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房子
2017-05-31羌人六
羌人六
我爸妈刚认识那会儿,恰逢两人生命韶光时代的开始。年龄旗鼓相当,同生于一九六四年,生肖都是属龙。两人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初次见面,两人就如同羌人史诗中的木姐珠与斗安珠那样相见恨晚,碰过几次面后爱的火花如喷泉四溅。两人心有灵犀,似乎都有了永结同心百年好合之意。事不宜迟,他们闪电般地领了结婚证,以法律为绳索,把两颗心拴到一块儿,告别了枯燥苍白的单身岁月。动作要快,姿势要帅——新婚没折腾几天,我妈肚子里就怀上了我。我响应人间召唤出生不足两月,夫妻两人甚至没来得及享受初为人父人母的喜悦,从沈阳退伍归来的父亲继续发扬军人勤劳务实艰苦作战精神,让家里的人口眨眼之间又有了量的突破,进一步走向繁荣:我妈肚子里又怀了一个。我弟弟。
两人刚成家不久便被唯我独尊的婆婆逐出家门,让他们另立门户。慷慨无比出手大方的婆婆分家时给了我爸妈五十斤粮食两把面两副碗筷,让他们不至于在短时间内饿肚子。
我出生那会儿家里就经常揭不开锅了,我妈那时候的眼泪比天上的雨下得还勤。穷人事多,我爸作为家里的顶梁柱,既要想方设法填饱一家人的肚子,还得准备一大笔钞票缴纳超生款。他每天骑着一辆飞鸽牌破自行车到别的镇上收购鸡蛋、蔬菜、粮食、野猪肉啊什么的,弄到我们镇上卖给青梅街那些有门面的老板赚取差价。我妈成了家庭主妇,负责家务,洗衣做饭,喂马劈柴,但又不能太过操劳,毕竟,肚子里又有了,需要好好休息,免得动了胎气。为减轻负担,缓冲疲惫的身体和终日紧绷绷的神经,我妈决定把我送到外婆家,让有大半辈子都在生孩子带孩子的外婆帮忙照看一段时间。
俗话说,酒是陈的香,姜是老的辣,从民国的臂弯中姗姗而来的外婆生孩子带孩子经验丰富,容易得像是中国人用筷子往碗里夹菜,带我肯定比我妈带我合适,经验闲着也是浪费,趁它们没有完全在外婆的生命里散掉,就应该把它们积极利用起来,在广袤的生活中继续发光发热。此外,外婆家生活条件生活环境不赖,人也多,否则分到头上那么多土地早就杂草丛生,野花遍地,成了蟋蟀、蚂蚱、七星瓢虫、蚂蚁和毛毛虫的王国了。一家人能伺候几十亩地,照看尚在襁褓中的我自然是不在话下。
我是在家里呆了四个月零八天之后被我妈裹在碎花布里送到外婆家里来的。计划赶不上变化。话说,我妈二胎又生了个儿子以后,生活的色彩并没有如他们想象的那样鲜艳夺目起来,仍旧的灰暗侵蚀着他们的婚姻和呼吸,荒废着他们有限的精力,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接我回家的计划,从此在时光的流逝中悄然沉没,如同撞上礁石的船,如同被黎明刮灭的星辰。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人,都是靠不住的。”
外婆在做某些不得不亲力亲为的力气活时经常这么自言自语,话语中垂挂着一丝难以言传的失落和感伤。我知道,外婆是在抱怨她那几个陆陆续续嫁为人妻的女儿帮不上她的忙。包括我妈。如今她们帮她做事的兴趣再也不如以往那么虔诚、卖力,好像她们在各自的小家把力气都用光了似的,偶尔回娘家来,也只是象征性地到满载着回忆的厨房做做饭、炒几个菜,或者皱着眉头在堂屋、院子里打扫打扫卫生。
种种不堪,涂抹着我的童年,也潜移默化地塑造着我的心灵。命运不济,全靠自己争气,外婆家,我蜗牛般顺着时间的墙根成长着,有加法,就有减法,这几年,外婆其余几个女儿也陆陆续续嫁了出去。
而我,在外婆家慢慢长大的我,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能跟爸妈见见面。通常,他们会带着弟弟一块到外婆家来,每次来都是当天来当天走,从不过夜,就好像我外婆家没有多余的床和被盖似的,非要回去睡。他们从来不提说带我回家,估计他们早就把我当外婆家的人了。我觉得自己不是。当然,我也不好意思主动要求跟他们回家,强人所难其实很没骨气。
