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河情事
2017-05-31俄狄小丰
俄狄小丰
1
从故乡萨河拉达寨子到人潮汹涌的广州城,确实很远。
但惹固乌吉觉得越远越好。此前,他从未想过出远门去做点什么,今番他迫不及待地跟着一个回来过年的包工头老乡去广州打工,是为了逃避一件事,所以觉得越远越好。
惹固乌吉被老乡安排在城郊的一个采石场上班。因为识字,他还直接被提拔做了领班,负责管理不怎么懂得普通话的民工。他的工作就是准时带民工们上工地,然后监督他们干活,同时管理民工的饮食起居,领工资的时候代理民工们签字画押,仅此而已,比在家里干活还轻松。工酬也不比下苦力的低。然而,他内心里并不向往这样的打工生活。
他是个独儿子,父母还年轻,一家人不缺衣少食,生活还算富足。父母对他的要求历来只有一个:该娶妻时就娶妻,该生子时就生子。本来,他想踏踏实实地过这样一种生活的,但现实却不能了却他这么简单的心愿。他不远万里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打工,初衷只是为了放逐一颗失落的心,相当于换个环境散散心。
不过,他想,他是来对了。因为几个月后,他的心终于平和了许多,失落感不如当初那么深了。浮华都市的熙熙攘攘和变幻似梦的外面世界日夜熏陶着他这个农民的所思所想,很多事情他已经想得开、放得开。曾经日思夜想最后却成为别人妻子的姑娘也从他的脑海里慢慢淡出。包工头回乡去招工,他还写了一封信让其捎给自己的父母,写的尽是些愉快话。
半个月后的一天,惹固乌吉领着一帮民工在工地上正干得起劲时,包工头老乡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满脸堆笑地说:“嘿,乌吉,我又招来了一批老乡,我想让他们加入你的队伍,你跟我去看看吧。”
“好啊,走。”乌吉满口答应道,随即同老乡说说笑笑地离开了工地。半路上,老乡突然回过头来笑眯眯地对他说:“乌吉,你见了他们定会高兴死的。”
“见到老乡自然会高兴的嘛。”乌吉不假思索地说。
“那不一样。”老乡神神秘秘地说。
“不一样?”乌吉心里没完全听懂这话,但他又立刻想到在这么远的地方见到老乡,感觉或许会不一样。
新来的民工一排坐在民工宿舍的屋檐下,因为长途坐车,都显得很疲惫。但一见到包工头老乡和乌吉走过来,他们的脸都神采奕奕的舒张开来。乌吉一看,有男有女,都是再熟悉不过的老乡。但徒然地,一张牢牢镌刻在他心扉里的脸映入他的眼帘,仿佛重又看到一张丢失了很多年的珍贵照片。他简直怔住了,还觉得有点头晕目眩。
“真是你吗,我心爱的阿撒?”乌吉直勾勾地盯着阿撒,心突突直跳。接着,他的眼睛狠狠地眨了一下后肯定地告诉他:“不错,是她!”
“哎——耶——”包工头老乡一见他痴呆呆的样子,带头嬉笑起来。大家都知道乌吉和阿撒是对被生生拆散的苦命鸳鸯,如今这对小鸟又飞到了一起,大家心里都觉得很高兴。
阿撒看到乌吉灼热的目光向她投来时,心里突然掀起一阵波澜,冲动得让她直想哭。在老乡们的哄笑中,她羞涩地埋下了头。没人看见此时她已是热泪盈眶,心里头好像蹿进了一只撒欢的兔子。
老乡们也识趣,不一会儿都跟着包工头出去了,只留下他们俩。乌吉带着激动又忧虑的心情意绵绵地地盯着阿撒略显苍白的脸庞。这是一张浸过风霜的花季少女的脸,俏丽的鼻子,丰润的嘴唇,湾长的睫毛和光洁的肌肤,依旧让乌吉顿生独沐春光的感觉。
“你怎么来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离婚了。”
阿撒话音未落,乌吉的心突然涨潮得不行,只觉得浑身都湿透了。
“真的?”
“嗯。”
“那你父母同意你来打工?”
