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古代尺牍三种献疑辨伪
2017-06-01
所见古代尺牍三种献疑辨伪
□ 陈根民
传世的古代尺牍情况相当复杂,其中既有作品的系名与年代归属问题,也存在着作品的真伪问题。部分原因或当归咎于手札之残泐不全,或作者署名之不完整,但仍有相当一部分问题,属于后人对信札内容的误读误判或对历史与鉴定学知识的缺失与偏陋所致。如今,研究者完全可以凭借已有的条件,就其中的一部分尺牍作出考辨分析,去伪存真,“札”归原主。笔者长期以来肆力于此,略有所得,兹特将平素所见三件古代尺牍依次胪列,稍加考订,提出一点个人的浅见,以期引起海内外学者之关注。不当之处,敬请读者指正。
一、所谓《王世贞尺牍》当属清人尺牍
《王世贞尺牍》①为私人藏品,尺寸不详。包括《英中堂宅内孙少爷收启》、《再禀者》、《致蒋中堂》、《复福张大人》、《致常熟县张》、《禧大人》、《禧大人》(又)、《致抚军》、《禀蒋中堂》、《致江宁彭尚衣》、《致六弟大人》、《覆常熟县张》、《覆无锡县陈》、《致衍大人》等,共计14通左右。
此卷卷首钤有鉴藏印多枚,分别是:“惕安珍赏”朱文方印、“荷屋审定”朱文方印、“士元珍藏”朱文方印、“吴云私印”白文方印、“新安项源汉泉氏一字曰芝房印记”朱文长方印、“嘉兴王祖锡法书名画珍赏”白文方印、“不洗砚斋”白文长方印等,曾经项源、吴荣光、吴云、汪士元等清代名家鉴藏。
此卷卷末有于右任先生题跋,曰:“王世贞,字元美,明大臣,登第三朝,为七才子之首,著名文学家、书法家。运芳先生新得元美书信,神妙之品,可谓前缘。此信札为晚年笔墨,尤为难得,先生珍秘之。癸未,于右任。”钤“右任”白文方印。
该卷之所以被包括于右任先生在内的收藏家、鉴赏家认定是王世贞的尺牍,最直接的依据是其中出现了若干处所谓“王世贞”、“元美”等署名以及“万历”等年款。具体说来,有以下数处:
《英中堂宅内孙少爷收启》落款:“四月六日,元美。”钤“王世贞印”白文方印。
《再禀者》落款:“元美”钤“王世贞印”白文方印。
《致常熟县张》落款:“己丑夏十八日,王世贞。”钤“元美”白文方印。
《禧大人》(又)落款:“元美顿首。卅日。”钤“王世贞”白文方印。
《致抚军》落款:“万历季秋八日,吴郡王世贞顿首。”钤“元美”白文方印。
《禀蒋中堂》落款:“元美。九月五日。”钤“王世贞”白文方印。
《致江宁彭尚衣》落款:“世贞谨顿首。四月廿日。”钤“王世贞”白文方印。
《致六弟大人》落款:“世贞手启。”钤“王世贞”、“元美”白文方印。
《覆无锡县陈》落款:“世贞。”钤“王世贞”白文方印。
《致衍大人》落款:“万历八月中秋后四日,元美顿首。”钤“王世贞”白文方印。
图1
然而,问题在于,上述名款或年款存在着较大的疑问。首先,就格式而言,这些署名大都位置失当,局促不安,甚至有点不伦不类,与明人手札通用的落款格式相去甚远(图1)。再者,从落款字迹来看,其字体风格与信札正文的风格明显不一致。但见其笔力羸弱疲软,线条拖泥带水,非但无法同王世贞的手札真迹(图2)相提并论,即使与书法水准相对较高的该尺牍正文相比都难以比拟,双方的差距何止以道里计。至于所用印章,也显得很拙劣,存在着较大的仿冒的嫌疑。
图2
图3
图5
再进一步说,该尺牍卷非但不属于王世贞所为,恐怕连明代的年限也达不到。因为在各件手札的字里行间,明显流露出清人尺牍的格式与痕迹。
以手札格式为例,通常明人手札大多直书其事,而少有像此卷《覆常熟县张》中“银篆初开,琼霙乍霁,惟兄大人抚辰凝续,琴祉骈蕃,曷胜欣颂”之类的尺牍套语。只要翻检诸如《钱镜塘藏明代名人尺牍》、《明代名人墨宝》等规模稍大的尺牍类图籍,便可看出明清手札之间在格式、习惯用语等方面的显著差别。
更能证明此尺牍卷非明人所为的证据在于,手札中至少三次出现了“新疆”这一特殊的地理名称(图3)。具体分别是:
窃以新疆正在整饬紧要之时,一切赏耗所需,自当加意慎重。(《禀蒋中堂》)
惟念新疆整饬,一切正在紧要之时,自当倍加慎重。(《致江宁彭尚衣》)
现值新疆整顿一切,尤宜加意慎重。(《致六弟大人》)
