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与人文精神初探
2017-06-05崔雪茹
[摘要]电影作为艺术,有其人文关怀。电影史上的经典之作,一般可分为三种,然而究其根本,都是对文化进行人文思考。文章以具体的案例,即袁牧之的《马路天使》及侯孝贤的《戏梦人生》,来探讨电影艺术家如何呈现他们所感受的人生经验,如何探索人生意义,如何拓展艺术想象的空间。进而探讨历史研究对电影开始注意,并且有些重要著作已经对电影与文化的关系进行了理论的探讨。最后重申电影的人文关怀及广大的社会人文基础,用长远广大的历史文化视角,思考电影艺术的成就。
[关键词]人文精神;艺术想象;历史片
一、电影史上的经典之作与人文关怀
电影作为艺术,有其人文关怀。电影史上的经典之作,一般可分为三种:艺术手法创新的,对人生处境进行探索的以及合并两类而能雅俗共赏的。
对一般人来说,电影是一种消遣娱乐,除此之外,电影究竟还有什么其他的意义,是否与文化传承有关,是否呈现出一个时代的人文精神,则不太愿意进一步思考。普通人去看电影,是为了消遣,不太愿意花精力,因此,遇到严肃思考的主题,或艺术探索的手法技巧,就会抱怨那种影片太难懂、看了头疼,甚至觉得不知所云,有时候会给它贴上标签,称之为“艺术电影”。
这种不太容易看懂的电影,并不见得都很“艺术”。有的只是编导的艺术“企图”,真正的成品却眼高手低,卖弄些半生不熟的技巧,使人如坠云里雾里。但是,也有很多不容易懂的影片,是了不起的经典杰作,不但会在电影艺术上永垂不朽,在整个文化发展传承上也占有重要的地位。这种经典影片若是难懂,经常是因其处理的题材,涉及人生经验本来就错综复杂的环节,本来就是一言难尽,本来就不可能有整齐划一的答案。另一种难懂的经典影片,则是因为其艺术形式的前卫创新,使用的呈现手法具有强烈的探索性质,使一般观众应接不暇,无法招架,因而产生抗拒心理,致使艺术感染力无法传递。前卫探索的艺术手法,经过一段时间,观众逐渐熟悉之后,就比较容易接受。
然而,影片不见得一定要难懂,一定要被观众标为“艺术影片”,才是经典之作。有的影片走的就是雅俗共赏的路子,甚至有的就是商业取向的大制作,如所有好莱坞出品的名片,像《乱世佳人》《岸上风云》之类,丝毫没有难懂之处,但其艺术造诣也相当高,无愧于经典名片之称。雅俗共赏的影片也有可能成为经典,而其原因就是能够集大成,融会当时电影艺术的各种创新,同时还让一般观众觉得好看。雅俗共赏就必须兼顾创新与一般的人文关怀,走出个人艺术家的自我想象天地,能够联系一般人的思想感情。
优秀影片成为经典的原因,都是由于其中深厚的人文关怀。有的影片基本上是平铺直叙,却触及人生经验中深沉的一面,显示了个人命运复杂或在压迫性的社会关系中挣扎(如《马路天使》与《单车失窃记》);有的影片专注镜头的奇诡跌宕,以崭新的视觉震撼,迫使观众思考人生处境的变动(如《波坦金战舰》《黄土地》和《戏梦人生》);更多的优秀影片则是在叙述感动人心的故事时,触及人生处境的重大课题,又善于运用影视技巧来呈现(如《岸上风云》《罗生门》《活着》)。
二、以《马路天使》与《戏梦人生》为例说明中国电影的人文关怀
讨论电影的文化意义是强调艺术是文化的一部分,艺术思维是文化思维的一种特殊形式,而艺术手法或技巧是艺术思维的具体展现与实践。以1937年袁牧之的《马路天使》以及之后侯孝贤的《戏梦人生》为例讨论电影的文化意义。
《马路天使》一开始的片头字幕部分,用了70多个短切,以狂风扫落叶之势,呈现上海夜生活的五光十色以及高楼大厦的现代氛围,令人看得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再配上旋风急转式的音乐,听得人头晕目眩,不知东南西北,身在何处。这部影片的开头,显然是受到爱森斯坦碰撞震撼蒙太奇手法的影响,完全以影像以及声效,激荡出20世纪30年代大上海都市生活的感受。短短一两分钟内,影片就呈现了上海的现代大都市面貌,像工业科技化身的一头怪兽,睁着千百双灼灼巨眼,让生活在下层的小人物感到生命的游离无助。
