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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世》:赵德发的“人类情怀”

2017-06-05

当代作家评论 2017年2期
关键词:钉子人类

盖 光

《人类世》:赵德发的“人类情怀”

盖 光

人类世/“人类世”/《人类世》言及人类,注目人类征途,必然会不断言说人类的家事,更需言说人类在地球家园中的家事,体认人的生命存在的本事。这并非仅仅是人类的自我关注,而且更在于思考人类何以能够有机、和谐地行进自身永续发展的路径。如果我们暂且搁置对“人类世”的知识性、学理性探究,而就人类的现世存在谈开去,我们是否可以确定,赵德发最新长篇小说《人类世》不仅是在表达对人类生存发展的深切关注,而且通过诸多的人情世态以及对人类活动是否产生过度性的追问,而诉说人类事件对地球环境有限性的越界,答案应该无需质疑。海洋、垃圾及城市森林不仅是每每缭绕人们心痛的现实,更是《人类世》着力拓展,且为实在的叙事线索。如果说,当下人性的面相由此可以充分展露,显然也不为过。小说叙述了诸多我们身边时常发生,且直接影响我们生活的事件,绘制了诸多似乎就跃动于我们之中的生灵形象。这些都会自然地引发我们去思考我们的生存环境,去品评我们的行动及作为,去思考能否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方式及文化存在方式。我们应该认同,“人类世”以人类在地球活动状况纪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创新,更是一种现实的实在。当“纪年”问题尚不为大众所知,还仅仅是地质学界的学术话语之时,赵德发就有了超前宏论。2012年的长篇散文《突如其来“人类世”》中,他曾发出感叹:“我作为人类的一员正在全新世里豪情满怀地行走,历史的尘埃突然从天而降,欲将我就地掩埋,制作为化石标本”。赵德发的胆识、担当显然深蕴作家的本分及责任。在这部小说中,他借力于文学叙事,通过系列形象塑造及复杂事件的起承转合,而历数人类活动的种种状况,不仅确证了“人类世”这种地质学命名的可信及可行,而且必然促发我们深度反思,检点人类行为,彻悟人类的过去、现在及未来。

一、海事铺垫

《人类世》的叙事在大海中游弋,或者主要环绕海洋发生的事件来铺垫。赵德发生活于海边,且与大海有着不解的情缘。海洋是生命的摇篮,不仅植生了万物生命,而且是人们陶冶情性的主要园地。在古往今来的艺术及美学体验中,海洋不仅是重要的叙事话题,海洋形象具有无尽的美感冲击,而且其形象内蕴富含言说不尽的美学情思。从另一种角度说,海洋生态环境状况或可成为地球生态的晴雨表,如果海洋生物多样性极度减少,对海洋污染不可抑制,那么,植养人类赖以生存的家园最终结局将是何种状况,这对现代人可能无法想象。《人类世》实际环绕这两个叙事层面,铺设诸多事件及人物活动,亦可显海生、海难、海惩的序列。

《人类世》开篇即以“孙参们”的游泳为叙事“噱头”,继而抒发人与大海的无尽情思。大海生养了“孙参们”,当其在作身体秀时,大海与身体蓬勃着无尽的生命力,也丰实他们的伟岸与阳性。对于“孙参们”而言,他们并非仅仅驻足于这种“秀”,他们有着更加高远的“志向”,他们更强于向大海的盘剥,向大海的攫取,让大海满足他们那永远无法抑制的欲望。海岸线、彩虹广场、“立虹为记”是“孙参们”欲望植生的基本“噱头”,看似意欲以此而确证人的力量的伟大,毋宁说是在极大张扬“自我”能量,而且“业绩”不菲。事实上,大海作为生命有机性存在,滋养着无尽的生命,它需要有平衡的,有自己的运演节律。当外力的强力干扰及其介入,势必会影响海洋的平衡状态;当其平衡被变异,生命即会危难,它会不断吞噬生命,亦会倾覆生命的美。大海曾吞噬了“姐姐们”娇小、柔媚的身体,尽管这并非海之过,但却成为一个注脚。事实上,“孙参们”作为“介入者”,变异海岸线,填海造岛,建钢筋水泥森林,大量盗取海沙,无节制倾泻垃圾,等等,都深度影响着海洋的有机平衡,同时也在凋零着“姐姐”们的智慧与美丽。

