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运用与诠释方法(下)
2017-06-05张高评
张高评
三、 原始素材与二手资料
(一) 善用二手资料,权作研究的起点
毕生钻研古代学术的老学硕儒,礼敬原典文献,比之采铜于山,以为无可取代,形成文献运用的一种迷思。但是中西兼采的新史学家,胸襟更开放,眼界更会通。新史学家固然同意“史料以原始为佳”;而且,研究时亦参酌二手文献,所谓“孳生史料之精者,亦可备研究历史者之要删”。如何炳松所言:
史料以原始为佳,唯孳生史料之精者,亦可备研究历史者之要删。试言其利,盖有四端:示后人以取材之地,其利一也。省后人考证工夫,其利二也。能为后人断定往事,其利三也。能省后人编著工夫,其利四也。(何炳松《历史研究法》第二章《博采》)
有关文献运用,学术界流传一种说法,有人奉为金科玉律,我则以为似是而非:多用原典素材,不用转手资料,不用二手文献。迷信原典文献,不屑参考他人研究成果,这未免傲慢与偏见,不符学术规范。若将上述观点稍作调整,作一转语:原典文献,宜多征引;二手数据不能不用,但尽可能少用。如果放眼所及,尽是二手数据,将严重排挤作者在论文中的话语权。犯了失语症,流于他人的代言。所以,对待二手数据的态度,是善用,持与原典文献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因为,二手数据本有触发、增益之功能。二手数据绝不是学术禁脔,关键在如何善用。史料文献之价值,自然以原始为佳。原典素材,就是一手文献;孳生史料,就是二手资料,也就是近人的研究成果。近人研究成果,如果写得好,很精辟独到,很有创见心得,是可以考虑选用的。精彩可取的二手数据,致力“接着讲”的创造开拓,善加参考利用,自有触发借鉴之功,并非一无可取。
学术研究强调“借用与连结”,二手文献、近人成果,正是促成“站在巨人肩膀上”的触发能量。应该审慎选用,而不是完全拒绝往来。历史学者何炳松所谓“孳生史料之精者,亦可备研究历史者之要删”,所称“孳生史料”,即是二手文献、学界成果,选择其中“精者”,断无不可用之理。至于所称原始史料有四利:一、 示出处;二、 省考证;三、 断往事;四、 省编著,推而至于经学、义理、文学之原典文献,大抵都具备相似的功能。第一手数据的可贵,可以想见。不过,不能因此就抹杀二手文献具有开拓创发之功。反之,如果原典文献已经开发,亦有若干研究成果,研究者亦不能视若无睹,无视其成果之存在。一些研究生及部分學者,迷信原典文献的神圣,不屑征引相关研究之二手资料,其傲慢与偏见,几与故步自封者等伦。北京大学历史系李剑鸣铁口直断:“完全凭借第一手文献,是不可能做研究的!”良心警语,如狮子吼,又如海潮音,值得深思。
(二) 全仰赖原典文献,是做不成研究的
原典文献,是信据的来源,论说的根本,研究的础石。二手文献,从原典文献开枝散叶而来,所谓“孳生史料”、二手资料,何炳松以为精良者具备四利,善加使用,可以长善救失,触发无限。一手原典和二手文献,应该相辅相成,不能偏废。李剑鸣之言,值得参考:
完全凭借第一手文献,是不可能做研究的。如果不充分而合理地利用第二手文献,所取得的成果,在学术上肯定要大打折扣。因此,利用第一手文献和利用第二手文献,在研究中是相辅相成,不可或缺的两个环节。倘若偏废一端,就会严重影响工作的成效。
(李剑鸣《历史学家的修养和技艺》第六章《继承与创新·第二手文献的利用》,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版)
做学术研究,尽可能使用原始文献。因为原始资料如实存真,保留较多的本色和原味,能客观反映当时的信息。二手文献由原始资料衍生,经过加工再制,不免流失许多原汁原味。何况添枝加叶,有可能师心自用,对于文献的真实信度渐行渐远,这些现象确实存在。所以,就论文写作而言,原典文献永远是宗主,而二手资料只能是宾从。作文不可以喧宾夺主,论文写作又岂能太重转手而忽略原典?就算原始文献征引,也要慎选版本善本;否则,原始资料经过辗转传播,也难免鲁鱼亥豕,渐失本真。所以《庄子》濠梁之辩,有“请循其本”之说;《三传》解释《春秋》,渐失其真,所以宋儒治《春秋》,呼吁以经治经,“求圣人之义于圣人手笔之书”,就是回归第一手文献。
原典文献天成自然,如实存真;未经雕琢,不失本色,当然值得宝贵珍视。唐写本、宋版书所以珍贵,出土文献作为二重证据之所以重要,理由在此。版本学、校雠学、文献学、考据学特别宝重一手资料,也是看中它的本来面目。其中道理并不高深,老学宿儒尤其耳熟能详。“书读百遍,其意自见”,这是就原典文献来说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盖就独学无友,错失观摩切磋而言之。所以,信奉第一手文献可资利用,而排除转手数据之触发激荡,如此偏执枯窘,肯定自有局限和不足。学界心知肚明,只缺畅快指陈,和盘托出而已。“完全凭借第一手文献,是不可能做研究的!”这句话犹暮鼓晨钟,发人深思,值得大书特书。