“没有,我跑来的。”
“为什么?”乌吉尽量控制住亢奋的心,明知故问。
阿撒不做声,伸手狠狠地捏了一下他的胳膊。
“痛快!”他心里叫道。他真没有觉得痛,心头反而一阵欢喜,便顺势把阿撒揽入怀中。两颗煎熬已久的心再次甜蜜地贴在一起,一些酸楚的往事随之涌上他们各自的心头。
2
如今,乌吉想也不用想就明白,自己和那个不幸的姑娘的婚姻,其实在相亲的那一天就注定了结局。
他的父亲告诉他,他家的某个亲戚知道布拖那边有合适的姑娘,问他愿不愿意去相亲时,他一句话也不回。不回话就是默认。几天后的一个清晨,父亲把那个亲戚带到家里来了。
“走路到布拖,说不远那是假话。要是相成了,日后给你买个摩托,回来回去就方便了。怎么样,儿子?”父亲温和地说。
乌吉默不做声。
“路远不是问题,我的老婆不也是布拖那边的人吗,路远,多走几趟就不觉得远了。主要是人家的姑娘的确长得好。”亲戚接着说。
“怎么樣,儿子?”父亲又说。
乌吉依然默不做声。父亲想,不做声就是默认,便扭头对亲戚说:“兄弟,麻烦你了。”
于是,乌吉恍恍惚惚地跟着媒人走了。
乌吉想,阿撒都出嫁了,他还能怎样呢。如今,他的心空空的,什么欲念也没有。他想,人说的心死应该就是这样。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手脚和身躯也是麻木的,这会儿只会紧跟媒人的脚步,亦步亦趋地学着赶路。
“可怜的阿撒,要是我不姓惹固或者你不姓阿宾就好了。”他又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这样说。他记得阿撒出嫁的前一天晚上,他们偷偷出来相会时他说过这话。“要是这样,那我明天嫁的就是你了。”阿撒说。之后,他们相拥而泣,把胸口紧紧贴在一起,尽量让两颗心多相依一会儿。阿撒的泪水扑簌簌地滴落在他的胸口上时,他感觉到了一股暖流,可是当她离开自己的怀抱而去时,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胸口冷得像块冰,里面的心也被冻住了。他想,他的心已经死了。
前面的媒人发觉他一直不声不响,心事重重的样子,便回过头来说:“乌吉,你还在想阿宾家的女儿吗?”
“怎么会,她都嫁人了。”他终于开腔道。
“对,她都嫁人了,你还空想些什么。赶快娶个漂亮的老婆,你就会把阿宾家的女儿给忘了的。”媒人说。
“嘿嘿——”乌吉笑而不答。但他心里说,但愿如此。
乌吉不是没有去过布拖,但这一趟走起来觉得异常的远,异常的累。一路上,媒人的那张甜嘴呱呱呱地叫个不停,让他好生厌烦。他觉着自己承受的不是山高路远,而是前面这个人的废话。好不容易走了一天后,他们终于到了“有合适姑娘”的那户人家。夜幕降临的时候,相亲的程序便游戏般一一上演了。这是乌吉头一次相亲,但相亲的场面他见得多了,因而他表现自如地坐在火塘边上,让女方家的人观望打量个够。旁边的媒人则一套一套地尽拣好听的话说,让女方家的那些人一直喜上眉梢。但他一句话也没仔细听,事不关己般只管坐着,像雕塑一样。
“乌吉,快看,她来了,就是那个戴红头巾的姑娘。”媒人突然凑过头来在他耳边小声道。他面朝火塘,迅速用余光扫了一遍刚进屋的一群姑娘,但那些姑娘只逗留了短促得只够眨几下眼的工夫,便相拥着出屋去了。他似乎看见了她,又好像没看见。他凝神回顾留在脑子里的影像,却发现那只是一些绰约的影子。他再次忆想起时,一个戴红头巾的女人终于从这些绰约的影子里显露出来,不料,她竟然是阿撒。乌吉神经质地摇了摇头,赶忙甩掉了脑子里的这一幕。
一会儿后,媒人再次掉头道:“乌吉,人家的女儿同意了,你呢?”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点了点头。他的终身大事就这样定了,草率得简直没有话说。很快,他们就结了婚。婚后,他没有像媒人所说的那样,因为妻子的漂亮而把阿撒给忘了。像所有没有感情可言的夫妻一样,他和妻子同床异梦,还时常把躺在身边的女人想象成远嫁他乡的阿撒。他想,这样下去自己也许会发疯的。
3
