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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童年

2017-05-31阿库乌芝

民族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爷爷母亲

阿库乌芝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来了,新年也就近了。

腊月初八在北方是个重要节日,那里的人叫它“腊八节”。临近腊八的前几天母亲总会在附近的集市买各种各样的米。有大米、小米、糯米、黑米,还有些我叫不上名字的。买这些米做什么呢?当然这和本地的风俗有关,就是制作腊八粥。

腊八粥里面放的是各种干物,说是用来敬奉农神,祈求风调雨顺,年年丰收。腊八前一晚,母亲把买来的米混合其他干物一起洗干净,然后用水浸泡几个小时,这样做是为了让腊八粥更加粘稠,煮起来更容易熟。

腊八早上,鸡还没叫,母亲就从炕尾迅速起来了。北方的腊月正处在三九,都说数九寒天,大地就会生出一道道口子,小孩儿手上的冻疮也泛起红斑。有耄耋老人的家庭是最怕数九的,春节前后谁家都不希望添了丧事的。从小我一直听着这样的顺口溜: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可想而知,三九四九是数九当中最寒冷的。在冰天雪地的腊月家里就依靠着一个宽大的土坯炕过冬,这个土坯炕长四米宽两米,上面铺了芦苇编的炕席,炕席上面还铺了一层炕被。说起这个土坯炕可是父亲的骄傲,村里不少人都知道父亲修炕的手艺。修炕是很讲究的,炕洞修不好的话,灶膛燒火时产生的烟就不会往后走。只要一生火,炕沿和灶台就到处漏烟,搞得屋子里乌烟瘴气的。实在呛得没法的人家就会在房顶的烟筒上按个抽烟机,为了节省抽烟机和使用抽烟机损耗的电费,父亲就把修炕的手艺学得那是没得说。

母亲每天都把灶膛里的火烧得旺旺的,晚上我跟弟弟睡在炕头就不会被冻醒。母亲起来后我听到动静也就跟着醒了,我把被子蒙在小脑袋瓜儿上仔细的听着外面。我睡炕头弟弟睡我旁边,外面的锅台跟我只隔着一个纸窗户,纸是糊在木框上的,包括屋子的顶棚也是这样糊上去的。当时的老房子是很少有人家用得起玻璃窗的,一年四季无论风吹雨打都是靠着这薄薄一层窗户纸遮风挡雨,半透明的窗户纸能遮住什么呢?其实更多时候是母亲用小小的身体挡住的。

母亲的一举一动我听得真真切切,有时母亲灶堂的火还没点燃我就馋得不行了,迫不及待裹着被子站在炕头的窗台上,吐点唾沫在冻得通红的小手上,轻轻地把窗户纸捅一个小洞,再把那双贼溜溜的小眼睛对准小洞往外看。再看这扇隔着外屋的窗户,除了被风刮破的那几个大洞,都是我的杰作呢,好像我说起来还骄傲了几分似得。每次我趴在窗子后都会被发现,母亲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直忙她的腊八粥,因为她知道我是被饿醒的,不是因为别的。

母亲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要把灶膛里的火烧燃,引火儿是一把麦秸,清晨火柴划燃的声音如此响亮,只听刺啦一声,火苗就照亮了整个外屋,我的世界也跟着亮了起来。

有句俗话这样说的,谁家的灶囱先冒烟,谁家的高粱就先红尖。母亲每天巴不得地里的庄稼长得又快又壮呢。粮食是家里的主要收入,家里满满的两个粮仓装的全是玉米和小麦,至于吃不完的,等到第二年新粮食收获时就会粜掉陈粮来补贴家用。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机会母亲当然会抢到别人前面。

母亲用炊帚洗干净灶台上蹾着的大铁锅,炊帚是父亲用高粱穗做的。冬天外面冰天雪地找不到活做的时候,父亲就把玉米地里插种的高粱搓好,用来刨笤帚炊帚拿到集市上卖,一把笤帚能够卖四五块炊帚能卖两块钱呢。这门手艺好像在农村也快失传了,种高粱的地被政府规划了,高粱还哪里来呢。那大铁锅直径有八十公分宽,看起来比她的身体还大。母亲把两个水桶挂在扁担上准备去院子里的大缸里挑水,扁担的钩子有些长,母亲的个子有些矮,她踮着脚一步一步走出去。被冻得硬邦邦的水桶总是在母亲挑起的扁担上唱起歌来: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

