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的建构与溃败
2017-05-31贺仲明马玲丽
贺仲明+马玲丽
摘 要:知青一代有强烈的身份認同意识。在一定程度上,知青文学参与了这一身份的建构。知青作家通过伤痕/苦难叙事和理想/英雄叙事,建构起知青的基本身份特征。知青身份建构是知青作家在面临现实和文化困境时,寻求自身同一性和社会同一性的结果,与时代文化也有密切联系。知青身份认同带有遮掩性和强烈的功利性需求,无法形成真正的自我认知,在时代环境变化后最终只能走向溃散。身份认同意识对知青作家的创作具有深刻的影响:一是促进了知青作家的文化身份自觉,意识到新文学对传统和民间的疏离和偏执,开启了“寻根文学”;另一方面,受社群文化的封闭性和排他性影响,创作视野不够开阔,思想高度有较大欠缺。
关键词:知青作家群;身份认同;知青文学
作者简介:贺仲明,男,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马玲丽,女,南京晓庄学院文学院副教授,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7)03-0105-06
近年来,关于知青运动和知青作家的研究成果丰硕,但从身份认同角度来考察也许具有独特的新意。身份认同理论是近年来兴起的西方社会学理论,以阿尔弗雷德、埃里克森、吉登斯、泰勒等为代表的学者们,深入关注处在高度体制化的现代性情境中的人特别是青少年的成长和发展问题,考察青少年在进入社会过程中的复杂心理状态,以及社会与这种心理之间的互动关系。知青作家的生活和创作都密切关联着其成长和发展过程,与其身份认同有着非常复杂而深刻的关系。
广义说,“知青”包括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自愿或被迫从城市下放到农村或建设兵团务农的年轻人。但由于大规模的知青运动兴起于1968年到1975年,因此一般的知青概念都指称这一群体。这些人曾是红卫兵运动的参与者或见证者,之后,他们被集体安排进入乡村,在那里度过了数年至十数年不等的时光,“文革”结束后才完全回城。由于错过了最好的教育时光,许多知青在之后的中国改革中没有得到很好的境遇,但这一群体的自我认同意识特别强烈,对他们来说,是否当过知青,已经成为具有相互关联的重要标识。“‘您哪届?‘六六。您呢?……陕北,延安。这就行了。我们大半身世就都相互了然。这永远是我们之间最亲切的问候和最有效的沟通方式,是我们这代人的专利。”[1](P122)在三十多年之后的今天,当年的知青们大多已经年过花甲,他们仍然经常举行纪念活动,以骄傲的口吻回顾这段独特的生活经验和身份记忆。
这一身份当然首要来源于他们独特的生活经历,但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盛极一时的知青文学也提供了特别的贡献。换句话说,那些具有知青身份的作家,在知青文学中表述了他们的独特经历和感受,对这一群体进行了深刻的塑造,强烈地促进了他们的自我认同意识。如赵园曾说,“五四时期过后,难以找出足以与之相比拟的生动地展示一代人文化姿态的表述行为”[2](P193),社会对知青一代的认知,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知青作家不厌其烦的自我建构,来自于知青作家具有强烈自传色彩的文学故事。据姚新勇对20余种刊物在1977至1989年间发表知青题材作品的统计数据,知青文学在1979至1982年经历了一个写作高峰,此后逐渐衰退。[3](P77)这股创作潮流恰好出现在知青返城的最初四年间,它们都一致地以回忆方式记叙知青岁月中的种种遭遇和经历。它们是“关于一个集体过去全部认识 (实物的、 实践的、 知识的、 情感的等)的总和”[4],是一次社会学意义上的集体记忆构造。
