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乐之城》现象背后的奥斯卡“政治正确”
2017-06-03章瀚夫王波
章瀚夫+王波
2月26日,第89届奥斯卡颁奖典礼在全球3300万观众眼前闹出“乌龙”:主持人宣布《爱乐之城》获得最佳影片,在全场喝彩声中,《爱乐之城》的演职人员登台致谢。然而,演员们的获奖感言还没说两句,后台工作人员匆忙前来更正——最佳影片得主是《月光男孩》。顿时,演技高超的一众《爱乐之城》主演难掩脸上笑容的瞬间僵硬,现场观众圆场的掌声难以驱散现场尴尬的气氛。连从头至尾被调侃的新任总统特朗普也趁机反将一军,在推特上发文称,“耐人寻味的错误,似乎好莱坞根本不在乎荧幕背后的小人物们……”。
《月光男孩》更胜一筹?
“乌龙”事件引发了人们对奥斯卡奖项评定的特别关注。音乐舞蹈片《爱乐之城》是本届奥斯卡最佳影片的最热候选片。该片讲述了怀揣梦想的男女主人公寻梦路上相遇相爱、又因逐梦之路不同而错失彼此的一段未果姻缘。该片上映后在多地创下票房记录,在本届奥斯卡横扫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最佳摄影、最佳原创音乐等14项提名,追平了《泰坦尼克号》《彗星美人》保持的提名记录。与此同时,《月光男孩》也是最佳影片的强有力竞争者,该片讲述了黑人少年喀戎在成长过程中逐步发现自己的性取向,经受外界非议和内心挣扎后,找到真实自我的故事。《爱乐之城》气势冲天,破了音乐片叫好不叫座的“魔咒”。《月光男孩》剧情跌宕起伏,主题深刻,发人深省。从提名数量来看,前者获得14项提名,后者8项,《爱乐之城》似乎得到了更多的认可。但由于《月光男孩》内容涉及种族、同性恋等敏感问题,因而占据了好莱坞政治正确的道德制高点。
政治正确的“双重标准”
《爱乐之城》一度被人们认为存在“种族歧视”。这一论断首先针对影片的怀旧情结,片中男主角萨巴斯蒂安有一句台词,“多少怀旧都不会过分。”全片多处呼应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音乐与审美。将怀旧与种族问题挂钩的是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前的一次民调。该民调显示,56%的美国白人认为上世纪50年代的生活要优于现在。在特朗普支持者中这一数据更是高达72%。相比之下,62%的黑人持相反态度。上世纪50年代正值二战后美国经济繁荣与婴儿潮的黄金时代,种族歧视甚嚣尘上,多数黑人只能从事诸如电梯操作员、餐厅侍应等“低端”职业,连办公室秘书都属于可望而不可及的职位,黑人民权运动逐渐兴起。有评论称,《爱乐之城》的怀旧情怀实际上是在宣扬白人想要回归过去白人独尊时代的“逃避主义”,而本届总统大选中特朗普的胜出则是美国白人的“时光机”。
2015年,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进行全面再现的美国年代剧《广告狂人》收获第67届艾美奖剧情类最佳男主角等多项大奖,成为最大赢家,似乎那时怀旧尚未成为禁忌。今年,同样怀旧的《爱乐之城》则受到了不同对待。怀旧使影片中的米娅和萨巴斯蒂安走到了一起。这一情节被坚持“政治正确”的舆论挖出深意:怀旧,让对旧时生活向往的白人找到了共同语言,复兴“经典”使白人团结起来对付“异族”。白人对过去的执念导致白人与非白人间的鸿沟愈加难以弥合,社会更加分化。《爱乐之城》使用“怀旧”这一敏感的文化词汇,有鼓动白人发动和参与“开倒车”的嫌疑。