冬天的北方夜晚气温零下二十度,被草帘子包得严严实实的储水大缸,晚上还是结了冰,旁边二十多年的压水井更是冻得一点水也压不出来。母亲抡起锈迹斑斑的水舀子就往水缸里砸,还好冰不是很厚,三两下就把冰砸开了。水缸里的冰碴我们还拿来当冰糕吃,现在想想真的是不嫌冷啊。舀满两桶水母亲几步小跑就挑到了屋里,她把水一古脑倒进大铁锅,加入泡好的各种米,还有红枣、燕麦、红豆、花生,总共要用八样食材,经济条件好些的时候,母亲会用板栗、菱角代替花生和小麦。总之从我吃腊八粥的记忆里,板栗和菱角是不常见的。

母亲一米四几的身高,干起活来十分麻利,满满一大锅腊八粥在旺火下慢慢熬煮,为了粥的味道更浓稠,母亲一直坐在灶膛旁边加柴,因为这个柴是不禁烧的。平原地区找不到那么多木柴,秋天收割完玉米,我们就要储备一个冬天的柴火了,那时玉米秆是最抢手的,家家户户都赶着驴车去地里拉柴。用铁镐一根一根从坚硬的泥巴地里刨下来不说,还要装上驴车拉回来,在自家大门口垛成一个跟墙一样高的柴垛。可见作为农民不劳动就有活活被冻死的可能了。包括玉米皮,小麦秆,棉花秆,都是过冬急需的柴火。谁家门口的柴多,谁家就能暖暖地熬过漫长的冬天了。

那年爷爷得了一场大病,为了给爷爷看病驴和小拉车一起卖了。我们烧的这些柴,是母亲在一公里外的田里用自己编的柳筐一筐一筐背来的。母亲来北方的年头不多,手艺却学了不少。编筐头的手艺是跟隔壁的闫爷爷学的,河沿上刚割来的柳条一捆一捆的靠着墙头晾晒,趁着柳条韧性十足正是编筐头的好时机,筐底是决定一个筐头好坏的重要部分,那时母亲一天能编五六个,除了自己用的还有送给亲戚朋友的。当然柳条也不是谁想割就能割的,要提前去村上的大队申请,大队同意了才可以去,不然早就被割完了,哪还轮得上我家。有些富裕的人家已经开始烧蜂窝煤取暖了,也就屈指可数的那几户。北方的冬天没有柴的话孩子和老人是最难熬的,虽然我也是小孩,但不觉得有那么冷,可能那时还有家,还有母亲。

八种食材在铁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香气扑鼻。我整个小身子在被子里呆不住了,光着小屁股,半穿着父亲的大船鞋就往外跑,母亲看我馋得不行,就拿勺子舀一点塞到我的小嘴巴里。我拼了命的往勺子里舔,那个勺子比我的脸还大,为了吃上一口母亲熬的粥,粘的我满脸都是米粒,那小脸粘的跟小花猫似的。

母亲就在我的小脸蛋上亲了两口,脸上立马就不粘了,这个待遇在弟弟懂事后就再也没享受过了。她赶紧把我抱到屋子里,一來是怕我冻坏了,二来是怕我把弟弟给吵醒,这个小家伙只要醒了比我还闹腾,睁开眼就哭,只有母亲干瘪的乳房才能堵得上他一直张着的小嘴巴。

满满的一锅腊八粥熬好了,母亲说这下够我们一家人吃上两天了。父亲,爷爷也都起来了。忙活了大半天这该死的天还没亮,我的小嘴巴里一直嘀咕着什么。

母亲给弟弟穿好衣服,把被子叠好放到墙角,放上四四方方的炕桌,一家五口人盘坐着围着炕头,喝一碗香甜的腊八粥还带着吧唧嘴的声音,肯定是我的臭毛病又犯了。说说笑笑的,日子简单幸福地过着。

那时,弟弟还小,还不会跟我抢吃的。我的碗里会多出好多香甜的板栗,吃不完的时候,我就把上面的粥用舌头舔干净包在袋子里藏起来,留着明天粥里看不到板栗的时候吃。后来弟弟长大了,我碗里的板栗越来越少,就连我偷偷藏起来的几颗也不见了。

父亲是个瓦匠,虽然没读过书手还算灵巧。吃完腊八粥他骑上结婚时买的永久牌大梁杆自行车就赶往工地去了。说起这辆自行车那简直太不容易了,那是他走了一天路去北京市里用购车票换来的,父亲那个年代买粮要粮票,买车要车票,不像现在有了钱除了星星月亮摘不下来,什么都买得到似的。当时村子里能买自行车的人很少,父亲的购车票还是托北京的亲戚拿到的,听说那个亲戚发了大财,六亲不认了,认不认得反正我也没想过巴结他家什么,也就没打听了。