事实上,知青作家大多具有这方面的明确自觉。如梁晓声说“我们是独特的一代”[5](《题记》),称自己创作知青小说的目的是“歌颂一代知青”,给他们“树一块碑”“加一块砖”,因为“被卷入这场运动前后达十一年之久的千百万知识青年是极其热情的一代,真诚的一代,富有牺牲精神、开创精神和责任感的一代”[6]。晓剑也声称,“我在写下每一个字时,想到的都是我们这一代人”[7](P246)。他写《中国知青秘闻录》是为了“寻找一下众多的被文学长廊淡漠、冷落和遗弃了的知青弟兄们”[8](序,P2)。进入新世纪,作家们集体代言的意识依然强烈,邓贤《中国知青梦》的创作,同样是为了怀念那个年代的“我们”:“这是一本属于我们自己和那个时代的书。谨以此书,祭奠所有在辉煌的噩梦中悄然死灭的青春,谨以此书,献给所有留在昨天和走进今天的同龄人。”[9](《题记》) 可以说,作家们的知青文学创作,基本上不是作为单个个体在写作,而是自觉承担群体代言人的角色。他们所完成的也不只是自我,而是一个群体形象的塑造。
具体说,知青作家所完成的知青群体塑造具有以下特点。
其一是伤痕/苦难意识。伤痕/苦难意识渗透在几乎所有的知青文学中,但最集中的体现还是在1980年前后的“伤痕文学”潮流中。以《生活的路》《萱草的眼泪》《枫》《聚会》《一个冬天的童话》《我们这一代人》《我曾经在这里生活》《西望茅草地》等为代表的知青文学作品,通过回忆或者重返“故地”,对下乡经历,不约而同地发出青春被耽搁、理想受愚弄、真诚被欺骗、人格受侮辱、精神遭摧残、生命遇毁灭的痛苦哀述,营造出苦难性质的集体记忆。它们是时代伤痕文学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其二是理想/英雄意识。在集中的苦难倾诉之后,知青文学的创作基调有明显的改变。大致以1982年为界,以“悲壮青春”为主题的知青叙事进入读者的阅读视野,它们以悲壮的情调、传奇的色彩和张扬的理想精神,对知青的集体记忆进行了再度书写。梁晓声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孔捷生的《南方的岸》《大林莽》,晓剑的《世界》等是其中的代表作品。它们往往将人物置于鬼沼、荒原、莽林、暴风雪等生存绝境处,凸显出知青主人公们的正义、奉献、牺牲、崇高等优秀品质,从而使读者震撼于他们英雄受难的献身姿态,在对“苦难”的巅峰体味中树立起“知青精神丰碑”。[10]这些作品的问世,特别是它们部分被改编成影视作品,在社会上产生了热烈反响,进一步确立了社会对知青一代的价值认知。
值得注意的是这两种意识之间的复杂关联和内在转换。如前所述,苦难意识渗透于所有知青文学中,但至少在早期,它曾与忏悔意识相伴随。也就是说,早期作家们在叙述其苦难经历时,会伴随着一定的负罪忏悔和哀求宽恕姿态,讲述他们曾经的红卫兵经历对他人的伤害,以及如何为这种历史重负而焦虑,他们的苦难倾诉在一定程度上包含着向社会换取同情和原谅的意图。这类作品有《伤痕》《在小河那边》《枫》《晚霞消失的时候》等。但是,在理想主义和英雄意识的表现中,这种忏悔意识很快消失。这些作品也写苦难,但是在这里,苦难不再联系自我责任,而是关联着自我荣耀。也就是说,苦难也不再是悲戚和过失的体现,而是具有了光荣“洗礼”的内涵——就像曾经广泛流传的阿·托尔斯泰的“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名言一样——它们与其说是痛苦和受难,不如说是锻炼和凸显人物过人心智和高傲品格的方式,它们所带来的不是悲哀,更多的是光荣和骄傲。在知青文学的建构过程中,忏悔的内涵短暂而微弱,理想和英雄的气质广阔而深远,它和伤痕/苦难一道构成了知青书写的基调,也成为知青身份塑造的最主要特点。
阿尔弗雷德曾说:“身份认同几乎总是建立在一种对‘集体记忆的呼唤之上。”[11](P3)知青关于下乡经历的集体回忆,为身份认同提供了一种非常必要的意义情景,构成认同的基础。以此为基点,知青文学通过伤痕/苦难—理想/英雄叙事的历程,不断强化共同的集体记忆,“赋予其(集体记忆)某种情感和价值意义”[12](P9),最终合成“悲壮青春”这一具有积极意义的社会身份,建立起一套完善的关于自我认知和社会认知的意义系统,源源不断地为成员输送价值动力,提供灵魂栖息之地。应该说,知青一代社会身份的建构是成功的,社会对他们的价值认知至今难以超越这个框架,对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社会的文化建构和文学格局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知青作家如此建构他们的群体性身份,有着多方面的原因。最直观的当然是与他们的现实和历史经历有关。他们年龄大体相同,经历、遭遇也相一致,并且思想也比较单纯。因此,他们很容易产生相互的认同,形成群体凝聚力(特别是在精神层面)。特别是“文革”结束后,知青们返回城市,遭遇到共同的现实和精神困境。
