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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书画中的半字编号与明代勘合制①

2017-06-05李万康华东师范大学艺术研究所上海200062

关键词:书画

李万康(华东师范大学 艺术研究所,上海 200062)

中国古代书画中的半字编号与明代勘合制①

李万康(华东师范大学 艺术研究所,上海 200062)

半字编号是中国古代书画上的一种特殊编号,其书写位置与笔迹相对统一,王耀庭先生认为可能是查抄严嵩书画时留下的“骑缝籍记挂号”,还有一些学者认为是明代内府书画编号。但从籍没严氏书画的程序和籍官簿的登记情况,以及山东朱檀墓出土的明代内府书画编号看,半字编号很难与“籍记挂号”和内府编号产生联系。现存传世书画中的半字编号很可能是仿明代圣旨中的半字勘合编号,这些编号不符合明代半印勘合制,不具有判断递藏链的鉴定学意义。

书画编号;籍记挂号;“司印”半印;关防;半印勘合

现存中国古代书画有少数记有不同形式的特殊编号,已发现有千字文编号、温字编号、半字编号和奁字编号等。②参见李万康:《编号与价格:项元汴旧藏书画二释》,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14页。其中,仅存左半笔迹的半字编号,其格式颇为特殊,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杨仁恺先生认为,这类编号属于“明内监登记管理宫中庋藏书画的统一模式”。[1]王耀庭先生认为,可能是嘉靖四十四年(1565)查抄严嵩书画时留下的“骑缝籍记挂号”。[2]31但据考古发掘的实物证据和明代半印勘合的基本特征,半字编号很可能是仿自明代诰敕中的勘合字号,与内府书画编号和“籍记挂号”没有联系,当属晚明造伪编号。本文拟就此做一初步探讨。

一、现存传世书画中的半字编号

半字编号是中国古代书画中颇为少见的一类编号,最早著录这类编号的鉴藏家是晚明郁逢庆。他在《书画题跋记》卷八著录宋徽宗《雪江归棹图》时,提到该卷“前黄绫夹诗上有‘卷字陆號’,皆半边字,若今之挂号。”[3]后来,吴其贞《书画记》和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又记录了两个半字编号:吴其贞说张僧繇《五星十八宿真形图》“前面隔首上有宋徽宗合缝‘眷字四十八號’”[4];卞永誉称阮郜《阆苑女仙图》“隔水绫上有内府合同‘养字十九號’”[5]。

图1 卷字壹號传唐王维《伏生授经图卷》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图2 卷字叁號宋人《溪风图卷》,台北私人藏采自《美术史研究集刊》第17期,51页

图3 卷字陆號 宋徽宗《雪江归棹图卷》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图4 卷字拾號 北宋赵昌《蛱蝶图卷》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图5 卷字拾玖號 五代阮郜《阆苑女仙图卷》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图6 卷字陆拾柒號南宋谢元《折枝碧桃图卷》台北私人藏

连同著录中的记载,目前已发现半字编号书画共十件,除张僧繇《五星十八宿真形图》疑佚之外,其余皆幸存于今(图1-9)。通过原作与著录比对,发现著录有一些错误,如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和高士奇《江村销夏录》分别将阮郜《阆苑女仙图》前隔水上的“卷字拾玖號”,误认为“养字十九號”,[6]《石渠宝笈》卷三十二则将“卷”字误辨为“發”[7]。经校正,不难发现,书画手卷上的半字编号都以“卷”字分类,所以王耀庭先生推测,吴其贞将张僧繇《五星十八宿真形图》前隔水上的半字编号著录为“眷字四十八號”可能有误,“眷”字要么是误辨,要么是误抄,原字应该为“卷”。[2]25在此,将订正后的半字编号及其书画列表示之如下(表1)。

图7 卷字柒拾號 传东晋顾恺之《女史箴图卷》大英博物馆藏

图8 卷字柒拾伍號宋高宗《洛神赋卷》辽宁省博物馆藏

图9 □字陆拾號 元鲜于枢《晚秋杂兴诗帖》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表1 半字编号书画

表1共十件半字编号书画,一件乃失群册页,其余为手卷。其中,诗页《晚秋杂兴诗帖》的编号首字割失,余下四字存半,王耀庭先生辨为“卷字伍拾号”。[8]从手卷编号全部以“卷”字区分看,王耀庭先生的判断可能有误,因为此类编号当以书画装裱的不同形制按“卷轴册”分类编号,所以由鲜于枢《晚秋杂兴诗帖》为集册裱式推测,其割失首字当为“册”而非“卷”,整个编号应为“册字陆拾號”。