院子里的地面满是白霜,头顶的枣树和槐树结满白花花的树挂,这冰冷的早晨。每次父亲在大雾里渐渐消失,母亲都在门口的大雾里静静地站一会儿才进来,我知道她是在担心什么,这么多年她从没说过。过了很多年,母亲没说的话我替她说了。

时间啊,不知去了哪里。当我不只想在窗子上偷偷看看母亲的时候,当我想去为母亲搭把手的时候,当我再想尝尝寒冬腊月里的腊八粥的时候,母亲不知去了哪里。我坐在大西南的暖阳下感觉比北方还冷,南方没有故事,腊八节像一个传说,在我的脑海里流过来淌过去,我想她时她更像母亲温暖了这个寒冬腊月。

从北方到西南,二十多年的土坯房,院子里的老井,烧得暖暖的土坯炕,我知道我开始怀念一种味道,想念一些事了。

“廿三糖瓜儿粘,灶王老爷要升天。”虽然离过年还有几天,北方的年味已渐渐地浓起来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早已吵醒熟睡的人们,忙忙碌碌中最容易被人遗忘的就是疲惫了。

大西南的天空静静的,只听得到城市的声音,在这个彝族聚集的城市,最隆重的节日就属彝族年和火把节了,春节似乎成了可有可无的节日似的。即使我住的是汉族人家修的房子,也从来没见过有关春节的隆重场面,毕竟这是彝族自治州,春节不被人提起也是情有可原的,更何况在这里我的亲戚朋友都是彝族,如果我说我想过春节,估计又要被他们说,你看,这个被汉化的娃,操着普通话不说,还学人家过春节。虽然他们说的是彝语,大概意思我还是听懂了。

回到这里三年之久,总觉得连回忆的自由都失去了一般,我越来越不喜欢说话。我没听说过春节比较注重的风俗习惯更是没参与过与春节有关的活动。对了,这里春节人们更多的是选择去寺庙烧香拜佛,除了国家法定的春节假期会提醒我春节到了,其他的再没别的什么可以提醒我了。此刻围绕我的都是关于春节的记忆,还有的就是快乐,关于腊八粥的事足以让我潸然泪下,更何况我要说的还有那么多。

廿三北方的风俗就是吃糖瓜儿,祭灶神。

腊月廿一,村子两公里外的集市一大早就热闹起来。太阳出来,已经是九十点钟,母亲把我裹得严严实实的,头上包着她的红花头巾,四四方方的头巾,对折成三角形包在头上,大人们也是这样戴的。母亲生怕我被一点风吹得感冒,我紧紧跟在她身后,走一个小时的路去集市上买廿三要吃的糖瓜儿。

集市上雪白雪白的糖瓜儿,堆成一座座小山,圆圆乎乎的,又脆又甜。我站在糖瓜儿摊的前面,脚一动也不动,这个大集市人们摩肩接踵的,一不留神我就跟母亲走散了。小的时候我不爱哭,好像没什么事情值得我哭似的。我更是不好动,父母去田里干活把我丢在地头上,我一坐就是一个上午。看母亲不见了我就坐在糖瓜儿老板的摊位前数着糖瓜儿:一个,两个,三个。我坐在那不慌不忙的,可母亲却急坏了,回头看我不见了,就在人群中发了疯地呼喊我的名字,这是一个母亲的本能反应,没有什么方式比在街上“发疯”更有效了。还好她走得不是很远,听到母亲的声音我赶紧应了声,她的小身体立马就出现在我面前。母亲看我望着糖瓜儿傻傻地一动也不动,嘴里还流着口水,真的是哭笑不得,只好买了两斤糖瓜儿让我拿着。回来路上我紧紧地抱着那两斤糖瓜儿,就像抱着什么稀罕宝贝一样爱不释手。趁母亲不注意赶紧把小手伸进口袋,迅速拿了一颗塞进小嘴巴里,感觉好像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又香又甜美滋滋的。圆圆的糖瓜儿把我的小嘴撑得鼓鼓的,母亲牵着我的手一路也没跟我说话,好像她又知道我在干什么坏事似的。

廿三晚上要祭的灶神我们叫他灶王爷。灶神是玉皇大帝派遣到人间考察一家善恶之职的官。灶神左右随侍两神,一捧“善罐”,另一捧“恶罐”,随时将一家人的行为记录保存于罐中,年终总计之后再向玉皇大帝报告。廿三晚上灶神就要离开人间,上天向玉皇大帝禀报一家人这一年来所有的日子,又称“辞灶”。那时人们信奉的众多神灵中,灶神在汉族民间的地位最高,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灶台,灶台的侧面供着的就是灶王爷爷,每家每户都要“送灶神”。祭灶时,糖瓜儿和酒是必不可少的,酒是为了让灶王爷喝得忘乎所以,晕头转向,而糖瓜儿又甜又粘,把它糊在灶神嘴上,一来糖瓜儿吃甜了,就不好恶言恶语只能说好话,二来灶神粘住嘴巴,想说坏话也张不开口,只能说个含含糊糊。