从现实层面说,有融入城市的艰难,包括面临着就业、成家和求学等方面的人生困境。就像王安忆《本次列车终点》所描述的,他们普遍遭遇到现实的困厄,迫切需要获得社会的接纳。更重要的是在精神层面。由于他们普遍有过红卫兵经历,当时社会中许多人尤其是老一辈对“喝狼血长大的”知青一代心存责难与疑虑(主要针对红卫兵经历),“没有理由抱怨,只有理由忏悔”“大多数应该永远驱逐,不得返城”“变相垮掉的一代”“你们这一代应该被永远钉在中国历史的耻辱柱上”[13](P616—617),因其有“历史污点”被当作需要审视的异类。这段历史记忆是这些人巨大的精神负担,也是他们最不愿提及的隐秘伤痛。
在如此困境下,很显然,他们想要迅速被社会接纳,就必须对内外裂缝进行修补整合:规划群体价值内涵,以建立自身过去、现在、未来的合理性和连续性,与社会其他群体和谐相处等。也即是说,“一种共享的/集体的表征,它关乎的是‘你是谁,‘你应该怎样行事才是恰当的”[12](P4)。在伤痕/苦难—理想/英雄叙事的序列中,知青文学身份建构表现出内在的心理逻辑:用“伤痕述说”获取了与“文革”受害者的同路人资格,继而以“青春无悔”确定其情感和价值内涵,最终达成有积极意义的社会认同,弥合自身文化裂缝,建立起社会与个体的同一性。
现实之外,内在的理想主义也对知青的自我建构产生深刻的影响。知青们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文化氛围中长大,理想主义和集体主义思想是时代给予他们的最基本的心灵滋养,也深刻影响了他们的人生道路和价值选择。正因如此,对知青文学初期的苦难叙述,一些知青并不认可,所以,在苦难叙述进入一定階段后,一些作家开始了理想和英雄叙事,从而更完整地表达了这一群体的精神欲求。
如果说知青通过“伤痕/苦难叙事”取得了和社会其他成员一致的、进入新时期的“通行证”,知青一代的社会身份尚未明确,那么,知青文学对知青经历的“理想/英雄苦难”性书写,有选择性地远离残酷政治斗争的中心,在与大林莽、沼泽地、暴风雪等自然绝境之处抗争中,抽象出 “理想”“精神”等人性中积极的品性,“这种品性意味着,不管这个世界如何无聊、让人沮丧,毕竟会有美好的、珍贵的、值得为之感动的东西存在”[14],这一现象在社会认同理论中被称为“最大化内群的积极特异性(positive distinctiveness)”[12](P66—67)。知青文学对自身身份的建构,远离历史事件本身的是非对错,用抽象的理想性和精神性弥补了知青人生经历与文化身份的巨大裂缝,框定了“我们是谁”或者“我们不是谁”的界限。“苦难的一代”“激情的一代”“英雄的一代”跃然而出。
需要指出的是,知青社会身份认同还呼应了当时社会各界“走出文革”的时代共识。长期混乱之后,社会期待的是安宁、回归,是慰藉,是同情与被同情,而不是反思,不是自我忏悔。因为如果要求反思和忏悔,那么有罪的人太多了。从严格自审意义上说,那个时代绝大部分的人都是民族灾难的共谋者。也就是说,知青文化身份的建构,符合时代要求的“‘正确的方向”[15](P35—37),那就是与整个拨乱反正的社会环境达成和谐,将知青塑造成奋然觉醒的斗士或逆境中奋起的青年一代,它们契合时代的主流文化潮流。
一定程度上,知青文学所主导的社会身份认同获得了成功。它帮助许多知青个体寻找到了心灵的依靠和自我信心,也获得了社会对他们身份的积极认知。在老作家冯骥才《铺花的歧路》中,由常鸣代表党向曾经的红卫兵知青白慧伸出了援救灵魂之手,显示了上一代人对他们的谅解。现实生活当中,时任中组部副部长的李锐也明确表达了国家对“老三届”的态度,认为这批人“通过正反两面的经验,更加自觉地把个人的命运同党和祖国的命运连在一起”[16],因而可以委以重任。
