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与挣扎
2017-06-01吴桂超
吴桂超
“流氓”一词自清末出现以来,便富有丰富的意义所指。在现代社会,“流氓”多指那些不务正业、违反法律条文的人。1931年鲁迅在《流氓与文学》一文中将“流氓”划定为“无赖子加壮士、加三百代言”,这里系日语,即无赖、流氓、痞子的意思。随着社会的发展,“流氓”在现代汉语词汇中也早已成为“臭名昭著”的贬义词,而“流氓”本身所指涉的“流氓之民”,即具有“身份与话语”所指的“流民”这一原初语义却被忽视。因此,我们有必须回到“流氓”的最初含义,探讨那些“流民”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流氓”的,并进一步分析在“70后”作家笔下这一形象的独特之处。
身份转变:从“流民”到“流氓”
在先秦乃至秦汉时代,“氓”主要指“流动的下等民众”,《诗经·卫风》中的《氓》开篇即是“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孟子》中对“氓”的身份认定有了更为明确的标识,“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而陈宝良在《中国流氓史》一书中,认为“流氓”一词起源于清末之上海,“葛元煦《沪游杂记》中:‘沪上为通商总集,五方杂处。凡无业游民遇事生风者,人目为流氓。”由此可见,“流氓”一词在产生之初,与“流民”“游民”具有相似的含义,身份的游移、话语的缺失从而在无所依赖的极端状态中所导致的精神沦丧,成为“流氓”身份的重要指认。
从居无定所、漂泊无依的“流民”到无耻行恶、遭人鄙弃的“流氓”,这一身份的转变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具代表性的当属鲁迅笔下的阿Q。阿Q作为一个几乎断绝宗法人伦关系的流浪者,既缺少了宗教伦理的道德约束,又失去了宗族家庭所提供的精神依靠,企图用“精神胜利法”消解生活中的规范秩序,成为人们口中所谓的“流氓”。到了当代,建国初期,由于户籍制度的限制,中国人口的流动性较小,直到文革期间上山下乡运动,大批城市青年被送往农村,成为当代历史上一次大规模的人口迁移。这些知识青年或主动或被动离开自己生活的城市,迁徙异乡,成为丧失城市户籍、失去自我身份认同的流民。但是农村广阔的天地并没有为他们带来新的生活,随着每日繁重的劳动,物质条件的艰苦,他们厌倦了农村生活,想方设法返回城市。韩少功《飞过蓝天》中的主人公麻雀为了招工,将自己心爱的鸟“晶晶”送给领导但依旧无果,于是他消极怠工、处处为公社领导找麻烦,成为一个无所事事、“学会了手腕表演术”的“流氓”,试图以此来达到回城的目的。
到了上世纪末,随着国家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人口迁移变为从农村、小城镇到大城市集中。他们或是来自农村,文化水平不高,企图在大城市谋求生存;或是具有较好的教育背景,怀揣着理想志向的青年,想要在大城市一展抱负。但是无论哪种,当远离自己所熟悉的地方来到完全陌生的城市,他们便发现大城市的生存环境及所要面对的问题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想。“70后”作為这一社会现象的见证者和亲历者,对此有着切身的体会,在“70后”作家笔下也存在着大量漂泊在大城市的流浪者,他们居无定所、找不到理想的工作,在经济困难和精神孤寂的双重压力下,做起违法的行当,道德堕落,成为城市人嗤之以鼻的“流氓”。徐则臣“京漂系列”小说中的假证制造者、售卖盗版光碟的小贩;盛可以笔下从农村到广东打拼的“北妹”是这类书写的典型代表。这些人是如何从“流民”完成向“流氓”身份的转变?我认为与他们离开家乡进入城市,但却始终无法融入城市而形成的强烈漂泊感以及由此而带来的身份游移和话语缺失有着密切联系。他们在无所依靠的状态下,为了生存只能进行着“流氓”式的挣扎,一步步走向堕落。从这些人物形象中,我们也可以看出“70后”作为特殊一代群体,面对生存、价值等人生问题时的独特精神指向。
身体漂泊:身份游移与话语缺失
身份是一个人自我认同的重要标识,也是进入、参与社会生活的共享代码,它支配着个体在与他者交往时的地位和交往的本质。不同于文革期间,知识分子上山下乡运动中,城市青年被迫放弃原来的身份,在“70后”的书写中,那些大城市的漂泊者对原来身份的放弃大多采取了一种主动的姿态,他们积极地抛弃过往的生活、熟悉的家乡,只身前往向往中的城市,以“外来者”和“边缘者”的角色,试图重构自我的身份认同,但这种努力却往往以失败告终。
在徐则臣的“京漂系列”小说中,存在着明显的“小城镇-北京”模式,无论是《啊,北京》中曾经是小镇中学教师的边红旗,《伪证制造者》中曾是小县城里的混混“我姑父”,还是《天上人间》里曾就职于县城玻璃厂的职工子午,这些主人公往往是出生于小城镇、在事业上不得志的青年,他们毅然决然地放弃原来的生活来到北京。在告别过往,开始新生活之前,首先摆在他们面前的便是在这种时空转换中如何重新定义自我,如何在漂泊于家乡和北京之间,确立自我身份和话语权。