众所周知,在各类历史文献典籍中,新疆地区一直被称为“西域”,即便到了明代,也不例外。检《辞源》、《中国古今地名大词典》一类工具书,其中对“新疆”词条的解释是:“清乾隆二十年在新疆设有伊犁将军及副都统领队大臣等官。光绪十年改设行省。”既然清乾隆以前,尚无有“新疆”之名,则几乎可以确凿无疑地肯定,上述手札绝对不会出自明人之手,而只能是清乾隆之后的某位人物所作。
从尺牍内容来看,该人物属于江南(主要是苏州一带)的地方官,信中涉及织造、漕运、税收方面问题。其中《禧大人》(又)一札中有“前欲向芝楣太守处通融,又未能如愿”之语。按:“芝楣”,或即陈銮。陈銮(1786~1839年),字仲和,一字芝楣、玉生,湖北江夏(今武昌)人,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探花。道光六年(1826年),以海运漕粮等办理妥顺,加道台衔,调任苏州知府。道光九年(1829年),升江西督粮道,又调补苏州府,署苏松太储粮道,又改任苏松常镇太储粮道。其后,任江苏巡抚,署两江总督。《清史稿》有传。如果此尺牍卷中的“芝楣”确是指陈銮的话,则作者或为陈銮的下属,或与陈銮有职务上的往来,时间应该就在道光年间。
作为此卷尺牍的撰写者,该地方官员在“英中堂”、“蒋中堂”或其他上司的面前,严格恪守官场的礼仪与惯例,一般称其本人为“职”,且书写“职”时字号略小一格,如“运河水势本浅,商船行运维艰,职设法招徕”、“职内不自安”(《再禀者》),等等,这是比较符合常理的。而在《英中堂宅内孙少爷收启》一札中,作者甚至还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如:
上冬,中堂蒙恩远戍,尊大人、令叔随侍同行。祥闻信后,曾肃寸丹,并附具参枝交宅内旧人董成达趋赴前途,代躬叩请慈安。
特具芜函,并附白金二百两,嘱其亲送到府。祈即转呈尊堂太太查收,聊以补苴零用。以后祥当再为筹济。
只是其中的后一段文字,出于修饰润色的需要,作者将“以后祥当再为筹济”等八字涂去,改作“日后容再图效绵薄也”。由此可知,该手札卷的作者姓某,名祥,抑或其名内含有“祥”字。
图4
另外,笔者还注意到,《覆常熟县张》旁自注“还手本”三字。同样,《覆无锡县陈》旁也自注“还手本”三字,并且在开头部分还注明“云云同上”,意味着其省略了与前一札起始处内容大体一致的部分。多种情况表明,该尺牍卷很可能是一组清代道光时期某官员的信稿草本,或是其用于备份的公函副本而已。
二、黄道周《致韫生行书札》实为翻临本
黄道周《致韫生行书札》刊于《书法》、②《翰札菁华·明清名贤手札》③及《黄道周书法名品》④,帖文如下:
2) 如图7所示,在箍筋间距不同的情况下得到的骨架曲线基本吻合,由此可知,构件的极限承载力受箍筋间距的影响较小,但是箍筋可以延缓构件的变形,这是由于箍筋对混凝土的约束作用使得混凝土对型钢的约束作用增强,型钢与混凝土的协同作用加强,因此,构件的极限变形能力也会越强.
韫生兄丈:前书浮沉,未有以报也。阿咸又适归,不及寄空函言候。时事颠覆遂至此,海内诸贤,无有只字相闻者。想念神州,杳如天外。新主启运,已踰两月,而红诏不颁,一切文檄,皆不见下。即邸报亦辽阔数行,无繇知中朝动静。人心皇皇,变诈日生,不可消弭,何诸贤谋国之疏也!王茂弘欲网漏吞舟,宗汝霖欲诏令日发,意识虽殊,总图其大者耳。今四镇未定,江淮未清,而日寻是非,玄黄再起,一事见端,百绪沓断,可叹也。仆生处天末,无繇知中朝动静,虽病老,不关人事,至于乾坤缔造,耕凿未安,鹿豕嗷嗷,安能并付之高枕乎?仆有闲,幸见示数字,足慰其岑寂也。四壁函空,勿以为怪。七月初(“初”字圈去—引者)廿七日,道周顿首。冲。(图4)
黄道周书法,在晚明书坛独树一帜,被清初鉴赏家宋荦称为“意气密丽,如飞鸿鹤舞,令人叫绝”(《漫堂书画跋》)。反观《书法》所刊手札,则线条柔弱,字体怪异,神松气散,与那些遒密酣畅、缤纷披美的黄氏真迹形成强烈的反差。笔者初睹此物,即心生疑窦。及见《宝晋斋碑帖集释》⑤所刊黄道周手札《致韫生手札》(图5),方知真赝之别,形同天壤。
根据当代碑帖研究者的考证,《宝晋斋碑帖集释》所收诸帖,大多出自《望云楼集帖》,主要是清乾隆、嘉庆之际重臣谢墉、谢恭铭的藏品,嘉庆年间刻于浙江省嘉善县枫泾镇(现属上海市金山区)。至清末,《望云楼集帖》之刻石方由名臣刘秉璋迁徙至安徽老家,后落户芜湖市无为县宝晋斋。⑥可以说,包括黄道周在内的大部分刻帖,都是渊源有自的真迹。这一点,也得到了帖学权威铜山张伯英的认可。⑦