祭灶神一般都是爷爷的任务,而我是为了祭完灶神剩下的糖瓜儿和水果凑热闹的,除了满满一盘糖瓜儿还有橘子苹果,每盘装了四个,摆成塔状。爷爷说这么多年了,灶神是不是也像我一样腿脚不灵活了呢?他要做一个天马带灶神上天。爷爷颤颤巍巍用他发抖的双手找来几根高粱秆。这个事情我是不能帮忙的,即使我心里很想帮忙。爷爷说在他还能走动之年,祭灶神的事他必须亲力亲为。说实话我真的被爷爷感动了,八十岁高龄的人,对神灵的信奉始终如一,而现在年轻人心里早已没有了鬼神之说,当然善恶之念也模模糊糊了吧。

爷爷把找来的高粱秆剥掉晒得皱巴巴的外皮,然后一节节划开,他用里面的芯子做马的鼻子、眼睛和四条腿,柔软光滑的第二层皮用来衔接。几分钟一只惟妙惟肖的天马就做好了,我觉得好玩就拿起地上的高粱秆摆弄起来,这个东西看着简单,做起来真的有点困难。爷爷看我坐在地上迟迟不起来,便用剩下的高粱秆做了一个小灯笼,让我到一边去玩,说是要祭灶神了喊我不要添乱,否则灶神会不高兴的。

总之,从我记事起家里凡是有祭祀的事情都要让我站得远远的,而弟弟却可以跟他们一起磕头烧香,祭奉各路神仙。北方的农村是比较重男轻女的,连在祭祀方面都分得清清楚楚。我很不服气,晚上趁爷爷睡熟了,就说是想去茅房,其实是偷偷地跪在灶王爷面前去说了好大一堆话呢,我轻悄悄地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这要是被他们知道了,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那天晚上估计是我有太多的话要说,灶王老爷听得烦了就把耳朵堵上了,这也是为什么我的愿望一个都没实现的原因吧。

“廿四扫尘土”,也就是我们说的扫房子,这个风俗也是由来已久。中国在尧舜时代就有春节扫尘的风俗。按民间的说法:因“尘”与“陈”谐音,新春扫尘有“除旧布新”的含义,其意义是要把一切“穷运”、“晦气”统统扫出门。这一习俗寄托着人们破旧立新的愿望和辞旧迎新的祈求。

一大早,老天爷都还没睡醒,我也在被子里睡得迷迷糊糊,母亲早已做好早饭等我们起床。天冷得干巴巴的还刮着西北风,母一直喊着“快起来扫房子了”。我随声应了几声呼噜呼噜的又睡了,母亲从外屋一边喊一边向我冲过来,一下子把冰凉的手贴在了我的小身板上,我大声喊着“哎呀!妈呀!”母亲一副得意的表情望着我:“好暖和啊,起不起床?再不起我可要掀被子了。”我这小身板哪里受得住这等残酷的刑罚啊,自己乖乖把衣服穿好就出去了。至于弟弟,被抱到爷爷的屋子里睡得那个香啊。

墙上的年画贴了几年也没舍得换,有一张观音像,一张毛主席,还有一张年年有鱼。我小心翼翼揭下来,抹干净上面的尘土,卷在一旁放好。年画旁边贴的是我一年级到四年级的奖状,只有一个是第三名,其他都是第二名。说起小学的成绩,还是值得让父母骄傲的,虽然他们从来没鼓励过我,还总说邻居家谁谁考了第一名,谁谁会做包子,谁谁会做面条。我就是在这种批评教育下一点点长大的,但轮到邻居夸赞我时,他们的笑容就已经出卖他们了。我把奖状用塑料袋遮好,拿了根长长的向日葵的秆子,将扫炕的笤帚绑在上面,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像模像样地扫来扫去。几十年的土坯房再怎么扫依旧是老了。“它生病了吗?怎么咳出这么多尘土啊!”我一边扫一边胡思乱想着。