《爱乐之城》中关于爵士乐的剧情也受到不少批评。男主角萨巴斯蒂安是爵士乐的爱好者。他感叹新爵士乐不再“经典”,为钟爱的爵士乐酒吧的倒闭唏嘘不已。他立志重开经典爵士乐酒吧,重新唤起人们对传统爵士乐的喜爱。片尾,男主角的酒吧终于开业并大受欢迎。这一桥段多少冲淡了错过真爱的酸楚情节而遭到了质疑:黑人的音乐为何偏偏由白人复兴,为什么白人才是正统的捍卫者?影片中段男主角为了生活不得不与好友、黑人爵士乐手基斯合作。与坚持传统的男主角不同,基斯认为不应盲目坚持传统,要紧跟时代的审美观念才能将爵士乐发扬光大。信条不同的两个人后来分道扬镳。黑人音乐由白人来捍卫,数典忘祖的反而是黑人,这让一部分人想起黑人在历史上曾被认为智力上“低能”的时代。影片末尾萨巴斯蒂安接替黑人乐手坐在钢琴前的场景也被解读为黑人艺术遭白人“终结”的意象。
此外,《爱乐之城》的参演人员也是该片招致批评的一大原因。虽然以多种族参与的群舞开头,《爱乐之城》主要角色几乎全数是白人。如此,讲述白人故事、追逐白人梦想、渲染白人情怀的《爱乐之城》便难免被打上“不可承受之白”(unberable whiteness)的標签,“若非白人施行文化霸权之所为,亦为欠缺思考之作品”。由于在大众媒体背景下舆论时效性强、接受面广,一番言论发表后往往很快产生影响,即便后续受到辩驳,言论的负面影响力也再难消除。开放解读的可能性使得《爱乐之城》的怀旧情结难逃有罪推定。
反观《月光男孩》,黑人男孩喀戎经历矛盾找到真我的剧情毫不逊色于前者,对人性矛盾与弱势群体的描写更使得影片颇具人文关怀。若以批判《爱乐之城》的标准,《月光男孩》的种族特征同样显著,主要角色悉数黑人,讲述的是黑人的故事、黑人的挣扎。作为一部影片,《月光男孩》制作精良,引人入胜。《爱乐之城》与《月光男孩》两者任一获得最佳影片的头衔都可谓实至名归。然而种族偏向同样明显的后者并未遭遇类似“恶意”的解读,体现了美国社会中政治正确存在着微妙的双重标准。
奥斯卡评奖的“偏好模式”
认为奥斯卡存在政治正确倾向的评论不少。历数近年来奥斯卡最佳影片,不乏被认为存在政治倾向的作品:
第88届奥斯卡最佳影片《聚焦》:《波士顿环球报》“聚焦”专栏调查小组调查天主教会性虐儿童案件的历程。调查小组成员顶住多方阻挠,追寻真相、披露真相。新闻人的职业操守,媒体监督、言论自由、公民知情权等政治正确的元素一应俱全。
第86届最佳影片《为奴十二年》:黑人自由人所罗门·诺瑟普遭绑架,被卖为奴12年后重获自由。该片揭开蓄奴时期黑人奴隶抗争无门、黑人自由人亦不得安宁的历史。
第85届最佳影片《逃离德黑兰》:中情局特工妙计拯救被困德黑兰美国外交官,典型的美国英雄故事。特工假扮电影制片人的片段也曾被解读暗指好莱坞文化无孔不入,无坚不摧。
第82届最佳影片《拆弹部队》:主角在伊拉克每天经历命悬一线的险境,却在外派期结束、经历挣扎后又毅然投身下一次外派,重返战火纷飞的伊拉克,为并非自己同胞的人的自由而战。歌颂了美军化身正义使者,为他国国民英勇奋战的义举。
《美国狙击手》在第87届奥斯卡中的失利同样有着耐人寻味的解释:美化伊拉克战争与将穆斯林描绘为敌人引起了好莱坞自由派的不满。
从以上获奖或失利的作品中,不难看出奥斯卡评审委员会近年来在选择最佳影片时存在一定的偏好模式。
奥斯卡奖作为电影界最具分量的大奖之一,肩负着评选“榜样”的使命,因此也面临做出“正确”选择的压力。奥斯卡的官网上有这样一段话,对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会的自身定位作了表述,“我们给予电影艺术与科学中的杰出成就认可与支持,启发想象,并以电影联结世界。”奥斯卡奖自身的高定位和广泛影响力迫使学会必须作出符合受众价值观的“正确”选择,以维护该学会与奖项的公信力。2016年第89届奥斯卡连续第二年最佳男女主角、最佳男女配角四项大奖无一非白人演员获提名,随即遭到演艺圈与媒体的声讨。演员安吉拉·贝塞特称奥斯卡不再“令她感到兴奋”。导演斯派克·李与影星发起抵制,拒绝出席颁奖典礼。时任总统的奥巴马也委婉地发表了“微词”。最终电影艺术与科学学会主席谢莉·伯恩·伊萨克斯公开承认本届奥斯卡“出了问题”,并对委员会人员做出调整。事件表明奥斯卡评审委员会面临实实在在的压力。