有些学者过度迷信一手资料的权威神圣,做学术研究绝不越雷池一步,独抱“原典”究终始,大有中唐啖助、赵匡新《春秋》学派的气势。影响所及,不仅身体力行,指导研究生撰写论文,也严格要求:只征引原典文献,不必参考二手资料,遑论借镜学界他人的研究成果。躲在原典文献的象牙之塔内,自得其乐,跟外在学界几乎“老死不相往来”。外面学界同行有什么独创的心得,他不想知道,也无从借镜;学界讨论哪些热门话题,提出哪些前瞻论点,他缺乏关心注意,也就不会响应或投入,一心一意只厮守原典,成了今之古人。把厮守原典文献,当作身处桃花源,“遂与外人间隔”,以至于“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居今之世,网络信息发达,知识爆炸,图书讯息无远弗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焉知学界同行没有相关成果值得参考?没有心得创见可以触发?所以,二手文献值不值得征引参考,有重新讨论定位的必要。我看过不少博士论文,第一次阅读时,惊叹新一代的国学大师出现了,注释从头到尾都是原典,并未引用任何二手资料。这太惊悚了!因为连教授大师都不可能这样。如果研究生都是凭借第一手材料,那请问指导教授跟你讨论论文的时候,所提供的意见算不算二手材料?当然算,就算老师尚未写成书,就智慧财产来说,也必须在注释中写明是老师的创见心得。进一步追问:指导教授凭借经验和心得,指导论文。不管教授的经验是得自他人,或自己过往的研究成果,而创见心得当然是教授的。你接受了老师的指点教导,这些经验与心得,就研究生而言,是不是二手资料?当然是。没有这些二手数据的触动、诱导、启发,如何能写成硕士论文?没有二手数据的触发、激荡、反思、借镜,是做不好学问的。由此观之,第一手文献和第二手文献的利用,应该是相辅相成、不可或缺的两个环节。
李剑鸣《历史学家的修养和技艺》这本书,有专章专节谈到二手文献的利用,非常精彩可取。历史学界研究清史,申请到好几亿的经费。研究成果提出之后,发现学者专家居然都不看二手数据,就能够得出结论,真是不可思议。研究生也常犯一个误会,老师经常强调原典文献,却忘了告诉学生:二手数据是用来激荡触发的。冯友兰讲新理学,强调他所谈理学所以“新”,是“接着讲”,不是“照着讲”。照着讲,是人云亦云,依样画葫芦;接着讲,是推陈出新,传承之外又有开拓。贾伯斯名言:“创新有两个关键词:借用与连结。”对同行开发的研究成果一无所知,如何“补苴罅漏,张皇幽渺”?不衔接前人的研发心得,又何从而借用,以连结到本研究课题来?曾经有人问我,论文征引很多人的文献,表达自己观点的空间还在吗?我说问得好,如果把别人的研究成果当作自我研究的起点,而不是终点,就还存留很大的挥洒空间。假如觉得别人的著作写得太好,于是奉为经典,不敢造次,就是把参考二手资料当作研究的终点、完结。于是乎不得不抄,就再也不会去思考此中论点的不足,存在什么偏差了。
任何人写论文,甚至于院士、国学大师,仔细推敲琢磨,也总会有不足的地方。作学术研究,未能免俗,首先要做个成果回顾,对文献做个检讨,做个述评,知道这个领域、这个题目,有哪些人写过论文专书,各自的优点、长处是什么?缺点、不足是什么?没有解决的问题是什么?一切都已掌握以后,才能够针对详略、异同、重轻、偏全,作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探讨。经过一番长善救失,增益其所不能,才算是你的创见心得,才算是你的亮点和卖点。不宜重复别人说过的话,切忌复制别人的创见心得,不应照着别人提出的论点再讲一遍。照着讲,讲得再好,还是别人的论点,不是自己的主张。所以提倡妙用二手文献,不是鼓励大家“照着讲”,当文抄公,原地踏步;而是提倡“接着讲”,把他人的心得成果当作思考的起点,触发的跳板,发挥贾伯斯所谓“借用与连结”的精神,尽心致力于创新开拓。
医学、工程、农业、商学、管理的学术论文,每年都要核算引用率,推崇每一专业领域中高引用率的论文。社会学院、人文学院、艺术学院相继跟进,都企图从学术同侪的征引系数,推估学术影响度,风潮所至,不得不然。论文引用率,是否能如实呈现论文的优劣?人文艺术学院系所论文影响系数,适不适合进行量化?这是另一个问题。不过,掌管学术研究的部门,高调推广论文引用率,揭示一个论文写作的格式问题:征引他人成果、二手数据,就是制式的规范。自古以来,文人相轻,彼此同行论文,往往不互相引用。学术是公器,意气用事如此,夫复何言?