“立虹为记”是孙参性格演化的基本叙事线索,也是其不断振奋自我,或不断为自我注入亢奋养料的一个精神存在物,是其事业成败的一个重要标识。孙参每每言说其建造“立虹为记”的内在原因是纪念他的姐姐,当遇到不顺畅的事情时,或在危难时,他总想到姐姐;甚至当他飘摇在南太平洋的上空,看到这里的海水竟然如此清澈,“孙参忽然闪出一念:要是和姐姐到这样的海水里畅游一回,该多么美妙!”姐姐或许已经成为孙参的“女神”,成为他的内在精神支撑,或也是他的“立虹为记”。尽管孙参每每以《圣经》故事喻自我,这无非是自我标举的“噱头”,或者说是一种“符号”性指称,这一切皆潜藏着孙参生活的隐喻。事实上,当我们诠释这种种“隐喻”时,并不只限于对文本意义的体认及深层次挖掘,同时还需明晰“隐喻”本就植生于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存在中。如有学者言:“我们的思维方式,我们每天所经历所做的一切就充满了隐喻。”“不论是在语言上还是在思想和行动中,日常生活中隐喻无所不在,我们思想和行动所依据的概念系统本身是以隐喻为基础。”《人类世》中叙述“立虹为记”不乏多层隐喻:其一,从表层言说,其印记着孙参及其集团的盛衰经历;其二,深层地释解人类的强势或许终将要演历“孙参式”的生命路途;其三,“人类世”不乏人类的“立虹为记”,人类与大海,与地球,与自然生态的“立约”,人类要在这个星球上开辟新天地。

“立虹为记”还标举正如日中天的孙参“命运”转向,能引带“入海”与“出海”两组事件,显示孙参生命历经的两大转折。我所称的“入海”即环绕炸“老姆山”填海而展开的诸多事件,不论其是为建造“彩虹大厦”,还是进行新一轮次的大扩张,显然,“老姆山”的倾覆是灾难性的。这不仅是大山的灾难,是山地人的生存灾难,而且更是大海的灾难,甚至是柳秀婷的刻经,焦石“金钉子”的灾难。毋庸置疑,人类的这种作为,最终会导致海洋生态的破坏,起码为爆发大规模的海洋灾难埋下了隐患。我所说的“出海”,是以“真真”而标识的一种逃离。这由孙参因炸“老姆山”而短时的逃避,而牵引出的“逃离”,显然,这是一个在当下颇有叙事意味的话题。作为达那岛酋长后代的“真真”,已经无意于辽阔、洁净的海洋及自身民族的后世,也无意于顾及有几千年经历的达那人何去何从,只有逃离。而缘何逃离,从作品的叙事层面看,其原因是达那岛就要淹没在海里了,这因于人们常言说的海平面不断上升,而导致的恐慌。生活在海洋中心区域的人们,更是恐慌有加。真真是留过洋的,且笃信基督教,她见到孙参时,并没有像东方女性那样拘谨、羞涩,而随即表达了一种“找一个好地方,做千人的母”的意愿。鉴于此,真真对孙参无非是一俱“救命”的,或者是辅助其“逃离”的船桨。尽管这一入一出都由孙参牵引,但当我们置入对其隐喻性求解时,孙参不过是一个“符号”,一种典型化设置,而“人类”,人类活动的过度性则为始作俑者。

“海笑”篇中有两个情节推演孙参“事业”的转向:一是“齐明刀”的发现及处置,一是以海沙代替河沙。这两者不仅潜伏着孙参的危机经营,而且其劣迹更甚嚣尘上。对于“齐明刀”,孙参的第一反应就是“上帝真是眷顾我了。我正缺资金,他就一下子给我一百万”!资金链的断裂,对任何经营者来说都是致命的,行使各种手法聚合资金能掏空经营者智慧,这不排除采用无端低劣,甚至是卑鄙的手段维系经营,而孙参就用极端卑劣的手段以海沙代河沙。于是,这牵引出了“齐明刀”,有了“海笑”(海啸)的传说,有了“人类遗弃”地的发现。“海笑”篇还绘制了两个重要转折点:一是孙参男性功能的弱化,这不仅影响了他与“真真”的夫妻关系,而且势必违背母亲的意愿;二是孙参遭遇暗算,被人抛弃到海中。尽管之后,孙参都有峰回路转的之势,如穆丽儿出现给他带来了儿子的喜讯;几近绝境的海中浮游,浒苔不仅给了他陆地的希望,而且最终解救了他。污染、垃圾、采砂等等与浒苔似乎形成了必然的链接,尽管浒苔作为一种次生污染,能解救孙参,却无意于,或最终无法替代“孙参们”的孽债。