我等着,我忍着,盼星星盼月亮,希望有一天爸妈主动到外婆家把我接回自己的家,和他们一起生活。
我才学会走路说话不知道什么是“骗人”那会儿,外婆家的人没少“欺负”我,尤其是我那满肚子馊主意的舅舅,他经常命令走路摇摇晃晃的我帮他干这干那,自己没有长手长腿似的。几个娘娘也不例外,她们一会儿说我是从路边的草堆里捡来的,一会儿又说我是从我外婆的胳肢窝里钻出来的。有时,她们会故意用手轻轻捏一下我的鼻子,或者扯一下我的耳朵,然后,一边说着“扔了”一边迅速完成正把什么东西扔出去的动作。每次,我都哭得稀里哗啦,会花很多工夫满地去找我的那些被大人们随手扔掉的鼻子、耳朵。人家呢,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笑着,仿佛在观察另外一个世界。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
没过多久,我就不再搭理这些稚嫩的谎言,不再担心我的耳朵和鼻子被扔掉这些事情,身体上的这些零件终归是我的,外人就是想怎么样,也不能把它们怎么样。我倒是跟外婆家的人厘清了界限,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喜欢“欺负”我,我又何必用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呢。寄人篱下就得忍气吞声,小不忍则乱大谋——人生的许多道理,我都是跟电视里那些穿着奇装异服的人学来的,虽然有点似懂非懂,但说老实话,电视里那些人对提升我的眼界功不可没,我视其为偶像,无论好人坏人,光是他们不吃不喝就能精神百倍地行走江湖这一点,就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也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但是,外婆说我是靠白糖水和石臼里磨碎的米糊长大的。她还说,我吃过的白糖要是装在背篓里,十背篓也背不完。
二娘说,我两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两个月不退,她每天骑着自行车到医院给照看我的外婆送饭。
幺娘说,我小时候的尿片都是她亲手洗的,即使寒冬腊月,即使手被凍得没了知觉,她也风雨无阻毫不在乎。
舅舅则告诉我,他经常背着我到街上买零食,冰糖葫芦、棉花糖,两毛钱一根的冰糕、娃哈哈。都是些奢侈品。
我过去的点点滴滴早已被累累尘埃覆盖,自己能想起来的很少,不过也有。我最早的记忆是有一天外婆抱着因为没奶吃哭得要死要活的我在堂屋转来转去,堂屋正对的墙上供着神龛,香火弥漫。然后,我外婆抱着我来到竹影婆娑的院子里,在一根长板凳上缓缓坐下,坐下以后,外婆东张西望了好一阵子,这才掀开衣角,把她的那只早就被我妈和她的兄弟姊妹们吸得干瘪干瘪的乳房塞进我嘴里,我的哭泣方才打住。
我向外婆打听她是否记得这件事,她腼腆地摇头,坚决否认。以前可不是这样,外婆老喜欢当着外人的面宣传这些事,现在我亲自过问,她反而不好意思了。可能外婆已经老得记不清是哪一次了,经常是这样,一件对你来说意义重大的事情,在别人眼中,可能一文不值。我已经长大,而我的外婆,已经是个满脸皱纹面容枯朽的老人了,老人,其实就是变老了的孩子吧,我想。
我过去的生活轨迹大多是外婆家的人告诉我的。他们比我更了解我过去的吃喝拉撒,我是在他们的地盘上长大的,比起我本人更不幸的是他们似乎很喜欢也很享受——当我的面吃我过去的“碗底子”,表情中淌着一股焦虑,好像生怕我今后忘了他们的恩惠似的。事实上,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他们怎样欺负我,耻辱钉在记忆深处,像小学生胸前骄傲的红领巾一样鲜艳,很难被时间滤掉,至于别的事,我倒是很难记得住,就好像有什么人故意把它们当宝贝挖走了似的。