阿撒至今想起婚后头一天晚上与丈夫同房的事,还觉得后怕,同时也觉得好笑。她犹记得那个晚上,自己是带着一颗恐慌的心走进他们的小巢的,而看见精心收拾好了等待她躺上去的新床时,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倒不是因为她怕做那事,而是不愿把自己的身子交给一个陌生人。最后,她和衣而卧,还把腰带束得紧紧的,简直把自己五花大绑起来。
不多久,丈夫进来了。他发现被窝里的新娘子畏畏缩缩的很紧张,还以为她这是头一次呢。于是,他满心欢喜地宽衣解带,准备让新娘子变身成为他的女人。
眼看丈夫要睡过来了,她便鼓起勇气说:“你到别处去睡吧,我这两天正‘洗衣服呢。”
丈夫知道“洗衣服”说的是女人来月经的意思,便一声不响地在床沿上坐了半晌,然后又点支烟抽了半晌。
“好吧,今晚就放过你。不过,我们得一起睡。”最后他說。
“那你得管好自己。”她只好说。
丈夫什么也不说就顺势躺了下来,还生怕碰着她似的一动也不动,很安分的样子。但她仍然忐忑不安,无法入眠。大概到了三更半夜,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下身活动,她惊慌不已地清醒过来。原来是丈夫的手在那儿摸索。她匆忙翻了个身,可是丈夫已经识破了骗局,因而显得有些恼怒,并开始毛手毛脚地挑逗起她来。
“这下糟了。”她恐慌起来,心里面落空空的不知所措。“只好如此了。”最后她想。
于是,当丈夫移动身子要骑上来时,她冷不防地一脚把丈夫踢下床来。
“哎哟——”丈夫猫着腰,双手捂住他的那副“家私”,痛苦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嘴里嗷嗷直叫。
“正好,踢中他要害了。”她心里说,然后一骨碌爬起来穿上鞋子夺门而逃。她想,她才不管丈夫的死活呢。
天还没有亮,她就回到了娘家。
之后,人家三番五次来接她,她都不肯回去。问其原由,也是缄口不言,搞得双方父母一头雾水。最后,夫家以为她年纪尚小,还不适应做新娘子,便容她在娘家呆一年半载后再说。其实,那时候她还没有抗婚的念头,只是心底里有那么一丝不甘,便抱着能拖则拖的态度应付人家。
4
乌吉万万没有想到他和妻子离婚会这么容易。
他原以为一旦跟妻子提出离婚的事,妻子定会叫上一家族的人前来大闹,等他家赔够了钱财方能息事宁人。而且他觉得赔钱给妻子是应该的,谁叫他不要人家呢。因而私下里他还积攒了一些钱以备急用。但他迟迟不敢提“离婚”二字,这倒不是因为他怕妻子的家人前来吵闹,而是怕自己的父母。
这样拖了一年以后,他再也无法忍受和妻子无言无语地过日子了。于是,他壮着胆子捅破了最后一层窗纸。没想到妻子竟欣然同意,好似她也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可是他的父母却不这样宽宏大量,他们气急败坏地把他拉到一边逼问起来。
“是不是阿宾家的女儿又来勾引你了?”母亲很泼辣地问道。
“说什么呢,这跟人家的女儿没关系。”他说。
“肯定有关系,阿宾家的女子一直不肯回夫家,现在你又想离婚,你们肯定是串通好了的。”父亲也说。
“无凭无据的,别说漏了嘴。”他说。
“她不肯回夫家,你则要离婚,哪有这么巧合的事。”父亲强词夺理地说。
“我和阿宾家的女子根本没有关系,如今我们在路上相遇都不说话了。我确实是和妻子合不来,你们看嘛,我们结婚都一年多了还没有生娃娃不是。”他一脸无辜地说。
“离也行,但离了你还是不能去惹阿宾家的女子。”父亲最后说。母亲则怎么也不同意,她说:“你想离婚,等我死了再说。”
离婚后一段时间,乌吉心底里老是有一丝隐痛。他没有想到妻子竟然会帮着他说服了母亲。他也才发现妻子原来是这么通情达理的人,因而心里留有一股对妻子的歉疚和可怜之情。
乌吉深深知道这辈子自己和阿撒是有缘无分的,尽管他心里仍然装着她,但和她有什么结果是不可能的,何况她已经身为人妻。可是,一想到阿撒不肯回夫家的事,他的心里就有点乱。
“她不肯回夫家不会是因为我吧?”有时他还自作多情地这么猜测。
“可是,我们好几次相遇彼此都不搭话了,她心里肯定没有我了。”接着,他又这么想。
5
一些日子过去了。抱孙心切的父母又开始为乌吉物色对象。
“别瞎忙了,这回我自己找。”乌吉不耐烦了。
“好啊,你自己找,但要快点。”母亲笑呵呵地说。
“又不是做买卖,如何赶时间。”乌吉说。