徐则臣笔下“京漂”们活动的主要地点在海淀、中关村、知春里一带,这里有着北大、清华等知名高校,也有着繁华的商业街、高大气派的写字楼,但是这些却并不属于小说中的主人公,他们没有固定居所,只能在破旧的小平房、简陋的地下室或者逼仄的单元楼里生活,甚至还会经常被房东驱赶,沦落为在灯火通明的北京夜晚漂泊的流浪汉。这种漂泊无依的孤独感使他们初来北京的欣喜之情变为生活的无奈与心酸。《啊,北京》中的边红旗刚来北京时,站在立交桥上俯瞰下面的车水马龙,每次都有作诗的欲望,感慨北京真好。但是当他找不到工作,最后连赖以谋生的三轮车也被警察没收之后,边红旗突然觉得“他是北京的陌生人,局外人”。
如果说这种空间的漂泊感,带给外来者猝不及防的生命体验,那么来自他者的权威、自我话语的缺失则几乎摧毁了这些城市流民们最后的尊严和自信。《我们在北京相遇》中的沙袖,在家乡曾是一名优秀的幼儿园老师,有着稳定的工作,可是当跟随未婚夫孟一明来到北京之后,因为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陷入了深深的空虚和失落中。由于普通话不标准,她处处受到来自大城市人们的欺负。在菜场买菜,卖菜的大妈听到她不是北京口音便提高价格,好不容易在书店找到一个店员的工作,但依旧因为口音问题被顾客戏弄,被同事攻击。
同样,在盛可以的小说中,也存在着大量身份游移、话语缺失的大城市流民。不过,徐则臣小说中的主人公在大城市碰壁之后尚可回到家乡,而盛可以笔下的众多“北妹”却连故乡最后的温暖也被剥夺,她们已经从乡村“漂流出去了,并且没有任何归根的打算了”,只能在城市和乡村的夹缝中艰难地讨着生计。《北妹》中的主人公钱小红,因为在家乡与姐夫偷情的事情被发现远走异乡,她的两个像“两袋泥沙一样”的乳房承载着她一路走来的痛苦与无奈。当她同李思江在S城因为没有暂住证,生活难以为继之时,只能通过自己的身体来换得在大城市自我身份的确立。
作为“外来者”“边缘者”的这些城市流民,在面对这个被物欲、权力所建构的大城市时,他们被先在地预设了一种身份逻辑:他们不属于这座城市,他们不过是漂泊于家乡与城市之间的“他者”,城市所给予他们的不仅是居无定所的无奈,更是一种身份游移、话语缺失的焦虑。为了消解这种焦虑,他们只能不断地反抗,倾尽所有,进行着类似“流氓”式的无力挣扎。
无力挣扎:游戏嘲弄与身体欲望
上世纪80年代王朔完成了新时期流氓形象的文学塑造。相较于王朔作品中的玩世不恭、游戏人生,“70后”作家所塑造的流氓形象则多了面对生存困境、精神无依的无奈与挣扎。他们一方面面对贫困的经济状况,不得不冒险从事违法行为,逃避着法律的制裁,忍受着城里人的冷眼。另一方面他们自己对这种生存状况也产生了质疑。在漂泊无依和存在意义的追问下,很容易陷入精神空虚,以游戏嘲弄的姿态面对生活。
《如果大雪封门》中的“北漂”行健、米箩和“我”以打小广告为生,白天无所事事,在房顶用弹弓打鸽子,找女人,强烈的空虚感笼罩着这群年轻人。《我们在北京相遇》中的边红旗每天提心吊胆,躲避着警察的追查,这样的生活虽然艰难,但边红旗却以游戏嘲弄的姿态来面对,认为这不过是“一场赚钱的游戏”。《北妹》里面的钱小红在大城市历经了种种生活的痛苦后,渐渐洞察到了生活的不易,身为女性,特别是一个来自农村的女性,在“权力、钱、性”不对等关系中的弱势地位,于是她要用自己仅有的资本——身体,对这个社会进行反抗。在千山宾馆,面对“父母官”,钱小红以自己的方式对这个权力、金钱崇拜的社会进行了嘲弄。
对身体欲望的放纵也是“70后”笔下的人物以“流氓”的方式对自身生存困境进行挣扎的表现。《耶路撒冷》中的易长安在北京经营假证制造事业,不同于其他“北漂”人物,易长安在北京事业小有成就,生活富裕,但是他却始终觉得生活无意义,周旋于多个女人之间,一直无法走出小的时候父亲留给自己的阴影。《我们在北京相遇》中的沙袖面对漂泊的无依感,放纵自己的身体欲望,最后在与边红旗发生关系后怀孕,她用自己的身体来反抗生活的空虚。《北妹》中的钱小红、李思江、朱野明等众多女性形象更是将身体的欲望发挥到极致。她们抛弃女性面对性事的羞涩,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完全置伦理道德于不顾,无论是对于怎样的男性,只要这些得到满足,对她们来说即是一种快乐。
“70后”笔下的这些大城市漂泊者,他们从“流民”到“流氓”身份的转变,有着必然的社会和自身因素。他们在家乡和大城市的夹缝中艰难生存,像是无根的浮萍,失去了全部的依靠,身份的游移、话语的缺失,使他们焦虑不安。但是不可否认,当他们以游戏嘲弄和放纵欲望的方式对这个社会进行反抗的时候,无论是制造假證,贩卖盗版光碟还是变相卖淫,他们所从事的职业本身即是对当下既定社会秩序的破坏。他们的行为与鲁迅笔下的“无赖子、壮士、三百代言”并无差异,而这种“流氓式”的挣扎在权力、金钱建构的大城市中又显得如此无力,只能使他们走向更加堕落的深渊。
责任编辑 李秀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