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聂隐娘》的孤独主题
2017-06-05吴玲
[摘要]《刺客聂隐娘》改编自裴铏短篇小说集《传奇》中的《聂隐娘》,由台湾知名导演侯孝贤执导,于2015年参展第68届戛纳电影节,并获得最佳导演奖。本片2015年8月27日在中国内地上映,在观影人群中引起了极大的争议,许多观众直言这是一部让人看不懂的电影,对导演感到失望,也有观众认为这是一部值得载入电影史册的影片。笔者认为,这部电影让许多人疑惑,恰恰彰显了其中蕴含的孤独主题,里面的人物或因命运,或因性格,都与孤独为伴。
[关键词]《刺客聂隐娘》;孤独;性格与身份冲突;政治困境
享誉国际的侯孝贤是台湾电影导演、监制及编剧,是台湾电影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所执导的多部影片都曾在两岸以及海外的众多电影节上获得无数奖项,但是侯孝贤并未成为一个大众导演,他浓烈的个人风格使他和大众之间永远保持了一段不可跨越的距离。一直与侯导合作的编剧朱天文曾这样评价他:“侯孝贤基本是个抒情诗人而不是说故事的人,他的电影的特质也在于此,是抒情的,而非叙事和戏剧。吸引侯孝贤走进内容的东西,与其说是事件,不如说是画面的魅力,他倾向于气氛和个性,对说故事没有兴趣。”在侯孝贤成熟的创作期,他常常选择的是“背向观众”。而《刺客聂隐娘》这部作品极其完美地呈现了侯导的创作理念,不以故事取胜,甚至不止于“背向观众”,而是远离观众。正因如此,在电影上映期间观影厅内经常出现电影播放不到一半时,观众已经走了一半,或者电影结束时,观众们纷纷表达一种疑惑、失望甚至愤怒的情绪,许多人觉得导演彻底抛弃了观众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笔者首次观看本片时,感受到的是无尽的疑惑,在第二次观影后,笔者最直观的体悟是影片里无处不在的孤独感。人生的孤独无依来自于与过往的决绝,于未来的渺茫中只剩此刻。隐娘的刺客生涯隔断了她与家人的亲情伦理,而她心中无法斩去的柔情使她永远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刺客,在柔软性格与刺客身份的冲突下,她只能孑然一身,独立于天地之间。片中只在隐娘回忆中鲜活的嘉诚公主,下嫁魏博后遣散朝廷侍从,以决然之心维护和平,感受到的却是青鸾舞镜的寂寞。此外,当个体置身于苍茫天地间时,种种的挣扎在永恒的天地间轻如尘埃,湖光山色的美却是世俗囚徒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怅然,而众多空镜头的背后,隐隐浮现的是导演的孤独与慈悲。
一、聂隐娘——性格与身份冲突中的孤独刺客
从《刺客聂隐娘》的名称可以看出,隐娘在电影中最主要的身份便是刺客,尽管她原名窈七,是魏博都虞侯聂锋之女,家人爱称她为窈娘、七娘,可是阴差阳错,窈七年少时被道姑公主带走,在山中学艺而成为一名刺客。电影中隐娘的第一次刺杀于无形中一招取人性命,杀人技艺已臻登峰造极的完美境界。可是第二次刺杀,隐娘并没有完成任务,回去向师父请罪时坦诚任务失败的原因是因为看到目标人物与家中小儿的天伦亲情,不忍心下手。电影干脆利落不加任何赘言的镜头转换,就像唐传奇一样,以白描的手法寥寥数笔便勾勒出聂隐娘这个刺客灵魂最深处的柔软,而恰恰是这一抹柔软,使得隐娘这个刺客进无法得窥大道,退不能融于人伦,只有孤独为伴。