从文学层面说,知青的身份认同意识也很好地促进了知青作家的创作。在一段时间内,以知青为中心的文学和影视成为最受社会关注的作品,知青文学、知青作家也成为最具影响力的文学群体,都显示了这一建构所产生的巨大社会效果。事实上,这一身份意识也对这一群体的创作产生了实质性的内在影响。对自我意识的追寻,强化了作家们的身份特征,让作家们结合自己独特的生活和文化经历,深切思考各种文化关系,并产生了深刻而有效的反思,“寻根文学”是其典型表现。关于寻根文学的概念、范围有多种理解,但我一直认为,虽然广义的思想和创作早就存在,但作为一个思潮来理解,它应该是主要由知青作家发起和参与,是具有浓郁的知青文化色彩和创作气息的运动。知青作家离开城市进入乡村,在生活上当然是艰难的经历,但从文化来说却并非如此。与城市文化在“文革”时的高度单一和逼仄相比,乡村文化保留着较大的自由度和丰富性,特别是在比较偏远的地域,它拥有着相对独立的传统和更多的地方文化气息。
如此的文化洗礼,对作家们的人生成长产生了重要影响。许多知青作家都表达过他们对文化和生活的新的感悟。如史铁生在《我的遥远的清平湾》里表达的对宁静、悠远生活的向往。郑义感受到的生命之悠远和依恋:“那里的土地、那里的山水和那里有生有死,至今仍在不断繁衍着的人们,使你感觉到一种非常真切的深深的生命的依托。”[17]特别是张承志,他插队的草原生活深刻地影响到他,让他“找到过至今还感动着、甚至温暖着自己的东西”[18](《后记》),他后来文学和人生道路的巨大转变与之有不可分割的关系。而且,它也让知青作家们深刻领悟到乡村平淡而又执着前行的历史,以及其坚韧的文化意义,使他们突破了新文学对传统/现代、愚昧/文明、落后/先进的认知框架,自觉思考新文学对传统文化矫枉过正的弊端。韩少功率先提出“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文化的土壤里”[19],郑万隆、阿城、李杭育、郑义、王安忆、史铁生等纷纷响应,试图从传统和民间寻找现代社会民族文化和精神重建的历史依据,从而兴起了声噪一时的寻根文学运动。从根本上说,寻根文学是知青作家乡村思考的延伸,也可以说,如果缺乏知青作家对自我身份的深刻认知,当代文学对传统、对乡村的重新认识也许会更长久地被搁置。[20]也正是因为蕴含有这种独特的文化认知,知青文学才会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中产生那么大的社会影响,并将在文学史中留下自己不可遗忘的位置。
但是,我们也不可忽略强烈的身份认同意识给知青文学创作带来的负面影响。最显著的是因社群文化的封闭性和排他性,局限了作家们的创作视野和思想深度。知青文学过多地注视自身,关注其失落的青春,以及理想和激情,却很少看到同一历史进程中其他群体更为悲惨的命运。特别是没有充分关注到知青生活对农村的负面影响,以及负面化的知青生活和人物。在个别作品中,如乔瑜的《孽障们的歌》、张抗抗的《隐形伴侣》等,也书写过庸常、卑鄙的知青生活,但无论数量还是影响力,都与集体化的悲壮青春叙事完全没有可比性。事实上,即使是这些对知青负面因素有所揭露和批判的作品,也将罪恶归结于苦难的命运,表现出过多的同情和包容态度。张抗抗是难得的自觉偏离知青中心叙事、致力于人性批判的作家,但从《隐形伴侣》“以恶抗恶”生存哲学的微妙的体谅中,同样也能感觉到这种批判的迟疑和困惑。对此,一位知青学者不无悲哀地说:“知青作家始终没有像西方现代青年厌恶战争那样去厌恶这场上山下乡运动,没有对它的反动本质给予充分揭示,实在是令人失望的。”[21]
知青身份是红卫兵身份的延续,也就是说,要再现知青一代的成长历程,红卫兵经历应该构成重要的叙事起点,但狭隘的群体认同却将之抹杀,将记忆停滞在农村或兵团生活,从而使知青题材的文学创作缺乏“前传”,时时有“欲言又止”的尴尬,情节和人物难以充分展开,影响作品的深度与广度。知青文学的忏悔叙事中,人物的过去只是作为自我救赎和辩解的前提,或者说,它自我辩解的部分被扩大了,自我反思的部分却被弱化了,读者看到的是不充分的人,是缺失过去的人。老鬼的《血色黄昏》是少见的全景式展示从红卫兵到知青的生命流程的作品,写尽了一代人真实的血泪史,出版后好评如潮。尽管如此,主人公在长达八年的时间里不屈不挠的伸冤行为,仍然是受害者向体制寻求庇护和认同的心态,极大地淡化了批评色彩。所以,从根本上说,知青的社会身份认同并非深刻理性思考、深度灵魂剖析的结果,相反,因遮掩“不光彩”的过去,祈求社会接纳的功利性需求,使认同背后隐藏着深刻的虛妄和软弱,未能形成真正成熟而独立的主体意识。这决定它是不可能真正持续深刻地发展的。