大海是《人类世》叙事的跌宕及喜忧的基础路面,这或也印证着人类及万物生命的起始、繁育及未来发展与大海的不解之缘,人类存在终究无法别离大海。作为事实存在,人类向大海无尽索取,且试图改变大海的形貌,以及将人类活动的垃圾倾泄于大海,其最终结局显然不可能乐观。

二、宗教设喻

近年来,赵德发的小说中充满了宗教情怀。但在我看来,他是在以宗教叙事而致力于关乎人与人性的思考,或者在表达一种人文的关怀,继而不断丰厚他的“人类情怀”。《人类世》不仅将宗教叙事延伸,而且在放大,并在跨文化境遇中试图将东西方宗教弥合,并于此展露多重宗教的价值意义。

仅就赵德发的《君子梦》《乾道坤道》《双手合十》等宗教序列而言,其广义的宗教文化呈现,并非“人文性”及“人文情怀”所能够涵盖,其中多重宗教的文化交集、重合,继而植生文化合成的新样态,必然汇聚人类关怀。这其中,既可言说及确证着人类的本性,人本应有的文化风貌,也能表征一种人类的自我关怀及反思、救赎。儒、道及佛三重“宗教”内蕴都关涉惜生、爱生、护生的根本内容,且在于强调人的自制、自控,自我修持,自我补偿能力。这种“贵生”精神也引申出善恶报应的因果关系。对于生命的善性给予,简单地说就是有慈心,护生,不伤生。显然,这已经含蕴的一种宗教的价值。如果说,“贵生”可以作为东方宗教的主打及价值呈现的话,那么,《人类世》中以孙参的“立虹为记”不仅标识着西方宗教的参与,而且似乎透露着作家的更大胸怀及魄力,从跨地域、跨文化境域中探求一种多样宗教的合奏及价值。

宗教有无价值,或者与自然的运演节律有何关联,这是颇引发争论的。《人类世》表达的这种心智无非有两重,即对宗教的守持及亵渎。守持者即海晏市“三教寺”中佛、道、儒的三位掌门人,同时还有柳秀婷等;亵渎者无非就是孙参们。孙参并不仅仅是对东方宗教的亵渎,而且也在亵渎西方宗教,或以“立虹为记”为其发迹的标志。他胸前常飘摇着十字架,信奉所谓“成功神学”,但这实际是一种掩饰,是其欲望的一种遮羞布。他豪言受《圣经》中《立虹为记》启发,要打造彩虹广场,参孙集团要做一项开辟一片新天地的大事;他言称,要和上帝关系好,身体还会健康。在他所认知的成功神学教义里,对贫穷、平凡都会是一种诅咒。但事实上,这种“教义”使他的成功与斑斑劣迹相伴,更有甚者,他的身体不但没有健康,反而最终萎靡了,弱化了接续后代的能力。那上帝是如何眷顾的呢?