刺客是一门古老的職业,或因利益,或图扬名,或为恩义,刺客往往以孤勇的决绝舍身冒险,不成功便成仁。在道姑公主的信仰中,一个合格的刺客,必须奉天道而斩断人间的小情小爱,心无杂念,所以她教导隐娘要克服自己内心的软弱,斩断自己也斩断他人所爱,以达到目标。她派隐娘去刺杀表哥田季安,一方面是因为田季安暴戾的名声,另一方面是希望隐娘能通过这项任务抹去心中的柔软,成为一个真正的刺客。可是聂隐娘从来就是至情至性情感浓烈的人,刺客的训练将她变得内敛,却没有改变她性格中最倔强的柔情。这样的性格在她年少时酿成祸端,使她得罪了当年率大兵前来投靠魏博的元家,而无奈走向刺客的人生。这样的性格又在她成为刺客后无法安心做一名心无挂碍的刺客,最终同养育她十数年的道姑公主分道扬镳。可是多年的刺客生涯已经隔断了隐娘重返闺阁的道路,站在父母双亲面前她无言以对,母亲的关心让她无所适从,父亲后悔当年送走她也换不回失去的流光,祖母的慈爱更像是一个过场。电影中有一段琐碎的戏,极其精致地展示了家中仆人为隐娘准备沐浴时的每一个细节,很多人诟病这一段,笔者却认为这一段就像是一个仪式,祭奠原本属于窈七而永远不会属于隐娘的温暖人生。因此隐娘无法穿上母亲为自己准备的华服,依然是一袭黑衣,在黑夜中暗自独行,在屋梁上以局外人的姿态俯瞰人间温暖,在纱幕后看差点成为丈夫的表哥与他人甜蜜相拥,听自己为之付出代价的青梅竹马之情在表哥口中成为遥远不可追忆的过往。师父、亲人、情人,没有一处可真正接纳孤独的刺客聂隐娘。
刺杀田季安的任务最终失败,心怀柔情的隐娘做不了刺客,所以拜别师父,告别刺客的人生,身为刺客的隐娘做不回窈七,所以离开父母的家,护送磨镜少年重返新罗。聂家窈七早已不在,天下再也没有聂隐娘,人间多了一个行走天涯的无名孤客,人生最终的温暖栖息于陌生国度的少年身畔。
二、政治困境中女人无奈的孤独抉择
影片开头介绍的是这部戏的政治大背景,公元8世纪中叶,大唐中央政府日益衰微,为防御外敌,藩镇兴起,权力日益增长后与朝廷对峙起来,而魏博是其中最强的藩镇。在这样的政治格局之下,为了保持平衡的局面,朝廷将嘉诚公主下嫁魏博,临行前先皇赐给公主一对玉块,示意公主以决绝之心坚守魏博,不让魏博跨越河洛一步。从窈娘母亲口中,观众可以知晓嘉诚公主到了魏博以后遣散了朝廷的侍从,此后京师自京师,魏博自魏博。笔者看到这里时,首先涌上心头的是对嘉诚公主的敬意,这是一个心中装着天下和平的强大女人,是一个有大智慧的政治家,懂得在最适当的时候以最适当的姿态在魏博站稳脚跟,以一己之力为天下和平尽最大的努力。可是当镜头向观众展示在白牡丹丛中独自抚琴的公主时,当公主讲述青鸾舞镜的故事时,再看不懂电影的观众也不会错过公主的孤独与悲伤。舞镜的青鸾独活于世上,公主又何尝不是?来到魏博的公主因为政治的原因无法维系与故园家乡的人伦亲情,与先皇不能再叙单纯的父女之情,又因为政治的原因不能在魏博享受人伦亲情,与丈夫也不过只是政治的联姻,甚至没有自己的孩子。或许当公主看到窈娘与田季安青梅竹马时,将自己对感情的最后一丝渴望寄托在这一对小儿女身上,可是政治又一次毫不留情地将这种渴望击碎,并开启了隐娘的一生孤独。政治的博弈将一个女人置于夹缝中,剥夺她情感的所有空间,留她于孤独的困境。而最后当她无力再前行时,只能怅然离开人世,随公主而来的满园白牡丹一夕之间全部枯萎。这里影片明显运用了象征的手法,牡丹是花中之王,象征着公主高贵的身份,而白色的纯粹与虚无,又象征着公主的决绝之心和努力的徒然。
除了嘉诚公主,影片中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女性角色田元氏,在她身上观众可以看到公主和隐娘的命运隐然集中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她是家族政治博弈中的重要棋子,也是一个刺客,这使她的命运更有戏剧的张力。剧情展开后,观众明白田元氏嫁给田季安首先是一场政治的联姻,这是元家当年投奔魏博时的政治策略,他们不满足于依附田家,而是想在魏博的政治圈中取得话语权和决策权,通过联姻的方式可以保证田家的下一代家主身上流有元家的血脉,田元氏在后院中的強势可以清扫其他任何可能的威胁。而田季安身为庶子,实力不够,当初继承家主位置时也需要元家强大的兵力来作为自己坚实的后盾。这场婚姻与情感无关,田季安和元氏彼此各取所需,心知肚明。所以田季安与元氏之间要么冷若冰霜,要么剑拔弩张。棋子和刺客的双重身份要求元氏不能对田季安动情,元氏对田季安的感情如何电影没有直接的交代,可是元氏每每在房中细致妆扮,却只能孤芳自赏。偶尔田季安过来,她会派人将儿子叫过来,是为了逃避两人单独相处的尴尬?还是因为儿子来了,父亲便会多停留片刻?元氏的心情我们无从确定,但是终此一生,元氏永不可能从丈夫身上得到温情,观众看到的只是一个在后院寂寞绽放的孤独身影。
