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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知识分子的问道隐喻
——评徐兆寿的《荒原问道》

2017-06-05陈晓明

当代作家评论 2017年2期
关键词:问道荒原知识分子

陈晓明

中国知识分子的问道隐喻

——评徐兆寿的《荒原问道》

陈晓明

我一直在想,当代文学史上,西部尤其是西北为什么一直成为一道耀眼的风景。那么多的大作家都闪耀自那里:王蒙、张贤亮、路遥、陈忠实、贾平凹、张承志、昌耀、杨显惠、周涛、刘亮程、红柯、雪漠……那些作家,有一半以上并非土著,而是去“发现”那里,或是被那里“养成”。最重要的是,在那些作家所创作的作品身上,有一些当代文学最为重要的品质:沉重、悲壮、高迈、宏大……这是为什么?

在中国史上,西北曾经是汉唐史中举足轻重的“边塞”,皆因为丝绸之路。汉武帝、天马、西域、敦煌、佛教、玄奘……多少传奇都出自那里,汉文化的自信也建立在那里,中国的帝王那里才被称为天可汗。那时的西北高原,是知识分子跋涉、扬名、求道的场域。西天取经是知识分子为中原心灵向西求法的中国故事,边塞诗则是一阙恢宏的交响史诗。英雄、悲壮、苍凉、牺牲、荣耀、信仰……似乎这些人类伟大的品质皆在那里可以寻觅。虽然自北宋之后,古老的陆上丝绸之路阻塞,海上丝绸之路开通,中国的传奇便向东南转移,一直到了现代。然而,自当代开始,西北因为红色政权的建立,重新被激活。西北风一度是中国最为狂热的气象。当然,改革开放之后,西北又显出委顿之象,但是,自延安文艺精神之后被激活的文学则一直呈现出一种蓬勃之象,不断地有重量级的大作品问世,让文坛不时感到错愕。

似乎是,只要出生或来到西北这边苍茫大地上的知识分子,就会被那历史的气氛所弥漫所熏染所感动所激活。历史上汉唐文明所裹挟着的那种自信、豪放、英雄之气始终在冲击着作家知识分子的心胸,使他们在委顿的现实面前,不断地一次次出发。因此,在我看来,他们的心中,沉积着一种历史的气息,那种悲壮、苦难、苍茫、豪迈之气,都不时地散发出一些东部作家所难有的美学气息。同时,一些有着更高追寻的知识分子便不断地从西北出发,带着历史的沉重呼吸,向今天的现实发问。张贤亮、昌耀、张承志、陈忠实、贾平凹、雪漠……他们不断地从边缘、荒凉的西北向着加速度行进的整个中国发问,甚至起义。也正是因为如此,西北的文学精神才值得文坛立足仰望、激赏。

带着这样的一种理解,我读懂了徐兆寿的《荒原问道》。也正是带着这样的一种深知,我不得不说,《荒原问道》不仅继承了西北文学那种苍凉、悲壮、高蹈的美学精神,而且重新开掘了知识分子的精神空间,使西部文学有了新的气象,甚至开拓了中国知识分子题材小说的美学领域。

徐兆寿生于甘肃凉州,即天马的故乡,后在西北师大和复旦大学求学,今天教书于兰州的西北师范大学。他早年写诗,后开始写小说,并进行文学、文化、旅游、影视等多方面的研究,可谓涉猎广泛。他长时期地漫游于西北那片苍凉的大地,并跋涉于各种文化的高原,似乎就是为了写出一部他所希冀的西部知识分子小说。这种设想暗含在徐兆寿诸多的诗歌、散文、随笔以及早期的小说中。早在1997年,他就写出一部“极端浪漫主义的抒情长诗”(叶舟语)《那古老大海的浪花啊》,诗评家谢冕先生评论说:“我发现了现代诗中罕见的激情……他那高亢的歌唱,使一切流行和迎合时尚的诗歌都显得渺小和鄙陋。他直逼价值主题,不回避,使一切踟蹰在‘边缘’的诗人都显得卑琐。”2006年,在出版长篇小说《幻爱》时,评论家雷达在序言中写道:“徐兆寿的创作属于智性的,带有文化哲学色彩的写作,它与社会学,生理学和精神分析理论有密切的血缘联系,有时候你甚至会觉得他是从弗洛伊德、荣格,或者福柯、杰姆逊等人的理论的某一点的启发下突发灵感的,他的语言擅长精神剖析,层层剥笋……徐兆寿是文坛上的一个‘另类’,一个怪才。无论在甘肃作家群里,还是在全国作家群中,都是极其独特的。我们需要这样的作家,我们需要意识到他的不可替代性。”可以看出,从长诗《那古老大海的浪花啊》到小说《幻爱》,徐兆寿走过了一条从诗歌向小说、从抒情到理性、从诗人到学者的转型之路。