就目前已发现的半字编号而言,格式基于一致:所有手卷上的半字编号均在前隔水顶端,鲜于枢《晚秋杂兴诗帖》独为集册裱式,其编号书于本幅右上端,位置略有不同,但笔迹与顾恺之《女史箴图》和宋高宗《洛神赋》前隔水上的半字编号一致。笔迹出入比较大的一个编号是宋人《溪风图》上的“卷字叁號”,行笔稍粗,缺少变化。王耀庭先生认为书写格局基本相同,结体与用笔没有大的差距。[2]26这意味着半字编号遵从较为统一的书写规格,类似受某种格式约束的官方编号。

总体上,半字编号呈现出的分类较窄,这类编号如果存在,那么按最大的一个卷字编号即“卷字柒拾伍號”和册字编号即“册字陆拾號”推测,编号书画的总量最多只有三四百件,规模大概与明代南京内府的留存书画相符。所以我曾在旧著中认为,半字编号可能是明初南京内府书画编号。[9]然而随着研究的深入,这一建立真迹之上的推测难以成立。因为在卷轴册的一级分类下,半字编号并没有按时代前后、品次高低或书画门类排次,缺乏清晰的排序逻辑,说明半字编号的书写具有随机性,不符合书画庋藏管理的一般规律。

二、“籍记挂号”与“司印”半印

中国古代书画裱件上的半字编号所隐含的历史信息并不明确。吴其贞将张僧繇《五星十八宿真形图》上的半字编号定性为宋徽宗合缝编号,完颜景贤也认为,王维《伏生授经图》前隔水上的“卷字壹號”是“宋内府号数”[10]。但以元代鲜于枢《晚秋杂兴诗帖》有半字编号看,推测半字编号为宋代内府编号是不成立的。这类编号的疑似属性,较大的可能是明代官方编号。

王耀庭先生经过梳理,认为半字编号应该“从明代查抄案思考”。因为顾恺之《女史箴图》和王维《伏生授经图》曾经由严嵩收藏,加之《天水冰山录》登记严氏籍没书画是按“卷轴册”分类,所以王耀庭先生推测半字编号可能属于查抄严嵩书画时留下的“籍记挂号”,当然也有可能与明代其他查抄案有关。[2]28-31王耀庭先生引用了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八中的一则资料加以说明:

其曾入严氏者,有“袁州府经历司”半印;入张氏者,有“荆州府经历司”半印,盖当时用以籍记挂号者。今卷轴中,有两府半印,并钤于首幅,盖二十年间,再受填宫之罚,终于流落人间。每从豪家展玩,辄为低徊掩卷焉。但此后黠者,伪作半印,以欺耳食之徒,皆出苏人与徽人伎倆,赝迹百出,又不可问矣。[11]

这则资料其实不能作为证据。因为沈德符在文中交代,籍没严嵩和张居正两家书画分别打有“袁州府经历司”和“荆州府经历司”半印,“当时用以籍记挂号”,说明两府半印即为“籍记挂号”。王耀庭先生认为,籍没书画可能是用半字编号作“挂号”,与原文有出入,当系误读。

据《天水冰山录》收入的拟办覆奏,①覆奏是指皇帝文书下达之后,有关机构衙门对处理办法和传达程序的回报。严嵩案由都察院会同大理寺、锦衣卫审理,南昌、袁州和分宜县三处严嵩家产财物,转江西巡按御史林润等人奉旨籍没,并汇总造册上交。[12]1其中,江西分宜县旧宅、袁州府新宅和省城南昌诸新宅各处严氏书画,由江右学宪何镗、清江令廖文光主理,[13]文嘉具体负责鉴定与登记工作[14]。籍官簿的移交由掌理“往来文移”的府署经历司负责。②明代“经历司”主掌往来文移。《明史》卷七十五“职官志四”:“府。……其属,经历司,经历一人,正八品,知事一人,正九品。”(清)张廷玉等:《明史》卷七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849页。从籍没书画统一钤盖“袁州府经历司”半印看,三地书画分投袁州,文嘉在袁州统一清点。他首先分轴、册两类,依时代或作者先后登记“石刻法帖墨迹”,共计358件;接着按同一方法分轴、卷、册三类登记“古今名画手卷册页”,总计3201件。③关于严嵩籍没书画的分类与次序,可参见韩进:《从籍官簿到书画鉴藏目录:严嵩父子籍没书画目录的文本演变》,《图书馆学刊》2013年第8期,第118-120页。登记完毕后,由袁州府经历司核验并钤本司印记而为“关防”。“袁州府经历司”为正八品铜印,方二寸,厚二分五厘。[15]该印钤盖时左右对分,左半钤于书画首幅,右半留于籍官簿,以便拼接验核。