在宗教叙事的牵引中,起码还有两点我们不可忽略:其一,宗教的“纯净”?不论东方还是西方宗教,尽管力主畅扬本应有的信仰和人格神,但在欲望泛滥的当下,这一切往往会被遮蔽,其“贵生”、“空”、“性”等也会被解构。孙参将宗教作为自己发迹、日益膨胀欲望的台阶,或工具,这自不必说。即便在东方宗教那里,“三教寺”的掌门人们也难以求得纯正的静修,同样也不乏现世缠身。这就使得宗教的所谓澄明,其精神昭示,以及信仰召唤就不那么纯正了。这其中,仅就三掌门为话语权的争议就略现一斑。儒教掌门人田明德是小说着力塑造的人物,曾是中学校长,田思萱的父亲,商场上两个风云人物孙参及郭小莲都是他的学生。寺里三圣的座次问题,一直是他的心病,他曾梦寐以求地为儒家鼓与呼,意为孔子争得应有地位,其中不排除为自己争得主导话语权的隐忧。颇具调侃意味的是,当他为此焦虑时,郭小莲为他出了一大主意。为了解决座次问题,她可以出资请人,再造三圣像,以适时“坐庄”。其二,“因果性”。在孙参们的所为中,隐喻性地昭示着一种更大的因果关联,一方面对自然,对万物之“生”的涂凌,显然会产生当代人难以想象的后果,另一方面,“人类世”的到来,是否也意味着更大规模的地球浩劫,或者也会加深人类对“浩劫”的认识,继而修正自身,致力于修复及补偿,而不断地去偿还对地球的亏欠。小说的31部分称“观世音”,叙述了一场三教合作的法事,即欲为生活整整30个世纪的老银杏树招魂。看似起因是一场5.6级地震过后老树叶纷纷掉落,随即引起各方恐慌,猜测、判断原因者多也,如因于地震、农药、海水污染,云云,冀道长则怪高铁截断了龙脉。在终未明晰原因后,心急火燎的田明德,想到“唯物主义没了招,只好请唯心主义出马了”,于是便有了“三教祈福大法会”。小说并未着力熏染“法会”状貌,而是牵引出了木鱼法师“自有因果”的一笑,便言及了“天际线”的问题。法师30年的记录,一方面是海晏“业绩”,城市天际线在一点点抬高,另一方面则含蕴对这种“业绩”的一种因果评价。法师最终的“谒言”也叙述了这样一种评价:“东窗日迟迟/天际线森森/犬牙交错处/恰好观世音”。

《人类世》中也叙事着基督文化与东方三教的难以弥合,且因于“孙参”们的强势、野心而隐喻性地指涉人类对地球生态,对其他物种的强势。这毕竟是一种阐释策略,不管是能否融合,还是表征对立,但作家的确以此综合、重合,乃至跨文化合作而表达自身的“人类情怀”,或者意在整体、全面地凸显人类性的特征。

三、女性聚力

《人类世》中有一个青年女性群,如田思萱、真真、穆丽儿、关亚静及孙参的精神之神“姐姐”。她们有着青年女性的共有特点,活力、生气、柔美,且又在柔性中内聚刚性,但其生命路程各异,前景也各有路数。还有几位中老年女性,其性格、“事业”及命运同样迥异。王兰叶,孙参的母亲及命运的操控者:一个偏执、野性,却又不乏传统的女性;伊顿太太,孙参在美国的房东:一个率性、开朗,对女儿无奈,且对孙参命运波澜至关重要。柳秀婷,对父亲的杀驴深恶痛绝,后在“老姆山”刻经,又皈依佛门:一个温文尔雅,有教化,但对现世却无力抗争。郭小莲,在父亲麾下而成功的“企业家”,孙参命运的搅局者:一个自私、偏狭且狡诈的女性。

田思萱是《人类世》着力塑造的。作为田明德的女儿,本应是教育家庭熏陶的女子。她幼时名叫“慕玉”,后来自作主张改为“思萱”,实为思念过世的母亲,因为母亲被称为“萱堂大人”。她汇聚智慧女性的优长,个性、执著,又不乏孤傲,且还带有男性的刚烈。小说着力展示田思萱的生命演历,几乎全然依循孙参而展开,作家并没有给予田思萱以更多、更自我的叙事空间。即便是表达“爱”及情感波澜,以其强烈孤傲、奔放而义无反顾地,且仅靠个人力量去填埋那个几乎无法填满的大坑,同样是因于孙参。田思萱除了工作的智慧、投入及严谨之外,几近是环绕跌宕、苦痛、焦灼的“爱”磨砺情感及命运。此外,王兰叶和真真也深度影响着田思萱的生活、爱情,她们成为与孙参的生命有着血脉及身体接承关系的三位女性。如果我们从小说的“人类情怀”角度来观览田思萱,她去填埋那个巨大的深坑是其性格演化的高端,也内蕴着一种希望及张力。这种希望除却政治、法律、道德,乃至人性的规治外,以女性,且借力爱情而运作一种救赎,显然,这是小说一种值得肯定的叙事特点。田思萱已经不限于一个执著于爱情追寻的女性,其内里已经隐喻着一种“母性”。从表层言说,她基于爱情磨砺而用自身的一种力量来为孙参赎过;尽管外力绵薄,或势单力薄,但其内力却刚性、韧性凿凿。她不惜放弃自己的一切,不将孙参的罪赎完,且不与孙参交往。对于田思萱,我们从深层上,或给予反向确证,其中不乏由女性、母性,乃至活性、韧性而唤醒的人性力量,同时也证明,只要有心、有意就有力,就能成就一切,能够救赎,能够偿还,也能够补充、补偿一切。