而在此期间,非常值得一提的是,2002年徐兆寿出版了一部轰动社会的小说《非常日记》,被称为“中国首部大学生性心理小说”。《非常日记》是那一年最畅销的小说之一。在这部小说中,他确如雷达先生所说,弗洛伊德、荣格等心理学家对他的影响是极大的。这是一部心理小说,但在社会上引起了各种不同反响,争议很大。他为了表明自己的写作“正确”,又进一步开始研究性学。2005年,他在大学里“首开性文化课”,成为开风气的青年学者。2006年前后,徐兆寿在性学研究方面已经有了很大的名头,曾被称为“青年性学领袖”、“青年性学三杰”之一。他出版了好几部这方面的著作。他的博客也成为备受关注的文化博客之一。他和李银河是当时影响最大的性学界的学者。但是,在他自己的意识里,他并不想成为性学专家,他只是想告诉人们他当年写《非常日记》是有很深的理由的。为了这个理由,他跋涉冒险了数年之久。但到2008年之后,徐兆寿的认识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他在自己的博客里写道,现在中国青年最大的问题不是来自身体上的,而是心灵上的,现在中国青年的性问题已经很开放了,不再需要为其鼓与呼,而要做的,恰恰是信仰、伦理、道德的重建。从那时起,他放弃了性学研究,开始研究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试图在古老的传统里找到可以安身立命的“道”来。从这一轨迹来看,徐兆寿都是站在时代的病理上来着手写作、研究的,有着前驱的精神。

从2006年之后,徐兆寿没有再出版小说。他埋首于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海洋里,孤筏重洋,一去经年。2014年,他捧出了《荒原问道》这部极具知识分子精神的小说。我如此“知人论世”和“深根究底”,并非单单要历数徐兆寿的创作来路,而是出于我对西北作家群精神来路的一种探寻。尽管每个作家都有其自身的精神之路,但生于西部、长于西部、写于西部的徐兆寿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西部知识分子作家的精神个案。从他的身上,我们仍然能看到整个中国知识分子那些关注现实和为时代命题而赴命的精神。《荒原问道》便是如此。

小说为我们描绘了一个广阔的西北地理空间,同样也描绘了两代知识分子半个多世纪的心灵空间。老一代知识分子夏木(即夏好问)早年离开京城远赴西北,却不料在西远大学被打成右派,被遣送双子沟劳教。一起劳教的右派彭清扬教授意外死亡,夏木怕再被牵连,只好逃到附近的柳营农场。从此他打消了回到西远大学的期盼,改名夏忠娶了农场书记的女儿钟秋香为妻,生下三个儿子,彻底做了一个农民。岁月悠悠,乾坤再转,“文革”后夏木又回到西远大学,但他孤傲清高,钻研中医,演绎周易,四书五经,经诗子集无所不通,但述而不作,在西远大学深受学生拥戴,却在职称评定等当今教育评价体系中并不得志。年轻一代的博士陈子兴生于1970年代初,成长历程中没有夏好问那样的曲折磨难,也没有夏好问那样的传统文化功底,但是他的成长也是惊心动魄的。他初中时遇到了一位英语老师黄美伦,并深深地爱上了她。黄美伦既是他的恋人,也是他文化精神上的母亲。在黄美伦那里,他意外地受到了外国文学的教育。但受家人和学校的干预,黄美伦被学校开除,不知去向,陈子兴在自杀未遂后终于活了过来。在后来的大学生活中,作为信仰失落的一代的代表人物,他的精神生活中经历了理想、信仰、情爱等幻灭的经历。他对北京大都市产生了反感之情,回到西远大学。一个偶然机会得以与夏木深交,奉其为精神上的导师。不想夏木悄然失踪,遁迹于荒漠之野,或许他是问道于荒原,这对于陈子兴是一个严重的触动。就在寻找夏木的过程中,他意外地遇到了自己十多年未见的爱人黄美伦。但是,黄美伦不承认自己的身份,并去了上海。陈子兴又考了上海的博士,追到了黄美伦的工作单位。在读博期间,陈子兴与自己的导师一起问道海内外,但让他无法忍受的是中国文化在西方强势文化下的殖民存在。当他再次回到上海时,他终于发现,上海与北京一样,甚至整个中国的都市都弥漫着一种荒原景象。他又一次放弃了在上海工作的机会,回到了西远大学。就在这期间,不仅仅他的两位导师去世,而且他的爱人黄美伦也在地震中陨命。他悲痛欲绝。童年时消逝的好朋友文清远此时出现在他的生命中,文清远已经成为了一位得道高僧,是一位奔赴人类苦难的“菩萨”。经过文清远的点化,陈子兴从悲痛中站起来,去了遥远的希腊。陈子兴去希腊有三层意思,一方面他是去希腊传播中国传统文化,另一方面,他实现自己的爱人的梦想,最后也是向西方文化的发源地重新寻找人类文化的出路,仍然是问道。