“经常出去转悠嘛,见得多了就有选择的余地了。除了阿宾家的那些女子,你想娶谁我们都支持。”父亲则严肃地说。
一谈到阿宾家的女子,乌吉的脸便立刻沉了下来。阿撒的婚事一直悬而未决,他的心里便平白无故的始终有个疙瘩。他想,这个阿撒也真是的,她应该做个决断了,她要是马上回夫家去,我也会马上去找对象的。
又过去了好些日子。阿撒仍然不肯回夫家去。双方父母之间也开始产生言辞上的摩擦。
这些天,乌吉越来越觉得这个女子成了他的心病。因为他老是梦见自己和她成亲。他想,她要是永远不回夫家去,他也就可能永远成不了家。渐渐地,乌吉觉得阿撒其实不是在和她的夫家作对,而是在和他作对。
久而久之,村里也流传出一些闲言碎语,大意就是乌吉在等待阿撒。乌吉觉得大家并不完全冤枉他,他心底里确实有那么一丝幻想。不过,他也想,要是再这么耗下去,将来他定会有口难辩。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到沿海地区打工的老乡们回来过年了。他灵机一动,脑子里就有了随他们出去避风头的想法。
“好吧,你不走,我走。”他在心里干脆地说。
6
萨河拉达的冬天依然阳光明媚,天高云淡。在这样美好的季节离开家乡去远方,乌吉心里有着很多割舍不掉的东西。当他跟随老乡们登上南去的列车时,他的眼里饱含着依依泪水。
列车在高原的清风中穿梭奋进,透过车窗,他看见那些熟悉的村庄和山峦渐渐远去,记忆中萨河潺潺的流水声却一直在他耳边起起伏伏。这时候,乡愁便已结上他的心头,脑海里随之浮现出一些或远或近的往事。
他想起还在婚姻中痛苦挣扎的阿撒,想起他们是在一个暧昧的夏季里相爱的。
寨子周围鸟语花香的林子和清澈见底的萨河历来是牧童们的天堂。打记事起,他和阿撒就在这片天堂里一起放牧,一起玩石子游戏,一起泼水嬉戏。上学后的每个周日和假期,他们仍然在一起放牧,一起玩游戏,天真无邪地过着阳光灿烂的童年。当然,这片天堂不只属于他们两个。众多的牧童中,他和阿撒也不是最好的伙伴,记忆中他俩还吵过架来着。
阿撒只读完小学三年级就辍学在家成了真正的牧童。而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小学毕业后照样回到了牧童的行列中。其实,他们中的多数孩童在读书这事上都是半途而废,终又回到最初的这片天堂,过完属于童年的最后一点时光。
牧童们进入青春期后,一些少男少女便在磕磕碰碰中顺理成章地相爱,最后结为连理。
那年那月,他感觉自己已经发育得很硬实了,就像那些骄傲的大男人们一样能顶天立地了。他已经知道男女之间的约会是怎么回事儿。他还知道自己迟早也会在某个女孩身上进入神秘的成人世界。
他混在同龄的男孩们中间,神采的目光一天到晚在含苞欲放的女孩们身上游离。他常常怀着一颗兔子般跳跃的心,远远地盯住漂亮的女孩想入非非。他渴望属于自己的缘分能快点到来。
夏日的一个傍晚,阿撒照例在牧归前点数自家的牲畜时,发现丢了一只快要下崽的母羊。眼看天色逐变,阿撒便着急起来。
“拜托大家把我的羊赶回家去吧,我回河边去找找那母羊,它肯定下崽了。”阿撒说着就走。
“阿撒,等等,我陪你去。”離她最近的他潜意识里叫道。他想,天快黑了,就她独自一人去河边肯定会很害怕的。
“那谢谢你了。”阿撒向他抛来了无比感激的目光。
他把自己的牲畜交付给邻友,然后陪同阿撒到河边找羊去了。当他们在河边的丛林里找到那只母羊时,它早已生下了一只小崽崽。
天渐渐变黑了。他抱着小羊羔走在前面,阿撒紧跟在后面咩咩叫着招引母羊。她那甜美的声音合着潺潺流水声在他的耳边舒缓地萦绕着,阵阵和煦的晚风迎面吹过,怀里毛茸茸的小羊羔给他的胸口输送着一阵又一阵暖流。他感觉自己的心突然被一阵温柔又暖和的潮水袭湿,跟着一阵痉挛传过了他全身,仿佛他跳进了清凉的河水里。
“哦,阿撒姑娘,你窜进我的心里来了。”他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说,然后迅速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阿撒,其实你就像这只小羊羔一样可爱。”他心里又说。
走到村口把小羊羔交给阿撒时,他鼓起勇气在她耳边说:“阿撒,吃完饭后我想到你家背后的苞谷地里等你,你会来吗?”