借着外婆家的人滔滔不绝的讲述,我穿过那些早已被我遗忘的日子慢慢醒来,黯淡的幼年迈向童年的脚印逐渐变得像刚刚用抹布擦过的玻璃那样清晰起来。我其实不喜欢我的过去,就好像让你把自己吐出来的东西再吃进肚里。幸好,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去,至于,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就让它们堆在那些角落里好了。
长这么大,最让我震惊的,就是有一次我和外婆在路过一片坟茔的时候外婆告诉我:每个人都会死。我们都会死。外婆说,这是个公开的秘密,从我们出生开始,死就一直躺在我们身上,脑髓、血液、神经,那些生命较为脆弱的地方。我不寒而栗,为此深感沮丧。
我已经六岁了。也就是说,爸妈把我扔在外婆家已经快六年了。眼下,我最大的渴望就是回到他们身边,和他们一起生活。也许到哪儿都不轻松,我觉得,总比呆在外婆家自己和自己玩有意思。
我过六岁生日那天早上,外婆给我煮了六个鸡蛋。早就吃腻了,一下子煮这么多——又不是喂猪。所以,我干脆一个也没吃,把它们偷偷扔到草楼下面的猪圈交给那些猪吃了。从我的这段不幸起步,也就是我爸妈把我送到外婆家来的那天开始,我就已经很被动了,所以我不太被人颐指气使。即便外爷从来不许我浪费粮食,要是发现了他老人家准会火冒三丈,但生日那天早上我这么做了,并且不觉得是浪费。不管怎么说,反正不是浪费自家粮食,我似乎为自己的浪费找到了一剂可以麻痹罪恶感的良药。
在外婆家,我时时被一丝忧伤笼罩着:我觉得自己在这个家就是个外人。并且,更重要的是,我已经厌倦这个家庭施予我的暮气沉沉的呵护,我想回家,我渴望回到爸妈身边,渴望真正的像春天那样朝气蓬勃的父爱母爱,乃至兄弟情。
外婆和外公总共有五个孩子,一个儿子四个女儿。我妈已嫁为人妻有了自己的家庭那会儿,她的其余姊妹尚未成家,他们仍然是外婆家里的一份子。这几年,除舅舅之外,外婆的宝贝女儿们像我妈一样,先后离开这个家,开始了新生活。已经从一个二流职业技术学院毕业的舅舅面色苍白得就像是他白读过的那些书,一个人两耳不闻窗外事地整天徜徉在《农村百事通》、《畜牧与饲料科学》、《新农业》之类的书里研究致富捷径,瘦得风都能吹跑的舅舅已经不太喜欢跟我玩“开火车”(一种简单的纸牌游戏)、滚铁環、用弹弓打鸟玩了,这些明显的疏远和抛弃,让我意识到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已经走到了尽头,我们之间,除了空气,还有距离。
我不清楚外婆为什么会生那么多儿女,然后眼睁睁看着这些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远走高飞,她就一点儿也不难过?我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三四岁那会儿,我就有了我的忧虑,并且我忧虑的不是我自己,而是那些在我妈肚子里排着队等待出生的弟弟妹妹,如果她也像外婆生那么多儿女的话。我经常担心着,担心我尚未出世的弟弟妹妹们将来会不会像我一样,出生不久便被爸妈狠心送到外婆家——成为有妈生没妈养的可怜虫?爸妈是否经历过同样的遭遇?每每想到这些人为的灾难,我的心就像踩到了钉子一样疼,疼得无可救药,我不希望我的弟弟妹妹重蹈我的覆辙,老君庙救苦救难的菩萨,让我一个人吃这些“苦”、受这些“罪”好了。也许是我的忧虑被菩萨知道了,自从生了弟弟之后,我妈的肚子果然安静了,当然,他们也没有把弟弟送到外婆家来。
外婆家的这些人,包括外婆、外爷、二娘、三娘、舅舅、幺娘,曾不止一次告诉我,我是他们手把手带大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但是,我还是难以忍受外婆稍稍有空就会冲着我唠叨个没完,好像说话能让她减掉满身的肥肉似的。已经嫁人的二娘、三娘、幺娘更不消说,她们每次回娘家都要跟我提起她们为我做过的事,以此为乐,不厌其烦,弄得我感觉自己欠了她们天大的人情似的。纵然欢乐已经远去,只在悠悠岁月中留下沧桑的背影,我的存在给她们带来的欢乐,她们也不应该视而不见,只字不提——真是叫人寒心啊!