图10 台州市房务抵[当库记] (倒钤,幅首)赵昌《蛱蝶图卷》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图11 台州市房务抵当库记(幅首)北宋崔白《寒雀图卷》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严氏家产财物的籍没程序和变卖项目,覆奏做了详细说明:“房屋田地、金银珍宝、财货家私,责行守巡该道亲诣尽数查出,一面开造各项的确细数,送部查核,一面先将金银珍宝、奇货细软之物,差官解赴户部。其房屋田地,并家私器用等件,即行变卖价银。”[12]1可见,归为“奇货”的严氏书画按程序先解赴户部。《大明会典》记录了户部解纳物料的官定流程:“将解到金银钱钞布绢等物,不动原封,照依来文分割明白,札付该库交收。出给印信长单及具手本关领勘合,回部照数填写,责付原解官收执。将所解物件同原领长单并勘合于内府各门照进……其勘合既于各门照进,该库收讫,就于长单后批写实收数目,用印钤盖,仍付原解官,齐赴户部告缴立案,付卷备照。”[16]依此,严氏籍没书画送达户部后,原封不动,照解官所持公函完成交割。规定中的“印信长单”在此应该就是籍官簿,“手本关领勘合”当为袁州府经历司从户部统一领取的勘合号簿,籍官簿实际上是该号簿的一个附件,两者由负责往来文移的袁州府经历司先期送达。待书画交割完毕,户部又转司礼监内库移交籍没书画,同时出具籍官簿和手本关领勘合,司礼监内库依据关领勘合收下籍没书画,清点后在籍官簿后“批写实收数目,用印钤盖”,交付原解官。原解官与内库官员一道回户部填写实收数目,上缴籍官簿,存档。

梳理严嵩案中籍没严氏书画的程序,我们不难确定:“袁州府经历司”具有核验“关防”印的性质;严氏籍没书画和籍官簿中的对应细目各存“袁州府经历司”半印,所以籍官簿满钤印记而成“印信长单”,这说明籍官簿与籍没书画并无半字编号。明代半字勘合由中央各行政部门统一编制,发行部门将勘合及底簿按规定分配,籍没书画的登记者没有编置勘合的权力。①参见胡光明:《明代勘合制度考》,西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第47-48页。事实上,为了避免籍没书画收入内库之后与库藏书画在管理上出现混乱,查抄环节不容许独自编号。

查抄严氏书画的细目,登记有“晋人画《女史箴图》”和王维《济南伏生像》,[12]270-271这是王耀庭先生推测半字编号可能与严氏籍没书画有关的一个证据。但这两卷名画是否为现存顾恺之《女史箴图》和王维《伏生授经图》,目前还没有史料或题跋印记能作充分的证明。②完颜景贤将王维《济南伏生像》卷上的“敕褒忠节之家”朱文方印辨为“制褒忠节”,认为是严嵩印章,实际上,该印为黄琳藏印。完颜景贤:《三虞堂书画目:论书画诗》卷下,第4页。民国初年活字版。九件半字编号书画,仅赵昌《蛱蝶图》有一方南宋末年籍没权相贾似道家藏书画时用的“台州市房务抵[当库记]”朱文半印(图10-11),其余均无抄家印记,可见半字编号与明代查抄案无关。