溃散很快到来。身份认同的自我缺失是关键内因,而逐渐发展和开放的社会文化则成了导致认同溃散的重要外在背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和八九十年代之交的中国社会,经历了几次断裂性巨变,历经政治的、文化的、经济的多重变奏,理想精神被严重腐蚀,取而代之的是物质实用主义文化,社会时空的连续性被打乱,人们关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认识格局被不断打破,革命政治话语轰然坍塌,与之相适应的是人们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的重大改变,社会价值标准趋向多元化,蒙在历史上的各种面纱被渐次揭开,真实开始裸呈出来。在这样的语境中,建立在政治神话之上的知青的社会身份,已经很难再保持其相对的统一性和和谐性。知青作家们苦心构筑的“英雄”“理想”等价值话语,逐渐显示出荒诞性。当初的神圣,现在成了嘲弄;当初的牺牲,现在成了玩笑。这一切,决定了知青书写只能最终走向建构的反面——对自我的解构,并走向集体的溃散。
事实上,以“苦难”“悲壮”为中心价值的知青的社会身份认同,只在1980至1982年这个时间段里保持了大体上的统一性和延续性,经历了短暂的认同和谐之后,从1983年始便迅速走向分裂和溃散。最显著的表征是知青题材文学作品的数量急剧下降。经历伤痕和反思的喧嚣之后,知青作家的创作生命迅速地走向凋零,阿城、马原、孙甘露、李杭育、郑万隆、陈村、朱晓平、孔捷生、张蔓菱、叶辛、晓剑、竹林、礼平等曾在八十年代前中期文坛活跃一时的作家,进入到九十年代后基本处于停笔状态。张承志、史铁生、王安忆、韩少功等是知青作家里成就最大的,但支撑他们走得更深更远的是主要来自宗教、哲学、民间文化、城市文化中的精神资源,而非知青经验。而另一个不那么显著却更深刻的表征则是文学书写内在的自我颠覆。也就是说,进入到八十年代末之后,知青文学中出现了一种具有强烈反讽和自嘲色彩的创作,它不只是颠覆了理想主义和英雄书写,而且更致力于还原知青生活的庸常化,揭示知青生活的阴暗面和卑微面。较早如李晓的《屋顶上的青草》《浪漫主义者和病退》、老鬼的《血色黄昏》等作品,充分还原知青生活的庸常化,稍后有李锐的《北京有个金太阳》《黑白》等作品,更以充分的个体化书写力图揭示知青运动的虚妄和对人心灵的异化。这些作品构成近年来知青文学不可忽略的一部分,也在根本上解构了之前知青文学建构起来的群体身份特征。
知青身份從建构到溃散,是时代多种因素的产物,虽然存在着许多虚妄和缺憾,但并不能断言其毫无意义。它包含着知青一代对自身、时代、历史的紧张的思考和求索,而每一次得与失、成与败、聚与散,都意味着思考的新起点。从这个意义上说,溃散并不意味着结束,而是新的开始。知青作家亦在对自身命运之痛的深切体验中,在价值破碎与重铸之间的上下求索中,在不断与自我和外界的对话中,逐渐走向成熟和睿智。进入到新世纪之后,韩少功、王安忆、张承志、史铁生、李锐等知青作家的创作又有了很多新突破,昭示着知青文学创作面向未来而敞开,具有无限可能性。这一点,正如张抗抗所说,“所谓的知青题材小说,不仅没有穷尽,也许才刚刚开始——那是由于我们对自己和历史的认识,始终在寻找新的起点”[22]。
参 考 文 献
[1] 金大陆:《苦难与风流》,上海:上海科学院出版社,2008.
[2] 赵园:《地之子》,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3] 姚新勇:《主体的塑造与变迁——中国知青文学新论(1977—1995年)》,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00.
[4] 艾娟、汪新建:《集体记忆:研究群体认同的新路径》,载《新疆社会科学》2011年第2期.
[5] 梁晓声:《年轮》,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
[6] 梁晓声:《我加了一块砖》,载《中篇小说选刊》1984年第2期.
[7] 晓剑:《血色》,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1996.
[8] 晓剑:《中国知青秘闻录》,北京:作家出版社,1993.