不瞒你说,我这个有妈生没妈养的可怜虫自从过完六岁生日那天,回家和爸、妈、弟弟一起生活的念头又比过去上涨了几厘米。也许,成长的显著特征之一,就是那些日益坚固并且稳定的想法吧。最近,回到爸妈身边的想法老是冒出来,我没办法将它掐灭。我之所以对外婆家产生厌倦,不想留在这里,最主要一个原因,就是没人陪我玩。他们不过是我生活上的云梯罢了。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几天后清明节爸妈会不会来外婆家,去给那些地下长眠的老祖宗们上坟?外爷已经为此忙开了,忙着给那些老祖宗钉纸钱,糊纸人。人死了之后,被活着的人惦记当然是一种福分。可是,我想到可能又要和爸爸妈妈弟弟团聚了,就觉得自己比那些作古的老祖宗们幸福得多,幸福得快要化了,仿佛刚刚吃到嘴里的棉花糖,甜丝丝、美滋滋的。
清明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断裂带上,被春天治愈的伤痕累累的树木,和荒芜更加疏远,更加生机盎然了。如果说,三月是野樱花、梅花、梨花、油菜花的海洋,那么,四月就是绿的天堂,感觉到处都是绿的火苗绿的燃烧绿的呐喊绿的呼吸绿的光芒,田野,坡地,蜿蜒的女娲河河畔……除非是黑漆漆的夜晚或者眼睛失明了,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忽略它们的存在,把它们逐出视野。
今天,天气好得就像是不要钱似的。这是个比较笨拙的比喻。的的确确,天气再好,也没人收费。天空蔚蓝,让人恨不得想要取一块蓝下来当玻璃,太阳大得像个超级灯泡,阳光把我外爷的老花眼也擦得雪亮雪亮的,似齐天大圣火眼金睛。
可是,真倒霉啊,就因为这对火眼金睛,我把本该吃掉的鸡蛋扔到猪圈里,被提着饲料桶喂猪的外爷碰巧看到。我把外爷得罪了。
外爷从小跟着后妈生活,所以,他几乎从来不生气,但要是生气了,就是斑竹笋子炒坐墩肉——棒子打屁股的节奏。这回想必是在劫难逃了,屁股肯定要开花,要红上好一阵子了。
六岁生日那天我才开始尝试把不愿吃的鸡蛋扔到猪圈的——可见,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就会变得没完没了,简直和我妈他们把我送到外婆家来没有区别,只有开始,没有结束。
常在水边走,怎能不湿鞋?要怪,就怪自己粗心大意,让外爷抓住了把柄。
此刻,外爷手捧被猪拱得面目全非的罪证,风一样旋到我面前。我正埋头把一只从伞形科植物茴香上面捉来的长得肥滚滚的青虫用小木棍推到蚂蚁军团旁边,它一直都在挣扎,拼命反抗,试图逃跑,每次都被我挡了回去。我没想给它活路。意识到有人正在朝我走来,一抬头,我就看见外爷手中那半个还穿着半件“衣服”的熟鸡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油菜花色的蛋黄,白色的蛋清,一起骄傲地从蛋壳里爬出来,懒洋洋露在外面,想要晒会儿太阳似的。我心里咯噔一跳,来者不善啊!得赶紧逃。
“兔崽子,你说,是不是你扔的?”外爷凶巴巴质问我。兔崽子是他对我的习惯性称谓,但我明白这和我属兔没有半毛钱关系。长这么大,我从来没见外爷冲我发这么大的火,这般愤怒,一个鸡蛋,就让他恼火得像是谁把他的心挖出来了一样。
我望着外爷,没有回答,也没敢点头。眼皮子底下,青虫又开始逃亡了,瘦小的蚂蚁们壮着胆子英勇的猎人般跟在它后面疯狂追击。要不是外爷的突然出现,可以想象,我不会如此轻易地结束这场游戏。外公离我越来越近,感觉他的怒火都快把他点燃,烧成灰烬。所以,我只好把尖尖的小棍子使勁儿插进青虫那没有一根骨头的肉身,直接把它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我站起身来,急急忙忙朝院子旁边的那棵老枇杷树跑去。我跑到它身旁,抱着它粗糙的树干,猴一样轻松迅速地往上爬着,如此训练有素,连我自己都惊讶不已。
外爷差点抓到我了,就差一点,我感到他那结实有力、布满死茧的大手在我屁股上猛地蹭了一把,便消失到空气里面去了。
“兔崽子,快滚下来!”外爷怒火中烧,额头上那颗大黑痣快乐地战栗着,好像要从他脸上跳出来似的。要不是枇杷树容不下他这样的重量级乘客,估计他早就跟着我的尾巴爬上来将我绳之以法了。
“外爷,我再也不了。”我站在叶子又老又硬的枇杷树上向外爷忏悔,可心里却如同一枚镍币的正反面那样截然不同,满是敌意的火花,我想的是:来啊,你要是有本事,就上来抓我啊!