阿撒什么也不说,抱着小羊羔一溜烟跑回家去了。
“她会来吗?”
这个问题一直占据着他的整个脑海,以至于他都不记得这顿晚饭是如何吃完的,吃的是什么。
“管她有意无意,我还是先到那儿等着好了。”
夜色中,他激动又不安地钻进了路边的那片苞谷林。他知道村里的年轻人们通常以吹口哨的方式召唤约好的姑娘,便也吹了几声。没过多久,路上果然传来了女孩子的咳嗽声。他知道是她。
“阿撒,我在这儿。” 他小声叫道。
阿撒没有答应,站在路上一动也不动。
“阿撒。”他又叫了一声。
这回,她答应了,说:“干什么呢,我只是来给你道谢的。”
他的心咯噔一下失落了几分。
“哪个女孩会这么直接呢。”他转念一想,便走过去一把将她拉进了苞谷林里。果然,她乖乖地随他摆布着呢。
几年过去了,他还犹新记得第一次抚摸阿撒时的那种温柔感正像抱伶俐的小羊羔一样。
7
他们像干柴烈火般偷偷热恋了一阵后,彼此的心头都已有了谈婚论嫁的意思。然而,他们不曾料到快乐的日子会那么短暂。
“儿子,这两天我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都是真的吗?”乌吉突然被父亲这样问道。
“风言风语?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其实,他知道父亲是在问他和阿撒之间的事。
“难道不是真的?”
父亲的话模棱两可,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真的。”最终,他满脸通红地说。
“是那个阿撒吗?听说你们还想私订终身来着?”
“嗯。”
“你成人了,谈恋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过——”父亲平和地说。
“不过什么?”他敏感起来。
“我该早一点告诉你,你是不能和阿宾家的姑娘好上的。”
父亲的话很意外。他有些紧张。
“我不明白。”
“我问你,咱们这儿姓阿宾的和姓惹固的有没有成亲的?”
他想了想,果真找不到成亲的。
“不光现在,以前也没有,近百十年来都没有。”父亲说。
他的心噗通一声掉进了冰窟里。
“我们一不是同宗族的人,二不犯什么伦理道德,为什么不能交朋友?我也没有听说咱们与阿宾家有什么冤仇嘛。”他歇斯底里辩解道。在他记忆中,他们这个家族和阿宾家的关系一直都很好,同辈的人都以兄弟姐妹相称,不曾有什么过节。
“唉,都怪我们这些当爹妈的疏忽啊,要是早一点让你们知道,你们就不会交朋友了。”
“别牢骚了,到底为什么?”他毛糙起來。
“这都是先祖们做的事啊。”父亲娓娓讲道:“一百多年前,咱寨子里姓惹固和姓阿宾的人比现在还多,那时,寨子经常受到强盗和一些亡命家族的侵扰,为同防歹徒,一致对外,咱们两家歃血为盟结为兄弟,互助互济,共同对敌,还定下了永世不准通婚的规矩。”
“歃血为盟,结为兄弟,结就结罢,为何不准通婚?”乌吉想不明白这些事,很是恼火。
“不准通婚是有缘故的,一是咱彝人家族内自古不通婚,既然结为一家兄弟,双方后代自然不能通婚了;二是很多冤仇都是婚变所致,为避免兄弟之间反目成仇,只好禁止内部通婚喽。”
父亲说得很轻松,他却心如乱麻。
“可那是以前,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有必要这样吗?”