距离新年还有两三天,家里便开始准备年货了。

村子里通常都喜欢腊月廿六去集市采购年货,四里八乡的人们也都喜欢这个集市。熙熙攘攘的集市就像买东西不要钱似的,一通疯抢之后我小脑袋都快被挤爆了。过年前的这个集是最热闹的,卖衣服的两条街,卖鞋子的一条街,卖糖卖菜的一条街,还有卖鱼卖肉被里被面的,总之过年想用的想吃的,在年集上都能找到。卖鞭炮的也跟着起哄,“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吸引了很多年轻人。每家卖烟花爆竹的都要放上一个上午,哪一家的声音更响亮,哪一家围得人就越多,生意自然也就越好。爷爷总说小闺女爱花,小小子爱炮。弟弟对烟花爆竹那么情有独钟,虽然人不大,见了鞭炮就喊着买,不给买就不动地方躺着下来打滚儿,所以家里赶年集从来不带他,不过父母比较疼爱弟弟,还是给他买了一些烟花。父亲买了他的一捆双响还有一挂初一早上吃饺子要放的鞭炮。我的两朵小头花粉嘟嘟的,漂亮得很,爷爷的大棉帽,也暖和得很。唯独母亲什么也舍不得给自己买,还总说我什么都不缺,等明年再说吧。明年明年,母亲也不知说了多少个明年,才舍得给自己添一件紫色的棉袄,那件衣服我现在还保存得好好的,有时想她了我还会拿出来看看。集市持续到下午三四点才散集,我们背着两大口袋的年货回家了,也算得上是一年的收获吧!

父亲拎着一大块猪肉还有一嘟噜灌肠,一共有二三十斤的样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我看着看着口水就出来了,真是恨不得上去咬两口。毕竟一年没怎么见过肉了,谁见了不流口水才怪。父亲把整块猪肉和灌肠放进了后房檐下的鐵桶里。这个铁桶可是家里的宝贝,一到过年邻居家的猫猫狗狗甚至藏在洞里的老鼠都对它充满了兴趣,当然也缺不了我这个小馋猫。那时没有冰箱,我们就靠这个铁桶用古老的方式储存食物,铁桶里加了父亲从屋后河里背来的冰块。把年货放进去,盖上盖子然后在上面压上几块青砖。北方的冬天长得像个无底洞,零下十几度的温度能够让这些年货很好的保存,这样一来这一桶年货就可以吃到明年开春了。

下午我跟着父亲去村子最南端磨高粱面,现在村村都通电了,家里的手推石磨拿来垒了猪圈,供养了几代人的工具最后拿给猪用了,实在是可惜了。村子南北很长,我家在最北边。父亲把我放在车子前面的大梁上,他车技很熟练身体也很棒,一路上都没停下歇歇,这么长的路硌得我的小屁股生疼。快过年了,磨高粱面玉米面的人真多哩。一大口袋红色高粱在电磨的摧残下几分钟就成了粉末,我们骑车驮回来,父亲把高粱面拌上水放在大笸箩里晾了晾,然后拿出了他独门秘制的高粱秆蒸屉,父亲说“要吃上好吃的年糕,必须要用这个秆蒸屉”又大又笨重的秆蒸屉放进那个养了父亲大半辈的铁锅里,这样一口锅蒸出来的年糕怎能不好吃?秆蒸屉的上面放好洗干净的白菜帮,为了防止年糕蒸熟后粘到秆蒸屉上。白菜上面铺了一层红豆,象征红红火火。重头戏在后面呢,几十斤的高粱面拌上自己家枣树在八月十五打下来的小枣。枣树从我记事的时候就有的,是最晚发芽的树木,每年我们都盼着枣树快快发芽,秋天就会有果子吃了,一串串的小红枣挂在离墙头不远的地方,枣子熟了,树上有一种绿毛怪物是非常令人毛骨悚然的,农村人都喊“会儿会儿”它身上的毛只要粘在皮肤上就别提有多疼了,不管是药酒还是什么都减轻不了那火烧火燎的疼痛。所以啊,到了打枣子的时节人们都要全副武装起来,当然我也不除外。那时我虽然年龄很小,爬墙摘枣的本事可厉害着呢。爬上二十厘米宽的墙头还会在上面跑上几圈,现在不要说爬墙了,走个路都快走不稳的样子了。父亲把一笸箩高粱面全部倒进锅里,经过两三个小时的大火蒸制,清香软糯的年糕总算好了。爷爷年龄大了牙齿不好,最喜欢吃年糕,我还总喜欢学着爷爷把年糕串在筷子上蘸着白糖吃,就像吃冰糖葫芦一样。

父亲说,做年糕的火候是最讲究的,你们已经学不来了。趁我现在还能扭动,以后扭不动了可能就吃不上这个味道了。当时,蒸好的年糕放冷后被切成一块一块的十分均匀,一古脑也放进了房檐后的铁桶里,等吃的时候蒸一蒸就像刚出锅的一样,至于这个桶光顾最多的人就属我和弟弟了。