字幕一完,故事开始是迎娶的场景。有中樂队,有西乐队,有新郎官骑大马,新娘子坐花轿,但也有完全不搭配的雄壮的军乐,奏着操兵的进行曲。这一段呈现上海华洋杂处、新旧交错,风俗文化搅拌混合,的确是神来之笔。而镜头的运用,则忽而从东到西,忽而从西到东,一会儿照头,一会儿照脚,虽然不是大岛渚的镜头颠簸手法,却完全有其效果,令人感到七上八下,生活无所适从,生命无从定位。
《马路天使》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故事主体还没有展开,就已经提供了如此丰富的文化材料与人文思考内容。而且,更重要的是,一切都是通过镜头摄影与影像剪接造成的,是直接诉诸视觉与听感的崭新体验,是中国文化思维中新开拓的领域。我们应当怎样探讨这部影片?只是艺术技巧的创新吗?只是爱森斯坦蒙太奇理论在中国的实验吗?别忘了,我们这里说到的,只是片头与开始的场景,还没进入故事主体呢!
再来讲一下侯孝贤《戏梦人生》的开头片段。影片在锣鼓声中显示字幕,从容不迫,带着观众回到了甲午战败之后的台湾。影像开始是一段序幕,叙述李天禄出生时,阖家欢庆,以及报户口时惹起的纠纷,一切都如此自然,往事历历在目。背后的配乐,一直都是戏曲音乐,让观众在不知不觉中感受着过去,是戏,是梦,还是真实的人生?哐哐锵锵之中,显出“戏梦人生”四个字,这才是正戏的开始。
哐哐锵锵的戏曲音乐隐去之后,紧接着是私塾先生带领学童吟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私塾先生朗吟一句,学童跟着复诵一句,翻来覆去,像佛寺中梵呗清音净化一切人世变化,更像轮转曲回旋反复萦绕,使人不知不觉融入传统文化的氛围。导演是用不经意的手法,重塑历史文化环境,领着观众进入再造的过去,以影像与声音重写历史文化传统吗?
影片接下来展现了稻田,以侯孝贤最拿手的深焦长镜头,舒缓地呈现了乡村田野风味。田间小路上走着一老一少,老的在前,小的提提拖拖跟在后面,过一会儿见老的反身,伸手打了小的一巴掌,小的警觉地躲开。这个场景所呈现的人际关系,有一种农村风味的戏剧性,是对环境亲切熟稔,不必去询问打探,迟早会弄清楚的那种暂时悬疑。熟悉侯孝贤电影的人,看到此一定会击节赞叹,说这就是典型的侯孝贤风格,再也错不了的。
从《马路天使》与《戏梦人生》中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导演所呈现的独特艺术风格,就说这是导演个人的艺术独创。我们再深一层去看这些影像与配音所呈现的艺术感受,就可以从个人独创风格,推演到两层艺术文化思维的脉络:一是电影本身的艺术传承。袁牧之如何转化了爱森斯坦、卓别林及德国表现主义手法,侯孝贤如何承袭了小津安二郎、楚浮、安东尼奥尼。二是文化传统及历史环境与艺术思维的关系。20世纪30年代的袁牧之是如何感受到中西文化冲击的巨变,如何在畸形却极速发展的上海,看到世界上的一切影像的?这里出现的艺术探索与独创,不只是艺术家一个人的内心世界,而在客观上是广大的时代人文体会,同时更在文化精神的发展与延续上,提供了新的视觉听觉资源。20世纪80年代的侯孝贤则是如何感受文化寻根的重要,如何经历了百年动荡之后,要在身边当下重建历史乡情的文化脉络,一切都能通过舒缓的深焦长镜头,娓娓道来。侯孝贤与袁牧之艺术手法之不同,是时代精神的变化,使艺术家(必须是高明的艺术家)得以施展其艺术思维的长处,呈现其人文关怀的特殊角度。
因此,这样的电影艺术蕴含了广大的历史文化意义,充满了深刻的人文关怀,同时还迫使我们重新思考艺术与人文精神的复杂关系。
三、历史学家关于电影与历史文化的关系探讨