“问题是这些奇怪的先人又打死一条狗,共念毒咒,说两姓通婚者如狗而亡,断子绝孙。这样下来,谁还敢破戒。所以,咱两家的人都世代友好,历来以兄弟姐妹之礼仪相待,至今还无一例通婚之事呢。”
父亲的口气含着自得的成分,似乎觉得两家的人这么规矩守戒是件可喜可贺的事。
“嘿,不过就是一道诅咒,如今谁还会这么迷信。”
“打狗立咒,这可是最毒的诅咒,千秋万代谁都不敢去破。”
“我才不信这个邪。”
“不行,你得马上和阿撒断了。”
“不,我不怕这些迷信事儿。”
“你不怕我怕!我和你妈当初干那事可不仅仅是为了制造一个儿子出来,更主要的是为了传宗接代,你明白吗?”
父亲发怒了。他觉得自己那颗掉进冰窟里的心快要冻死了。
“真是无理。”他说,然后带着懊丧的表情跑开了。他想,父亲的性格历来固执,看样子是不会让步的,只好求助于母亲了。
“母亲,你说说,这是什么道理?”他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
母亲一听就明白是什么事。
“傻儿子,你说说,你平时是怎么称呼阿撒的父母的?”
“唔,是喊伯伯和婶婶。”
“既然阿撒的父母是你的伯伯和婶婶,阿撒就是你的妹妹了,你们怎么能好上呢?这就是道理啊,傻儿子。”
“嘿,又不是什么血缘关系的伯伯和婶婶,无亲无故的,凭什么拿这个来说事。好啦,别把我当做是三岁小孩儿了。父亲都说了,他怕那个什么狗屁诅咒来着。母亲,你倒说说,父亲他是不是很愚昧?”
“愚昧?你才愚昧呢,大家都怕这个诅咒,你们倒好,断子绝孙也不怕了。我可白养你了。”
想不到对他一向依顺的母亲照样给他抛了一鼻子灰,这叫他伤心极了。
“母亲,你怎么也变蠢了。”
“傻儿子,你就瞧着吧,看看阿撒的父母会怎样,看看他们到底怕不怕断子绝孙。”
母亲的话好似雪上加霜,让他那颗可怜的心奄奄一息。
8
秋天,萨河拉达牧童们的天堂一片橙色,阳光暧昧,萨河边上一如荫盛的丛林静静地包容乌吉和阿撒的恋情。山坡上,萌萌秋草掩映着他们的羊群。
“从明天起我就不放羊了,咱们也断了吧。”阿撒躺在乌吉的怀里泪眼婆娑地说。
“阿撒,难道你变心了吗?难道你也怕迷信?”
“没有,我对你的心像萨河的水一样永远清澈洁白。可是,我父亲说我要是和你成亲,我那两个弟弟也会受到牵连的。还说要是我再和你好,他就割断我的脚筋。”
“怕什么,这是吓唬人的话,是他们这些大人惯用的伎俩。现在可不比旧社会,父母打自家的孩子都算犯法,他还敢断你的脚筋?只要你不变心,谁也拆散不了我们。他们凭什么拿迷信的东西干涉我们,让那个古老的诅咒见鬼去吧。”
“咱们还是断了吧,我母亲知道咱们的事后差一点就气疯了,还拿木棍追打我呢,我真的很害怕。”阿撒颤颤巍巍的,好似心有余悸。
“别怕,我会保护你的。如今,咱们都是大人了,我们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双手生活,我们谁也不靠,自己的事自己做主。”
“可是他们都怕这个诅咒,肯定不会同意咱们结婚的。”
“他们只是嘴巴上这么说,实际不敢对我们怎么样,你说对不对?”
“但愿如此。”
“阿撒,我们不能光在心里祈愿,我们要勇敢地反抗他们的阻止。你说,你敢和我一起抵抗吗,即使被他们逐出家门也不怕?”