外爷似乎没办法接受我如此牵强的忏悔。像一块铁板似的,他一只手遮着前额避开刺眼的阳光,一只手握着那半个鸡蛋,如同语文老师正拿着课本,威风凛凛,令人肃然起敬。枇杷树一直在恐惧地摇晃着,想把我这个不速之客撵走。
“有本事,就呆在树上,永远别下来!”外爷淡定地这么一说,我就不再理他了,我们没办法交流。说起来,我倒还真想在树上有个房子啊什么的,顺着这个念头,我暂时抛开眼下的烦恼,想象着自己变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正轻盈地飞过锯齿状的茂密山峦,掠过三五成群的屋顶和那些高高地傻站在地上的树,我神气活现地跟那些熟人们打着招呼,沐浴着他们羡慕的眼神,开心得意极了。
外爷也不说话,他就像一朵乌云那样慢悠悠地在院子里飘来飘去。我们在沉默中对峙僵持了几分钟,院子里的外爷和阳光都让人陌生,好像眨眼之间,有什么人突然用刷子在上面刷了一层你不认识的东西。终于,外爷走开了,到堂屋里去了,他边走边说:“你外婆扯猪草回来再收拾你,等着吧,兔崽子,会有你好受的!”
揍我,也不屙点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谁!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冲外爷凉冰冰的背影扮了个鬼脸。我有保护伞,外婆就是我的保护伞,外爷在外婆面前,也只能用老鼠和猫的关系来形容两人在漫长婚姻中模糊而艰难的进化史了。想到外婆,我的委屈如同清晨的太阳,在情绪的穹窿缓缓爬升。外婆疼我,平日里无论我有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她都会想方设法满足;要是谁欺负我,外婆准会替我出头。
早上刚起床那会儿,外婆告诉我说今天镇上买猪的人要过来。圈里的猪得卖了,过一天就要多喂一天粮食,再喂下去,这个家也要被它们吃垮了。外婆说到卖猪。我就开始琢磨自己在她家白吃白喝。外婆该不会把我也卖了吧?此外,猪没了,我不愿意吃的鸡蛋该往哪里扔?真的是兔死狐悲。
左等右等,大半天过去,买猪的人迟迟没来,外婆闲不住,就到地里扯猪草去了。想起外婆,我的耳畔不由得滑过一片草被扯断时的尖叫声。
本来我以为猪既然要卖今天的粮食就节约了,没想到,平日精打细算惯了的外爷比往日还要大气慷慨。据我所见,他前前后后已经喂过三次。
我估计扔掉的鸡蛋也是外爷那时候发现的。什么事都撞到他身上去了。
灿烂的阳光从枇杷树的枝叶间鬼鬼祟祟地爬下来,匍匐在我肩上,像一块块安静的火苗,但不是很烫。我准备“着陆”了,总不能因为得罪了外爷就把自己留在树上,因为害怕外爷就这样上不着天下不沾地。同时,我又有些担心万一被外爷逮着了羊入了虎口。远处,被寂静笼罩的绿色汪洋里,一柱炊烟缓缓升起,犹如一把神奇的宝剑,直刺蓝天的喉咙。一截公路,像无家可归的浪子,沉默地寻找着什么,冲向大山深腹。我忽然感到心酸,喉咙发痒,想起外婆教我唱的那首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我这个有妈生没妈养的可怜虫,又算什么呢。我轻轻叹了口气,肚子里回家和爸、妈、弟弟一起生活的念头又比过去上涨了几厘米。即使站在枇杷树上,我还是担心自己被它淹没。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听天由命。
思绪如柳絮纷飞的时刻,舅舅来了。不修边幅的舅舅终于从他的书丛里爬出来似的,显得疲惫不堪,老态龙钟,走起路来轻飘飘,没有骨头似的,脸色依然苍白,浓密的头发依然乱得如同鸡窝,犹如蛰伏在洞穴远离喧嚣的野人,突然暴露在光天化日里。眼前的舅舅有些陌生,我仿佛已经好多年没见到他。这段时间,舅舅的作息毫无规律,我们开始起床的时候他才刚刚躺下,睡一整天,晚上倒精神得像夜猫子,废寝忘食地熬夜看书,通宵达旦。外婆给他提意见,让他不要把生物钟弄乱了,他不但不领情,还显得挺不耐烦,好像外婆把他生下来却没有给他生耳朵似的。
“舅舅!”我在枇杷树上故作轻松地冲嘴里正嚼得津津有味的舅舅打招呼。
一丝诧异就像老鹰掠过村庄一样掠过舅舅的脸。显然,他听见我的声音了,于是,轻飘飘的脚步就像正在冲上云霄的炊烟那样渐渐慢下来,直至釘住一般。