清叶燮(1627—1703)论诗,很重视承先启后、继往开来:“夫惟前者启之,而后者承之而益之;前者创之,而后者因之而广大之。”文学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者,要皆如此。学术研究何尝不然?若视前者为原典文献,后者为学界研究心得,于是原始素材与二手数据之价值意义,乃昭然若揭。总之,“后人无前人,何以有其端绪?前人无后人,何以竟其引申乎?”(叶燮著,蒋寅笺注《原诗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叶燮《原诗》之说,可以息争止讼,值得三复斯言。
四、 征引文献的具体规律
征引文献,修辞学称为引用,是诉诸权威的一种修辞方式。作者提供经典的、重要的、权威的、有代表性的材料,企图建立坚实的铁案,展示说服的成效。严耕望以为征引文献宜注意以下规则:
(治史)几条具体规律:(1) 不要忽略反面证据;
(2) 引用史料要将上下文看清楚,不要断章取义;
(3) 尽可能引用原始或接近原始史料,少用后期改编过的史料;
(4) 转引史料,必须检查原书。
(严耕望《治史经验谈》,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严耕望(1916—1996)
,是唐代交通史的专家。行有余力,写了一本《治史经验谈》,提出历史研究的四则具體规律。一,不要忽略反面证据。搜集资料时,发现意见跟我不同,论点跟我唱反调的,就故意丢弃,这是治学的大忌。换句话说,文献去异存同,等于还没研究,结论就出来了。正面的意见、观点类似的,当然要搜集;观点不一致的,颇有出入的,更不能忽略。如果故意忽略,视同湮灭证据,那提出的论点一定是偏颇不全的。因为反面意见视若无睹,没有征引,缺乏陈述,提出的论点没有正反并陈,不见折衷诸家。就如一言堂,患了偏听、偏看,一面之论通常也是偏而不全的。学术研究,是一场理性知性的探索之旅,不宜有过多的爱憎好恶,不宜有过早的预设立场。否则,将会左右全方位的认知,影响精确的判断。反面的数据可能是一面照妖镜,有助于现出原形。所以,不能不搜集运用。论点何以相反,是问题重点。什么原因,应当解说清楚。
二,引用文献要将上下文看清楚,不可断章取义。初学者容易犯下列毛病,全文旨意没有看清楚,就撷取其中的片段进行论说。这个片段,也许只见肯定的主张;前面一大段,说的可能是否定的意见;或者透过批评别人的意见,突出自己的主张。只撷取片段,而不及其余,这是引用材料的大忌。以偏概全,断章取义,势将偏离真实,都是不可为训的。《淮南子·泛论训》说“东面而望,不见西墙。南面而视,不睹北方”,一偏之见所以不可行,断章取义所以不可取。所以,征引文献,解读文献,上下文一定要看清楚。不能掉字、漏句,要看全、看透;切忌看偏或看错。
三,尽可能引用原始的文献,或者接近原始的文献,少用后期改编过的史料或文献。这恐不能一概而论!譬如古书经过今人的精校精注,的确是后期改编过的书,但是古籍精校精注,若成于专家学者,经知名的出版社印行,有口碑,亦值得信赖。譬如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商务印书馆、凤凰出版社出版物,都是有品牌的。精校精注就算是后人改编过的,也自有其权威性、可靠性。不过,后期改编过的文献,尤其是成于众手的大部头丛书,在征引使用上,就要格外审慎小心。如《宋诗话全编》《明诗话全编》《宋人诗话外编》。前二书厚重,各多达十巨册,成于众手。大抵梳理诗话、笔记、文集、日记、语录中,有关讨论文学的材料,汇聚成书。较诸原典文献,多存在偏而不全之缺失。作为数据翻检,了解诸家诗学梗概是可以的;但是撰写论文从而征信援引,仍以回归原始材料为宜。如《苏轼诗话》《黄庭坚诗话》,所辑录文献并不齐全。若欲征引援用,仍应回归苏轼、黄庭坚《文集》《诗集》、笔记、题跋之原典文献为宜。《宋人诗话外编》,专就宋人笔记论诗材料,勾勒成书,汇为二册,颇便翻检参阅。可能受限于编辑体例,或作者认知,若干知名而重要的诗学评论多阙而弗录,如《宋景文公笔记》未录“自成一家”语,《陵阳室中语》未录韩驹诗学主张,俞成《莹雪丛说》不录“活法”说,要皆漏失严重。读者想全面掌握宋人笔记论诗文献,“请循其本”,当回归原始,可以征引大象出版社《全宋笔记》100册。既得其征信,又取其齐全。
四,转引史料,必须检查原书。征引文献,有可能单凭记忆,未查核原书;也可能任意删取,以成全己意;也可能书缺有间,辗转传抄;也可能执著译本,引喻失义;也可能心术不正,故意断章取义。为求全璧,为求复原,为求访佚,为求征信,为求真实,都必须检查本初原著,核实善本原书。某一条文献或素材,起初得自辗转引用,如果属于关键引文,或重要论据,为检验真理,当然必须查考原典,核实原书。如果打算移作引文,致力深刻与广泛之讨论,进而能破能立,提炼出论点,萃取出精华,更应该选用善本全本,一一核实原著,还其本来面目。不宜造次,不可偷懒,当实事求是,还原素材、文献、史料。
(作者单位:香港树仁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