好莱坞位于深蓝州加州。以好莱坞为代表的美国演艺界以自由派人士居多。2016年大选中就有不少明星公开反对特朗普,支持希拉里,如梅丽尔·斯特里普、艾什頓·库彻、克里斯·埃文斯等好莱坞大腕。在今年奥斯卡颁奖典礼上主办方频频拿特朗普“开涮”,博得满堂喝彩,就是好莱坞存在政治倾向的证据之一。
“片场时代”的好莱坞曾因依赖资本家一度倾向保守主义,之后这一倾向发生了逆转。在1952年的《博斯汀诉威尔逊案》中,美国最高法院裁决电影属于言论自由,受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保护。同时,美国社会兴起了反对“众议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1938~1969年美国国会众议院设立的反共、反民机构,关注美国所发生的各色社会运动,如学生运动、嬉皮士、三K党等,以及各类恐怖活动)的潮流。好莱坞开始自由化。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反文化运动在好莱坞兴起,制片人经历新老交替,美国影视圈愈加开放与自由。言论自由为电影人提供了创作空间,文化多元使题材多元成为可能。好莱坞得益于自由主义,自然要捍卫自由主义。
诺贝尔奖经济学家加里·贝克曾指出,好莱坞自由主义的价值观与好莱坞式的生活方式息息相关。高薪使得电影从业者得以过着“铁锈带”美国人难以企及的生活:高离婚率、未婚生育、高同性恋率、频繁堕胎、滥用药物,这些生活元素与保守派价值观反道而行,这既与电影行业的工作特点有关,也由于资源丰富的环境对好莱坞纵欲的生活方式有促进作用。反观起源于殖民时期、受到很大宗教影响的保守派价值观则更多见于资源匮乏的地区和年代。因此,好莱坞不可避免地倒向倡导解放、纵欲的自由主义。这一现象也可见于类似的高薪、高压力的行业,如金融业与科技业,而华尔街和硅谷都是民主党的坚定支持者。
“矫枉过正”的美式政治正确
以好莱坞为代表的美国电影业以宣扬“美国(正确的)价值观”为己任,这是美国山巅之城、世界楷模意识付诸实践的重要方式。演艺界自觉“重任在肩”,有时难免矫枉过正。编剧乔纳森·雷诺兹曾指出倡导言论自由、倡导文化多元的好莱坞存在压制“政治不正确”文化的现象,不符合自由派价值观的作品无法制片,致使“20年无支持保守理念的作品”。从去年好莱坞影星们抵制奥斯卡,“要求”委员会提名含少数族裔作品一事中不难看出好莱坞的政治正确实际上存在着微妙的双重标准,“正确”的可以自由表达,“不正确”的则不被允许。政治正确存在被自由派绑架并用于宣扬捍卫该派价值观的现象。
历届奥斯卡佳片辈出,每一届最佳影片的背后难免存在争议。但一部电影能像本届《爱乐之城》这样受到如此解读的例子并不多见。自由派要“坚持”政治正确,特朗普要废除政治正确,可见当前政治正确的含义不处在一个人人认可的居中位置。在围绕政治正确的讨论中以及将《爱乐之城》斥为种族歧视的激烈言语中,不难感受到言论背后强烈的不安情绪。这样的情绪在特朗普上台后似乎更加强烈了。《时代》杂志将特朗普认定为“美利坚分裂国总统”看来又多了几分道理。
(作者章瀚夫为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硕士研究生,王波为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