社会发展越来越快,电冰箱的普及代替了传统的方式,再加上全球不断变暖,北方也很难得看到大雪纷飞了。记忆中的雪总是来年开春才化完。每次过年我还会偶尔回到北方,只是过年再看不到一大坨一大坨的过年肉和房檐后的大铁桶,年糕的味道也是那些年的事了。

盼来盼去,终于盼到除夕。

我们都说年三十,其实这一天还不算过年。关于除夕有一种传说:是古时候有个凶恶的怪兽叫夕,每到岁末便出来害人。后来,人们知道夕最怕红色和声响,于是年三十晚上,家家户户贴红春联,燃放爆竹,来驱除夕兽,以求新的一年安宁。这种习俗从此流传下来。这天,是人们吃喝玩乐的日子。除夕的美食足已把我诱惑得神魂颠倒,才不去关心那些呢!

除夕早上,四合院就散发出各种美食的香味了。

我们家一直保持着一个习惯,除夕的中午一定要吃猪肉炖粉条,我们土话说炖菜,那是父亲的拿手好菜。一说起父亲的炖菜,村子里很多人都知道,就连村长都点名吃我父亲做的炖菜。三四斤的五花肉切成一片一片的,薄厚均匀。父亲做了十几年的饭,刀工和厨艺比起专业厨师真的是毫不逊色。我坐在灶膛边不断往灶膛里加着火,父亲说熬糖色的手艺你一定要学了去,看炖菜香不香主要看糖色熬得好不好。我坐在旁边洗耳恭听,把这些话牢牢记在心里。放多少糖,加多少油,用什么样的火候,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以后只有我能传承父亲这个手艺了!

父亲舀了一勺油放进锅里,然后加了三勺白砂糖,勺子不断搅动,随着气泡的爆开,白糖不斷熔化,起初白色的糖几秒钟就变成暗红色。父亲看着糖色说,气泡没了,糖浆渐渐清澈,这样就差不多了。这时候火就要小一点,把五花肉放进来慢慢煸炒。这样一盆五花肉倒进去,几秒钟就翻出了香味,肉的颜色慢慢被糖色染红,肥肉慢慢炸出了很多油脂。父亲舀了四五舀子水倒入锅里,加入葱姜蒜八角提味,盐要等肉七八分熟再放,这个我记得十分清楚,一大锅炖菜,经过小火慢炖香味充满了整个屋子。我是最勤快的,一直守在灶膛旁边,时不时就会问父亲:“快熟了吗?我尝尝是不是熟了!”我用筷子夹起一块肥肉就往嘴里放,完全忘了它是从沸腾的锅里拿出来的,烫得我的小嘴巴一张一合,像个小哈巴狗在那呼哈呼哈地喘气。肉熟了,加了一把红薯粉用余火再焖二十分钟就可以出锅了。

除夕的午餐是每人一碗炖菜,炖好的五花肉肥而不腻,里面的粉条十分劲道,除了这两样里面还放了父亲亲自炸的豆腐泡,咬上一口鲜香的肉汁流上一嘴,那味道在其他地方绝对吃不到的。

后来条件好点了,生活水平也跟上了,除夕那天我总跟父亲说怎么年年都吃炖菜啊?吃了这么多年有点吃腻了。就这样一番话让无比坚强的父亲含着泪对我说,孩子!父亲老了不中用了,我做了几十年的炖菜,已经不会做别的菜了。除夕是很忌讳说脏话或者掉眼泪的,我知道父亲是会做很多菜的,从那以后父亲在的时候,每过春节我们还是保持老的习惯吃着炖菜。父亲离开了,虽然我学会了这门厨艺,但在除夕时候从来没有用过,我害怕我做不出父亲的味道,同时也害怕失去这种味道!

午饭过后我会抢着做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贴春联,贴福字,贴年画。

别看这么简单的事情,里面的学问可多着呢。我用面粉在火炉上打了糨糊,把对联什么的,一张一张地刷上糨糊。父亲总提醒我,贴春联要从里往外贴,屋里的门框上贴了,然后是院子里的,水井上贴“井泉龙王”,猪圈上贴“肥猪满圈”,羊圈上贴“六畜兴旺”,粮仓上贴“丰谷满仓”,车上贴“人车平安”。那时我还不怎么识字,最搞笑的一次就是把“肥猪满圈”当成“阖家欢乐”贴在了屋里,真的是让人笑掉大牙了!除了贴这些最主要的就是贴大门的门神。贴门神,历史悠久,然地方不同,时代不同贴用的也不同。我们这多用白脸儿的秦叔宝和黑脸儿的尉迟敬德。这样做以祈人安年丰。