小说中,徐兆寿不停地借主人公夏好问和陈十三发问:中国文化命运何如?什么是道?什么是伦理?知识分子应当如何存在?这也许就是他近年来一直在思索的问题,也是近几十年甚至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一直在追问的大问题。因此,这部小说为我们呈现了半个多世纪以来知识分子的很多终极追问。虽然在过去一些小说里我们也能看到这样的发问,但是,如此集中地发问,《荒原问道》是首部。

小说的前半部是写夏好问因为命运的苦难隐藏到民间的过程,这些书写我们会在张贤亮、杨显惠等人的小说中看到,但后半部分夏好问的书写就显得别具一格。夏好问已经成为大学老师,成为学生们的精神领袖,一度受到学生们的追捧,可是,慢慢地,他与大学生甚至整个时代分离了,越走越远了,甚至最后走到了反面,成为一个大学里的边缘人,流浪者。这种书写超越了目前所有关于知识分子的书写。夏好问并非与时代完全对抗,相反,他看到了飞速发展的时代下贫瘠的精神处境,看到了知识分子话语狂欢中的信仰缺失,看到了整个人类的不幸,最为重要的是,他无法解决自身的精神信仰问题。于是,这个大学里的知识分子——曾经的精神导师——要去荒原问道,这是何故?他不是拥有真理吗?他不是曾经大讲特讲吗?为什么会突然如此转向?这种书写既为我们描绘了一个知识分子的现实境遇,又是一个巨大的反讽。一方面,大学是来传道授业解惑的地方,是来给社会提供知识和解决社会价值困惑的地方,而大学里的知识分子现在却陷入了困惑,他要到荒蛮之地去寻求答案。这可能吗?有道理吗?这使我们不禁会想到历史上每逢社会转型时期,知识分子总是会向外去寻求真理,如法显、玄奘的西天取经,如鲁迅等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但到民间和荒原上去求解的方式还是很少见的,只有中国的道家和佛教才会有这样的“出走”方式。这是否也是求道和“问道”的一种方式呢?它还适用于现代吗?这是夏好问带来的思考。