王耀庭先生在考察半字编号时,提到日本学者古原宏伸在研究王维《伏生授经图》时发表的一个观点:古原宏伸以《伏生授经图》有“司印”半印,推测半字编号的编置与“司印”半印的钤盖时代相同,由此判断半字编号当为“明内府整理编号”。③古原宏伸:《王维及其传称作品》,《文人画粹编》第一卷《王维》,东京:中央公论社,1985年,第125-145页;王耀庭:《传唐王维画<伏生受经图>的画里画外》,《千年丹青:细读中日藏唐宋绘画珍品》,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18页;王耀庭:《传顾恺之<女史箴图>画外的几个问题》,《美术史研究集刊》第17期(2004),第27页。但九件半字编号书画,实际只有四件可以确定钤盖有“司印”半印④钤有“司印”半印的四件半字编号书画,分别为:传王维《伏生授经图》、宋人《溪风图》、赵昌《蛱蝶图》和宋高宗《洛神赋》。另一件阮郜《阆苑女仙图》的本幅前底端疑有“司印”半印,目前还难以肯定。。

“司印”半印,全称“典礼纪察司印”。典礼纪察司掌理内府书画文玩,置于洪武六年(1373),不到一年改为“纪察司”,十四年(1381)重定内府官制,又改回“典礼纪察司”,十七年(1384)改升司礼监。⑤参见胡丹:《明司礼监研究》,《明史研究论丛》(第九辑)2011年,第64页。所以学界通常以名称存续,认为“典礼纪察司印”的使用上限是洪武六年,下限是洪武十七年,推测钤有“司印”半印的传世书画当为明初内府收藏。从明代官印制度看,这是误解。因为明代内外各衙门官印历代递用,更换条件极其严格,除非“印信年久,篆文平乏不堪用”,否则不予铸换,若官印好用如初,却又烦扰换印会被治罪。⑥(明)俞汝楫:《礼部志稿》卷六四《换给印记》,《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9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79页;(明)申时行等修:《大明会典》卷七九《印信》,《续修四库全书》第79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426-427页。所以“典礼纪察司印”不会随着典礼纪察司的名称与官制变动而“改衙换印”,该印会继续使用,但很可能在典礼纪察司改升司礼监以后,降为了司礼监内库的专用印信。因此,通过“司印”半印无法判断内府收藏的具体时期。现存钤有“司印”半印的馆藏书画,据丁羲元先生初步统计有89件,[17]单国强先生的统计更多,有一百二十余件。[18]实际数量可能至少在两百件以上。这批书画只有四件有半字编号,说明“典礼纪察司印”与半字编号无关,难以用“司印”半印推断半字编号的属性。

图12 赵昌《蛱蝶图卷》纸本设色 纵27.7厘米,横91厘米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图13 宋高宗《洛神赋卷》绢本草书 纵27.3厘米,横277.8厘米 辽宁省博物馆藏

图14 宋人《葵花蛱蝶扇面卷》绢本金粉设色 纵24.3厘米,横25.5厘米朱檀墓出土 山东省博物馆藏

在内府书画上钤盖“司印”半印,属于明代中前期关防制的一种形式。①关于明代关防,参见张纪伟:《明代的关防》,《历史档案》2016年第1期,第55-60页。刘辰《国初事迹》载:明初各地方布政司沿袭元代做法,用提前加盖印章的空白纸到各部查得“钱粮、军需和段疋”,需要改正便用空印纸随时填写,朱元璋获悉大怒,“尚书与布政司官尽诛之”。这桩震动朝野的“空印案”发生于洪武九年(1376),案发后,“议用半印勘合、行移、关防”。[19]半印勘合是指在物料“收入”或“移出”环节,于勘合与号簿骑缝处编写字号,“用内府关防印识之”,然后各存半扇留待堪比以防欺诈。[20]“半印关防”则无编号,明初关防印多用司衙官印,后来出现一种有“关防”二字的专用阔边长条朱文印,主要用于督查、防卫和巡视。所以关防印实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是指专门用于关防的司衙印章,狭义是指阔边长条关防印。

从现存“司印”半印的钤盖位置看,明初内府书画当在“收入”环节遵从半印关防制打“典礼纪察司印”,手卷上的关防位置是在幅首底端,立轴是在右下端。钤印时,簿籍多留“典礼纪察”四字半印,本幅则留“司印”半印。所以手卷上的“司印”半印为横钤(图12),立轴半印为直钤,均存三分之一。有个别“司印”半印的钤盖位置异常,如宋高宗《洛神赋》上的“司印”半印,位于幅首与前隔水的押缝处(图13),同关防钤印之制不符,说明有疑伪之嫌。②宋高宗《洛神赋》本幅前所钤“司印”半印,不但钤盖位置不符勘合钤印之制,而且外有五边,也与“司印”半印外三边不相吻合,当属伪印。