“我在这儿。”我继续为舅舅导航,他仍然没有看见我,睁着一对熊猫眼睛,疲惫地扫描着四周。才照射到断裂带来的阳光,像狗一样猛舔着他的鸡窝头,不知他多少年没有洗头了,乱蓬蓬的头发看着毫无光泽,油腻腻的,好像阳光里的营养统统被头发吃掉了似的。
“你爬到树上做啥,小心摔下来。”舅舅发现了我,面无表情地说。
我抱紧裂着皮的树干,从枇杷树上滑下来,或许下降速度太快,小弟弟像是磨掉了一般,火辣辣的疼痛在两股间迅速扩散,忍不住把手伸进裤裆里安抚自己受惊的小鸟。我突然想起了舅舅的打火机,马上清明节了,我想把它借过来,到时好在爸妈和弟弟面前显摆显摆。
“把你打火机借我用用。”我故意让语气傲慢而强硬。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想,舅舅自己应该知道原因的。他也口口声声答应过我,要是我不在外婆外爷面前说那件事,他随时可以把他的打火机给我玩。山里的乡亲父老们生火做饭吃烟全用的是五毛钱一方的火柴,一方里面十小盒,像打火机这样的新鲜玩意儿,本地要是没出过门的人,别说见了,就是听也没听过。我舅舅手里有这么个宝贝玩意儿,真是太拉风了。据他说是毕业时同寝室的兄弟送给他的“纪念品”。虽说,火柴和打火机都是取火装置都能取火,但毕竟还是有天壤之别的,连一向自以为是的外爷,也对舅舅拥有的这个玩意儿兴趣十足,充满好奇和由衷的敬畏。外爷一直把打火机称作“洋火”,正如他把点烟说成“热烟”一样。自从舅舅有了这个打火机,外爷抽烟的时候不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摸荷包里的火柴盒给自己点烟了,他会用一种商量的语气跟他儿子说:“添个麻烦,把你的‘洋火用一下。”
“洋火”,外爷正儿八经地是这么叫的。
“别叫得那么土,好吗?这个东西,名字叫‘打——火——机——。”舅舅把“打火机”三个字在空气里轻轻隔开,让声音的尾巴拖得长长的,说完后,这才故作漫不经心地把手伸进荷包,掏出打火机,大拇指轻轻一摁,一股火苗便听话地从紧挨着拇指的细孔里蹿了出来。帮外爷点过烟,舅舅也不急于让打火机结束使命,大拇指继续摁着打火机的发火机构,让火苗在空气中停留几秒钟后,慢慢松开大拇指。舅舅不止一次向我们普及有关打火机的常识:“打火机的上半身是打火机的发火机构,下半身则是打火机的贮气箱,发火机构动作时,迸发出火花射向燃气区,就有了火。”
没想到的是,舅舅竟然爽快地满足了我的请求。
我一直以为他说着玩的呢。
我们似乎都不希望对方的承诺打水漂。
我之所以理直气壮地向舅舅要他的打火机,是因为我掌握着他的“秘密”。
不久前的一个傍晚,我到舅舅的房间找他,想用他的指甲刀修理修理我脚上那些长得快要把鞋子戳破了的脚趾甲,指甲刀就在他的钥匙串上面,就像古时候的侠客剑不离身一样,舅舅在哪里,他的钥匙串就在哪里。舅舅在他的房间里,他的钥匙串自然在他的房间。平时舅舅一个人睡一个房间,我和外爷外婆同住一个房间,舅舅不让我和他睡一块儿。暮色正在封锁大地,我进去的时候,舅舅的房间很暗,舅舅没有开灯,没有开灯,房间里就不是那么光亮了,这种时候,我感觉房间里所有但凡高过膝盖以上的家具、摆设之类,都梦幻般悬浮着。我进房间的脚步太轻,动静太小,只有六岁那么大,所以舅舅并没有注意我的冒然闯入。只见他赤身裸体地仰跪在床上,双眼紧闭,右手好像要把那个已经肿起来的地方从身体里拔出来似的。
我真是吓傻了,我被舅舅的古怪行为吓傻了,我以为他在练什么功夫,走火入魔了。为证实自己的猜想,我顺手拉下开关,估计只有十五瓦的电灯泡瞬间把自己稍显虚弱的光芒布满整个房间。舅舅莫名其妙地“啊”了一声,松了手。
“你进来干嘛?滚一边去。”舅舅的眼睛因为愤怒瞪得像牛铃铛。
我是越来越不喜欢他跟我说话的方式了。不过,又有些同情他,书读得屙尿都困难,草都长到裤裆里来了。我是第一次见到别人的小和尚,我撒尿从来不像他们那样含蓄,背着人,生怕别人的眼睛把小和尚挖掉似的。
“我想用你的指甲刀。”
“下不为例。”