除夕这天还算比较忙的,除夕前要把所有事做完,到了正月里人们不能做其他活,说是正月里做活会劳累一辈子。

母亲有时闲不住,大年初一都会做点什么,所以一辈子都没闲下来。除夕晚上,母亲在准备初一早上要吃的饺子,我也在一旁凑这热闹。母亲总说,过年吃的饺子你就不要添乱了,包不好煮破了不吉利。我说,我不是添乱,只是看您太累了帮帮忙而已。任我好说歹说母亲就是不同意我动手,我就在旁边一直看着,学着母亲的一举一动。除夕包饺子用的面和馅儿一定要剩下,说是年年有余才好。母亲和好面,有三四斤的样子,一盆猪肉韭菜的饺子馅也做好了,这时父亲过来了,说是帮着压片,他俩一唱一和的,一个个晶莹剔透小巧可爱的饺子一圈圈摆在排帘上。

包饺子的时候母亲特意在里面放了一枚硬币,说是谁吃到了,一年都会平平安安而且有钱花。每次我为了吃到这枚硬币,为了有钱花,初一早上就拼命吃饺子。

“平时你不怎么吃饺子啊,怎么今天这么积极?”母亲说。

“今天的饺子好吃,肉多。”我回答。

其实谁又不知道我的小心思呢!饺子准备好了,一家人挤在炕头看春晚。此刻才是真正的一家团圆,所有的事情都暂且放一放,没有比此刻更重要的事了,这种方式又叫守岁。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外面风大,高频道的信号不好,我死死地一直盯着里面看也不知道在演些什么。这一刻也不需要看里面演了些什么,只需要感受就好!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争先恐后的鞭炮声四起,寂静的小村庄被吵醒了,新的一年又有了新的愿望,而我只希望这个温暖的家一直在。

大年初一,必须趁天没亮就起床,母亲烧了一大锅开水把饺子慢慢地摇进锅里,煮沸了的饺子就像鱼儿在水中翻起浪花。“南边来了一群鹅,噼里啪啦滚下河”这是爷爷经常考我的,是形容饺子下锅的一个谜语。“捞饺子喽!”母亲喊。父亲把鞭炮挂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用一根燃鞭炮的香对准鞭炮的火芯呆了几秒钟就往屋里跑,鞭炮声掩盖了一年所有的悲伤,此刻除了鞭炮声过后的欢笑再听不到其他声音了。

吃了饺子就赶紧准备拜年了。

弟弟跪在地上给爷爷磕了头:“爷爷,新年快乐,长命百岁。”弟弟从小就机灵,嘴巴甜。爷爷赶紧掏出红包给了压岁钱。至于我是没有压岁钱的,农村女孩子是不能拜年的,初一早上母亲偷偷塞给我一块钱的压岁钱,还生怕被弟弟知道。

“今年考了第二名,就只能给一块,明年考第一就给你两块。”母亲说。

为了这两块钱我比其他的孩子要刻苦得多。其实我只是想得到家里人更多的关注,更多的爱罢了。弟弟跟着父亲走了,从叔叔家开始给村子里有老人的亲戚家去拜年了。我跟母亲就招待着前来给爷爷拜年的亲戚,一个上午人一拨又一拨,茶水一杯又一杯,忙得脚都快断了。不过我也不能抱怨什么,因为我跟母亲一样都是女人。

正月十五逛花灯,这是人们说的“上元节”,也叫“元宵节”。

在大西南,没有元宵,没有花灯,可以说也没有了团圆,元宵节就这样在记忆里远去。这个节日象征寒假的结束,但愿夜晚还有一轮圆月挂在天上,陪着我陪著你。

母亲又在忙了,黑色的芝麻大铁锅里炒着,上蹿下跳还噼噼啪啪的响。

这点芝麻是母亲在花生地里插种的,每年母亲都会种上一点,等着正月十五做元宵用。炒好芝麻紧接着炒花生,花生在锅里要老实的多,可能是它的果实是土里结的,本身就带着一种厚重感,而芝麻是悬在空气里的,本身就缺少一种品质吧。炒好的花生脱了皮和芝麻一起擀成面糊,浓浓的香味已经朝着鼻子扑过来。再加上白糖和花生油搅拌均匀,芝麻馅就做好了。糯米粉湿漉漉地洒在一个很大的笸箩里面,这样是为了让面粉更好地黏在元宵上。母亲端着这头,父亲端着那头,颗粒状的馅在笸箩里快乐地摇摆,不一会小黑圆球就变成大雪球了。我看得傻了眼,觉得好神奇,夺过父亲手上攥着的一头就一通乱摇,摇了半天黑球不但没变大,反而摇散了。