孙参的母亲王兰叶在“垃圾”篇正式登场,因为她的一生与垃圾难以分离。在《人类世》中,赵德发可谓倾尽心力地铺陈了垃圾问题。在我看来,这可含几重叙事策略:一是底层叙事。垃圾是海晏市底层人的重要生活来源,同时也是这类群体交往、成长的主要园地,孙参就是于其中成长起来的“出类拔萃”的人才。二是引线叙事。成长起来的孙参脱离了垃圾的“战场”,但王兰叶却始终没有脱离,尽管不在作为“指挥员”,但这个牵引的线始终没有断,更重要是这条线牵引着孙参的婚姻关系,王兰叶每每以其为“杀手锏”而作为牵制孙参完成她传宗接代的夙愿。三是灾难叙事。我们每每言及地球生态难以承受人类活动的重负的一个主要表征就是垃圾灾难,而且垃圾的品类无以计数。如果我们从王兰叶这个角度看垃圾问题,实际在《人类世》中垃圾的品类是递升的,也就是说,是从生活垃圾到“洋垃圾”的递升。显然,这里隐含着一个基本的事实,即几十年来,我们消化的“洋垃圾”无以计数,并且仍在继续,另一方面,作家也在批判发达国家向发展中国家转嫁垃圾的拙劣行径。在这个递升过程中,王兰叶始终是参与者,甚至是指挥者。事实上,王兰叶生活中无非两件大事,一是由垃圾而解决生活问题,一是孙参的后代,或为家庭的接续问题。她展示所有的作为女性、作为母亲的面相几乎都与垃圾密不可分。尽管这是位女性,但在垃圾场上既是智慧的将军,又是骁勇的战士。小说指称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子”,不仅带领这自己儿女们征战地盘,而且培养出孙参这样一头“雄狮”。

真真似乎是一个天外来客,与小说发生的地域、民族、文化及特性本无多大关系,但依据赵德发的叙事技巧,显然有其必然所求。设计真真这样一个形象并非限于推演叙事情节及丰富结构,或者旨在创设必要的叙事空间,继而拓展对人类存在时空的认同,或者表达一种“人类性”。在我看来,真真的存在更是一种隐喻性存在,理由在于:其一,前文所言大海的变异,海平面上升对人类带来的恐慌,因而“逃离”已经深潜于人们心底;其二,以这样一个异于东方人的女性,又有着非黄非白肤色的女性,且既聚焦东西方文化,又在创设一种人的“类”性;其三,真真梦寐以求接续生命,这不限于一种身份确证,还表征一种女性、母性及人性的普泛性;其四,借力于孙参的婚姻关系及身体变异,继而印证人类活动状况必然会深度影响生命存在的质量;其五,推演孙参婚姻的磨砺,以及由此而波及孙参的“事业”及交往,因为在真真、田思萱与王兰叶之间形成的三角地带,孙参最难以抉择,实际是其矛盾地带。其六,作为外界或外力审视、制控孙参,真真的存在及其身世,不仅成为郭小莲一步步诋毁孙参的重要筹码,而且使之从事业、身体到内心成为孙参趋弱、无奈的伤痛线。