图6
《书法》所刊黄道周《致韫生行书札》墨迹本,从头至尾,无不依样画瓢,亦步亦趋,用笔迟滞,结体拙劣。甚至于还出现不少似是而非、属于文字方面的问题,如“即邸报亦辽阔数行”中的“亦”,几乎写成为“上”字。又:“鹿豕嗷嗷”四字,也有文字上下颠倒、旁加倒置符号之处(而刻本则正确无误)。“仆有闲”的“闲”,差不多书作“闻”字,等等。凡此种种,都难以与黄道周这样的大儒名家书法作品挂起钩来。据此,基本可以下一断言,《书法》所刊墨迹本属于翻临之物。
根据黄道周《致韫生手札》中“新主启运,已踰两月,而红诏不颁,一切文檄,皆不见下”以及“四镇未定,江淮未清,而日寻是非,玄黄再起”等语,可知判断此札作于南明弘光元年(1645年)。所谓“四镇”,分别指淮安、扬州、庐州、泗州等四个重要军区,其主要将领分别为黄得功、刘良佐、高杰以及刘泽清。
至于上款之“韫生”,《宝晋斋碑帖集释》编者的解释是:“徐耀(1592~1641年),字韫生,号蓼莪,江苏海安人,崇祯元年(1628年)进士。”但问题在于,既然徐耀的卒年是公元1641年,而此札又可以确定为黄道周弘光元年(1645年)所作,则此处所谓“韫生”绝不可能是徐耀。查明末名臣黄淳耀(1605~1645年),亦字“韫生”,则此札写给黄淳耀,或当无疑。
三、倪元璐《珠沉玉碎帖》亦为翻临本
倪元璐《珠沉玉碎帖》刊于《书法》⑧及《翰札菁华·明清名贤手札》,帖文如下:
昨小睡起,始见台教,知有珠沉玉碎之痛,不胜惋愕。虽然数□也,在台翁,不过《八子七壻图》中少添一队耳。爱女甚男,安昌之言不足听也。愿宽遣珍重。欲至慰,为客所殢,辄此效忠。老母命笔致候。夫人亦同斯见。元璐顿首。(图6)
倪元璐此札属于小品,无上款,亦不知作于何时。此帖与前文所述黄道周《致韫生手札》,除了见刊于《书法》之外,还一同被收入《翰札菁华·明清名贤手札》中,二札均为朵云轩所藏。
与倪元璐的书法真迹相较,其实是不难看出此帖的症结所在的。因为,该帖用笔迟疑,线条臃肿,气息恶浊,根本不具备倪氏书法的飞动跳荡、奔腾连贯的气势,在在都显露出书写者的矫揉造作与不自信。笔者检读《天香楼藏帖》卷五时发现,《珠沉玉碎帖》赫然在列(图7)。有比较才能有鉴别。既有此刻帖,墨迹本所存在的弊病暴露得更加充分,诚如杜甫《丹青引》所言“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
不难看出,《天香楼藏帖》刻帖第四行的顶端有残泐之处(当缺一字),墨迹本亦付之阙如。而且,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由于墨迹本的书者不能准确解读第五行“不过《八子七壻图》中少添一队耳”一句的内涵(笔者按:“八子七壻”,指唐代名将郭子仪拥有众多的儿子女婿,后人常以此入画),尤其是不能认读句中的“添”为何字,故而将该字写得非驴非马,严重失真,令人难以卒读。同样的情况,在“殢”字上面也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另外,再将帖末“顿首”二字稍作对比,便可看出该帖刻本与墨迹本之间高下立判,几同云泥。此墨迹本翻临自《天香楼藏帖》的痕迹极为明显,二者之间的关系其实不言自明。
图7
注释:
①《书法》2005年第6期。
②《书法》2009年第9期。
③《翰札菁华·明清名贤手札》,上海书画出版社,2007年6月。
④《黄道周书法名品》,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年8月。
⑤何福安编著《宝晋斋碑帖集释》,黄山书社,2009年12月。
⑥田振宇著《从枫泾到无为—清刻〈望云楼集帖〉与〈灵飞经〉》。《湖上》总第二期,中国艺术家出版社,2013年。
⑦容庚编著《丛帖目》,卷八,中华书局香港分局,1986年9月。
⑧《书法》2013年第8期。
(责任编辑:牧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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