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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沸腾的雪(外一篇)

2017-05-31任冬生

民族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女老板老妇人餐桌

任冬生

一九九九年九月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降临在我的生命之中。

那雪仿佛已经下了整整一个世纪,还将继续下去,直到天荒地老,世界消失。而我,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活物,一只进入冬眠的软体动物,静静蜷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无欲无求。时间静止,世界静止,就连我的思绪也渐渐摆脱人生的困境,雾化成一缕似有似无的青烟,在光秃的阴冷四壁,墙壁上的斑斑锈迹,天花板垂吊的昏黄白炽灯,桌上泛着冷光的古董电视,叼着一枚烟屁股的残损烟缸……懒懒散散地游离,一同坠入一种明明真实存在,却又茫然虚无的混沌状态——世界就这样慢慢消失。

最终,我没能从这个混沌的世界中消失。在我突然被唤醒的那一瞬,世界回归原处,窗外大雪纷纷,室内空旷冷寂。我明明就是一个人,怀揣一张分配通知书,独自走在去阿坝的路上,在天边的若尔盖,遭遇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雪,此时此刻,正躺在车站旅店的一张小床上,经受一种比冷酷还难以忍受的折磨。毕竟,我不是一只可以冬眠的动物,身体可以完全关闭,肠胃可以空无一物。

我迅速穿戴整齐,走出房间,进入茫茫风雪中,街道空寂,行人寥寥,即便有那么一两对行人撑着油伞,有说有笑,和我擦肩而过,我明明感觉他们的身体和话语的真实存在,一晃眼,虚无得就像自己造了一個梦……这个世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踩着蓬松的积雪,哆哆嗦嗦地在这个陌生的风雪小城里走了很久,终于找到一家中意的小饭馆,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走进去,坐在最里面的一张餐桌旁,回头瞄了一眼玻璃窗上醒目的饭食广告,要了一碗牛肉面块。这家馆子虽小,却紧凑地排放了四张餐桌,中间还安置着一个长条形的火炉,炉火正旺,满屋温香。我的身体渐渐舒活过来。

屋里只有两位客人,一位是我,一位是穿着宽大藏袍的老妇人,像一只棕熊坐在门口那张餐桌旁。老妇人高颧骨,深眼窝,皱纹如刀痕,脸像一张风干的黑牛皮。但她那双眼睛,却像淬火的鹰眼,一直在我脸上火辣辣地烧来烧去。

我一时心怯,低头假装欣赏桌布上油腻腻的残破的花,用漫漶的余光警戒她的举动。

老妇人竟然得寸进尺,从过于臃肿的怀里掏出一瓶东西,重重地磕在桌面上,还冲着我叽里呱啦地大喊大叫起来。

她冲我喊叫什么,骂我,向我示威?……我哪里得罪她了?……是不是她不满我看她那张脸时显露出来的表情?我满头雾水,强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继续故作高深地欣赏桌布上的残花。

老妇人见我不理不睬,心中一定怒火难平,转而冲里间扯面块的女老板叽里呱啦地大喊大叫起来。女老板闻声满脸赔笑地走出来,站在炉子边,手中还捏着一长溜准备扯碎下锅的面片。不是我料想的剑拔弩张,她俩倒很默契,你一句叽里呱啦,我一句叽里咕噜,愉快地交谈起来,间或发出一连串咕咕咕咕的笑声。

我有一种预感,她们一定在说我,女老板一会儿将会向我转告老妇人的意思。她会转告我什么呢?

果不其然,过了一小会儿,那个年轻的女老板走到面前对我说:“哎,小伙子,那个老婆婆想请你喝酒暖暖身子,你咋就不领人家的情呐?”

请我喝酒?我大感意外,抬头看看女老板的白脸,又看看老妇人的黑脸。她俩的笑容,怎么看都像是一个伪善的陷阱。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进入草原,在这个四顾茫茫、举目无亲的荒凉小城,我怎能和一个有着凶神眼光的陌生人喝酒?她们……她们要是联合起来坑害我,我该怎么办?更何况,我的酒量,哎,浅得没法形容……沾酒就醉,那不是自投罗网?我是不是离奇恐怖的西部片看多了,有些神经过敏……

正在我胡思乱想、犹豫不决的时候,老妇人居然直接坐到我对面,把酒重重磕在桌面上——是一瓶江津白酒。女老板心领神会,递过来两个纸杯,顺带斟满了酒。老妇人把其中一杯递到我唇边,目光恳切,锐利中隐藏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温柔魔力。我把心一横,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火一下子烧到我的脸上和肠胃里,很受用。老妇人咯咯嘎嘎地笑了,女老板嘻嘻哈哈地笑了,我也跟着挤了挤脸上的肉。

我这一开口,老妇人便不依不饶了,她知道我听不懂藏话,也懒得废话,只是频频举杯、碰杯,催促我大口喝酒,热情得让我无法抗拒。没过多久,杯子就要见底了,我暗暗告诫自己:打住,打住,只此一杯,不然……就在这个时候,牛肉面块上来了,我有意讨好她,也为还她的酒情,还想堵她的嘴缓一缓酒,叫女老板给老妇人分了半碗。可是,即便吃着面块,老妇人依然如故,我实在有些招架不住了,心里盘算着吃完面块就撤……

然而,这注定是一场没有结局的酒局,就像我当前面临的人生那样,尽管路就在前方,我却不知将要去向哪里,前途一片云雾迷茫。真的是一片云雾迷茫!我终究敌不过一杯江津白酒,没能按预定计划吃完那半碗面块顺利撤退,而是直接坠入云里雾里。醉了的我,胃里翻江倒海,全身火烧火燎,头顶热气腾腾。我就是一团炙热的岩浆,烈酒煅烧了我的抑郁,烧焦了我的悲愁,催发了我的豪情,我渴望爆发,渴望在爆发中找到出口……于是,我一改被动局面,开始频频举杯、碰杯,甚至强迫老妇人干杯,还把酒直接送到她嘴里去。心甘情愿地在云雾迷茫中沉溺下去,世界就这样慢慢消失。

……

当我再次睁开双眼,一道热辣辣的白光唰地猛扑下来,我赶紧转移视线,看见暗处渐渐浮现出一些似曾相识的东西,在我的头脑里渐渐苏醒过来。特别是那个残损烟缸,嘴里还叼着一截没有抽完的烟屁股,满身烧伤的痕迹。——我恍然大悟,那是我曾经熄灭的一股火的残留。我揉揉酸胀的眼睛,敲敲麻木的脑袋,闭目冥想了一会儿。突然,我就像屁股着了火,一跟斗翻身下床,匆忙打开皮箱,一样一样清点:

钱包还在,钱一分没少,衣服整整齐齐……

这时,旅馆服务员跑来叫我,见此情景,像是明白了什么,说:“小伙子,你昨天晚上喝醉了,一个藏族老婆婆和一个回族姑娘,找了好几家旅馆,才把你送到这儿来的。嘿嘿,昨晚的酒喝得舒服不,昨晚睡得好吗?”

我就像一个被人当场抓住的贼,满面通红,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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