《人类世》中与孙参曾经有着亲密接触的另外两个青年女性,一是姐姐,一是穆丽儿。姐姐是孙参的精神之神,除了其血脉相连之外,还以身体与教化,显性与隐性地教导着孙参。幼年的孙参从姐姐的身体初识女性,或开启了他少年之性的萌动,姐姐也曾恳求孙参“别做垃圾人,做人上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姐姐的影响,远胜于母亲,所以孙参自始至终将姐姐奉为“女神”。穆丽儿与孙参使小说有了前后呼应,当穆丽儿与孙参有了亲密关系,小说对此戛然而止,几近尾声,穆丽儿又横空出世。她不仅带来了国际环保组织的声音,调查、追逐“洋垃圾”去向,并亲身揭露了人们消受“洋垃圾”的行径。她更使孙参峰回路转,带来了“火星人”阿姆斯特朗的讯息。这既完成了孙参生命的接续,也实现了王兰叶的夙愿。对这种情节设置,有几重意涵我们应该透析:一是王兰叶得知有了孙子,随之就有一种强烈的东方文化反应;一是穆丽儿并未因骨肉之线牵引而重新接受孙参,显然表征一种现代人的反应;一是我们可以继续诠释曾经所言及的因果关联,善有善报,当人受到了惩罚,知错了,悔过了,同样也会有善报的。关亚静也是《人类世》着力书写的一位经历波折,且个性十足,并且是一种富含希望的青年女性。她是三峡移民,是地质大学研究生,是著名地质学家焦石的高徒,也是唯一一位该学科的研究生。在焦石的叙事线索中,她是主角,更是希望。在关亚静这里,不仅完成了“金钉子”的阐释,而且是第四纪地质学专业的知识性接续。

丰富、个性、美感的女性群,是《人类世》的重要叙事策略,尤其对青年女性的极度张扬,显然内蕴着对生活、生命及未来的希望。通过多样女性经历,我们仍然可以延伸必然的思考,一方面,作家内蕴着对大海、大地备受蹂罹,民众失却土地的痛惜,另一方面,经由女性、女神的力量升华而映衬着理应抚育生命,保持生命活力的人类品质。

四、焦石夙愿

如果说环绕孙参性格演历是《人类世》的基本叙事线索的话,焦石的命运磨砺及其永不懈怠的夙愿追寻则是另一条重要线索。两条线并行,各自有曲折的演进路线,相互映衬;一反一正,一“刚性”一柔性;一条由强势而覆灭,一条由磨砺而内蕴朝阳性、真性;一条书写人类活动将为地球生态与环境所创造不良后果,一条则是为记录这种人类的境况。如果说孙参的一切活动是在诠释实际的“人类世”,或者说在做着摧毁人类的行径,那么,焦石的科学活动则在科学、理性地举证“人类世”,继而警示人类。

《人类世》演历焦石这条叙事线,基础是在用他的地质科学研究来举证“人类世”的存在,而不是直接对峙孙参活动的种种状况。小说的整个叙事进程中,焦石共有3次磨砺,一是“金钉子”位置的确定及其夭折,一是研究、教授、宣传、传播“人类世”而遭遇到种种阻碍,一是追踪“洋垃圾”,且最终对峙孙参。“金钉子”不仅是焦石叙事线索的起因,更是一个主要标识,而且是其夙愿、成就,乃至其归宿。尽管《人类世》中铺设了多重“金钉子”,但焦石的“金钉子”理应是基本标识,或者是举证“人类世”存在的标志。显然,这与孙参的“金钉子”(显示帝国兴盛的“金钉子”及身体“金钉子”)是相对峙的。《人类世》通过焦石明晰了作为地理存在的“金钉子”,也延展了焦石的“金钉子”情结。在焦石看来,获取这样一颗金钉子,标志着一个国家在地学研究领域的成果达到世界领先水平。当年他作为地质大学硕士生曾参与了中国第2枚金钉子的确立,而他认为由中国人砸下的,或者是经由他的慧眼鉴识的第11枚金钉子,很可能就在这老姆山。因为焦石发现了老姆山东北麓的一处悬崖上,是这处非常典型的“层型剖面和点位”。“点位”的确定,并意欲在此砸下“金钉子”,然而,却事与愿违。从表层看,孙参炸老姆山,摧毁了这个“剖面和点位”,那么从深层看,显然小说是隐含了通过老姆山事件的聚合,通过叙述孙参集团在当代的种种劣迹,一方面以求证确立“人类世”的必然性及必要性,另一方面,也旨在描述,或者在警示那如此多的类“老姆山事件”将给地球生态及环境状况带来无法想象的后果。