舅舅吐了口气,好像在把多余的担心和我冒然闯入造成的惊惶释放出来。他顺手拿起床尾的牛仔裤,把钥匙串掏了出来,递给我。我接过钥匙串,转身就走,房间里浓烈的草腥气让我想吐,没准儿,再呆半秒钟我真的会吐出来。舅舅却叫住了我,似乎有什么事情要交代,他说:“听着,丑话说在前面,要想在这个家继续混下去,最好把嘴巴管紧点,不要跟你外爷外婆说这个,你要是说了,我就杀了你。”
“我就杀了你。”舅舅就是这么说的,也许,他真的走火入魔了,动不动就说杀人。不寒而栗。我嘟了嘟嘴,欲言又止,心想我的嘴又不是你的嘴。
“只要你答应不说,以后,我的打火机你随时可以拿去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舅舅眨眼之间改变了策略,声音变得客气起来。说完,他从荷包里翻出那个给我们生活带来无穷趣味的打火机,轻轻一摁,一股火苗便听话地从里面蹿了出来,像条忠实的狗。
舅舅给出的条件不错,足以清空他内心的顾虑。毕竟,每个正常人都希望自己的生活简单快乐一点,谁也不希望破坏乃至毁灭那种隐匿在生命周围的平衡。
“那好吧。”我故作镇定地说,“一言为定。”内心却为这突如其来的收获激动不已,我冲舅舅比了个手势:OK。
快到中午那会儿,买猪的人来了。他们开着一辆破破烂烂的皮卡车来的。总共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高高壮壮,一身乡下人朴实打扮,脚上的绿色胶鞋好像是新的,让人觉得踏实;女的又矮又胖,丰乳肥臀,嘴边一颗大黑痣,却让人隐隐不安。
阳光不似先前那么和颜悦色,此时形如锯齿,烘烤着大地和村庄。知了声在房子周围的树梢上此起彼伏,吵得人耳朵疼。
乡下人客气,好像客气也是他们的命。买猪的人一来,外爷就忙得团团转,又是端茶倒水,又是递烟,也不直奔主题说卖猪的事,而是家长里短有一句没一句地寒暄着。外婆扯猪草回来了,在一旁陪着笑脸。我一手捂着荷包里的打火机,生怕它飞了似的,一边围着那辆皮卡车转来转去。实在忍不住了,才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一下——要是我有这么一辆车,睡着了也会笑醒的。
恍惚之际,那个走路像是在修路的女人慢悠悠向我走来,这让腼腆的我有点惊慌失措,想要躲起来。
“小朋友,你今年几岁了。”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问我。
“六岁。”我回答,把荷包里的打火机拽得紧紧的。
“长得好乖哦,来,”她说,“阿姨给你糖吃!”
她给我了三颗水果糖。我没有拒绝。
“你们家的猪在哪儿呢?”
真把我当三岁小孩了。我指了指不远处草房子下面的猪圈,没有说话。
“你家里人喂猪了没有。”
莫名其妙的问题,这还用问吗?猪,也是要吃饭的。我想了想,气呼呼地说:“我外爷光是上午都喂了三次!”
我满以为她会高兴的。没想到,女人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嘴巴噘得比马尾巴长。我看着她慢慢朝那个男的走去,在那个男的耳朵说了几句什么。不知为什么,过了一会儿,那个男的和外爷因为什么事吵起来了,吵得很厉害。我想,这事和我有关。因为,我看见那个男的用手指了指我。我正把那个女人给我的水果糖剥了一颗,塞进嘴里,一股甜味瞬间浸透了整个身体。他那么一指,我就知道我又做错事了,我完了。心里乱极了,却不敢走过去一探究竟。
他们似乎想走。但最终没有走成。外爷大概又说了些好话,几个人重新变得和和气气。生意成交了。外婆家的几头大肥猪被五花大绑用磅秤过完秤之后,被扔到了皮卡车上。
买猪的人用皮卡车把外婆家的几头大肥猪拉走之后,我挨揍了。
外爷拿扫帚打的屁股,在堂屋里,我六岁的屁股没有开花,只是疼,钻心地疼,莫名其妙地疼,疼痛一遍遍刷新我对这个家的畏惧,直至冷漠。外爷为什么如此揍我,因为那个鸡蛋?我没有跑。外婆也没过来保护我,她让我意识到我在这个家持有的种种特权正在生锈,变成一堆破铜烂铁。我也没有哭,一直以来,我视为武器的眼泪仿佛已经枯竭,躲在眼睛后面。
晚上睡觉的时候,外婆抱怨似的跟我说道:“你一句话,让人家减了二十斤秤。”
黑暗中,她的声音既陌生又苍老,仿佛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来穿过这块搁在我们之间的夜晚。
我离开这个家的渴望正变得声嘶力竭。