原来这所谓的粗活还是有很多技巧的。

“我长大了,才不要摇这个,多麻烦啊,到时候我就去买现成的。”我心里面说。

没想到这么一句无心的话却成了真。现在看到市面上琳琅满目的元宵,我还是喜欢母亲做的。

十五的元宵算是准备好了,那玩的呢?我一大早就开始准备了,农村离城市太远,没地方赏花灯,故只有自己做了。爷爷平时喝酒剩下的空酒盒,我看着好看就把它收起来,有的时候我忘记保存,就把爷爷没开封的酒盒打开,把盒子拿来做了灯笼。有时会被发现就遭爷爷骂:“这个穷孩子,这是留着明年串亲戚用的,你打开了明年怎么用?”我也没听那么多,反正从小到大我是不怎么讨爷爷喜欢的。母亲在旁边一言不发,等我离开爷爷的屋子她才小声说,你拿去做灯笼吧,明年没有纸盒我给你在集市买个装电池的灯笼。听到这句话我兴奋不已,拿着纸盒就跟小伙伴一起做纸灯笼了。只是第二年家里没了喝酒的人,纸盒找不到,花灯也没人给我买了。

我把酒盒从顶部沿着边往下剪,剪到三分之一的地方用手向下折一下,然后剪成三角形,四个三角对在一起,既挡风又美观。下面的每个面先用笔画好自己喜欢的图案,然后用烧红了的铁丝慢慢烫孔,不一会儿整个图案就出来了。因为我比较笨,灯笼上的图案每年都是一样的,除了花就是简单的兔子或者是四不像。图案镂空完成后,用颜色不同的纸蘸点糨糊粘在酒盒的四个面上,这种纸是过年吃糖的糖纸,那时有一种酒芯糖,它的包装纸又大又好看。过年那几天我都会存几张,夹在父亲的《毛泽东选集》那本书里,里面夹满了母亲做鞋的鞋样子,家里除了这个再也找不到其他书了。纸粘好后,就要在里面放蜡烛了,蜡烛太高容易把顶部的纸盒点燃,一根蜡烛分成两半。纸盒底部固定了一颗细细的钉子,把蜡烛插在上面就不会倒了。灯笼顶部穿上四根线,加上一根木杆,一个花灯笼就做好了。

天还没黑下来,我就约好小伙伴往外跑。

“吃了元宵再去,十五的元宵必须要吃。”母亲隔着门大声喊我。

我很不情愿地跑回来,端着我的碗吃了两三个,然后说,妈!你最辛苦,我这些也留给你吃吧!

“快去吧,记得带上钢镚。”母亲说。

我在存钱罐拿了两个一分的硬币拎着灯笼就出去了。十五晚上就算不逛灯笼,也要出去走走。“十五十六走百病”,我们那边都这么说。走百病的时候还要消灾祈福,就是把带好的硬币丢掉,这个硬币上有疾病霉运什么的,丢在街上一年里就会健健康康顺顺利利。丢的时候不能对着人家的门口丢,不然会把霉运丢给他们,当然村子里还是有让人讨厌的人,不信十六早上看他们家门口就知道了。我左手拿着两个硬币,右手提着灯笼,围着整个村子绕了半圈,就顺手把硬币丢了,嘴里面一直在念叨着什么。

母亲是最不喜欢出去走的,她肯定又在灯底下纳鞋底了,一家人穿的鞋子都是母亲一针一针缝出来的。我的两枚硬币其中一个是替母亲丢的,她一年到头不知道休息,时间长了身体吃不消就难免有些小病。丢了硬币母亲就会健健康康,我也记不清替母亲丢了几次了。

满街的花灯各式各样,虽说都是用酒盒或者饮料瓶做的,但是比起街上买的一点不差呢。只是手工做的禁不住燃,风大的时候蜡烛燃烧太快,一根蜡烛走不了多远就要换。

我提着小灯笼,美美地走着,旁边的小伙伴们一直在说,咱们比比谁的灯笼好看。我知道他们的灯笼都是家里人做的,这么多年我都是自己摸索做的,我肯定比不上。一说比灯笼我赶紧打断了他们的话,比什么灯笼啊,咱们还是赶紧走百病吧,这样身体才能好,才能快快长大!我们在皎洁的月光下一边嬉闹一边走,说说笑笑一晃我们就长大了。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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