在政治困境中,男人的游戏却造就了女人的孤独,这是男人的失败,也是女人的伟大。
三、苍茫天地间个体的孤独体验
如同绝大部分观众所指摘的一样,《刺客聂隐娘》没有完整流畅的叙事结构,整部影片显得支零破碎,许多角色的身份、来历和去向都没有交代,许多镜头看起来莫名其妙,场景的呈现无头无尾。但是在笔者看来,这种碎片化的叙述方式和看似孤立的镜头与人物恰好契合了电影里的孤独主题。
如果不看完整的剧本,不对影片进行沉静的深入思考,观众会觉得剧中某些人物的出现与消失太过突然。面戴金色面具的女刺客莫名其妙出现,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立场如何,直到后来与隐娘近身搏斗,面具被隐娘割破掉落,也没有以正面出场。田府里独自幽居在小屋子里面须发皆白的神秘老者,至死也没有明确的身份。隐娘父亲聂锋护送田兴前往临清的途中与元氏手下缠斗,突然有少年出现帮忙,并在之后带他们到临近村落养伤,这个少年的身份对观众而言,也如一团迷雾。这样的安排或许并不是剧本的原意,编剧在完整的剧本中对这些人物都有更多的交代,可是电影最后选择以这样的方式呈现,直观上给人以疑惑,笔者细思之下,感受到的却是苍茫天地间,人不知从何处而来,不知往何处而去的孤独感。这种孤独不同于前文中因人生际遇而导致的人伦情感的淡漠与无能,而是来自于身份的空白以及由此而生的归属感的缺失。
与这种孤独感相呼应的是导演大量运用广角镜头和远景长镜头,人群或个体常常被置身于无垠的空间,从而让观众感受到天地如此广博,个体却如此微渺,继而派生出人生的孤独感。而导演在片中时不时用空镜头呈现湖光山色,疏阔的天空,自在的白云与飞鸟,桃花源般的茅屋与青烟,种种静美让这种孤独更显悲凉。嘉诚公主下嫁魏博时,导演用了远景,政治的纠结在广袤的时空中显得尤为无奈和悲凉;聂锋护送田兴途中遇袭,磨镜少年和隐娘先后赶来相助,缠斗过后人群撤往临近村落时又是远景,人在江湖的苦涩在天大地大中轻如尘埃;还有一幕令所有观众都印象深刻的远景长镜头,就是道姑公主一袭白衣,独立于天地间。这个孤高的身影瞬间将人们带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意境中。在永恒无涯的时空里,每个人只是匆匆过客,人生的爱与恨、得与失,决绝也好,挣扎也罢,不过都是风中尘埃。人生轻浮如此,又怎能不有因微渺而觉孤独的怆然呢?
四、结语
前文中提过,有许多人看完影片后觉得侯导完全抛弃了观众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熟知侯导风格的业内人士也评价,侯导在创作成熟期经常选择“背对观众”的方式来完成影片的制作。无论是背对还是抛弃观众,导演有意识地选择了一个“孤独的”视角来讲述他的人生体验,呈现他的审美情趣。他不是漠视也并非不尊重观众,他只是通过镜头,将自我消融在影片中,因此笔者在观看本片时,常常能够看到众多沉默的镜头、空镜头、长镜头后,导演正以慈悲的心情注视着影片中孤独的男男女女,看隐娘因至情至性而难为刺客,看政治困境中嘉诚公主和元氏如舞镜青鸾而孤独,看众生在无限的时空中因微渺而孤独。而导演本人,因远离观众而孤独。
[作者简介]吴玲(1977- ),女,河北青年管理干部学院传媒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新闻与传播学、影视艺术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