清明节不下雨,如同过年家门口不贴对联。所以,今天的天气确实有点叫人失望,失望的皱纹粘在每个活人的心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不管怎么说,总该下点儿雨的吧。清明是死人们的节日,可是今天老天爷故意要让那些活着的人轻松愉快一点儿,既没有下雨,脸也没阴,太阳还是像超级灯泡那样大大的,天很蓝。
大清早起了床。从舅舅那儿拿来的打火机在荷包里和我一起耐心等待着在爸妈面前大放异彩,之前特地试了试效果,它依然那么听话,已经被火苗熏黑了的铁质小孔吐出来的火苗生机勃勃。这些天,回家的念头一直蹭蹭长着个子。幸亏有打火机。它让我变得踏实,足以帮助我战胜这些年在外婆家独自成长的孤寂、寒冷与匮乏,并且,我感到我身上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满足感,一种带着雾气的快乐。不过,也许它们和我的年龄一样,太小太嫩,只有六岁那么大。
吃过早饭,我开始在院里等待爸妈。我用眼睛等待他们的到来。院子旁边的小路是通向山下、也是山下通往外婆家的唯一道路。从一数到一百,然后睁一下眼睛,失望的次数不断累积,我毫不气馁,一遍遍卷土重来。
外婆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告诉我:“他们今天不会来。你妈生病了。”
我的心情瞬间一落千丈,坏到极点,沮丧得像是外婆家那些今天毫无用武之地的金黄色斗笠。怎么说呢,我的命确实不好。我真想把自己的那块命从身上取下来,跟别人换换。老天爷不下雨,可是,我的心里却下着暴雨。
期待就这么结束了。
“他们今天不来了。”外婆的话在耳膜里反复回荡,我真希望她在骗我。
外婆、外爷和舅舅出门上坟去了。我独自留在家里。核心任务就是帮他们看门,当看门狗。外婆要我“哪都不许去”。
我无聊得要死。先是用打火机放了会儿鞭炮,好几次差点炸伤自己。然后又鬼鬼祟祟到舅舅房间翻了一阵子东西,我在他的枕头下面翻到了一张报纸,皱巴巴的,不过内容还好看,上面有三个没穿衣服的女人,表情暧昧,乳房高耸,搔首弄姿。我认真研究了一会儿,觉得索然无味,就把报纸放回了原处。
在院子里徘徊了一阵,走路回家的念头便像电视里那些鲸鱼的背脊冒出海面那样探出了脑袋。我已经长大,有能力奔赴新的生活了。至于路上的蛇啊狗啊妖精啊什么的,不一定能把我怎么樣。并且,我的身上有打火机,可以防身。
想到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家,我顿时变得轻松起来。我确信自己真的不想再回来过寄人篱下的“苦日子”了,所以,临走之前,我迷迷糊糊走到外婆家的草房子那里,开始纵火,我决定把外婆家所有的房子都烧了,付之一炬,干干净净,好像这么办能把我的过去由此尘埃一般抹掉。草房子在猪圈上面,是用木头和篱笆搭建起来的,远远望去像一座原始人的屋舍,里面堆放着大量的玉米杆、干柴什么的,外婆家的那些母鸡经常跑进去下蛋。在我的努力之下,草房子很快燃了起来,火势越来越猛,场景令人叹为观止。火,伸着长长的舌头,舔得人浑身冒汗。我满意地远远观望着自己的杰作——火房子,觉得自己干得很漂亮,漂亮得没有必要再烧外婆他们住的这几间青瓦房了,就把它留着吧,况且,晚上他们也都还要做饭、睡觉啊什么的。
我穿过被风扫得空荡荡的院子,踏上归家之路,心情愉悦,路上的花儿伸着细长的脖子,鸟儿欢快地唱着歌,好像都在为我辞行。我走得越来越快,好像不是我要走那么快的,而是和落满大地的阳光一样美美的心情。我走了一里多路,转过身,还能看见外婆家那座还“活着”的火房子,我知道它很快会化作灰烬,就如同身后那些杂乱无章的记忆。
我想,外婆他们可能已经回去了,没准儿正对着一座已经无力回天的火房子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团团乱转呢,不过,都和我没什么关系了,因为,我已经走远了。
我真的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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