另一方面,民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存在?荒原又代表了什么?小说中的民间是一个长期以来被遮蔽的隐性的文化存在,那里保存着现代之前的古老的文化传统与民间信仰,如夏好问所学的中医、风水,他看到的钟书记信仰的民间巫术,还有民间一直活态存在的儒家和道家传统。这样的民间也许正是现代知识分子要重新去考查的民间。那么,荒原呢?荒原代表着什么?荒原在夏好问和陈十三那里分别代表着不同的含义。对于两人来讲,他们共同经历过实在的荒原,即戈壁荒漠。但是,在夏好问的眼里,荒原代表着古老的历史,代表着现实政治之外的自由,是一个没有被教化、统治、规训的存在,是一个与强大的意识形态、文明形态对应的荒野,同时也是一个自然存在。在那个自然存在里,只有辽阔的荒漠,但荒漠本身也是一种生态,它是生命所需要的。如果说这样一种意识在夏好问那里还有一些隐喻的话,那么,在陈十三那里就变成美好的回忆了。在陈十三那里,荒原是他整个童年的背景。荒原是一种辽阔的自然地理,是一种与大地、海洋、山川并列的生态。这也许是徐兆寿非常独特的发见和立论。在一般人眼里,荒漠就是要被治理,是绿色的敌人,是人类的天敌,它不是生态。但是,在徐兆寿的眼里,荒漠本身也是一种美好的生态,他通过夏好问和陈十三表达了一种反抗,即对荒原的治理、开发。在他们的眼里,那种开发、治理也是现代文明野蛮的行为。在两个主人公的眼里,荒原就如同森林一样重要,一样美好。这使我们不禁想起福克纳的小说《熊》,小说中描述的那种对大工业破坏森林生态的反抗、无奈之情,与《荒原问道》中夏好问、陈十三对荒原开发的反对、无奈之情是何等相似。总之,无论是向民间问道,还是对荒原的留恋,都是一种逆向思考与书写,而这种逆向深思正是这部小说的独特之处。

但是,荒原在这部小说里还有另外一种虚指,即当下中国文化乃至世界文化都进入荒原之困境。这不禁使我们想到艾略特那首现代开山之作《荒原》长诗,那是对人类进入现代的困扰。但身处西北“荒原”的徐兆寿不仅对荒原有一种直接的生命体验,而且对人类进入现代文化精神荒原之后有着另一番理解,这就是他的问道。如果说艾略特仅仅描绘了西方人的荒原景象的话,那么,徐兆寿不仅将这种荒原景象推向中国和整个人类,而且他还往前推进了一步,这就是中国文化中的问道精神。也就是说,他将西方精神切入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中了。问道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求道的一种方式。庄子是最为典型的代表。庄子并没有直接说明什么是道,但是,在他与别人追问道是什么时,人们似乎是体会到道为何指了。道是无法讲明的,是不可言说的存在。在庄子的意识中,如果道能说清楚的话,就不是道了,这也就是老子说的“道可道,非常道”。所以,中国文化始终是在追问中体验,而非西方文化的逻辑回答。这是徐兆寿这部小说的另一个值得大说特说的独特之处。

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这部作品的可贵之处在于重写了归来的右派那代人的形象,把他们写得更真实、更透彻,更直接生长于西北大地上。夏木的形象多少有些80年代一些著名美学家人物的原型,但另一半则是我们在张贤亮的《绿化树》中熟悉的章永麟。张贤亮因为囿于时代的局限,使小说主人公章永麟不断地读《资本论》,从而获得认识现实和改造自己的力量。《资本论》成为他生活中的《圣经》。但徐兆寿笔下的夏木虽然同样也经受着精神和肉体的冲突,但是夏忠(即夏木)没有摆出要读什么精神指南的姿态,他是谦逊地向土地学习,向民间学习。钟老汉教给他的不只是放牛羊的技艺,还有关于西北大地的历史言说,这里可以看到知识分子如何被西北历史重新激活,徐兆寿几乎是重温了那样一种历史,能如此自然顺畅地接通后来知识分子主体自觉的历史,不能不说徐兆寿对当代知识分子叙事史采取了更为客观诚恳的态度。夏木作为归来的右派,在风起云涌80年代出尽了风头,成了学生精神领袖,但是渐渐地与学生们走到了反面,到了90年代后就无法融入时代了。他成为一个格格不入的人,一个边缘人,时代的局外人。他仍然坚持着他的理想与问道姿态,那是知识分子在面对整个精神信仰幻灭时的一种绝然的姿态。拒绝也是一种高贵的品质。举世皆浊,唯他独清。他似乎在与整个时代对抗着。他被人不屑,被人遗忘。最后,他终于走向了荒原,去寻问终极之道。在这里,我们看到了老子西去的身影,我们还看到了印度古老文明所遗留下来的一些问道方式。几乎所有人都会问,他究竟想要追问什么?小说并未给出答案,但他去追问了,独自一人,在西北大地荒原上漂泊行走。小说最后陈十三收到一封“荒原人”的来信,其中这样写道:

