还者,乃复数日事。”又良久,紫微夫人曰:“我去矣,明日当复与真妃俱来诣尔也。”觉下床而失所在也。真妃少留在后而言曰:“冥情未据,意气未忘,想君俱味之耳,明日当复来。”乃取某手而执之,而自下床,未出户之间,忽然不见。(《真诰》卷一《运题象第一》)在这一幕里,紫微夫人在真妃和杨曦间斡旋,她的地位和作用可类比《汉武帝内传》里的西王母;真妃和杨曦的关系则可类比上元夫人和汉武帝之间的关系。不过真妃的角色和上元夫人相比较,“通俗化”程度又进了一大步:她作为年轻女性热情追求人间凡夫杨曦。
对于这种仙凡情缘,《真诰》里紫微夫人解释说:
夫真人之偶景者,所贵存乎匹偶,相爱在于二景,虽名之为夫妇,不行夫妇之迹也,是用虚名以示视听耳。(《真诰》卷二《运题象第二》)这是说,如上面那种女仙与世间男子的匹偶关系,并非真实的情侣、夫妇关系。按照上清派“存神”观念,这种伴侣乃是女仙引导、提携世间男子得道成仙的方便施设。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汉武帝《秋风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