历史学家注意到电影材料的重要,主要还是受到法国年鉴派史学家的影响,把历史研究的重点,从政治史、思想史,逐渐转移到经济史、社会生活史与文化史。最早论述电影与历史文化的史学家,是法国年鉴学派的马克,费罗(Marc Ferro)。他在1977年出版了《电影与历史》(Cinema et Histoire)。在这本书中,他探讨的重点是电影对历史意识的冲击,以及将来历史认识范围的扩大与调整。书中探讨的材料,则集中于影片如何有意识地呈现历史,也就是纪录片与历史纪录片。“电影和历史的相互介入表现在许多方面。譬如,在历史发生的紧要关头,在它影响当今或决定未来的关键时刻。在所有这些时候,电影都介入了。首先,电影是‘人类历史的代言人。依时间顺序来看,电影首先表现为科学进步的工具,因为爱德华,麦布里奇(Edward Muybridge)和马瑞(Marey)的成果是提交到科学院的。今天,电影仍然保有这一最初的功能,并将其拓展到了医学领域。一开始,电影亦被军事部门所使用,比如用于鉴别敌人的武器。”
费罗认为,电影不但提供了历史材料,还是推波助澜的历史动媒。关于“历史动媒”这一点,费罗强调的是电影的出现及其社会功能,可以视作一切改变历史及历史认识的重大科技发明。这种新的知识传递媒介,一方面充满了制作人的意识形态,另一方面又因镜头有影必录,又留存了许多超越意识形态的材料,反而可以让有批判眼光的史学家看到潜伏在历史表层之下的真相。
另一位研究电影的史学家,是巴黎大学的教授比耶,索林(Pierre Sorlin),代表作是《历史中的电影:重演历史》(The Film in History:Restag-ing the Past)。他对历史研究应当取材电影,以及电影如何作为历史材料的看法,与费罗大体一致。电影有汇集社会记忆的作用,也能反映社会的集体取向。他举出四种标准:影片的原创性、它与时事的关系、大家接受的程度、在危机时期制作与发行。索林提出这四种标准,是为了检视影片如何反映与联系整个社会的历史感,以此探讨影片的历史意义。比如,第一次世界大战进行之际,当时并没有什么战争题材的影片,反而是到了西班牙内战爆发,德国、日本军国主义大盛,开始大肆侵略之时,《马赛曲》《大幻灭》《乱世佳人》等名片才纷纷出现。影片所反映的时代,不管是法国大革命也好,是美国南北战争也好,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也好,其历史事件的真实性,不是史学家要在影片中寻找的。影片背后所反映的制作当时的历史,贯穿影片的时代焦虑感,才是史学家必须深入探究的材料。因为这里反映的,不但是真实的历史感受,也涉及了如何去解释过去历史的问题。
费罗与索林在历史研究的领域,已经开辟了新的方向。他们不但强调电影是研究历史的新材料,同时也指出研究这类影视材料的做法,要与单单研究文字资料不同。索林极为不满一般研究者处理电影的态度,认为那是刻板的历史书写模式。大多数讨论影片中历史材料的著作,总是拿影片中出现的事件,与文字材料中的历史记录对比。索林认为,这种比勘之法,毫无意义。
年鉴学派深入民间的研究方法,对史学界的影响很大。美国学者中大力提倡电影研究,主张这是史学研究新方向的重要任务,是加州理工学院的罗森斯通(Robert A.Rosenstone)。
罗森斯通的代表作是《往昔的景象:影片对历史观念的挑战》。在这本书中,他指出,过去研究电影与历史的联系,还是从文字书写的角度出发,把历史的呈现当作固定的、客观的真实性描述。他要史学界特别注意,从事电影理论研究的人,心目中的“历史”与史学家所关切的“历史”,经常有不同的意旨。传统历史学家重视事件、事实、资料,从材料中重新拼凑组合逝去的世界。电影理论家关心的则与文化批判的主要领域,如女性主义、后现代文学批评、后殖民主义等,是息息相通的。因此,理论家重视历史意义的创造与整合,企图挣脱传統论说的模式,开创新的论说空间。
他说:“电影,这一现代媒体不仅能表现历史、传递过去,而且还能挽留住广大观众。因为电影可以让我们观赏风景、聆听声音、见证人物情感或者目睹个人和集体之间的冲突。”罗森斯通自认是后现代主义的史学家,觉得文化批判理论是史学家应当注意的。