三、明代内府书画编号

现已发现钤有“司印”半印并书有不同编号的古代书画,据不完全统计,有十二件,编号形式有五种,分别是温字编号、日字编号、半字编号、项元汴千字文编号和“巨五”编号(表2)。

表2 钤有“司印”半印的编号书画

其中,温字编号覆有“礼部评验书画关防”叠篆朱文长条印,与该印关联的一方朱文方印是“都省书画之印”。都省是元代总理全国政务的中央行政机构,下领礼部,元代秘书监收掌典籍书画,按规定先由都省审核,再由礼部关验,故有“都省书画之印”和“礼部评验书画关防”二印,可见温字编号是元代秘书监图籍庋藏编号。至于项元汴千字文编号则属于晚明私家收藏编号,而然《溪山若兰图》之“巨五”编号,据安岐推测,当指“屏幛第五”。[21]两者与内府编号均无联系。五类编号中唯一可以肯定的明代内府书画编号,是“日字一四八号”和“日字一百十九号”,这两个编号应该是千字文编号。

图15 [典礼纪察]司印宋人《葵花蛱蝶扇面卷》山东省博物馆藏(朱檀墓出土)

图16 [典礼纪察]司印钱选《白莲图卷》山东省博物馆藏(朱檀墓出土)

图17 [典礼纪察]司印宋人《青绿山水图卷》山东省博物馆藏(朱檀墓出土)

据1972年发表的鲁荒王朱檀墓的发掘报告,日字一四八号”和“日字一百十九号”分别书于宋人《葵花蛱蝶扇面》(图14)和宋人《金碧山水图》的题签上。①《发掘明朱檀墓纪实》,《文物》1972年第5期,第29、30页。按:朱檀是朱元璋第十子,年仅二十岁因服食丹药于洪武二十二年(1389)毒发身亡,恶谧“荒”。朱檀墓位于山东邹城市九龙山麓,发掘于1970年春至1971年初,随葬品中有四卷绘画,除以上两卷外,还有一卷钱选《白莲图》未腐烂,三卷绘画均有横钤“司印”半印(图15-17),说明随葬绘画来自司礼监所掌内库。由此,两个“日”字编号以及三方“司印”半印无可辩驳地证明,司礼监和其前身典礼纪察司中由太监掌管的内库书画实行的是半印关防,并未按装裱形制的不同分类编号。

书写“日字一四八号”和“日字一百十九号”的两个题签在裱件上的具体位置,1972年发表的考古报告没有详细说明,据了解,题签帖于包首。将编号以题签形式帖于物件表面的醒目位置,应该是古已有之的寻常方法,虽然这种方法使书画检索的效率大为提高,但由于题签容易脱落,改朝换代旧号又拆除重编,以致现存古书画罕见明代及明以前的可靠编号,所以朱檀墓出土的两个“日”字编号显得弥足珍贵。这两个编号显示明代内府书画编号与清代以来至今的库藏编号格式是一致的(图18),遵循的基本原则都是便于清检索查。事实上,为了方便索检,大规模的藏品管理编号都不可能放在物件内部,但凡违背庋藏管理的基本常识而在书画裱件内出现的内府书画编号,其真伪多半都令人怀疑。

图18 南宋吴琚《诗帖册》封面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综上,从朱檀墓出土的内府书画及其编号,不难发现,明代内府书画的管理没有执行严格的半印勘合制,仅以半印关防杜绝 欺弊;并且“日”字编号的功能仅用于清检索查,没有勘合防伪功能。这一藏品管理制度的设计漏洞为掌管太监窃取书画提供了可乘之机。正德十二年(1517),进士陈沂在他《书所观苏汉臣瑞应图》的文章中就说:“成化间,竖子从拆璺剖之锦,凡数十袭,内有三画卷,一阎立本《王会图》,一王维《溪山积雪图》,一苏汉臣《高宗瑞应图》,并为中贵留守者取之,后《积雪》、《瑞应》并藏于黄琳之富文堂。”[22]此前,弘治九年(1496)进士陈洪谟也说:太监王赐“家多内帑物,时南都缙绅多得观之,以为极盛。”[23]

明代专为杜绝奸伪而设计的勘合制极其严格,倘若执行勘合制,不可能出现宫禁内库书画大量流失的现象。因为一旦发现半字和半印比验不符,会受到严惩,情节严重则处斩以防效尤。太监私取库藏而据为己有,从另一个侧面证明,明代内库书画只用了关防印,而无勘合字号。