“只要你对我好,我就敢。”
“阿撒,我对你的心也像萨河一样永远不会断流。”看着阿撒含情脉脉又有些忧郁的那双大眼,乌吉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他心里面的冰雪被融化了。一颗勇敢坚定的心开始在他的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散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
几朵稀薄的白云在蓝天下浮浮荡荡,林子一片幽静。他们紧紧相偎的心依然甜蜜如初,身边那条潺潺歌唱的小河仿佛流自他们的心间。
9
很多远亲近邻突然成了自己的媒人,这是乌吉始料未及的。用不着多想,他就知道都是父亲搞的鬼。
阿撒也不曾想到会有人上门来相亲,更未想到父母不征求她的意见就替她定下了婚约。她委屈极了,蹲在父母面前呜呜而泣。
“多不错的人家,说富有比惹固家富有,说人才人家的儿子比你那个乌吉高大英俊,你还要怎样?”母亲显得很烦躁。
“不嫁就是不嫁,要嫁你去嫁吧。”她气急败坏地对母亲说,脸上豆大的泪珠一个撞一个。
“我生了你,养了你,就有资格定你的婚事。”母亲很气愤。
“难道你们要逼死我不成?”她歇斯底里痛恨又哀伤地说。
“是你逼我们的,叫你跟乌吉断了你不听,还想和他私奔来着。你要是不嫁,我先死给你看,我说到做到!”母亲也哭了。
“死吧,死吧,都去死吧,这样我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父亲在一旁不痛不痒地说。
不料,就在当晚,母亲真的倒在了偏房的谷草堆里,身上散发出一股臭臭的农药味。阿撒被吓坏了,在父亲的手里挣扎着要去寻死觅活,幸亏邻居们把母亲救活了。
经历这事后,阿撒终于向父母妥协了。半月之后便是她的婚期。而她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母亲只不过是在嘴边沫了一点点敌敌畏。
10
阿撒的母亲曾为逼婚成功暗自喜庆,如今却为女儿不肯回夫家而伤透了脑筋。每次问女儿到底什么原因,都只得到同一句话:“该回去的时候我自会回去!”
她不明白女儿说的“该回去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她思来想去,最终都会落脚到一个怀疑上。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地发问道:
“傻女儿,乌吉都结婚了,你还不死心吗?”
“对呀,人家都结婚了,难道我会去当人家的二房?所以啊,你就把心好好地放回这里去吧。”阿撒俏皮地指着母亲的胸口说。
“那你还不回你夫家去?难道非要人家把你绑了抬走?”
“会去的,会去的,该回去的时候我自会回去的。”
“瞧瞧,又来了!又来了!”母亲说着不耐烦地走开了。
漸渐地,村里又吹起了一些有关乌吉和阿撒的风言风语。母亲心头再次聚起一团厚厚的疑云。而当乌吉突然离婚后,她更自作聪明地认为这两个逆子烧的那团火焰一直没有熄灭,甚至瞒着他们烧得更大了。她气愤极了,指着阿撒破口大骂:“不要脸的小贱货!小妖精!你到底还是想和乌吉双宿双飞啊,原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冤枉啊!冤枉!”阿撒突然哭喊着倒在地上滚来滚去,一肚子的委屈让她站不起来了。
见此情形,母亲觉得自己似乎是冤枉了女儿,便悄悄地离开去。
一切又归于平静。往后很长时间,母亲不再提起此事。阿撒的心里却渐渐萌生了一些莫名的想法,像搁进了一块石头一样沉重,一直让她坐卧不宁。
彝族年临近,阿撒想到夫家很快就会来接她的。
“母亲,让我留下来跟你们一起过这个年吧,等过完年,我就回去。”她开始给自己打“预防针”。
“你已经是人家的人,过年过节得到人家那里去团圆。”母亲说。
“求你了,母亲,我还想和你们一起过一个年,你就让我留下来吧,过完年我一定回去。”她拉着母亲的手卖乖起来。
“你该知道,婚变往往是冤仇的祸根,你要是不想让你的两个弟弟被人家杀死,就乖乖地回去。”
“放心吧,母亲,我一定会回去的。”
“一定?”