一直鳏居的焦石,有着多种特立独行的生活习性。这即因于他那并不平坦的生活经历,也不乏科研人员的共有性。比如焦石之所以对“烧鸡”情有独钟,身体还有了特殊动作,之后有了疯狂吃“烧鸡”嗜好,继而有了“烧鸡教授”的雅号,这全因于“文革”期间被“别烧鸡”。焦石还有着对古人所言“非宁静无以致远”,给予“非黑暗无以致远”的独特阐释。他要把自己放在这样的环境,仿佛置身于广袤而浩渺的宇宙空间,思绪可以迅速抵达想要去的时空。“人类世”作为焦石挥不去的情结,在他的心灵镌刻。但这看似是他的科学事业,毋宁说是他的一种“人类关怀”,而小说也极尽推演、铺陈这种“人类情怀”,不仅通过焦石而明晰、确证地学史上的这件大事,而且知识、智慧且学理性地描述了何谓“人类世”。

为实现夙愿而奋争的焦石,在科学研究方面的执著追求,既表征着他的执著及特立独行,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韧,又内存着其智慧、柔性,表现严谨、求实的人生态度及科学态度。当得知孙参要炸老姆山,不仅会摧毁他的人生夙愿,而且会带来难以想象的人间灾难,焦石毅然带着学生及考察的科学家要与孙参论理。他要开设《人类世》课程,要让学生们明白,当今人类对于“发展”的极度强调、极度推崇是没有道理的,是一种疯狂的、危险的、愚蠢的、自掘坟墓的行为!但却因为“与时代主旋律不合拍”而被院方取消。他在常规专业课上渗透他的思想及“人类世”的学说,又被停止上课资格。后来到街头宣讲《46亿年物语》,要人们明确,生活在‘人类世’,人类该怎么办?这不仅换来多人不解、不屑,还与女孩子发生纠缠,最后被城管指责为“知识越多越反动”。当焦石种种努力终难如愿,并受到种种非议和指责时,这位科学家玩起了“失踪”。实际上,他在进行野外调查,并写作《人类世》专著。鄱阳湖、“三峡”、“三江平原”,直到多哈的“世界气候大会”上表达他的诉求。焦石在多哈相识了穆丽儿,两人又一同回到他的居舍,一同追踪“洋垃圾”,继而实践着一个真正且实在的环保主义者的工作。至此,就有了焦石与孙参的正面交锋,小说的两条叙事线归并了,聚焦了。显然这不可能是顺畅的,自然而然地的聚合,而总会是矛盾、对立的。因为两条线本就相对立、相对峙,且难以调和。在这个聚焦点上,焦石、孙参与穆丽儿三人皆据双重身份,显然,孙参是环境破坏者,焦石和穆丽儿是环境保护者的身份,同时他们还兼具“情敌”身份。与此同时,焦石与孙参的交锋也必然是双面的,作为一种聚合点,汇聚到对生命的摧残和生命何以延续这样的人性及根本性问题上。事实上,焦石也从一个较为单纯、执著的科学家及“人类世”的举证者及宣传者,而回到现实的,回到生命的本然,抑或成为情感的人、生命有机体的人。

张艳梅在《〈人类世〉:一部关于人类存在的警醒之书》一文中也明晰了“孙参的商业帝国覆灭之路”和“焦石的科学研究矢志不渝之心”这两条叙事线。事实上,焦石形象着墨并不太多,但却甚为着力。这条叙事线不仅明晰了何谓“金钉子”,何谓“人类世”,更让人们意识到,“人类世”既必然及必要,更为警示。孙参的叙事线则以其现实逻辑来证明了“警示”的必然性。

五、“金钉子”镜像

“金钉子”是《人类世》极度铺陈的,并且有着多重的叙事角度。我之所以称之为“金钉子”镜像:其一,因于“金钉子”的多个层面通达小说的整个叙事过程,可以映现小说的整体叙事结构及线索;其二,“金钉子”在《人类世》中抑或成为人及人类的一种标识,一种符号,且映衬着人类整体与地球、环境的关系状况,亦成为一种“警示”标志;其三,“金钉子”有着多重指涉。对于第三点,我们可以这样界分:铁路“金钉子”,地质学标志的“金钉子”,城市森林的“金钉子”,身体/生命体的“金钉子”。后两种“金钉子”皆环绕孙参展开叙事,对于城市森林的“金钉子”所指,以孙参所建的高楼大厦指代,身体/生命体的“金钉子”则主要是由孙参的身体指代。而对于身体/生命的“金钉子”显然不只是限于对于男性身体的存在及其权力的指涉,或者在张扬一种男权话语,或许其中业已内隐人类活动对于地球存在(母亲、母体)的强势,由此确证了“人类世”命名的必要及必然。