四、半字编号与明代勘合制

明代起防伪杜奸作用的半字编号,应用范围包括诰敕、户籍、盐引、朝贡、贸易、军事调遣和文官丁忧等。编号分“字号”和“序号”两部分。字号用作区分勘合的类型和用途,由中央统一规定,终明一代不作变更。序号又称“道数”,从“壹”开始,俱用汉字大写(中晚明不少勘合序号也用小写,说明勘合制已渐趋松弛),有些道数历朝累积会不断增加,有些则有限制。比如都察院勘合是递增编号,明亡为止,而鱼课勘合则以一年为限,第二年又重编。②参见胡光明:《明代勘合制度考》,西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第23-37、40-44页。

勘合字号是一种骑缝编号,由专人统一书写。字号书毕,“号数处用部印合同半铃”,[24]右半字、印留于底簿,归中央官衙严密保管,左半字、印则流散于外,留待堪比。勘合印通常是“半印”,无法象字号一样可以通过洗改的方式做手脚,防伪功能优于字号。所以,“半字”与“半印”叠加,构成了难以欺诈的防伪体系,在明代应用广泛,是一项设计完备的国家制度。

图19 《赵枞及妻张氏诰命》(1628)纵29.5厘米,横190厘米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图20 《张希贤夫妇诏命》(1586) 纵30.5厘米,横385厘米 东莞市博物馆藏

图21 《兵部职方司札付稿》(1630)与编号“月字二十五号”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明代半印勘合的实物证据,现存极少,所见最多是诰敕。诰敕是明代中央官方文书,孙承泽《天府广记》卷十《中书科》记:“天顺六年九月,中书舍人扬贵芳言:旧时诰敕勘合字号,国王用礼字,追封用文、行、忠、信字,文官二品以上用仁、义、礼、智字,三品以下用十干字,新制武官诰命初编用二十八宿字,续编用千字文。”[25]可见诰敕勘合字号有严格规定,勘合印的钤盖亦不例外,诏用“制诏之宝”,敕用“敕命之宝”,奖励臣工用“广运之宝”。如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一崇祯元年(1628)《赵枞及妻张氏诰命》(图19),有半字编号“仁字三佰九十五號”。另一件《张希贤夫妇诏命》藏于东莞市博物馆,字号也是“仁”(图20)。两件圣轴的字号勘合印都是“广运之宝”,诰尾皆织有篆文“万历六年 月 日造”,说明诰卷为预造。

明代诰敕的颁发程序复杂,先由各衙门提出申请报吏部,吏部审查资格后,将所颁诰敕统一登记并“各编字号”,然后交翰林院撰写诰券文本,再由中书科的中书舍人缮写,事毕呈尚宝司查对审核,钤玺完毕便“具奏颁降”。①参见李福君:《试论明代的诰敕文书》,《档案学通讯》2007年第3期,第94-95页。由吏部执事官员书写的勘合编号多为楷,字体相对统一,其他部门的编号字体则各不相同。如崇祯三年(1630)二月,由兵部职方司发布的一道指令,有编号“月字二十五号”(图21),其字体便与明代诰敕上的半字编号存在明显差异。

依据明代勘合制的基本特征并结合诰敕实物,分析现存九件书画中的半字编号,我们不难发现,这些编号与明代勘合制不符,仅具有半印勘合的局部特征,并非完整意义上的半印勘合。

首先,九件半字编号书画仅赵昌《蛱蝶图》卷上的“卷字拾號”钤有“之印”半印,其余均无勘合印记,与明代半印勘合制存在明显差异。为什么有了半字编号,却有八件书画缺少勘合印呢?原因很可能与明代官印制度有关。明代御玺和官印管理极为严格,违规用印和滥用官印会受到严惩,伪造官印一般处斩,若伪关防印,杖一百,徒三年。②参见项天伦:《明代官印制度研究》,华东政法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5),第41-42页。九件半字编号书画多达八件无勘合印,说明半字编号的书写者很可能慑于刑律,不敢伪造官印形成难辨真伪的半印勘合。