“一定!我保证。”
“好吧,一言为定。到时候你要是敢造次,我还会死给你看!”母亲正言厉色道。
几天后,丈夫来了,但被母亲的一番好言好语给劝了回去。
彝族年刚过完,乌吉出去打工的消息就传到了阿撒的耳朵里。搁在阿撒心头的那块石头一夜之间加重,让她愈发寝食难安。她觉得自己的心被彻底搅乱了。夜里,她焦虑地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她的意志时而冲动时而绝望。
丈夫牵着一匹马驮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好心好意来拜年,却被她拦在了门外。
“不消来拜年了!”她看也不看他地说。
“我不跟你说,叫你母亲来!”丈夫气急败坏,一屁股坐在地上。
“叫她也没有用。不错,我曾经答应她过完这个年就跟你回去,但那是我骗她的。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和你离婚!”她坚定地说。
“好哇,请准备好足够的钱等着吧!”丈夫火冒三丈,立马掉头而去。听见了动静的父母风风火火地跑出来时,人家早已没了踪影。
“你这个逆子啊——”父亲痛恨不已地指着女儿半天说不出话来。
“快去——快去——追——”母亲依靠在门框上有气无力地说。父亲便慌慌忙忙一路小跑去追女婿。他追到村口时发现一大堆东西被凌乱地丢弃在路边,有猪膀子,有香肠,有冻肉,有烟酒糖果,但不见一个人影。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便就地转回家去。一回家,妻子竟已气死在门口,两个儿子不知所措地在母亲身边哭叫着打转转,而女儿不知去向。
“去死吧,你!”他愤恨地盯着奄奄一息的妻子道,然后慌慌张张地跑到邻居家门口大声喊叫起来,“来人啊,我的女儿不知跑到哪里上吊去了!”
阿撒满脸泪花站在自家堂屋后檐下正选择便于上吊的木梁时,听见了父亲的呼叫。她的四肢便突然失去了力量。
邻居们闻讯赶来,跟着风风火火地展开了搜索。他们发现阿撒时,她正在笨手笨脚地拴绳子。
阿撒挨了父亲重重的一巴掌,乖溜溜地跟了回去。
母亲过了好一阵子才恢复过来。
“你怎么又活过来了。”父亲恼怒地对妻子说,“真可惜啊!”
11
夫家的人很快来了。来的都是大块头,一副要打要杀的架势。
阿撒嚇得直哆嗦。心里老想离婚又怕引发事故。
父亲理解女儿的心境,说:“女儿啊,别怕,只要你保证以后不再和惹固家的儿子有瓜葛,我就同意你离婚。” 其实,他想,惹固家的儿子已经出去打工了,她还有什么辙。
“我保证,我保证!”阿撒迫切地说。
“好吧,就这么定了。”父亲说,然后领着更多的族亲和人家谈判去了。
“事到如今,咱两家的姻亲缘分已尽,你家的礼金我如数奉还,你家花掉的婚礼费用我也照实赔偿,这些是你家该得的,谁叫我女儿不愿做你家的儿媳呢,其余的就免谈。要是想来点别的,我阿宾家也奉陪!”他仗着庞大的家族队伍,毫不客气地给人家来了个下马威。
对方叽里咕噜一阵商议后同意了,随后拿钱走人。阿撒就这样轻轻松松解脱了包办的婚姻。
阿撒自由了,心里却更加忧愁。她开始怨恨起一个人来:他出去打工是什么意思?
数个月后的一天,她看见带乌吉出去打工的包工头老乡又回来了。她的心便一下子飞了出去。
她跑到母亲跟前说,她好久没见外婆了,想去外婆家住两天。母亲说,去吧,你这个丫头倒是孝顺。母亲还给了她几十元钱,叮嘱她多买点糖果去孝敬外婆。
她高高兴兴地去了外婆家,但七八天过去了还不回来,母亲便觉得奇怪了,于是叫一个儿子去探个究竟。儿子当天去当天回,说姐姐三天前离开了外婆家。
“什么?”母亲突然急得不得了,一副痛苦状,“她到底去哪儿了?”
“她跟那个包工头走了。”父亲一脸阴沉地说。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想都不用想。”父亲爱理不理地说。
母亲“哇”一声嚎哭起来。
“哭什么哭?想死就滚远点!”父亲骂骂咧咧地起身走开了去。
12
遥远的广州城。乌吉坐在工地的一块巨石上,神气悠然地凝望着天边的游云,仿佛在捕捉遥远的萨河的流水声。想家的时候,他总爱这样。他掐指一算,嘿,出来打工已经两年多了。
他回头朝宿舍那边望去。他的阿撒正挺着大肚子在院坝上晾衣服。他又掐指一算,乖乖,再过三月就生了。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片红彤彤的云彩,记忆中故乡那条小河的潺潺流水声又在他耳边起起伏伏,柔柔地歌唱。
责任编辑 陈 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