在《人类世》的叙事推进中,确证及延伸“金钉子”同样有着艰难的磨砺过程。焦石在老姆山所勘定的“金钉子”位置,由于孙参炸老姆山填海而夭折。孙参身体“金钉子”由强势而萎缩在真真那里已经验证,即便他所建造,或意欲建造的钢筋水泥“金钉子”,当其入狱后,当其帝国覆灭后,就近乎夭折。这两重最为重要的“金钉子”的夭折都聚焦在孙参这里,相互映衬,相互阐释。事实上,除却19世纪80年代的那颗“金钉子”是历史性存在的话,之后所言及的所有“金钉子”都是没有结局的。显然,“金钉子”镜像或隐喻性,或寓言性地指涉着人类活动或许会多劫多难,或者倘若人类不深刻反思,清理自身的发展及推进理念的话,是否会像“金钉子”那样“夭折”呢?但事实却是,这是未完结的序列,地质学意义上“金钉子”还会在其他地方勘察,还有无数的“孙参”在膨胀“成功神学”,无数钢筋水泥森林在伫立,会继续难以抑制的垃圾泛滥。人类仍在行进,发展路数繁多,欲望指数也在不断攀升;人类强势的“金钉子”不断地砸向地球母体;地球母亲在不断呻吟,大海也时常在咆哮,各种海洋生物会不时地吞声人类丢弃各样垃圾。

人类活动的强势,深度影响地球生态的有机性运演,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对于人类的这种活动状况的探讨、评说不绝于耳,对其纪录、命名也多有发声,“人类世”地质年代的命名问题就是其中一种。此外,如美国的文化史学家、生态思想家托马斯·柏励,也有关于“生态纪元”研究。柏励说:“人类以相互促进的方式居住在地球上。我把这个行星星球生命生存的新的方式称为生态纪,这是继古生代、中生代、新生代之后的第四个生命纪元。”而之所以需要产生这样一种新的生命纪元,或者是这种新纪元产生的意义。“人类世”也好,“生态纪”也好,乃至“人类纪”也好,尽管学理探究路数、方法,乃至学科不同,但聚焦点却基本一致。我国有学者这样关注“人类世”问题:“人类世的概念是在人类活动引起的全球性环境问题日益突出的背景下提出的,强调人类活动也是一种重要的地质营力,其对地球改造的程度与后果足以与传统意义上的地质营力(地震、造山运动等)产生的影响相匹敌。”“‘人类世’议题的真正价值不仅仅是划分一个新的地质时期,而是当前该如何恢复并保持人类与自然的和谐发展。”近日,孟悦有长文全面分析了“人类纪”的学理特性,多种学科论争,乃至所受到的种种质疑,并对此也进行理性辨析。孟悦还从影像、诗歌和生命关联的角度对“人类纪”给予文化解读。该文有这样一种表述:“‘人类纪’的概念建立在地球生态圈达到了这个共同生命极限后的时刻,它激活的是一个末日之后的、既非人类又非自然的、地质考古式的观察点,并因此预设了今人无法预见的分析和描述。人类纪又常被喻为类似于弥留之际那样的毫无隐藏地、洞彻地反观一生的机会。”

回到关于“金钉子”镜像言说,如果焦石确证的“金钉子”层点或可以成为“人类世”命名的基本依据的话,由孙参而凸显出的“金钉子”则呈现真正的“镜像”。“城市森林”的符号性指涉,指代这人类活动的基本状况,而身体“金钉子”的萎缩,则不可能不与生命相映衬,不可能不与物种的灭绝相关联,如果我们是这其中不乏对人类未来的隐喻性表达,显然,并不为过。一部大气磅礴的《人类世》,包罗万象地融括着当下我们生活诸多事件,不仅让我们意识到了危机感,让我们警醒,这种“人类情怀”抒发,告诫我们每一个地球人都必须做好家事。

(责任编辑 王 宁)

盖光,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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