对于历史研究,他有以下的反省与展望:“一切历史(包括书写的历史),都是建构,而非反映。历史(如我们所实践的)是西方世界发展的特定时期里,出现的意识形态与文化的产物。历史是思维过去的一系列俗成的规约。历史宣称的普遍性,与任何人事系统的宏伟宣称并无二致。语言文字只是写历史的一种俗成规约,有利于某种元素的发展:事实、分析、单条脉络。明白的含义是:历史不应只写在书页上。它可以不使用书写文字,可以使用其他元素的思维模式:声音、影像、感觉、蒙太奇。”罗森斯通在书中不断强调影像的重要,并多次重申他的后现代立场。该书的最后一章就是他的后现代尝试,把电影的技巧与呈现手法,援用到历史书写上。一会儿用蒙太奇、交叉剪接、拼图,一会儿采用各种表现形式,运用创新手法,融合事实、虚构、历史、记忆、自传……企图探索新的历史研究与写作方向。
罗森斯通的探讨很有趣,他强调的影视思考方向,比费罗和索林更进了一步,特别是援引后现代主义的态度,打断直接思考的历史思维积习。他在书中反复强调的两点:第一,电影不是书本;第二,电影是影像的历史。
四、电影与人文精神的文化建构
对于学者来说,批判文化传统可以刺激思考,在批判中创新,甚至打破圈套,开创文化的新天地。对于一般人而言,甚至包括大多数一知半解的半吊子学者而言,没有坚实的学习基础,就没有严密的思维训练,一味讲批判,讲创新,讲“大破大立”“破中有立”,最后可以开创什么样的新天地呢?罗森斯通引用后现代理论,以影片为材料,批判传统史学的圈套,企图开创历史研究的新疆域,是一个史学出身的严谨史学家的思考,是一种实验。这并不表示,传统史学方法可以放弃,可以“扫人历史的垃圾堆里”。
研究电影与历史文化的关联,研究电影与人文思维的关系,一方面是着眼在文化艺术的创新,另一方面也不能忽略了电影的广大社会人文基础。电影发展到今天,已有一百年的历史,也和历史文化的各个领域一样,其中有多种多样的类型,不可一概而论。我们既然知道历史研究成为学科之后,逐渐定型,甚至在学院里定于一尊,出现“正统史学方法”,也就要注意,电影研究也有可能走上学术霸权道路。学术研究的倾向,是探索与创新,也就喜欢研讨探索性与创新性的影片,而蔑视通俗性的影片,甚至贬低雅俗共赏的影片。
然而,电影有其广大的社会人文基础,有其延续生命的经济基础,主要还是大众的文化娱乐。在这个广大的社会基础上,才有可能出现少数精英,进行文化艺术探索,进行影像思维的创造,逐渐形成精英形态的“小众文化”。我们研究电影的文化意义,放在历史发展的脉络来思考,并不只是想着重建过去,并不只是像费罗、索林、罗森斯通那样,在历史学科中开创新的研究领域,还要想着将来,想着电影是如何影响我们的生活,想着电影(以及一切影视科技)如何改变我们的人文思维,如何创造未来的文化。
因此,我们必须思考历史的脉络,也许是复杂多重的脉络,就像江南的河渠水道一样错综复杂,但毕竟还是有脉络的,而不能只看到没有航运的水道,就硬说那是众水流淌的方向。罗森斯通的说法,我原则上是赞同的,历史是建构,他用后现代方式建构,我用我的方式建构。但别忘了,电影艺术在建构;电影工业也在建构,艺术家在建构,普通人也在建构。其实,后现代的文化,是大家在创造的文化,而且文化霸权难以隶属一尊,学术界更有退守精英主義的倾向。所谓“后现代主义”的研究法,有时就成了学者自称开放、自以为开创文化新机,其实只是陶醉于自慰自怜的自我封闭。
也许这也反映了一种时代精神,不过,这却不是有意义的文化建构。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3年度教育部青年基金项目“当代大学生幸福观教育研究”(项目编号:13YJC710003)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崔雪茹(1980- ),女,河北石家庄人,博士,西南财经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