当我从学院里出来,走向民间的时候,我就再也不读什么书了。我开始读人间这本大书。直到这时,我才真正地读懂了人。现在,我心中平静如水,毫无牵挂和仇恨。过去,知识蒙蔽了我的眼睛,思维限制了我探索无限之可能。当我又一次在戈壁荒原上行走时,我读到了天地这本大书,看到了若隐若现的大道。(《荒原问道》第373页)

从这封信里,我们看到了传统庄老道家的思想。也许有人会说,这是出走,是逃避。但我们似乎也可理解为重新找回知识分子的个体独立性,是对知识分子气节的一种呼吁。这与其说是一种寻求,不如说是一种姿态,一种回到西北历史的精神意向。对于这个急功近利的时代来说,有勇气离开它并标举那几乎湮灭的历史或许就是一种骄傲,是另一种进发。

小说中对知识分子的塑造还有另外独特的一面。前面已经述及,徐兆寿过去有多部长篇小说写校园青春爱情故事,曾钻研过性学多年,故他的小说中写人性颇有一种质感。他不避讳身体描写,也敢直击人的情欲,尤其是青春成长与情欲困扰的冲突,这是他把握人性的精到之处,他能拿捏到恰当准确的分寸。夏木在作为右派改造遭遇困境改名夏忠逃到农场,与秋香成婚,在当地行医,博得一群妇女患者的好感。其中一位患有癔病的妇女秀秀对夏忠有非分之想,这身体的考验也仿佛历经难关的考验,夏忠的人生体验这才多了一层悲悯的情怀。当然,陈子兴的成长也被情欲笼罩,同样也陷入了困境。他爱上了年长他14岁的英语黄老师,并且发生了肉体关系。之后的故事充满了伤感。尽管在他后来与黄美伦相遇经历了将近20年,他也与众多女性有过恋爱的经历,甚至结了婚,但是,小说的迷雾处在于,这些人物似乎都是为黄美伦的再次出场做着一次次悲剧性的铺垫。他用这样的方式来让我们从深层次上理解他与黄美伦之间的爱情属于精神之恋,甚至是信仰之恋。当他再次看到黄美伦时,黄美伦已经归依了基督教,已经老了,做着慈善事业。他觉得此时的黄美伦比过去更美。年轻时是爱着她那妙曼的身姿,现在他则爱着她超凡脱俗的灵魂。这种爱情的书写,使新一代知识分子陈子兴也焕发出不同于一般知识分子的异彩。

最后,小说的结尾是值得我们深思的。夏木带着我们重返理想的80年代之后,在经历一系列的启蒙之后,竟然放弃了启蒙之路,开始像老子一样走向西方,走向荒原,走向民间,走向大地。这种进发或者说出走,不仅是对80年代的一种重新反思,而且是对整个现代文明的拒绝。他似乎是要告诉我们,重启中华文明的基因系统,就必须回到大地,回到自然,回到民间,回到中华文明的原点,回到文明的蛮荒之处。不管他所走的这条路是否可行,但至少他在高蹈地追寻。从历史来看,这样一条道路,始终也是知识分子问道的一种方式。陈子兴的走向希腊则使我们不禁想到近代以来知识分子向西求法的历程,这条道路到现在不仅方兴未艾,且成大道。他们都是走向西方,一个是中国陆地上的西方,是中国古人向西求法之路,一个是中国海洋上的西方,是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求法之路。他们两个的结尾不就是整个中国知识分子两千年来的求道隐喻吗?

但是,更值得深思的是,夏木不是不了解西方,他已经不是古代意义上的单纯的中国文化学者,而是中西兼治的通才,他之所以向民间和大地去问道是因为他对整个西方文明也失去了信赖,他似乎是真正地走向了荒原。陈子兴也不是单纯地去西方求法,而是带着传播中国传统文化的宏大志向。他对西方文化也已经产生了荒原之感,甚至在他的意识中,中国传统文化能够拯救世界。那么,他向西求法就发生了质的转变。这条路可能吗?这种对中国文化的信心有多大的强度呢?所以说,《荒原问道》在最后向我们提出了更为深远的追问。小说结束的地方,恰恰是我们思考开始的地方。

2014年8月8日

(责任编辑 王 宁)

陈晓明,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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