赵昌《蛱蝶图》前隔水上的“之印”半印是唯一的勘合印,但该印可以肯定不是明代御玺或官印。因为明代御玺未遵循宋元皇帝玉玺用九叠篆文的传统,改为了匀细典正的玉箸篆,一品至九品官员之印才用九叠篆文(图22)。①参见张金梁:《明代书学铨选制度研究》,上海书画出版社,2008年,第61-62页。并且明代皇帝玺文尾字均为“宝”,内外诸衙门官印及百官印章的印文尾字则为“印”。包括“典礼纪察司印”在内的内外衙门印信和一至九品官员之印,均由铸印局统一铸造,末尾“印”字采用规范的统一篆法。因此,可以肯定赵昌《蛱蝶图》前隔水上的“之印”非明制官印(图23)。与该印篆法相似的一方收藏印是“内府图书之印”朱文方印,但该印为窄边,通常被认为是徽宗宣和七玺之一(图25)。

图22 明《如来大宝法王之印》西藏罗布林卡藏 采自孙慰祖编《历代玺印断代标准品图鉴》(2010),120页

图23 “之印”半印 赵昌《蛱蝶图卷》前隔水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图24 内府图书之印 (东晋)王献之《中秋贴卷》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图25 丁字捌百柒拾壹號《正统三年侯春敕命》河南省濮阳县档案馆藏采自《诰命敕命真迹》(2010),36页

其次,现存九个半字编号与明代诰敕中的勘合字号比较,有两大疑点:一是用以区分类型的“字”与诰敕勘合编号中的“字”很相似,都是遵从简易的类型化取字原则,如颁文官二品以上诰敕用仁、义、礼、智四字,书画中的半字编号也以卷、轴、册取字,思路如出一辙,两者似乎表现出一种模仿关系;二是九个半字编号的笔迹与诰敕编号颇为一致(图27-28),说明这类编号很可能是仿自仕宦之家多有珍藏的诰敕中的勘合字号,伪造事实上并不存在的内府编号。

综括而言,现存传世书画中的半字编号有很大的作伪嫌疑,难以当作真迹对其属性作出认定。事实上,即使熟知勘合制的明人对这类编号也感到陌生。郁逢庆在著录《雪江归棹图卷》上的半字“卷字陆號”时,便称“若今之挂号”。[3]“挂号”是指到相关科衙申领勘合号并登记备照,但“挂号”必有勘合印以示合法性。“卷字陆號”缺少勘合印,所以郁逢庆用词谨慎而言“若”,表示它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官方半字勘合,只是在形式上看起来象本朝“挂号”。

结 语

半字编号是中国古代书画中的一种颇为特殊的编号。这些编号的书写位置与笔迹相对统一,最早研究半字编号的王耀庭先生认为,可能是抄没严氏家产时留下的“籍记挂号”。但据严氏书画的籍没程序和籍官簿《天水冰山录》的登记情况,籍没书画只有府署经历司打本司半印作为关防记号,并无半字勘合。负责核验籍没书画的府署经历司没有编置勘合的权力。有关半字编号的属性,还有一种看法,认为它属于明代内府编号,但从珍贵的明初鲁荒王朱檀墓的随葬绘画——宋人《葵花蛱蝶扇面》和宋人《金碧山水图》——俱有“典礼纪察司印”半印,且其幸存题签分别有“日字一四八号”和“日字一百十九号”判断,明代内府书画只有普通的检索编号。现存传世书画中的半字编号很可能是仿明代圣旨中的半字编号,大概出现于晚明,当时勘合制已趋于松弛,假冒勘合泛滥成灾,提供了伪造射利编号的外在环境。②参见胡光明:《明代勘合制度考》,西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第57-58页。这些编号可能因为慑于刑律,未钤盖仿官制勘合印,故不符合明代半印勘合制,不具有判断递藏链的鉴定学意义。

图26 未字玖百伍拾陆號《正德六年高魁夫妇敕命》河南省新郑市博物馆藏 采自《诰命敕命真迹》(2010),50页

图27 仁字三佰九十五號《崇祯元年赵枞及妻张氏诰命》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采自《明代宫廷书画珍赏》(2009),87页

图28 卷字柒拾伍號宋高宗《洛神赋卷》辽宁省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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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吕少卿)

J209

A

1008-9675(2017)02-0036-08

2016-12-23

李万康(1972-),男,四川泸定人,华东师范大学艺术研究所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中国美术史。

2014 年文化部文化艺术科学研究项目《项元汴天籁阁藏目整理与藏品特征研究》(14DF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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