[9] 邓贤:《中国知青梦》,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9.
[10] 蔡翔:《对确实性的寻求——梁晓声部分知青小说概评》,载《当代作家评论》1985年第6期.
[11] 阿尔弗雷德·格罗塞:《身份认同的困境》,王鲲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
[12] 迈克尔·A. 豪格、多米尼克·阿布拉姆斯:《社会认同过程》,高明华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13] 者永平:《那个年代中的我们》,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1998.
[14] 刘小枫:《关于“四五”一代的社会学思考札记》,载《读书》1989年第5期.
[15] 查尔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韩震等译,北京: 译林出版社, 2001.
[16] 忻剑飞:《承先启后这一代——有感于〈起用一代新人〉》,载《读书》1986年第8期.
[17] 郑义、李锐等:《地方色彩与现代意识——山西作家七人谈》,载《文学自由谈》1988年第1期.
[18] 张承志:《老桥》,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4.
[19] 韩少功:《文学的“根”》,载《作家》1985年第4期.
[20] 贺仲明:《“归去来”的困惑与彷徨——论八十年代知青作家的情感与文化困境》,载《文学评论》1999年第6期.
[21] 王安忆、陈思和:《两个69届初中生的即兴对话》,载《上海文学》1988年第3期.
[22] 张抗抗:《时不时回头看看》,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03年第9期.
[责任编辑 马丽敏]
Abstract: Social identity is an important phenomenon in literature of the educated youth. The narrative evolution from scar to ideal and to hero, constructs the educated young generation positive significance of social identity. The goal of identity is to solve their real material and cultural dilemma. Because it combines strong utilitarian demand, or the value is false and weak, and unable to form the real thoughts, it has to go to pieces in final. Identification consciousness influences their literary creation: one is to propel the identity consciousness of the youth, realizing the alienation and stubbornness of the new literature from tradition and folk art, and starting “root searching literature”; the other is the limitation of creation view and lack of high level of thinking due to the closeness and exclusiveness of community culture.
Key words: educated young writers, Identity, literature of educated you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